他們沒有毆打他,因為仁慈的巨頭已經取締了酷刑。他們只是把他綁在一副鐵架上,扒光衣服,肌肉裡插上電極,血管中插上鋼針。
一隊隊安全部的黑衣青面大漢時而向他咆哮、大叫,時而耳語,起哄。他們把一束束刺目的燈光射向他的眼睛,不斷加列罪名要他交代,在折磨的同時也不忘掉以坦白從寬的誘惑。計算機無休無止地吱吱響著,重複著他們的問話。他睡不成,也沒有交代。
他們決不讓他休息。
就他所見到的那個怪物,他們想知道的遠比他能回憶的要多。
他是如何偶然接收到探測器上傳來的信號的?為什麼布魯恩船長沒有報告?這一切是不是他胡編亂造的?要是他還有所感覺的話,他們所知道的東西之多,一定會讓他吃驚。他們知道是他駕駛傑生·科萬去探望斯比卡的殘骸。他能不能描述一下那些攻擊飛船的外星人?或者根本就沒有出現外星人,沒有所謂的攻擊事件?傑生是不是在撒謊?他們知道科萬司令最近在簡諾特跟他見過面,邀請他一起去光圈探險,他幹嗎拒絕?司令在找尋什麼樣的外星人?與上次飛船殘骸中的外星人相比,這次的外星人是否更為可信?他們知道布魯恩船長曾邀請他作為工程師重返太空。他從沒受過正規訓練,怎麼會有這種事?他幹嗎拒絕?他知不知道她同情叛亂分子?為什麼他沒有太陽標記還要從她的船裡下來?他難道不知道要受到處罰?他難道不知道母親已經死了?他父親是誰?為什麼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沒告訴他?他想從奧拉夫·索森那兒得到什麼?想怎樣和他取得聯繫?他對索森在太陽王國的政治活動和態度瞭解多少?奧拉夫·索森如今在哪兒?開始他試圖據實回答,但看起來他們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後來他被藥物搞得昏昏沉沉,另外也疲倦得要命,於是不得不按想像編造一些他們想聽到的東西。可他們總也不滿意。
他一度覺得在那些審問者中他見到了傑生·科萬。傑生·科萬試圖說服他,許諾在七人委員會中給他一個席位,並在其擁有的太陽王國裡贈送一幢別墅給他,條件是他加入到反對外星人的聖戰之中。
在那些夢魘裡,他躲避著黑暗中傳來的稀奇古怪的東西,傑生臉上一雙紅眼睛射出的儘是鄙夷的眼光。
問題卻沒完沒了。
「奎恩?」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這不是奎恩嗎?」給他注入了希望,卻又像是惡作劇。突然的光線使他什麼也看不見。隨後他便發現自己躺在一堆堅硬的鐵板上,鐵架、尖針,還有那些審訊者都不見了。殘留在體內的藥品使他還有些神志不清,但他還是勉強坐了起來。
「不記得我了嗎?」
這時他看清楚是誰了。
敏迪·茲恩!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體內的麻藥卻讓他力不從心。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他又頹然坐下,茫然地盯著她,眨巴著雙眼。她比記憶中高了些,看上去那麼美麗迷人,他禁不住以為她也是夢中之人了。
「你是——敏迪?」
「哦,奎恩!」
她沿著牢房的鐵柵欄靠過來,停在那兒,衝著他微笑。他迷糊地接受了她的存在,卻仍然半信半疑。那黑髮,沒她母親給她蓄留的那麼長,也沒過去那麼直了。臉上討厭的雀斑沒有了,雙頰上的太陽標記非常醒目,比上次見著時還要新。金色的太空服是量身定做的,把她苗條的身段勾勒得十分迷人。
「你受苦了,」她移近一步,「沒事吧?」
「不知道。」
他搖搖頭,感覺頭有些暈眩,知道了她的出現不是夢,他長舒了一口氣,但心裡仍隱隱不舒服,而且他還看見了她掛在胸前圓型的黃色徽章。她顯得迷人卻又陌生,即使是憶起昔日氣球體育館裡深情的初吻也是如此;那紫色的眼睛望著他,像是蒙上了一層面紗。
「敏迪——」他舔舔乾裂的嘴唇,仍茫然地盯著她,「你是安全部的人?」
「對你是一件好事,」她神秘地一笑(——他希望那是真的),「我正替你安排保釋。」
他怔怔地瞪著她。
「不過有兩個條件。首先關於太空怪物,不准你再對任何外人談及。」
「那很容易,」他說,「反正沒有人相信我。」
「其次,你必須發誓接受我的監護,以便安全部隨傳隨到。」
「安全部想幹什麼?」
她皺著眉頭,站了很長一會兒,眼中顯出了不安的神色。、「我們以後再談這事兒,」她用手指碰了碰雙唇,「如果你想獲得保釋。」
「我怎會不呢?」他裝出笑臉。「我太想了。」
「好極了,」監獄裡的臭味讓她直皺鼻子,「咱們出去吧。」
她給了他一枚鑲著金邊的徽章,裡邊裝有他的全身照片。望著計算機打印出來的檢查結果,安全部的醫生皺了皺眉頭,隨後給他打了一針,讓他精神好點。身著黑衣的守衛把他的髒枕套還給他,並領著他們穿過一扇扇匡當作響的鐵門。到了外邊,一艘渡船載著他們沿天網走了很遠,到了G層的中部。
軍醫打的那一針並未真正使他恢復過來。一路跟著敏迪,他覺得頭重腳輕,仍有些迷迷糊糊。她沒有說話,只皺著眉頭,擔憂地望著他。他見她緊咬嘴唇,就像很久以前她說不喜歡他,不喜歡簡諾特時一樣的表情。
他們步下飛船,沿一條移動的環型走道來到一個地方,據她說是外交區。下了走道,再沿一條寬闊的走廊走到盡頭,他們停在了一處高大的柵欄跟前。她對著聲控鎖說了點什麼,柵欄就自動升起了。把他領進了豪華的屋內。他跟在她身後,在大廳那兒停住了。
大廳看上去比簡諾特的氣球體育館還要大。
「這些?」他驚奇地轉向她,「都是你的?」
「不,是貝尼托·巴拉卡的,」對他的敬畏表情她似乎有些忍俊不禁,隨後又正色道,「他是我叔叔的養子。你很快會見到他的,我想,現在你該洗個澡了。」
她領著他進了一間寬大的客廳,教他使用他不熟悉的水管道,並給他拿來了換洗衣服。「是貝尼托的衣服,」她說,「你跟他的個子差不多。」
藍色的飛行服看上去挺合身。他赤腳走出更衣室,發現她還等著他。她已為他備好一雙靴子,是用柔軟的料子做成的,有一股強烈的怪味,他不禁想起了克雷的星霧。
「貝尼托的靴子,」她說,「一種蜥蜴皮做的,那種蜥蜴瀕臨滅絕,捕殺它們是違法的呢!」
他穿上靴子,覺得它們太大了,可自己那雙鞋早就連同所有的髒衣服進了回收爐了。他一邊思量自己會不會喜歡貝尼托,一邊跟著她走進了另一屋子,他停下來再次睜大了眼睛。在一面高高的牆上,有一個寬大的屏幕,屏幕顯出了地球上的高山峭壁,冰川峽谷,以及白雪映照的山頂。
地板有點兒光滑,略呈黑色。透過它看下去,他的心差點停止了跳動,他發現地球就在腳下!像是蒙上了一層光亮的面紗,顯得出奇地近,在空蕩蕩的夜色中顯得瑰麗無比。對面的牆上掛滿了透明的盒子,裡面裝著各種不熟悉的動物標本。「是貝尼托的獵物,」
看到他好奇的眼光,她解釋說,「掛起來是為了展覽。」
非洲羚羊,呼嘯越過的巨翅大鳥,花崗岩上四肢光滑的獵豹,還有更為光滑的海豚,她說這些動物是貝尼托在太陽王國的狩獵保護區打到的,她自己從不打獵。她領著他選了一處座位坐下來,在那兒他們可以看到炫目的地球。他四處望望,再看看她,禁不住一陣苦笑。
「太陽這邊,」他輕聲說道,「還有你。我曾夢想,到了這邊,我最先就要找到你!可現在,我卻成了階下囚——」
「是客人,」她糾正說,「起碼現在,你是我的客人。」
「以後呢?」他掃了一眼她愁雲滿佈的臉,「我能期待什麼呢?」
「那得看,」她咬著嘴唇,露出潔白的牙齒,「事態的發展了。」
「你能告訴我嗎?」
「有許多事我不能說,」她微瞇著藍黑的雙眼,審視著他,「我想你該明白,沒有一個審問你的人喜歡你聽說的話。陳氏家族不喜歡你那些太空怪物的故事,因為他們宣稱有關外星人的說法全是科萬人編造出來的。科萬人也不喜歡,因為它聽起來太可怕了——他們寧可聽到一些較為溫和的東西,像外星鳥和天魚那樣的東西。」
她的關切顯得很真誠。
「奎恩,你就像棋盤上的一個小卒子。陳氏人恨不得殺了你,但科萬不允許——至少現在不允許——因為他們憎恨陳氏家族。傑生的朋友們不高興,因為你的出現讓他成了一個騙子。他的敵人卻又懷疑你與他交往太密。
「一句話,沒有人信任你。」
「為什麼?」他打量她的臉,想知道她對他的態度,「我不明白——」
「你在簡諾特加入了叛亂隊伍。你來到這裡,身上卻沒有太陽標記,這就是在找死。你還說你在找你母親和奧拉夫·索森。由於她對飛魚的研究,你母親在這幾年一直列在陳氏人的黑名單中,至於索森——」
她停了一下,咬緊嘴唇。
「你能幫我找到他嗎?」
「不可能,」她淡淡一笑,「他的核變發動機一直使大家不快,因為來自地球的這種機器對太陽帝國的能源壟斷地位是一種潛在威脅。索森現在已失蹤了。」
「他出了什麼事?」
「安全部也不知道。」他坐在那裡,一時間沒了主意。母親死了,索森又找不到,眼前的敏迪卻又是他的看守——他覺得自己懊喪萬分,困惑萬分。然而——他喉嚨一陣發緊。她就在身邊,跟從前一樣可愛。他聞到了一縷昔日她從母親那裡偷來的野木香味。
「敏迪——」他脫口而出。「我——我愛你!」
「我愛過你,」他痛苦地看見她似乎搖了搖頭。「在簡諾特——很久以前了。我們現在是在太陽這邊,我是安全部的人。」
「安全部——」他盯著她,被這個字眼哽住了,「怎麼會這樣?」
「我並非自願。」她盯著腳下圓圓的地球,過了好一會兒,她似乎痛苦地向後一縮,又接著說道。「我寫信告訴過你我父母的遭遇。
不久,母親的哥哥把我帶到這裡。他叫克勞迪奧·巴拉卡,就是貝尼托的養父。
「他們是地球人,身上沒有太陽標記。但叔叔很能幹,他彌補了這些缺陷。他的公司叫『巴拉卡商務代理公司』,是地球和太陽帝國的中間人。他把能源和石礦販賣到太空,成功地建立起了自己的商業王國。」
「貝尼托呢?」聽見她講起他們的輝煌成就,他不禁皺起了眉頭。「他住這裡嗎?」
「他來去自由。他的基因不比任何人差。事實上,他還通過了基因測試,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通過。現在他是我們科多的辦公室主任,在議會裡有很多朋友,連巨頭都要接見他。」
「接見你表兄嗎?」
「不是親表兄。」
她沒再說下去。他打量著她,想知道貝尼托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但他看到的卻只有她臉上炫目的太陽標記。他決定不再追問。
於是轉而問道:「安全部呢?」
「我加入進來,是因為『聖族人』殘害了我父母。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加害我母親?」
「為什麼要加害?」她不悅地聳聳肩,「炸彈爆炸了。隨後就是誇口和威脅,來自『聖民』組織或自稱是『聖民』組織的人。我們調查,但很少成功。那些殺手隨時準備自殺,就是不吐露真情。」
「是他們殺害了我母親?」
「他們是那樣說的,」她無奈地點點頭,「我們還沒結案。」
「我們?」
「我負責這宗案件,我是主動請纓,因為我認識她。炸彈偽裝成他們訂購的儀器設備,送到了她和索森工作的實驗室裡。」
「他們一起工作?」
「去年是這樣。他的敵人切斷了他的支援,她便替他安排了地方。在太空實驗室上頭,她在那兒研究天魚,實驗室現在被查封了,我們的調查還沒有完。」
「天魚——它還活著嗎?」
「我想還活著吧,」她點點頭,似乎也不大肯定。「他們用炸彈一定是想殺死它。那些暴徒認為它死了。當你母親的助手進來時,發現它沒死,只是在爆炸中受了驚嚇。可憐的小東西,正躺在籠子裡呢,我看不出它還活著,就跟死了一樣。」
「我可以看看它嗎?」
她猶豫了一會兒。
「我想可以。我得先聯繫安排一下。」
她離開他,一會兒回來說已經安排好了。
「今天下午就去。」她皺眉道。「還有一件事兒,我和貝尼托談過了,他今晚有個宴會,想邀你參加,只是我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有些客人,」她不安地搖搖頭。「貝尼托的宴會不同尋常。
他把宴會稱為地球和太陽的接口。他請的人什麼樣的都有,有些是專為見你而來的。」
「見我?」
「你已聲名狼藉了,」她無奈地笑道,「儘管審查很嚴,你說的太空怪物還是傳開了。人們會問你看到了什麼——那些問題你不能回答,這是你獲得保釋的一個條件。」
他點點頭。
「當心點,奎恩!」她的雙眼一片黯然。看得出她的關切是真誠的。「你有許多敵人——那就是我開始不同意你出席宴會的原因。
陳氏團伙絕不會讓你說出任何有關外星人的事情。」
在她自願執行偵察任務之前,魯恩桑曾在核星天文台裡,偷聽了大半年行星人的交談。
看到他們試圖離開他們生長的行星時笨拙的嘗試,她體會到他們是在重複自己種族也曾有過的進化過程。她開始對他們有了一種親近感。
雖然他們所犯的種種錯誤讓她驚訝,她還是努力理解並原諒他們。他們毫無節制地生育,互相殘殺,破壞生存環境,在自己那極其原始的世界裡奉行著適者生存的基本法則。
能有這樣一種近距離觀察他們的機會,她感到十分高興。起初她非常小心,躲在他們從軌道站中扔出的廢物形成的長長的雲堆中觀望。
她看到的東西非常有趣,儘管也常使她困惑不解。他們愛浪費的習慣十分令人震驚,即便在她對他們所拋棄的東西產生了濃厚興趣後,她的詫異也絲毫未減退。他們把壞機器扔掉,而這些機器完全可以修復。還有一片蔬菜纖維塊,寫滿了謎一樣的文字,更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碎塊,每一塊都成了她最終解決了的謎中有趣的一員。所有這些都富含貴重的元素,任何光圈文明的人都會保存並回收利用它們。
一直以來她都沒看出任何跡象表明她已被發現。供應船還是照樣往來。他們從光圈傳來的信號中,沒有任何值得驚駭的東西。
他們極其狡猾,從不讓她疑心那些最具誘惑力的廢物只是一個餡阱的誘餌。甚至連她發現激光信號掃過時,她也覺得那只不過是一種挑戰而已。
他們突然開火了。
開始時那些激烈的衝擊幾乎要了她的命。她傷得太重了,沒有力氣向天文台匯報。她感到受了雙倍的傷害,裂人肌骨的激光並不比她心中那份親近感的喪失更讓她傷心。行星人把她拖到了補給船上,帶回他們的軌道網絡中心,最後送進了行星表面上的一個簡陋的實驗室裡。
抓她的是男的,體積比女的要大,毛髮更多,極具侵略性,起初他們笨拙地對她進行測試,動作很是殘忍,她差不多以為要肢解她了。她至今仍然活著的原因,並非因為他們對她有任何憐憫,只是因為他們打定主意要讓她開口談話。
救她的人是一個女的,叫做娜婭醫生。對她溫和得多,把她從行星的引力中解救出來,給她吃的,還試著為她治療激光引起的燒傷,甚至流露出了一種愛心。慢慢恢復過來後,她有了力氣向中心主任匯報。
「那些傢伙傷了我,」她承認道,「但他們的過錯是可以原諒的。
他們儘管原始,但在他們的進化過程中已達到了非常關鍵的時刻。
他們需要與艾爾德多多接觸。
「我可以開始跟他們接觸了嗎?」
觀測天文台在光圈邊緣,她收到回復時,行星的日子已過很多天了。
「不予准許。」
由於電子設備的干擾,還有恆星本身的輻射,傳來的訊號非常微弱。「我們對在你姐姐觀測下的標本行星人的謀殺性錯誤行為非常擔憂。他們相互吵得不可開交,我們不得不把他們在光圈中的出現視為對艾爾德的一個威脅。我們對你的困境深表遺憾,但請記住我們當初就警告過你。鑒於你目前受到的虐待,你對他們的關切態度讓我們吃驚。不幸的是,我們沒法提供任何幫助,對你的命令仍然有效。
「不准聯繫。」
她服從了。
她不再說話。然而娜婭醫生似乎感覺到了其中的緣故。她不再提問,而只是和藹有加地向她講述行星的文化,給她裝上電子接收器,並把她似懂非懂的書和雜誌念給她聽。
她大為感動,再次和主任通了話,請他重新考慮。她說,有些行星人已經進化到了相當高的程度,可以將他們選出來進入光圈,或加以調教,最終成為艾爾德的一員。
她沒想到,主任這次根本沒有給她任何回答。她有些害怕了,於是動手將行星人的某些設備改裝成一個中轉接收器,使用整個軌道網絡作為天線,伸向光圈的更深處。
那位叫娜婭的醫生沒有阻止她的工作,甚至沒來仔細瞧瞧她正在設計的機器。然而,沒等她完成,實驗室裡送來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包裹。她看著娜婭醫生打開包裹。
等她感覺出包裹裡的東西時,一切都已晚了。
太陽血:適於太空生存的復合基因,絕大部分並非變異所致,而是從現存的人類基因庫中提取。因此,體內流著太陽血者其實也是人類的一員,只不過由於適應在太空生存的緣故而成為新的精英一族,從而招致不適於在太空生存的人們的嫉恨。聖族人稱他們是「撒旦的孽種」,臉上刻著「野獸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