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秦朝海去世了。孫家忙將起來,而孫江華、孫江才這兩大房,於秦家的感覺也並不好,勢利得很。只被長房的請著了,過來參與著去罷了。
秦家的親戚,就比孫家盛的多。孫家火炮連天而來。孫江榮家一大潑人,一塊祭帳;孫平玉家,因與孫江成談不攏,就單獨去了一潑人,一塊祭帳。這兩潑都去完了。孫平剛說:「我不耐煩去秦家。」就罷了。只孫江成一人,包裡揣了一封火炮,跑來秦家院內,自掏出那封火炮來炸了。秦家忙出來迎接,見是他孤零一人,心內各種滋味都有。孫江成進去見了幾個外侄、外侄女,就去掛禮了。孫家人覺簡直不成禮體。孫平玉直搖頭:「竟做出這種事來了。」
第二天送了秦朝海上山。孫天主送的一個花圈,就被秦家擺在最前面,引為榮耀。孫天主送的祭帳,也打在最前面。皆是因孫天主出名,秦家以示此乃己之內侄孫也。天主和秦光朝外侄、現在縣工商銀行工作的趙昆二人照相。天主在隊前拍,趙昆在後拍。到了山上,安葬好了,大家就回。都感歎秦家又翻起來了:「秦光朝、秦光春有工作。秦光朝的媳婦許國瓊、秦光春男朋友彭加平也有工作。孫子秦國書在教書了。外孫又有趙昆、趙浩及趙昆的妻子工作。十年前的秦家,還不如我們孫家。現在我們孫家比人家,是大大落後了。」一者見這些人,形貌潔淨,衣服鮮艷,給這喪事增色不少。二是蕎麥山中學及鄉上凡與秦光朝認識的單位幹部,也都來送禮。一時有幾十名單位幹部在內,不用說自然令這些鄉村人羨煞。孫平玉邊回邊與孫富民說:「你看見了嘛!羅昌才、崔局長、秦家的喪事,自己辦起不費力,又風光!崔紹萬家呢?費了天大的力,卻辦不出名堂!都是要人很呀!像你姑奶奶家,善容善易翻起來的?秦光朝讀書時,你姑奶奶家連吃的都不夠。全靠你爺爺每月劃張出生證明,我和你姑爺爺偷著去打米買肉,有時不夠吃,你姑奶奶來你老祖家背乾巴洋芋!你想:等從法喇背來,還不黑心?那怎麼吃?但短短十年間,秦家就不是原來的秦家了!但又如你小姑奶奶家,湯家幾弟兄都是農民。翻得起來?單是看你姑奶奶和你小姑奶奶家,就是兩重天了。你小姑奶奶家,以前也不夠吃,也來你老祖這兒背洋芋。聽說現在還不夠吃!十年前湯家、秦家一樣的,你老祖天天說:『可憐我這兩個姑娘了,嫁秦家的也挨餓,嫁湯家的也挨餓!』現在你大姑奶奶,米是米,肉是肉,秦光朝不買來,秦光春就買來,吃得了多少?你小姑奶奶,湯建忠、湯建偉等人,自己還顧不過來,誰買來給她?尤其這次,親姐妹,秦家公然不給湯家的信了!你小姑奶奶要是聽見,心頭會咋個想?」
秦朝海死,秦家未派人去白卡鄉通知湯家。原來是議到過,秦光朝說:「那小娘家,就算了吧!」秦家都聽見湯家口都難糊,覺雖是親老表,已用不著了。因是即罷。孫家人聽見,大駭,各各想:湯家都可以不給信,孫家同樣可以不給信的。要是秦家真不給,孫家又有什麼辦法?想想世事如此,莫不心寒。孫家人走回,就說:「秦家簡直無道理了!還沒有出皇帝!就是出了皇帝,聽說以前的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他當皇帝的,也不敢不認這些窮親戚。秦家連崔紹武這麼一個局長都還沒有出。出幾個教師,就不得了了!」但雖如此說,還是盡量地不讓秦家知道,免得引出麻煩。孫平文還是去問秦光平:「咋不給小娘家的信?」秦光平說:「是怕遠,通知不及。」孫平文說:「再遠呢!就是在天邊,也要發個電報去!白卡隔這裡,才七八十里路。」孫江芳知道後家疑心了,也派秦光漢來孫家說清。但孫家又誰管誰肚子疼?無事了。
還是在前年,許國瓊見天主只有一件又皺又爛的毛衣,就與天主說:「你又沒個女朋友。你買點毛線來,我幫你打一件。」恰好孫家文在昆明貨場卸貨,偷得一箱毛線,打開一看,五光十色的。眾人說:「這是出口的毛線。」孫家文帶回來,就送孫天主十五支,足夠打一件非常漂亮的毛衣了。孫天主就拿去,請許國瓊打。許國瓊一見毛線好,是混紡的,在米糧壩、蕎麥山哪裡買得到?就把那毛線移了。一連兩年,孫天主都不得毛衣穿。許國瓊說:「我打好了,見不好,又拆了重新打。」一直拖延時間。等孫天主從昆明為孫富華升學事回來,許國瓊見拖不過去,才叫孫天主去拿毛衣。天主剛接過手,許國瓊就臉紅了。毛衣小,要孫天主頭上身上加油掙,才穿得上身去。
孫天主仔細觀察,也沒見許國瓊的親戚有誰穿出這同樣毛線的毛衣來,不知她如何處理那些毛線了。後來想想無聊,那毛線衣就扔給孫富文穿。就在那些毛線拿去請許國瓊打,而孫天主久不得毛衣穿時,孫平玉說:「怪你們無聊!怎麼會去請許國瓊?她再是親戚,都是隔了些的了。該請秦光春打!」陳福英說:「誰耐煩拿去請?是她以前就給富貴說。這下有毛線了,才拿去請她!你以為秦光春又是好的?除非你們是親老表,她會對你們另一種臉色!對我和魏太芬,以前還好!如今當個教師,不得了!見著魏太芬和我就老遠地躲。」下一次,是孫國勇偷得些毛線來,又送天主十五支。這些毛線,比孫家文送的,就差些。然比一般市場上賣的,則好得多,都是純羊毛的。這下真聽孫平玉的話,拿去請秦光春打。又是半年,一年,不得穿。孫平玉才恍然大悟,說:「呵!這個秦光春!我看錯人了!」陳福英說:「你盡講秦光春好!如何?不然天天怪我們要去找許國瓊打毛衣,這下你咋不怪了?」孫平玉說:「你以為這些人,都像我姑媽通情達理!」陳福英說:「你姑媽又稀奇了?那些年我們不送她米、不送她黃豆,她耐煩理你?我們那時送她那些東西,圖她什麼?這些年她有了,送過你米?還是送過你黃豆?」孫平玉說:「反正姑媽是比這些人通道理一些!」
陳福英就對天主說:「那兩件毛衣,你千萬莫開口要了,她兩個裝聾,你也裝聾,看她們十年後給你,還是二十年後才給你?」又過了這一年,許國瓊才給了。沒料不給還好,給了更糟。秦光春,純粹不提。孫家心裡,異常難過。看出秦家,已勢利的無法了。說:「還虧富貴也是個大學生,是個教師!秦光春等人,全部都只是中專、中師生,一個大學生都沒有!還是這種眼光看人!要是我家個個都是農民,那更不知如何看我們了。」又拿來作例子,教育孫富民、孫富華。孫平文家,已把這些例子教育孫家文等:「親戚同樣如此,大家地位差不多,才是親戚!上面你大哥家,跟我們是一樣的人。為什麼秦家只理你大哥家,不理我們?好好地說,你們總不相信,做人難得很呀!」
秦光春和男朋友彭加平,本是在烏蒙師範時的同學。如今彭加平分工,遠在他家鄉的曲家汛鄉的一個村小。如此幾年,漸已生疏。這次喪事過後,關係就破裂了。原那張一行帶進蕎麥山中學之何友奎,也是左角塘村人,原來在拖雞小學教書,後調回左角塘小學,就追求秦光春。秦光春鄙其粗疏魯莽。何隨張一行調到蕎麥山中學,秦光春也就跟何友奎好上了。
孫天主初見何友奎,是何在左角塘小學時。一日天主到劉德化那裡,幾個蕎麥山讀初中的同學聚在一處。大家都有子女了,惟天主年小一些,還女朋友都沒有。眾人說:「人受的磋磨,從臉上就看得出來。我們成了家,生活煩難了,臉上老氣橫秋的了。只有天主,臉上還有孩子氣,一看還有幼稚的樣子在,還沒有被生活磨著。」就談些從前讀書時的情景,說:「好快,一晃十年了。」隨後進來一個面目黧黑,話語粗疏的人,找了水喝,就談起來,眾人說:「要說磋磨,他拖雞小學更慘!頓頓海垡燒洋芋吃!臉上凍起的一層黑殼殼,還沒有脫掉呢!」這人說:「一年了!硬是不會脫!日他的媽!在拖雞小學那一年,命都要脫了!」眾人又問他:「秦光春可撈到手?」那人說:「日他的媽,假正經!以為她調司法局了,不得了!我才不信邪,走進她宿舍去,就拍她的大腿,雜種就罵。我照樣拍,有時摸她的屁股,她敢咋整?難道她還去法庭上告得成我?我又沒強姦她!實際女人都是假正經,她巴不得把她抱上鋪去,按著加油地整,你越整得賣力,她越高興!這兩天調司法局調不成了!連走路都是躥的,傲不起來了!我去摸她的奶,她也不敢咋個了!」天主最恨俗人,一聽就豎起眉頭。不識此人。而這人一進來,大約是認識天主的,邊說邊翻白眼看天主。不過天主被這種眼色看得多了,多少人慕天主之名,認識天主。又知天主傲,想與他打招呼又怕天主不理,卻又欲罷不能時,那種膽怯、羨慕、躍躍欲試的心理呈現時都是這種眼神的。過後天主才知叫何友奎。
何友奎進蕎麥山中學來,說不出那種得意勁,真與先前李勇虎當上校長時,是一個嘴臉。天主等知秦光春與之好上了,想嫁給這種俗物,真一世之冤哉枉也!這下既是親戚,常來與天主討教:「日他的媽!我們才是中師生、小學教師,進來恐怕人家歧視我們得很!你說咋個辦?」天主說:「你管別人做什麼?自己埋頭做就是了。」何友奎說:「真毬的!我想哪個比哪個差了?干毬!大家都是一樣的。」
錢吉兆爭個人世道理,不論錯的對的,都要爭到他勝為止。可以詭辯兩三個鐘頭,爭的面紅耳赤,卻不罷休。天主是最怕與錢吉兆爭的,一見他要爭了,忙甘拜下風:「你的對!你的對!」但錢吉兆仍說:「要講清楚!道理該是我的,就是我的。要使人心服口服!看來你心裡不服,我贏了也沒意思!」也有能爭的,但爭上幾十分鐘,洩氣了。所以蕎麥山中學總沒人爭贏錢吉兆。但這何友奎一來,錢吉兆便遇天敵了!這日在籃球場上,二人為個投球的姿式爭了起來。錢吉兆面越來越紅,聲音越來越大。何友奎聲音更大。爭了一個多鐘頭了,錢吉兆發急了。跑過去比姿式,跑過來比動作。何友奎也然。兩人都弄到面浮筋粗。錢吉兆以手挖地,連頭都要挖下去了:「你這人實在實在是沒得道理!跟你辯論實在實在無聊!」何友奎也是以頭點地:「你更實在實在沒得道理!你更實在實在無聊!」錢急白了臉:「我跟一樣道理不懂的豬說話,還要輕鬆點。」何說:「我跟一樣人話不懂的狗說話!還要不費力。」又辯論下去,天都黑了,還在辯,二人聲音都沙啞了,又人身攻擊起來。梁榕來罵錢吉兆,秦光春來罵何友奎,二人仍不理,一直辯到晚自習下課,終於遠處聽不到他們的高聲了。二人去水管上喝上幾口冷水,還是爭。最後錢吉兆大罵而去。何友奎邊罵邊回家。以後接連幾天,二人脖裡都說不出話來,上課時都成了啞巴。
何友奎成了秦家女婿。這日因孫江芳聽說孫平玉家的洋芋種好,即叫何、秦二人來孫平玉家背洋芋。法喇村孫家人,又對何友奎恭敬有加。孫平元拉二人回家,煮洋芋給他們吃了。天主過後聽說,心笑道:「何友奎這種人,也受尊敬,可見地位於人,比人本身的力量大多少倍了。」
春節過了,孫國達、孫國要也要和包自琴回昆明去。帶回來的錢都吃完了。家裡宰的一個大豬,也吃光了。這下去的路費也沒有。只好去吳明雄處借了高利貸來,三人才去了。牛興蓮又哭:「看著老三家,倒是兩個人成雙成對的!干達二十五歲了,還是孤零零的。以前天天盼他出監獄。這下出來了,卻連媳婦也討不著一個給他!咋個對得起他?」那孫江華的悲哀,更不用說,他比孫江成小三歲,比孫江榮大兩歲。如今這兩家人丁興旺,勢力強大。用不了幾年,就當老祖了。他還連一個孫子都沒有。心中著急,夜夜睡不著覺。
孫富華借了錢,也同孫平強、孫國勇、孫家文、孫家武等全走了。孫江成呢,這一冬天裡來,肺病更加嚴重,因是心上擔憂。這些年他天天在山上牧羊、拾糞,一邊卻在細心打量山勢,要為日後自己和田正芬找一衣冠之地。從前發現中梁子有一處很好,即回來吹:「我發現棺好地了!前有朱雀山,後有青龍山。」帶了孫平玉等人去看,都說可以。他又帶天主去看,天主說不行。他又尋覓,又帶到一處,又來說:「山都圍攏來了!前面出去,有三座大山。」孫平玉、孫平剛去看,又叫好。孫天主去看,又說不好。並教他方法。他又覓起來。這天激動不已地喊天主:「富貴,你來!」天主去了。他說:「你說要山環,山也有了;你說要水抱,水也有了。」即要帶天主去。爺孫倆爬上三道巖,上拖雞梁子來,到小海壩,孫江成說:「就是這塊平地了!你看後面的山,多好!前面的水,四季長流。山管人丁水管財,對了!」天主啞然失笑:「不行。地勢又低,四圍又塞,何以高瞻遠矚?人到這裡,感覺都不舒服!」孫江成一聽,又洩了氣。
孫天主想來也來了,乾脆就好好地辨認一次。即登上峰頂,四面俯瞰。尋了最大的一嶺,搜了下來。回頭望大山嶺,聳入雲中,左右的山水,皆環這嶺而下。又到一山頭上,天主坐住,看前面時,兩邊的山水在前面環抱攏來,匯成一潭。而在這山包稍下,兩塊平地,如同座樓。前面瞰去,萬里無垠。遠山迭迭。他一山一山地數出去,萬里外與天相接處,已是十幾重群山。天主大喜,叫:「爺爺!」孫江成答應,說:「富貴,過來走了!」天主說:「你過來。」孫江成慢慢踱將過來,天主指下面平地:「你看如何?」孫江成一看,大吃一驚,雙手拍地,喜不自禁:「富貴呀!這是我們孫家幾輩人的福呀!我有福,得這種好地葬!你們也有福,以後要發千發萬的!」前後左右地看,口裡驚的「呵呵」不止:「值得了,值得了!爺爺活這一輩子!值得了!富貴,你是個有福的!幫爺爺、奶奶找著這種好地!爺爺一萬年也記得你!感激你的!」天主見他不勝驚喜,怕遠處牧羊人看出破綻來,忙拉他:「走了!」孫江成也說:「好!只是太遠了!你們以後麻煩!恐怕有六七十里路!」天主說:「只要你高興,麻煩怕什麼?」
祖孫倆興高采烈而回。孫江成回來,大吹那地如何好。大家忙勸他:「小聲點!周圍還愁聽見?」但總勸不住,他反正嘴癢得要命,過一陣,又講起來了。大家又勸。從此獨自走在路上,也是眉飛色舞,忽而哈哈大笑:「好地!好地!」弄得周圍的人莫名其妙!全家人只怕說漏了口,別人知道了,因為那是公地,有先去世了的,抬去埋了,孫家也沒辦法。
孫江成天天朝那裡跑,要去那裡坐一陣,看一陣,笑一陣。全家人又勸他:「你不要天天去看!你天天跑去坐在那裡!山上到處是人!三天就看出來了。」孫江成則大家無論勸他少吹還是少去看,都說;「福人葬福地!那地該是誰的,才是誰的!隨便一個人都霸得去那地?法喇幾百年間,誰不在這山上找地?過了幾千上萬人了,誰找著了?山那邊惟一的一棺地,被我爹發現,讓我爺爺佔了!山這邊一棺地,現在又被富貴發現,被我佔了!不是有德之家,不是有命之人,老天也不會指撥我那天帶富貴上山,富貴也不會徑直走到那裡去,發現那棺地了!好!我帶你們去看了,以後我也少去看了!」於是這一天帶了孫平玉、孫平剛二人去。二人看著山勢雄壯,氣魄雄偉,高興非常。孫江成一路回時,又哈哈大笑:「該得是我的!那小山包,多少人和我坐在上面吹過牛!但誰也沒發現!被富貴發現了!」
這一番喜悅非常,孫江成的病漸好,身體也好了起來,又哈哈大笑說:「該得了!我是無憂無慮了!地也找好了!以後只等死了去葬就是了!地一找著,心情舒暢!連我的病也好起來了!也是富貴照顧我多活幾年的!富貴的孝心,可以通得天了!那地盤寬!以後孫平玉、孫平剛,甚至富貴他們,都葬在我周圍!大家團團圓圓的!後人也好來叩頭上墳燒紙!幸福了!」說的孫平玉、孫平剛等各各喜悅,都說:「富貴發現這地,真是神奇!」
孫家老一輩的人,都年事漸老,各各在忙後事了。法喇村歷來就是三大風景:老年人忙準備後事,中年人為兒為女奔波,年輕人各闖各的。於老年人,就是傳言誰的老木做得如何,地又選在哪裡等。且說孫江成的老木,是二十年前就弄好的。如今地又選定,真如回到了青春時代,終日是笑。孫江榮家,也在忙了,但他歷來忙於生計,老木無著。今年才稍好點,賣了兩條牛,向小舅蔣建國談定了兩盒老木,但還沒去搬來。地呢,原來聽說是看在孫平玉家腰巖上的地裡,但不敢說出來。後來是看在哪裡,孫平玉家就不知道了。孫平玉說:「三爸的倒好辦,危險的是孫江華大爸家,分文無有。老木也還制備不起。以後一旦出事了,不知孫國達、孫國要怎麼辦?一家人一生不著急。連我都為他家著急了。」陳福英說:「你儘管閒事,人家還愁?孫國達去隨便動動,幾盒老木的錢也有了!」
這法喇村,這幾年爭出了名堂。從前的人,喜歡做好事,有甲家看中了陰地,而地屬乙家。甲家即來向乙家要,乙家慷慨贈與,把這也歸在修陰功之列。到合作社,地屬集體了,有看中的,就向集體要,也就要到了。而到如今,法喇村在這十幾年中出了大批的幹部、教師。無論愚智之家,都覺得陰地重要。萬人也變得聰明,或者說是勢利了。大不樂成全別人的好事了。有看中了地,來向主家要的,堅決不與;出錢買,也不賣。前番出過幾樁,把地看好了,死了老人,上門去要的。主家聽清在哪塊地裡,才加以拒絕。自己家的人去世,逕直抬去葬了。漸漸有看中了陰地而在別人地上的,不敢去要地,只有自己打消念頭,在自己地上尋找,說是:「莫去幫人家找地了。倒幫人家指明了好地在哪裡。」
如今是吳光耀已近八十,身體一日弱似一日。看中了的地,是在其胞弟吳光雲地裡。吳明獻五弟兄商量:「要是要不來。只有用蠻辦法!」先是哄,吳光耀來找吳光云:「四弟,我那幾畝地隔你家這邊還近點,你的地又隔我那邊近點,調與我,兩家都好管。」吳光雲已知吳光耀爺幾個的陰謀了,那地他要留著給自己用了!就不調。吳光耀家換了主意,說那地原是他的。吳明獻等人就上吳光耀的門:「四叔,把那地還我爸爸!」吳光雲提起斧頭來:「你家要以勢壓人不是?老子也不管了!砍翻兩個再說!」吳小三及其弟弟也揚言:「不怕大那家已是五十幾人!當官的當官!我家就是爺三個!但說要拼就要拼!」兩家開始舌戰起來。吳光耀這一家罵:「不是老子家保著,你家早餓死了!吳光雲從懸崖上掉下來,是老子家找藥來醫好的!吳小三餓死了,是老子家賞糧喂大的!孫江榮不把姑娘給吳小三,是老子家逼孫家嫁來的!現在忘本了!」吳光雲這一家罵:「吳耀國被吳明獻扔在活麻林裡,是老子家抱來養了十幾年養大的!雜種家不敢惹別的!只敢來族間欺人!算他媽什麼人養的?」而且長期以來,吳光耀為要吳家稱霸法喇村,訂過許多計劃。這些計劃在吳家族內都知道,對外族是保密的!吳光雲家又揚言,如吳光耀家再進逼,就要把那些陰謀全部抖出來。吳光耀家一番努力,爭不去地,只好不了了之。
全村人都是以吳光耀家為村中大患。只寄望吳光耀死後,幾弟兄會鬥起來,自相殘殺,禍患自消。因前已有跡象:原來吵吵鬧鬧,吳明義家揚言要把吳明雄家全部殺光。吳明獻家與吳明義家吵起來。吳耀國抱個七八斤重的石頭,把吳明義打倒在地,又撲上去用板鋤砍吳明義。吳耀周、吳耀勇跑來,吳耀國逃了。吳耀周兩弟兄要吳明獻講清楚,說講不清,吳耀國可以打親四叔,他兩弟兄也可以打親大爹。吳明獻命吳耀國買了煙酒,上吳明義的門叩頭,請吳明義吸煙、喝酒。事雖了了,兩家終是不平。所以大家巴望吳光耀一死,吳家來個總體大拚殺。
吳光耀死了。吳家一大族內,幫忙者寥寥。別姓人更靠邊站。原來吳明獻、吳明章、吳明洪幾弟兄,哪家有事只會去坐在火塘邊、松毛上高談闊論,以為自己了得。農民的觀念:你幫我出力,我就幫你出力。這幾弟兄不出力,還常踐踏別人。別的人趁機報復。於是請去挑水的,空桶挑來水邊就放下高談;做飯的只管偷糧,做菜的只管偷肉。客人上桌,找不到碗筷;出飯端菜的人,姍姍來去。誰都是得懶且懶。到抬上山這天,跟從的人更少。抬的人也少換的。吳家幾弟兄原來是要辦得轟轟烈烈的,最後一塌糊塗。
吳光耀多年前請些陰陽先生來攆地。地沒攆出一棺,倒從那些道士口中傳出了孫家的墳如何,陳家的墳如何。如今頗有些專門研究墳地的人,跟去看望。見吳光耀的最後歸宿地,是在四圍亂石叢中。立刻傳言不行。不久全村都傳起來:吳光耀的後人要不昌了。因為吳光耀都藏進石堆中,進賊窩去了。
這裡葬事剛好,全族人就憤怒聲討吳耀慶。原來吳耀慶說:「這是大事,要留些歷史照片,永遠作為紀念。」五家湊錢給他去買膠卷及作沖洗之費。喪事期間,吳耀慶「啪啪」地拍。現在大家才知,他是未裝膠捲進去,空按相機。照片自然一張都沒有。他這些叔叔、嬸嬸,包括他父母在內,被他擺佈過來怎麼站,擺佈過去怎麼立,忙了半天,原來如此。這些人氣得七竅生煙,吳耀兵、吳耀成、吳耀湘、吳耀慶等全要去問他怎麼欺起這些叔叔嬸嬸。吳耀慶忙逃回蕎麥山去。聽說這些人還要去蕎麥山問他,他就躲到米糧壩去了。全村人論聲鼎沸:「吳耀慶洋樓有了,也說有幾萬,又堂堂幹部,為幾十元錢,也如此下作!」很是想不通。連天主聽著,也大感驚異!
吳家此事過了。且說吳明洪沒爬上村幹部來,下個目標,就盯上了吳明榮的計生專幹了。吳明榮之父,是吳光耀的三弟。這日天主到計生辦,見吳耀慶帶了吳明洪在計生辦主任王發昌屋裡。吳明洪從家裡烤了一個極大的燕麥粑粑,正拿出來吹灰,獻與王發昌吃。天主驚異,想怎麼這粗疏之物也帶來登大雅之堂了。麥粑粑切成幾塊,天主也吃起來,才發現是油的。吳明洪向王發昌解說:「這豬油是麥粑粑在火塘裡烤時,邊烤邊抹豬油上去!豬油烤化,就浸進去了!白糖也是趁豬油化時,撒上去的。」
天主吃麥粑粑時,就在想:看來是弟兄情分也不顧,來謀吳明榮這一角色了!
村裡議論蜂起。吳明榮也知道了。卻也無法。只搜羅好了吳明洪的材料等著。果然就宣佈下了吳明榮的計生專幹,任命吳明洪為法喇村計生專幹。吳明洪門上,鞭炮連天,慶賀已始。
吳明榮立即趕到蕎麥山,在鄉黨委、政府院裡大喊:「誰有這麼大的膽子?竟敢任命吳明洪當法喇村計生專幹?吳明洪超生兩個兒子!都在讀書了!老子現在就去米糧壩告狀!要把吳明洪和吳明洪的後台,全部打倒!」其實他並未去米糧壩,只躲在蕎麥山觀察形勢。
僅僅這麼幾句大話,把張恩舟、王發昌、吳耀慶、趙國平嚇得束手無策。一夜商量,只好捨車保帥,忍痛割愛了。
鄉上的任命方公佈,吳明洪家的火炮剛炸響,全村立刻成了恐怖的世界。有幾百戶人家,已準備馬上逃昆明,避超生之難去了。吳明洪也在揚言;「明日上任,就打個大勝仗!要做件震驚全縣的大事:要揭露法喇村有幾百非法超生戶!超生八九百小孩而無人管!」這一夜孫江才、安國林、羅昌兵三人嚇得發抖,想末日來臨了。吳明義又佔見形勢:吳明洪勢必成全縣風雲人物!而支書、村長、文書都挨了!又要缺村幹部了!正好推吳耀周上台!又是一夜的籌劃。
但第二日晨,鄉上的小車即趕來法喇村,宣佈:免去吳明洪的法喇村計生專幹職務!
吳明洪目瞪口呆,大汗涔涔而出,躲回家裡不敢見人。吳明榮的計生專幹也失了,卻如得勝回朝一般,回法喇村來大講:「日他的媽!一樣毬本事沒有!老子到蕎麥山一句話:嚇垮了鄉長張雜種!嚇呆了科技副鄉長兼籽種站長趙狗日的!嚇昏了計生辦主任王豬日的!嚇傻了農經站長吳馬日的!又下掉了法喇村吳牛日的計生專幹職務!」
計生專幹一職,就被吳家窩裡鬥,缺了出來,不久即被安國林之弟安國華襲了。法喇村又風平浪靜。多少人又謝老天保佑,說虧吳明洪垮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