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網的墜落 正文 第八章
    卡本的副手給他收拾乾淨,讓他出去迎接火星科萬號。搖搖晃晃走出地道的時候,他一腳踩空,浮在空中拚命掙扎,一位副手趕忙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拖回地面。

    「就這麼著。」他朝奎恩眨眨眼睛。他的眼睛佈滿血絲,而且毫無生氣。「我和布魯恩談過,她來接我的班,幫忙撤離大伙,簡諾特就要被遺棄。」

    「船長!」奎恩忽然感到一陣擔憂,為克雷和諾爾,也為喬莫以及所有冒著生命危險到光圈來的人。「有些人願意留下來——」

    「不行。」他惱怒地提高了音調,似乎想喝上一杯。他朝副官作個手勢。「宣讀命令!」副官抖開一張泛著黃光的塑料紙。

    安民告示

    光圈站所有居民,請務必於今天太陽時間21:00點之前準備醫療檢查。然後上火星科萬號撤離。因途中將服用生命剎特效藥,所以勿需衣服和其它個人用品。經過預先檢查允許,每個人可以帶一包個人用品到太陽那邊。最大體積:5公升;最大重量:5公斤。

    (簽名)基恩·卡本站長

    「生命剎?」奎恩不解地盯著卡本。「有那個必要嗎?」

    「非常必要。」卡本無奈地聳聳肩。「布魯恩本來希望卡帕拉號能帶些人撤離,但烏魯告訴我,那艘古董船已飛不動了。火星科萬號用正常運輸方式不可能載走這麼多人。」

    「船長,許多人會死於生命剎呢。」

    他再次聳聳肩。「沒辦法。」

    「我服過生命剎。」奎恩盯著命令書看了一會,回憶起自己那次緩慢的康復過程。「我願意再冒一次險,只因我實在想到太陽那邊。

    也許我能活下來。可是那些孩子、老人呢?船長,你必須讓他們留在光圈!」

    「不行。光圈站要給摧毀掉。」

    「摧毀掉?有必要嗎?」

    「非常遺憾。」他懶洋洋地抖抖肩膀算是表達歉意。「關於我朋友邁克林和他可愛的新娘,還有他們願意生活在光圈上的夢想,我都和布魯恩談過了。她說,她也不情願下達那樣的命令,但我們離開時必須讓簡諾特恢復原樣,不能留下任何痕跡把我們暴露給外星人。」

    「那卡帕拉號怎麼辦,船長?如果它真的飛不動了——」

    「我們準備超負荷運轉其主磁塊,讓它自行爆炸。」「船長,人們一定會反對——」

    「不要說了,」他有些煩躁起來。「布魯恩不容許任何延誤。她會親自給你們下達命令的。」他沖激光聯絡機點點頭,然後轉過身。

    「等一等,船長!」奎恩走上去還想說點什麼。突然他停住了,他想起自己是不能夠把看見的外星人給別人講的。可是那兇惡的傢伙仍時時出現在他大腦中。眼下它還在幾十億公里外的地方,人們看不見它,因為它已經吃飽了,可它總有再餓的時候啊!要是它發現簡諾特——服下生命剎,然後撤離對每個人來說也許都是最好的選擇。他不再爭辯了。看著卡本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進地道,像被狠狠懲罰過的孩子,奎恩忍不住憐憫起他來。

    他回到機器旁,想呼叫克雷和諾爾。但沒有回音。他又搜索了一下斯比卡號以前飄浮的位置。什麼也沒有。他試著接通火星科萬號,得到的是一串亂七八糟的信號。他想,卡本和布魯恩這會兒也許正在商討撤離事宜吧。

    這時,喬莫從地道裡蹦出來,嚇了他一大跳。

    「生命剎!見鬼去吧!」他眼冒怒火,手裡揮動著一隻激光焊槍,另有一隻激光焊槍掛在肩膀上。「去他的卡本,去他的巨頭,去他的壞蛋!統統見鬼去吧!」他把一隻焊槍往奎恩面前一塞。

    「走吧,同志!快點。克雷正召集大伙呢。到體育館!」

    同志!奎恩感到一陣欣喜。他不再是個孩子,而是他們的同志了!他接過焊槍,跟著喬莫進了地道。

    他們看見幾乎所有的群眾都聚集在體育館操場上,黑壓壓地坐在安全網和跑道上,或者吊在繩索和橫木上晃來晃去,大約有二百人。火星科萬號有限的旅客艙根本容不下這麼多人。其中還有十來個孩子,他們太小,不能服用生命剎。

    「媽的!」喬莫嘟囔道。「跟太陽帝國反了。」

    奎恩不準備那樣幹。他緊緊抓住喬莫旁邊的一條橫木,心頭不知該感到遺憾還是渴望。太陽那邊的誘惑之火無法撲滅,但是——他不能拋下自己愛著的這些人!

    克雷高高地站在一條橫木上,諾爾也站在他身邊。他的聲音經過牆壁的反彈作用,變得異常洪亮,他告訴人們維拉·布魯恩的命令和撤離計劃。

    他讓喬莫談談卡帕拉號發動機的情況。

    「卡帕拉號的發動機不能作離子推進器了。」喬莫咧嘴笑著。等回音將他的聲音放大之後,他接著說:「用來給光圈站提供能量,也許湊合。今天,一切安全,也許明天,一切也安全。出現了什麼問題,咱就修理什麼問題。」

    他伸出黑色雙臂,嘴咧得更開了。

    「也許我們會走運。或許要修理主磁鐵,也許修了又修,直到沒有零件可用。但修理離子推進器的零件都用光了,沒有了。」

    他朝天空揮揮拳頭,向克雷飛去,一邊大聲嚷道:「生命剎對大家都不好。讓我沒命,讓大家都沒命,吃下去怪難受。我贊成留在這兒。」他抓住橫木,在諾爾和克雷身邊站住。

    「直到發動機熄火。」

    體育館一片寂靜,人們都在低頭沉思。奎恩也飛過去,喬莫探過身抓住他的手。他剛在諾爾身邊站定,就聽見幾聲稀稀落落的掌聲和叫喊聲,接著越來越響,聲音撞在牆壁上發出巨大的迴響。

    「我見過卡本。」他悄悄對克雷說。「布魯恩發來了命令,要摧毀這兒的一切——」克雷只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他介紹了諾爾。諾爾開始很靦腆,聲音也小,但很快她說得激昂起來。她談起了啟示者和聖族人,談起了風起雲湧的反巨頭運動。

    「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回去!」她的聲音經過牆壁的回聲變得清晰有力。「如果說,我們住這兒有危險,可這種危險比太陽那邊的危險要乾淨得多!太陽那邊,他們使用種種骯髒手段,摧殘你的思想,你的自尊和你的靈魂,而你卻認為自己還活著!這兒——只要發動機一天不停——我們就能活得理智、活得自由!」

    歡呼聲一停,克雷又開始說話。

    「對那些願意留下來的人們,」他沙啞的聲音緩慢得多。「除了艱辛和努力,我們別無承諾。只有抗爭才能生存。但至少我們幾人已經作出抉擇,在此,我宣佈我們是自由的,我們要拯救簡諾特!」

    沉默。有人戰戰兢兢地問了幾個問題。兩三個膽小的人朝門口溜去。這時,人們聽見了幾聲掌聲和喝彩聲,從鑽井隊員那兒發出,他們是穿著防寒盔甲從井下趕來的。其餘的人也跟著拍掌,跟著喝彩,很快體育館沸騰起來。嗓門很大的鑽井隊員提議推選克雷作「簡諾特巨頭」。

    他不想要這個頭銜,可是除了他,誰也不願去跟卡本、維拉·布魯恩和太陽安全部當面交涉。他是光圈站的元老,人們信任他。

    當他說出自己願意出任「自由簡諾特」的頭人時,人群中發出一陣歡呼。

    奎恩和他一起回到圓頂屋。兩名安全部副官在地道口擋住他們,陰沉著臉看看奎恩。看見奎恩,卡本跳起來,憂心忡忡地瞪著克雷,隨後關掉機器,拖著步子向他們走來。

    「求求你們!」他費勁地眨眨眼睛。「我不再是船長了。布魯恩馬上就要著陸。她裝運貨物時,我們開始給群眾施服生命剎。撤離光圈刻不容緩。」

    他不悅地看看奎恩。

    「德恩,我叫你在這兒值班——」

    「先生,」克雷道。「現在光圈站由我指揮。」

    「你?」卡本的微笑消失了。「別鬧了,我聽說過你們這幫反民——」

    「先生,我們已經宣佈獨立。」

    「獨立!」他撇撇嘴,搖搖頭,彷彿覺得又好笑,又好氣。「簡直瘋了。布魯恩已命令將簡諾特弄回原樣,踏平它!」

    克雷緊繃著臉,一言不發。

    「得啦——得啦。」卡本看上去很是惱火。「布魯恩不會讓你們阻礙行動的。求求你,在她到來之前——」

    「她不會來這兒。」克雷道。「我們只讓她停下,載走那些願意離開這兒的人。」

    「真是愚不可及。」

    卡本聳聳肩,轉身給副官丟了個眼神,全副武裝的副官立刻面露警惕之色。奎恩端平焊槍,與他們對峙著。他的心怦怦直跳。很久以前克雷就教會了他怎樣使用焊槍,那時他們用焊槍來疏通花園的水管,但現在他汗津津的手指放在開關處卻止不住顫抖。人體肌肉碰上焊槍的激光刀片會變成何等淒慘的模樣,一想到這兒,他便忍不住感到陣陣噁心。

    「不,不要!」

    卡本晃了晃,轉過身來擺手示意他把武器放下,再擺手示意副官回到地道。他緊縮的臉抽搐了一下,淚水從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湧了出來。

    「老夥計,聽我說!」他朝克雷攤開手,懇求道。「咱們是老朋友,我不能和你打仗。可是我求求你——再次求求你,放棄你的叛國行動,否則你必死無疑啊!」

    「也許我會放棄。」克雷冷冷地一笑。「但不是現在。」

    卡本從門口消失了,紅光照亮的圓頂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一個可惡的幫兇,」克雷自言自語。「但又讓人可憐。」

    「克雷——」奎恩十分衝動地抓住他的胳膊。「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這件事說起來我會膽戰心驚,但它也許能說服你,我們應該跟布魯恩回去。」

    「孩子!」克雷又驚又氣。「你瘋了嗎?」

    奎恩對他講了自己在監測器裡看到的一切。

    「一個噩夢裡才會出現的東西——但是千真萬確啊!」他再一次打了個寒噤。「雖然現在從望遠鏡裡見不到它,可它依然在那兒。

    萬一它發現了光圈站——」克雷使勁盯著他,然後慢慢轉過身看了看黑暗的屋外,又慢慢轉過頭來,臉色十分嚴峻。

    「你報告了沒有?」

    「我通知了布魯恩船長。她有一位控測技術人員也看見了那個可怕的傢伙,嚇得魂不守舍,只得服用鎮靜劑。可她卻告訴我忘了這件事,因為太陽王國的政治——我不知道什麼是政治。她說陳氏家庭的審查官不會讓任何人宣傳太空裡存在外星人。」

    他看著克雷,急促地吸了一口氣。「我看見了那傢伙,真的!」

    「你肯定看到什麼東西。」克雷心不在焉地抖了滴星霧到手上。

    「遠處有很多東西,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也許,不知道倒更好。光圈這樣大,說不定我們根本不用擔心。」

    克雷忘了吸星霧,卻緊緊地盯著他。

    「孩子,如果你想回去——」

    「把你們丟在這兒,我就成膽小鬼了——」

    「我們也許會死在這兒。」克雷勉強裝出的笑臉讓他覺得很滑稽。「可是服用了布魯恩的生命剎,你也可能死在途中,即使回到太陽那邊,要你死的法子就更多。不過,如果你真心想走,如果你很走運,很努力,有一種方法你或許能夠拯救我們大家。」

    奎恩聽不明白,睜大了眼睛。

    「你熟悉卡帕拉號吧。」

    「太熟悉了。」他又是一陣擔憂。「對了,還有一個應該離開的理由——」

    「那是你離開的理由,如果你願意。那些老掉牙的發動機該換了。」克雷滿是星霧香味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這任務——就交給你啦,孩子。到太陽那邊去,給我們搞些核裂變發動機,再弄回這兒來。」

    「我——我行嗎?」

    「很有可能你不行。」克雷聳聳肩。「但高級發動機的確存在,設計者是奧拉夫·索森——你母親現在的丈夫。他為科萬系列飛船製造推進器。如果你能把那種發動機弄回來——」

    「我——我一定盡力而為。」

    「好極了!」克雷沖地道揮揮手。「咱們別光顧說話啦。你值了這麼久的班,回去吃早飯,然後打個五公斤重的包準備啟程離開吧。」

    他裝作輕鬆,微微一笑,朝激光聯絡機走去。「我們是鐵了心要和布魯恩攤牌的。」

    奎恩走出圓頂屋,內心一片慌亂,既不想吃早飯,也想不出該帶些什麼上路。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快了。然而——如果真的吉星高照,如果他真能回到太陽那邊,並得到自己企盼的地位,那麼,弄幾台核裂變機器,派幾個核裂變專家上光圈,就不會是十分困難的事情了!也許,這只是一個孩子幼稚的夢想?離開圓頂屋後,他發現各條地道空寂無人,到處都瀰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氛。在通往卡帕拉號的過道上,兩位手持焊槍的人命令他停下。這時喬莫認出了他。「同志!我們看守飛船,準備打仗,也許會贏,也許不會。」

    他流著汗水,笑著說。「是輸是贏,很快就見分曉。」

    奎恩回到圓頂屋。克雷還在激光聯絡機旁,諾爾坐在他的身邊。卡本及其下屬已經上了卡帕拉號,跟著上去的還有一群想離開光圈的群眾。

    諾爾說,克雷正在試圖接通布魯恩船長。「還有一個小時,她就要著陸了——」

    「那得看我們讓不讓她著陸。」克雷轉頭看看陰暗的天空。「攤牌的時間到了。她要是想打,我們奉陪到底。不過我希望她不要和我們打起來。信號接通之後,諾爾將代表我們闡明立場。」

    顯示屏轟轟響著。克雷對著模糊不清的聽音器說了幾句,隨即轉過身來。「布魯恩線路忙,我猜她在和卡本通話,完了她會收到我們的信號。」等待回音的時候,他們談起了布魯恩。諾爾說她很久以前曾見過布魯恩。「一次科萬招待會上,父親把她介紹給了我。」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像是陷入了沉思。「維拉——他說出她名字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愛她。父親死後,我在他的文件堆裡找到了她的相片和她寫的許多信件。我想,要不是她迷上了火星,她也許會作我母親呢。」

    克雷看上去一頭霧水。

    「火星——她的那些信件裡充滿了這個詞。科多人都管她叫火星夫人,因為她想登陸這顆行星。這本是科萬實驗室的一個項目,可她似乎比誰都更熱衷。她不僅自己殫精竭慮,還想把我父親也拉進去。我父親告訴她,這事兒沒有希望。結果,登陸火星計劃沒得到任何資助,只建了個飛行站,該項目就徹底取消了。」

    「如果她真的那樣死心眼——」克雷不安地皺皺眉頭。「那我們還得到她的多少同情?」

    「也許一點也得不到。」諾爾搖著頭。「她這個人不可捉摸。」

    顯示屏又呼叫起來,布魯恩的形象終於出現了。當她看見諾爾,她刻板的臉龐似乎鬆動了一下,但馬上又回到常態,她看看克雷。

    「你想說什麼?」

    「我們想留在簡諾特,」克雷說道。「為此,我們不惜捨身一搏。」

    「憑什麼?」

    「憑我們擁有的一切。」

    「你們贏不了,你們只能自尋死路。」

    「即使是死路一條,那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諾爾——」布魯恩停頓一下,彷彿想起了什麼。「我認識你父親,這麼多年了,真想不到你也在這兒。」

    「我同科萬司令一起來的。簡諾特現在就是我的家。我們想要的只是光圈站,讓它留著,這是我們能賴以生存的地方啊。」她轉身笑看著克雷。「我們倆已經結婚。」

    「你同這個亡命之徒結了婚?」

    「他叫克雷·邁克林。」她將他拉到身邊。「剛被選為自由簡諾特頭人。」

    「自由簡諾特?」布魯恩神色嚴峻起來。「你那位好父親可不是個造反分子。別瞎鬧了,我們的任務決不容許拖延。」

    「船長,」諾爾道。「我們多數人將留下來——」

    「一群傻瓜!」布魯恩厲聲打斷了她,「我願意作個讓步——如果你們立即投降,進行服用生命剎的身體檢查,我保證在到達科多之後才報告你們的造反行為,如果你們拒絕——」

    「我們拒絕,」克雷道,「不過,我們也想和你作個交易。」

    「我們不跟造反分子討價還價!」

    「布魯恩船長,我們並不是手無寸鐵。」他的聲音出奇地平靜。

    「我們的信號器正跟蹤著你,當你飛入它的射程,它完全可以襲擊你。你可以命令卡本關閉這兒的電源,但儲備系統能讓我們活下去,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足夠的時間?」布魯恩眉頭一挑。「做什麼?」

    「你的回程需要加工過的反應物質。當然你也可以直接從光圈上解凍得到,可那些未加工過的東西會毀了你的發動機。因此,我們想用你需要的東西交換我們的生命。」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奎恩看見,她眼睛裡閃過一絲怒火,但瞬間又消失了。她面無表情地用粗糙的手指理理白色的短髮,然後掉頭看了諾爾一眼。

    「我同意了。」她忽然開口說道,聲音也平和了許多。「你們的朋友卡本也一直這樣要求,現在我明白他話中的份量了。」她看著諾爾。「看來你們是真願意死在這兒了。」

    「我們會活下來的,」諾爾道,「盡一切努力。」

    「也許——也許你們會。」她轉向克雷,刻板的面容幾乎變得友好起來。「咱們把條件再講一遍。你們同意我們著陸,裝上反應物質,對我們友好相待;我們則讓你們留在這兒,並對你們的光圈站秋毫不犯——我真希望,它能讓你們多活上幾天。」

    「謝謝,船長,」克雷笑道,「我們已經作出選擇,我們願意冒險。」

    布魯恩又看了一眼諾爾。

    「小諾爾。」她緩緩地搖搖頭,好像有點傷感似的。「長得這麼可愛。」她若有所思地轉轉眼睛。「以前——」她的聲音一下子有些顫抖了。「以前我是真愛你父親的呀。」

    小蚊蟲!

    先是光圈緣外那個不要老命的小蚊蟲,而今又吃了個怪裡怪氣的東西,像一艘侏儒造的飛船殘骸,顯然是那些小蟲匠們的「傑作」。這個恆星系統裡一定到處都是這種玩意兒。

    她討厭這些玩意兒。玩具飛船的金屬冷冷地沉進她的肚腹,太小而且索然無味,根本滿足不了肚子裡餓得發慌的小傢伙們,他們只好拚命撕咬她疲乏不堪的肌肉。她很久都沒有好好吃上一頓飯了。

    她渴望活金屬,熱燙的,閃耀著無窮無盡的熱火。沒有活金屬,她產下的後代將會變形,甚至死去。等到身上的熱火冷卻,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在這一顆大好的恆星上,她漫長的飛行將換來一無所得,王子的骨肉將在她體內腐爛消糜,她高貴的種族將被染上失敗的污點,而眼前廣闊無垠的世界仍將空蕩如也,死氣沉沉。

    為了驅散心頭這些可怕的想法,她開始哼唱起世代相傳的搖籃曲,即使這兒沒有空氣,她未出世的孩子也能聽見她的歌聲,這些歌曲將有助於孩子的成長。這些豪情萬丈的老歌必須早早地根植在孩子們的心中,永遠閃耀在她攻無不克的種族歷史之中。

    這些是她們種族古代戰爭的史詩,既有受騙上當的淒慘悲劇,也有戰勝那些侏儒騙子們的英雄傳奇。現在讓孩子聽聽這些歌曲,他們就將永遠高貴。

    只是她必須將他們活著生出來。

    孩子的夢想讓她痛苦頓消。看著眼前起伏的恆星,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王國裡的一派輝煌。行色匆匆的工人們勞碌著照顧下一代;她的後代女王同她一樣俊俏可愛,一樣豪情滿懷、雄心勃勃;她的兒子將和為她獻身的王子一樣勇猛威武,義無反顧地獻出他們生生不息的神聖的種子。

    她伸開僵硬的翅膀,撈上一點恆星的熱火,想熔化掉身下那片沉寂冰凍的港灣。她打起精神,信心百倍地去朝前方的新世界飛去。

    她發現的第一批行星巨大無比,卻了無熱氣。行星深處她隱約感到藏有金屬,但由於巨大引力的作用,金屬埋得很深,周圍是劇烈的引力專場,上面還覆蓋著大片的廢物泡沫和變幻莫測的大氣層。

    難道就沒有——熱氣來了!

    一個小小的亮點從太空飛來,比行星還要近,它散出的熱度喚醒了她肚中的痛苦感覺。她急不可耐地朝它轉過身去,卻又忍不住停下來,發出了譏諷的笑聲。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蚊蟲!

    藉著恆星的亮光隱隱閃爍著的,又是一件侏儒的「傑作」。外形很像一個擦得亮亮的金屬球,和她的眼珠一般大小。窄長的天線從裡面伸出來,細得幾乎無法看清。一隻玩具大小的信號接收器直指向她,一邊還發出微弱的吱吱聲。看不見船員,但她為他們的大膽笑出聲來。

    他們的聰明和勇氣太可愛了!他們造出這樣的小玩意兒飛進太空,並在如此廣闊的軌道上飛行,他們一定自認為是宇宙的情人了,瞧他們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態,莫不是來勾引她的吧?小蚊蟲有什麼可說的?她大吼一聲,他們立刻停止了愚蠢的尖叫。他們孱弱無比的信號機燃燒起來。也許他們一下子給嚇懵了。但過了一會兒他們居然想反擊她。

    他們的反抗讓她忍俊不禁。

    瞧他們的侏儒導彈——富含熱金屬,顯然是想摧垮她,傷害她,卻成了上好的佐料,足以消化她肚腹中冰冷的雪團。這些小飛鏢不斷飛來,她便一個接一個地將它們銜住。

    這可是她渴望已久的能量,又上口又純粹。這些可笑的小彈如雨點般射來,忽然她看見一個微塵般的噴射器閃一下藍光,隨即一個怪模怪樣的小火箭偷偷飛離而去。

    小蚊蟲想逃跑!

    他們已經看到她戰無不勝的力量,見識了她們種族輝煌的歷史,更認識了他們自己微不足道的能力。誰狂妄自大,誰就得付出代價,她帶著這份詩意的快樂,伸出舌頭將他們捲起來一口吞了下去。

    《帝國的傾覆》朱利·陳在獄中作的一部科萬大廈批判史。陳不懼威脅,稱太陽巨頭和太陽帝國的種種罪惡為人性使然。「任何帝國,」他寫道,「建立之日始,就染上了毀滅自己的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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