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幾小時,狄伯恩要塞內外都發生了騷動。而芝加本身的騷動,則或許有過之而無不及。
中午時分,位於華盛的教長透過通訊波與他的秘書聯絡,結果一直沒找到他。教長感到很不高興,矯正所的低級官員則提心吊膽。
調查很快展開,守在集會廳外的警衛確定,教長秘書於上午十點半與囚犯一同離去……不,他沒留下任何指示。他們說不出他到哪裡去,那當然不是他們該問的。
另一組警衛同樣未曾得到指示,也同樣說不出所以然來。一股普遍的焦慮急速升高,像漩渦一樣不停打轉。
下午二時,第一份報告送達。當天上午有人看到教長秘書的專車——誰也沒看到教長秘書是否在裡面——有些人認為是由他本人駕駛,結果證明只是猜測罷了……
兩點半的時候,已經可以確定那輛車開進了狄伯恩要塞。
將近三點時分,教長終於做出決定,派人打電話給要塞的指揮官。
接電話的是一名中尉。他們得到的答案是,目前無法提供有關此一事件的任何訊息。然而,皇軍軍官要求他們暫時維持秩序,並進而要求他們,在得到進一步通知前,別將一名古人教團成員失蹤的消息流傳出去。
不過,那足以導致與帝國的期望截然相反的結果。
在起事四十八小時前,密謀的主要成員之一竟落在敵人手中,其他參與叛變的人絕不能冒這種險。這就代表只有兩種可能,若非事跡敗露,就是有人叛變。而這兩者只是一體的兩面,不論何者為真,都是死路一條。
因此謠言迅速傳播……
芝加的群眾開始騷動……
職業群眾煽動家走上街頭;秘密軍械庫被打開來,眾人紛紛撿拾武器;人潮向要塞進發,宛如一條蜿蜒的長龍。到了下午六時,另一封信送達指揮官,這次是由私人信使送來的。
與此同時,要塞內同樣發生了規模較小的騷動。它的序幕極為戲劇化,當專車開進去後,一名年輕軍官迎了上來,伸手向教長秘書索取手銃。
「交給我吧。」他隨口說。
謝克特說:「讓他拿去,史瓦茲。」
教長秘書便舉起手銃,遞了出去,手銃立刻被軍官取走。史瓦茲這才收回心靈捲鬚,同時長長吁了一口氣,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艾伐丹早已做好準備,當教長秘書掙脫控制,像一根壓扁的彈簧瘋狂地彈開時,考古學家立刻對他發動攻擊,重拳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
軍官大聲發出命令,馬上有許多士兵跑來。當士兵粗暴地扯住艾伐丹的襯衣衣領,將他拖出車子的時候,教長秘書已癱瘓在座椅上,烏血從他一側嘴角緩緩流下。而艾伐丹原本被打傷的臉頰,此時則再度皮開肉綻。
他用顫抖的手整了一下頭髮,然後伸出一根剛強的手指,以堅定的口氣說:「我指控這個人陰謀推翻帝國政府,我必須立即與指揮官見面。」
「我們會安排的,先生。」那名軍官彬彬有禮地說,「如果您不介意,請您跟我走——你們都跟我走。」
然後,幾小時過去了,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們被安置在一間獨立的套房裡,內部相當清潔。十二個小時以來,他們第一次有機會進食,雖然心事重重,也暫時顧不了那麼多,每個人都狼吞虎嚥,將食物一掃而光。他們甚至有機會享受文明人的另一項必需品——沐浴。
可是房間外面卻有警衛站崗,幾小時後,艾伐丹終於發起脾氣,大聲吼道:「我們只不過換了牢房而已。」
軍營中繼續著既無聊又無意義的作息,完全忽視他們的存在。此時史瓦茲正在睡覺,艾伐丹的眼光落到他身上,謝克特卻搖了搖頭。
「我們不能,」他說,「那樣做不人道,這個人累壞了,讓他睡吧。」
「可是只剩下三十九小時。」
「我知道——但再等等吧。」
此時,響起了一個冷淡且稍帶諷刺的聲音:「你們哪個自稱是帝國的公民?」
艾伐丹一躍而起:「是我。我……」
他的聲音陡然中斷,因為他認出了說話的是什麼人。那人露出硬邦邦的笑容,左臂顯得有點僵硬,那正是他們上次會面留下的紀念。
波拉在他身後細聲道:「貝爾,就是那個軍官,去百貨商店的那個。」
「被他扭斷手臂的那個。」那軍官厲聲補充道,「我的名字是柯勞第中尉。沒錯,你就是那個人。所以說你是天狼世界來的,對不對?而你卻跟他們混在一起。銀河啊,一個人竟能墮落到這種程度!而這姑娘仍舊黏在你身邊。」他等了一會兒,又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說:「地球婆娘!」
艾伐丹火冒三丈,又隨即息怒。他不能——還不能——
他勉強低聲下氣地說:「我可以見上校嗎,中尉?」
「上校,只怕現在並未值班。」
「你的意思是他不在此地?」
「我沒那樣說。還是可以找得到他——只要事態足夠緊急。」
「正是如此……我能見值日官嗎?」
「此時此刻,我就是值日官。」
「那麼趕快跟上校聯絡。」
中尉緩緩搖了搖頭:「除非我確信情況真很嚴重,否則我根本不能那樣做。」
艾伐丹急得全身發抖:「看在銀河的分上,別再閃爍其詞!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真的?」柯勞第中尉甩著一根指揮杖,故作瀟灑狀,「你可以懇求我接見你。」
「好吧……好,我在等著。」
「我是說——你可以懇求。」
「你能接見我嗎,中尉?」
中尉的臉上卻毫無笑容:「我是說,懇求!在這個姑娘面前,謙卑地懇求。」
艾伐丹嚥了一下口水,開始向後退。波拉的手卻抓住他的衣袖,她說:「拜託,貝爾,你絕不能惹他生氣。」
於是,考古學家以沙啞的聲音吼道:「天狼星區的貝爾·艾伐丹,謙卑地懇求值日官接見。」
柯勞第中尉說:「這得視情況而定。」
他向艾伐丹跨出一步,接著迅速伸出手掌,在艾伐丹面頰的繃帶上狠狠摑了一記。
艾伐丹猛喘著氣,硬生生壓住一聲尖叫。
中尉又說:「你上次憤恨不已,這次也會嗎?」
艾伐丹沒有吭聲。
中尉終於說:「求見獲准。」
四名士兵立刻進來,兩前兩後將艾伐丹押出去,柯勞第中尉則走在前面帶路。
現在,只剩下謝克特與波拉伴著沉睡的史瓦茲。謝克特說:「我沒有再聽到他的聲音,你呢?」
波拉搖了搖頭:「我也沒聽到,有好一會兒了。可是,父親,你認為他會對貝爾怎麼樣嗎?」
「他能嗎?」老人以沉靜的口吻說,「你忘了,他並非真正我們的一分子。他是帝國的公民,不可能輕易受到侵犯……我猜你愛上他了,是嗎?」
「哦,愛得很深,父親。這是件傻事,我知道。」
「它當然是傻事。」謝克特露出苦笑,「他是個正人君子,我沒有說他不是。可是他又能怎麼辦?他能和我們住在這個世界上嗎?他能帶你回家鄉嗎?將一名地球女子引見給他的朋友?他的家人?」
她哭了起來:「我知道,可是也許很快就什麼都沒有了。」
謝克特再度站起身來,彷彿剛才那句話提醒了他。他又說:「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他指的是教長秘書的聲音。玻契斯被安置在隔壁房間,一直像一頭困獸般踱來踱去,不祥的腳步聲聽來相當真切,只不過現在卻消失了。
這只是件小事,可是事到如今,教長秘書的肉體與心靈卻集中著、象徵著所有的邪惡力量,正要將疾病與毀滅傳播到每個住人恆星系。於是,謝克特輕喚史瓦茲:「起來吧。」
史瓦茲隨即驚醒:「怎麼回事?」他幾乎沒有休息過的感覺。疲倦鑽得太深,甚至穿透他的身體,在另一側如鋸齒般冒出來。
「玻契斯在哪裡?」謝克特催促道。
「哦——哦,對了。」史瓦茲先是胡亂四下張望,然後才想起來,他的眼睛不是看得最清楚的感官。於是他再度送出心靈捲鬚,讓它們蜿蜒地延伸,盡力偵測一個它們非常熟悉的心靈。
他終於找到了,卻避免與它有實際接觸。他雖然在那個心靈上花了許多苦工,但對那些病態的卑鄙念頭並未增加任何好感,根本不想與之親近。
史瓦茲喃喃道:「他在另一層樓,正在跟某人談話。」
「跟誰?」
「那人的心靈我沒接觸過。慢著——讓我聽一聽,也許教長秘書會——有了,他稱呼對方上校。」
謝克特與波拉很快互望一眼。
「不可能是叛變吧?」波拉悄聲道,「我的意思是,帝國軍官當然不會跟反叛皇上的地球人勾結,對不對?」
「我不知道,」謝克特以悲傷的口吻說,「如今,我願意相信任何事。」
柯勞第中尉發出會心的微笑。他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面,手中握著一把手銃,還有四名士兵站在他背後。他的口氣帶有絕對的權威,因為如今情勢正是如此。
「我不喜歡地球仔,」他說,「我從不喜歡他們,他們是銀河中的渣滓。他們帶有疾病,迷信,懶惰;他們既墮落又愚蠢。可是,眾星在上,他們大多還知道分寸。
「就某個角度而言,我能瞭解他們。他們生來就是如此,自己也無可奈何。當然,假使我是皇上,我可不會忍受皇上忍受的那些——我的意思是,他們那些該死的俗例和傳統。不過這沒關係,總有一天我們會學到……」
艾伐丹終於爆發:「你現在給我聽好,我不是來這裡聽……」
「你會聽下去的,因為我還沒說完。我正要說,我不瞭解的是某些地球迷的心靈。一個男子漢——想必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可以那麼自貶身價,竟然跟他們混在一起,還緊咬著他們的婦女不放,那我對他就毫無敬意。他比他們還要糟糕……」
「那麼,你和你那可憐、骯髒的借口一起滾到太空去吧!」艾伐丹凶狠地說,「你可知道一個顛覆帝國的陰謀正在進行?你可知道情況多麼危急?你多耽誤一分鐘,都會更危及全銀河萬兆人口的安全……」
「哦,我可不知道,艾伐丹博士。是博士,對嗎?我絕不能忘記你的尊銜。你知道嗎,我自己有個推論:你是他們的一分子。你或許生在天狼星區,可是你有地球人那樣的黑心,你利用銀河公民的身份幫他們達到目的。你綁架了他們的官員,那個古人。話說回來,這本身是件好事,我不在乎幫你掐斷他的喉嚨。可是現在有許多地球人在找他,他們還送了一封信到要塞來。」
「真的?他們已經這樣做了?那我們為什麼還在這裡廢話?我必須見上校才行……」
「你指望有一場暴動,或任何形式的麻煩嗎?也許你甚至早有計劃,以此作為預謀叛變的第一步,啊?」
「你瘋了嗎?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好吧,那麼,如果我們釋放那個古人,你該不會介意吧?」
「你不能那樣做。」艾伐丹猛然站起來,一時之間,他像是想要跳過桌子撲向對方。
但手銃握在柯勞第中尉手中:「哦,我們不能嗎?現在你聽我說,我自己也有個小小的目的。我打了你一巴掌,又讓你在那些地球仔同夥面前屈膝。我再讓你坐在這裡,乖乖聽我教訓你,說你是一條多麼下賤的蟲。而現在,我好想有個借口,讓我能轟掉你一條手臂,以報復你對我的傷害。你再動一動試試看。」
艾伐丹僵住了。
柯勞第中尉哈哈大笑,將手銃放到一旁:「真是遺憾,我得把你留給上校,他會在五點十五分見你。」
「你早就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挫折感將他的喉嚨撕成粗糙的砂紙。
「當然啦。」
「若是由於我們浪費這些時間,柯勞第中尉,因而延誤了寶貴的時機,那麼你我都沒有多久可活。」他的語氣冰冷,令他的聲音聽來十分駭人,「但你會比我早死,因為我將用最後幾分鐘的時間,把你的頭骨打得稀爛,把你的腦漿也搾出來。」
「我會等著你,地球迷,隨時候教!」
狄伯恩要塞的指揮官已為帝國效命多年,一年比一年更老練世故。在過去幾代的太平歲月中,幾乎沒什麼軍官有機會獲得「勳榮」,而上校也不例外,他未曾立過任何戰功。但從一名候補軍官一路漫長爬升,他的足跡也已踏遍銀河各個角落。因此,即使在地球這種神經病世界上擔任駐軍指揮官,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另一項雜務。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因此總是委曲求全——甚至在必要的時候,肯向一名地球女子鄭重道歉。
艾伐丹進來的時候,他似乎顯得很疲倦。他的襯衣領口敞開,那件配有金光閃閃的「星艦與太陽」標誌的短軍裝,則隨隨便便掛在椅背上。當他以嚴肅的目光望著艾伐丹時,還心不在焉地將右手指節按得劈啪作響。
「非常混亂的一件事,這一切經過,」他說,「都非常混亂。我對你印象深刻,年輕人。你是拜隆星的貝爾·艾伐丹,上次那件令人相當尷尬的事也是由你領銜。你不能少惹點麻煩嗎?」
「這次不只是我自己有麻煩,上校,而是整個銀河都有麻煩了。」
「是的,我知道。」上校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或者說,至少我知道你聲稱如此。我接到了報告,說你的身份證明已不在身邊。」
「證件被奪走了,不過埃佛勒斯峰當局認識我。行政官本人可以證明我的身份,而我希望,他在日落前就能給你答覆。」
「我們會安排的。」上校雙手抱胸,上身靠著椅背前後搖晃,「請對我說說你們這邊的看法。」
「我獲悉了一個危險的陰謀,一小撮地球人準備以武力推翻帝國政府。若不立即通知有關當局,他們不但很有可能毀掉政府,還會對帝國造成重大的傷害。」
「你太誇張了,年輕人,竟然提出這麼輕率而牽強的說法。地球上的人,有能力發動擾人的暴動,有能力圍攻這個要塞,有能力造成相當的破壞,這些我都願意承認。但我從來沒想到過,他們有能耐將帝國軍隊趕出這顆行星,更別說摧毀帝國政府。不過,我會聽聽這個——嗯——陰謀的詳情。」
「遺憾的是,由於事態過於嚴重,我感到有必要向行政官本人當面報告詳情。因此,假如你不介意,我請求立刻跟他聯絡。」
「嗯……我們行事不要太過匆忙。你可知道,你帶進來的那個人是地球教長的秘書,是他們的古人之一,一個在他們眼中非常重要的人物?」
「一清二楚!」
「而你卻說,在你提到的這場陰謀中,他是主要的策動者。」
「他正是。」
「你的證據呢?」
「我說過除了行政官之外,我不能跟任何人討論這件事,我確定你瞭解我的意思。」
上校皺起眉頭,審視著自己的指甲:「你懷疑我處理這個事件的能力?」
「絕對沒有,長官。只不過這是個特殊事件,唯有行政官才有權採取決定性行動。」
「你所謂決定性行動是什麼?」
「必須在三十小時內,轟炸地球上某座建築,徹底將它摧毀。否則帝國大部分——甚至全部居民的生命都會被奪走。」
「什麼建築?」上校以睏倦的口氣問道。
艾伐丹卻隨即反問:「我能否跟行政官聯絡,拜託?」
兩人僵持了一下,然後上校以強硬的口氣說:「你可明白,你強行綁架一個地球人,已足以使你受到地球當局的審判和懲處。通常,政府原則上都會保護帝國的公民,因此會堅持交由銀河法庭審理。然而,地球上的事務十分敏感,我曾接到嚴格指示,能避免衝突時絕對不要冒險。因此,除非你對我的問題有問必答,我將被迫把你和你的同伴交給本地警方。」
「但那樣做等於判我們死刑。你自己也一樣!……上校,我是帝國的公民,我要求晉見行政……」
辦公桌上的蜂鳴器突然打斷對話,上校轉過身去,按下一個開關:「什麼事?」
「長官,」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大群本地人已將要塞包圍,相信他們擁有武器。」
「有沒有任何暴力行動?」
「沒有,長官。」
上校的臉孔並未顯現任何表情,這一點,至少是一名職業軍人的基本訓練。「炮兵與航空部隊隨時待命——所有人員進入戰鬥崗位,除了自衛切記不要開火。明白了嗎?」
「明白了,長官。一個舉著停戰旗的地球人求見。」
「送他進來,同時將教長的秘書再送到這裡來。」
現在,上校以冷峻的目光瞪著考古學家:「我相信你也瞭解,你闖的這個禍有多可怕。」
「我要求出席這場會談,」艾伐丹大叫,由於氣憤而幾乎語無倫次,「此外,我要求你做出解釋,你為何讓我在這裡被關上幾小時,而你自己卻跟一個本地的叛徒密談。我告訴你,我知道你在見我之前先見過他,我可沒有被蒙在鼓裡。」
「你在進行任何指控嗎,先生?」上校追問道,他自己的聲音也提高了,「如果是這樣,那就坦白說吧。」
「我沒有做任何指控。可是我要提醒你,以後你要為今天的行為負責。而在將來,假如你還有將來,由於你的頑固,你很可能被認定是自己同胞的毀滅者。」
「安靜!無論如何,我不需要對你負責。從現在起,我們將依照我的意思行事。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