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地區文聯組織了一行人到蕎麥山來采風。他們到了學校,找見天主,說:「沒想到你住在如此破舊的宿舍,如此偏僻的學校裡。」查看天主只有一張床,一個鍋,連菜刀都沒有。其餘只有書,一堆洋芋。天主就以那一堆洋芋度日。檢查天主的讀書,已留下的《資治通鑒》評論一百萬字,《紅樓夢》評論七十萬字。已評到《紅樓夢》第一百回了。壬紅民老師感慨:「單看這一百七十萬字,便知你一日未曾浪費了。」天主要煮洋芋招待大家。眾人笑起來:「我們在這看了你這生活,心裡難過得不得了。還吃什麼洋芋。」拉天主到鄉上飯館吃了飯,開旅社住了。
因法喇村面積太大,人口太多,已在二十年前劃了個拖雞村出來。一千多人。從蕎麥山爬到拖雞村。他們整整走了一天。爬到海拔三千八百米的拖雞村。一路見農民在挖竹根,此地連樹根都沒有了。談起來,壬紅民老師、陳文韜老師說:「什麼時代了!天上衛星在不停地轉,傳播科學知識,而這裡的群眾根本不知。」問呢,衛星也不知道,電視也不知道。
到了村公所。支書、村長、文書都來了。他們抱了行李來。去買得五十個雞蛋。天主與他們去買雞,走遍全村,惟楊學宏家有只公雞。楊學宏與天主高中一個班,現在包谷垴鄉信用社工作。他是拖雞村有史以來惟一的一個高中生。他家住的也是茅屋。全村惟一的瓦房,是蔣支書家的。
吃了晚飯,屋裡生了熊熊的火,一夜山風呼嘯。天主與尉老師、陳老師睡一床,大家都凍醒了說話。
第二天早上,天主的學生李華章家,煮好肉備好酒,來請老師們了。大家去了,大酒大肉的,說在這麼貧困的地方,這麼辦了,不好意思。又見一家人,動必稱師,言必稱請,端碗遞筷極為特殊:一隻手端了碗,另一手則握著端碗的手,遞茶遞筷皆然。眾人大奇。問天主。天主說這些人戶都是中原移民的後代,問時果然,祖籍南京。壬老師說:「那麼怕是古中原之遺風了。在外面是見不到了。」眾人都說在中原也極少見到。壬老師教漢語課,試問了一些話,均屬北方方言區。而且包括天主在內的人說的方言,不川不滇,別具一格,壬老師懼然:「怕又是明南京方言,也未可知!,這倒是個好題目,值得認真考證。」羅南老師就在南京讀大學,說:「南京方言也不是這樣。」天主說:「六百年了,天翻地覆、滄桑巨變。當時明朝的都城,尚且成為了簽訂《南京條約》,又成被殘殺三十萬眾的地方。語言豈能沒有什麼變化?就像保留佛經的,不是印度,而是中國。保留唐朝遺風的,並非中華大地,而是日本列島。保留古南京語言的,定非今之南京人,可能是滇北深山中的拖雞人、法喇人。」大家皆然。
中午吃好飯,大家就去爬山。那文書帶路。談起拖雞村來,人口呈負增長!眾人大吃一驚。問其原因,就是生活貧困,環境險惡,病餓而死,或懸崖跌死!非正常死亡率高。陳老師歎道:「這種負增長,與某些發達國家的負增長何其不同!這怕是全中國惟一負增長的地方了。當很多地方官員為控制人口增長而絞盡腦汁、傾盡全力之際,這裡居然幹出負增來了。」牟建業老師問:「這裡有多少黨員?」文書說:「只有兩個。一是我爹,老黨員,已退下來了。另一個就是現在的支書。這支書能力也差,又是很有問題。鄉黨委不讓他干了。但拖雞村再沒有黨員,從別的村配支書來呢!誰也不願來。只好讓他出來再干,表示這個戰鬥堡壘還在。去年又出點問題,又不讓他干了。又是配不來支書。又讓他來幹。」
爬上藥山之巔,但見春花怒放。滿山萬紫千紅。陳老師賦詩一首以助談笑:「人間八月北風勁,藥山春花始盛開。南滇風物天下絕,盡育古都南京人。」壬老師因問知文書家也祖籍南京,又問可有人回到南京去。文書說沒有。最遠的全族人就只他爹和他到了縣城。壬老師問天主,天主也說:「家族中從沒有人去過。我也沒去過。」
在藥山頂上看萬山茫茫。江河如一道道天塹,阻絕交通。藥山三面絕壁,直下江波,高差三千米。壬老師說:「難怪孫天主寫出『從我們年輕時看見大江/它就在金屬的槽道裡自如地飛翔』這樣偉大的詩句。」
到下午回到拖雞村。李華章家早已煮好肉等著了。大家飽食一頓,非要給一百元錢不可。說:「你家放心,我們出來深入生活、采風是有專項經費的。你們的孫天主老師就知道,我們批了五千元錢帶著出來。這錢定要給。」李家堅決拒絕,說:「我家是誠心誠意,一分錢也不能要老師們的。老師們這錢,推讓到明天後天都得拿走。」結果這邊是覺這麼貧寒之區,受此盛情款待,非給不可,那邊是認為受一分錢都是恥辱,這只是人情。老師們一個個的上去講這錢非給不可的道理,李家也是父親、母親、幾個子女換著講不能收這錢。這過程過了幾十分鐘,沒有結果。老師們只好把錢收回,大言:「慚愧慚愧!我們來騷擾得太不像樣了。」李家一味地說沒招待好,說望原諒。老師們更不過意。又論起他家不該講原諒了。半日帶了愧意,辭別李家。望山下的法喇村來,都說:「天主,這家這學生你要好好地教,才對得起這些淳樸善良的老百姓!」
路上見一婦女趕蕎麥山街回去,拉了個五歲的小女孩。母子倆已又累又餓,疲憊不堪。小女孩站著哭,不走,婦女先哄她,見不走,用巴掌打。大家問婦女,她說去賣燈盞花,收的人壓價,壓到兩角一斤。後來還嫌曬得不幹,不收。她無法,只好央求。那人說:「你背回去幾十里路,難背,不如倒給我拿去給豬墊圈。」婦女賭了氣,背著。那人還跟了幾里,以為這婦女背不動會倒了。她硬背了回來。大家憮然。每人掏了幾元錢送她。她忙道謝。說了一大通祝福的話。大家邊走邊談,說都窮瘋了。這婦女窮得慘淡。那收燈盞花的心黑是事實,但既然跟了幾里,那說明也是窮極無聊了。
天晚到了法喇村。天主家已煮好了飯。孫江才、安國林、羅昌兵,以及小學校長謝吉林全在這裡。分外高興。眾人進屋見孫平玉鬢髮已白,牙已掉光,問時四十歲。憐惜的拉的拉著他的手說:「我們早就從孫天主的詩《父親》裡認識你了。你養了個好兒子,值得了。」見他衣不蔽體,褲子已爛了。陳福英也是補丁相接,一家人惟天主穿的勉強過得去。再看呢!家中空有些農具,也可以說空蕩蕩。連床也只一張。別的都在樓上竹篾上睡。被子也又舊又黑。牛、馬、羊無一,只有兩條豬,五隻雞而已。就知一家人的經濟全靠天主一人承擔著。壬紅民老師說:「難怪天主當時分工堅決要回家。我當時還怨怪。如今理解了。這選擇是對的。孫天主已工作一年,家境尚是如此。就可知從前,是何等艱難了。」
因天主家沒有行李。村公所、學校找夠了行李,在小學打掃了一間教室,就供老師們做了宿舍。第一天吃了飯,大家就分散,各去採訪。天主帶壬老師到冷雲忠家。他惟有五女而無一子,如今老了。他是以編歌出名,可以說是法喇村的民間詩人。他唱「山又高,路又遠,柬家灣是個光片片。心想去找背柴,又想晚上如何轉得來。」「刺棵棵,十分戳,手中戳起幾十棵。」後出來,走了趙國平家。宋老師說:「這家也不殷實,難道他這農科站長,就只顧他自己家種良種洋芋,薄膜包谷!別的不管了不成。」天主因說:「管什麼!」經過趙國平的地,師生看了一遍,他那包谷長得像草一樣。接著到吳光兆家,吳光兆高牆大院,水泥地板。剛買來的大汽車停在門口。天主和壬老師進去,他說:「歡迎!歡迎!難得地區的領導,第一次走進我家這門。我今天臉上也有光彩了。」坐下談起來,聽了一番他的經歷,是老高中生,回家務農數年。後來大講他的經營之道,米糧壩商業系統的黑暗。最後到王勳傑家。只王勳傑母親在。談了一陣,回來。壬老師說:「法喇村富的,也富起來了。窮的呢!愈窮下去了。」
晚上回來,知孫江才帶陳老師走了羅昌才、羅昌啟及幾家窮困人家。安國林帶祁山老師走了羅正萬、安正和等幾家。羅昌兵帶尉老師走了崔紹武、姜慶真、姜慶成等幾家。謝吉林帶羅老師走訪了尖山社的幾家。姜慶真帶馮志昭老師走訪了橫樑子張家等,帶艾靈老師去採訪了岳英賢、吳明道家等。回來大談收穫。陳老師說:「說過去說過來,最感人的還是孫天主的故事。老百姓都伸大拇指稱讚。」祁老師說:「要寫小說,說是孫天主的故事最有寫頭。還有天主的父母。聽群眾講下來,真叫是可歌可泣。」尉老師說:「貧窮的土地、艱難的人生、浪漫的理想、堅強的性格。而且是個大孝子。這個寫出來太精彩了。」壬老師說:「單憑法喇這一地名。憑全中國的特困縣的特困鄉的特困村的特困社的特困戶。而能自起孫天主之名。就大有文章可寫。」
隨後談起,陳老師說:「那個羅昌啟,在縣駐烏蒙轉運組,專搗化肥賣。家已買了輛汽車,一輛客車,據說有四五十萬家資,怕是第一了。」孫江才等全都說差不多。說起第二,又當推姜慶豐。接下來尉老師說:「其次可能就是那個在農科站的站長,這些年倒化肥,賣農藥,說有八九萬,該算第三位。」謝茹松老師說:「再就是艾老師說到支書羅昌兵,也有四五萬。吳光兆有四五萬。還有羅昌才,大家說不知他有多少,但少下這數來,人也就不信了。還有崔紹武,當局長這些年,肯定也不下這個數。」最後談起朱萬發來,都又說了得,使大家更有失落感。陳老師說:「幾百萬美元,可以做多少事了。我要出本書,出版社要我湊八千元我還湊不出來。有這筆錢,我可以出一千部書了!」尉老師說:「拿來我們這黨人開筆會,也可以開上幾百回了。一回一萬美元。那就可以開到我們老死!」一時說:「哦喲!看不出這法喇村來,富翁還有一大群呢!我們雖說在個地區,倒成了窮光蛋了。」大家憮然。因為都覺乏錢用。尉老師更是妻子剛從綏江調上地委黨校,現在夫妻倆電視機買不起一個,還欠了兩千多元。陳老師稍好,傢俱全了,有三千元存款。壬老師也沒存款。祁老師去北京讀書,是貸款去的。羅老師去北大讀作家班,現在剛把貸款還清。壬老師說:「原來只顧搞文學,現在稍省悟了。後悔啊!商品大潮,倒底把我們這群頑固死硬分子都沖翻了,還有什麼沖不翻的呢!」
夜裡又談起法喇村窮的人家來。方輝老師說:「尖山社安應科,是個瞎子,他外出乞討,得一星半點,再帶回贍養八十一歲高齡的老母。營盤社的呂章朝,又啞又聾又癱瘓,也全靠八十歲的老母耕種幫助他,養活他。劉學文家一無所有,幾個兒子都沒討到媳婦,嚷著要走了。」尚國富老師說:「羊棚社的劉保柱,窮到住巖洞,口號:『倒懶不懶,國家不管;要懶懶到注,國家有照顧。』我問了這懶到注之意為『懶到極點』,意思是懶到極點,純粹無吃的,國家就來救活他了。妻子已跑出去兩個月了。」壬老師說:「就是孫天主那個大爺爺,名叫孫江富的,窮到分家,老兩口度日。門南向不行,改了東向;東向不夠吃,又改了西向;西向難以為繼,而改北向;四面八方向了均無法。去請個四川老闆來燒瓦,瓦又燒敗了。今天我們見去向他討賬的,絡繹不絕。」蔡世鴻老師說:「這支書就是他的親兄弟呢!看看這支書,比他兄弟,就富多了。」陳老師說:「法喇真是個太典型了的社會環境!我看可以看盡整個社會現實。貧富差距這麼大,愚智區別這麼遠,不可思議。」壬老師說:「還有一個問題我們要注意到:這些所謂有幾萬、幾十萬的,全是從村裡走出去在單位上工作的幹部。真正法喇村的農民,一年到頭口糧夠吃的,估約也只百分之十五左右,其餘百分之八十五是糧都不夠吃的。」大家商議定,回去就以《法喇照》為名,集體創作一部中篇小說。當晚大體侃了些故事情節,乃休息了。
第二天就集體一路,邊構思、邊談,路上遇到魯成民,早聽天主說魯家是文王、周公之後了。同到魯家拿了家譜看了,歎息一回。又到謝吉林家,謝老師家用紅糖煮了雞蛋,大家吃了。聽他說:「我家謝家在這村裡四代人,共四百二十口。讀到大學的,一個沒有。中專生連我有五個。高中生三個。初中生有二十六個。小學生一百零七個。有近三百人,全是文盲。『謝』字都不會寫的,也有一百多人。」壬老師說:「這比拖雞村,也了不得了。有五個中專生,我們昨天在拖雞村,全村一千多人,僅一個高中生。」謝老師說:「怎麼能這樣呢!我也不是說嫉妒的話。四百多人的大族,沒一個大學生,是悲哀的。全村已有七名大學生。都出在小族。最小的家族是孫家,也出個孫天主。而且到現在,我謝家未發表過一個字的東西。而孫天主發表的東西,夠編一本書了。」陳老師說:「這不怕,慢慢來!認識到悲哀,認識到落後,就已不得了。日後的發展就可知了。」謝老師這時已取了些他寫的詩出來,竟有數十公斤。是他三十年中寫的。大家也只好拿起來看。見他的興致,是想有可觀的,大約想發表兩首。大家看過,實在是不能發表,但為折中,壬老師與陳老師談了,說:「我們兩位寫篇《法喇詩人謝吉林老師》,介紹一下你教書授業、艱苦寫作的精神。」謝老師大喜過望,急忙感謝。說:「太謝謝老師們了。能夠如此,我家幾代人的生存,到這裡也就發生一個質的飛躍,更上一層樓,境界又不同了。」於是每人把看過的詩,選一首可供寫介紹文章的出來,共有十來首。謝老師恭敬地抄了。由陳老師帶著。
出來遇到孔二雙,他正割了一背草背回。天主和謝吉林老師說:「他們都是孔子的後代。」陳老師問:「你們是孔子的後人?」孔二雙高興地答道:「我們是孔聖人的後代。孔聖人是我們的老祖宗。」大家於是想請他談談孔家在此的狀況。後孫江才、謝吉林等幫忙與他計算了,共是九十二人。一個中師生,一個高中生,九個讀過初中,其餘三十個小學生。別的都是文盲。
尉老師說:「乾脆我們那小說《法喇照》就改為以孔、魯二族為主,意義深刻。」大家說這樣對,主題更揭示的深刻。陳老師說:「這村裡哪一族不深刻:萬一支書、孫天主家是孫武、孫權的後代呢?萬一李家是李世民的後代呢?萬一劉家是劉邦的後代呢!萬一陳家是春秋時陳國君主的後代呢!都深刻呀!」天主說:「我們是不是無所謂。這裡李家是否老子、李世民等後代也無所謂。但可以斷言,雲南是定有孫武、李耳、劉邦諸人的後代的。那麼也如同這裡孔家、魯家一樣,孔子的後代不知儒,文王的後代不知易,李耳的後代不知道,孫武之後不知謀,司馬遷之後不知文,姜尚之後不知兵,劉邦、李世民之後不知漢唐盛世的恢弘氣概。」宋老師說:「好,這就是我們這《法喇照》的主題了。」
謝吉林老師說:「各位老師要寫小說,我還可以提供一點。就是我們三大爹的兒子,名叫謝吉安。小時被抱到四川涼山州去。被彝家養大,他家已不是漢族,是彝族了。一九七八年前回來抄譜書。他現在有三個兒子,十一個孫子孫女。三代人都是彝族了。」孫江才等都說是。說法喇村陳家、吳家都有遷過涼山州去的,同化進彝族去了。大家說:「這更好,也寫進去。」陳老師問:「他們承認自己的祖先嗎?」謝吉林說:「誰敢不承認!天下最大的就是這個。十惡大罪,欺師是第一惡,蔑祖是第一罪!」壬老師聽完,高興地說:「難得難得!這話太難得了!在北京、昆明,聽得到這話麼?果然在這深山之中,有最令人神往的古中原文明仍在傳續,僅不為外人所知罷了。」
臨走前,大家硬要拿三百元錢給天主父母,說操勞了,以表感謝。天主家死活不要,也如前拖雞李家。陳老師拉住天主:「你莫傻,這五千元用得完嗎?最後剩的我們也要把它私分了。快收下。」天主家收下了。
當天下午法喇村架了兩輛馬車,送了他們到蕎麥山村。路上,邵運學和崔牛兒才向一行人講起村幹部和小學老師的劣跡來:「這村裡誰都不管事。孫江才、安國林、羅昌兵都想外調。我們前些年種草籽、搞圍欄牧場。十五萬元一個賣了兩個給畜牧局,三十萬元錢至今三年未見一分。不知去向。村裡原有個畜牧配種站,八百元錢賣了,也是不知去向。」陳老師駭然道:「法喇村這麼多在外工作的人,且大多素質也不低,竟無人過問?」邵運學說:「集體的事,誰耐煩管?挨了大家挨,爭來又沒誰多得一文。倒反自己一人與別人結怨。」陳老師說:「那幾個村幹部,我看在村裡也不是勢力最強的。別人也並不用怕他們的。」邵運學說:「怕並沒人怕他們。倒是他們現在怕群眾,怕領導。法喇村非法結婚、非法生育的現象嚴重得很。有人告到縣裡,縣裡逼鄉里來查。三人跑到鄉上,簽名說根本沒有非法結婚、生育的事。既有簽名,鄉上也就去縣上交差了。縣上也懶得過問了。倒是他三人後悔已晚了,因為只消一到法喇村查,簽名擺著的,三人就死定了。但無人過問。所以現在三人天天朝鄉上跑,要調離。喊的口號是法喇村工作難干。他們時間也長了。要換出去。目的就是想避開這個火藥桶。其實只有我們明白。他們三家,都躲著超生,一家超生了兩三個兒子,都收藏在親戚家裡。他們所以在村裡,什麼也不幹。上級根據法喇村人口眾多,飲水困難。撥世行貸款二十九萬元給法喇村,要把拖雞上面那條河堵起來,開隧道改過法喇村來,修自來水廠,解決這四千群眾的飲水問題。他們也不管,去說不要了。也就算了。還有好些,都是這樣只顧他們,不管。」壬老師說:「真是古人云『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了。」壬老師說:「那條河水那麼大,那麼好。莫說四千、四萬人也能解決。」邵運學說:「我們認為:十萬人那水也輕易就供住了。」
崔牛兒講起小學的情形來:「小學也糟得很吶!那些小學老師,自己的子女在班上,就好好教一下。而重要的內容都不教,要回家才教給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子女不在班上的,就撒手不管。口號是:『不要白幫別家培養人,到頭倒來欺自己。』所以只是下棋、打牌。別的一樣事不做。他們還吹起:『怪以前的老師憨了,不然王勳傑、岳英賢、孫天主這些人能成大學生嗎?』他們再這樣窮盡心機,自己的子女還是考不起大學。所以小學一團糟。每年考取初中的,越來越少。多是小學三四年級,就朝昆明跑了。有幾個上海人出錢供貧寒學生的名額,也被他幾家就分掉了!所以老百姓也是無辦法了。」
大家問起他們的家境,邵運學說:「我和崔牛兒都供兒子讀中學,困得無法。我是四五年前大那個兒子考進初中,牛馬羊全賣光了。兒子又考不起。回家,訂了小婚。女方要一千五百元。我說無辦法了。大兒子也結不成婚。老二又考取,沒了辦法,只好請人幫我貸得一千元的款,買了這馬和馬車,每場趕白卡、堂琅坪、蕎麥山,在幾處倒點篩、簸、黃豆、蕎麥賣賣。也掙不到多大個錢。兒子學習又不好。就在孫老師的班。」大家歎息一番。壬老師說:「你解放了思想就好。無商不富,這也算是資本主義生產關係萌芽吧!連我們都要解放思想,要想門路賺錢了。就是這樣,一直拉下去。」邵運學說:「拉什麼,現在拉的人多了。上百輛馬車!今年正月間下雪。在橫樑子,馬也被凍乏了,我也差點被凍死了。還是橫樑子的人看見,把馬拉了進屋。我是烤了兩個鐘頭的火才會說話。連崔牛兒,也被凍著幾次。最慘的一次是拉豬到蕎麥山去賣給兒子讀書,賣了豬回來,到奓口巖就被賊搶。人也打暈了。馬也搶去,車也搶去。現在都沒找到。」崔牛兒聽他說了,就說:「各位領導,小老百姓的生活難淘了,那一次加馬車、馬全部一千七八百元,被一搶而光。人也挨打。派出所的,聽聽我報案,作個記錄,也就算了。我天天去問,天天說沒有破出來。望你們明天去縣委,連帶在公安局那裡幫我說句話。你們哼一聲,比我們求一萬句還頂用。」大家答應,他說:「那就感激不盡了。哪年我宰了豬,一定醃兩隻豬火腿,請孫老師帶來給你們。」大家忙說不必。
晚上到了蕎麥山。大家招呼邵運學二人一同吃了飯。二人要連夜回家,外面又下著雨。陳老師拿了六十元錢出來,每人給他們三十元。二人堅決不要。都說天主以後在學校裡也能幫他們教育兒子,就算他們幫天主這次,他們日後求天主幫忙的日子還長呢!結果鬧了半天,陳老師又催天主令他們收下。他們說三十元太多了,從法喇拉客來,最多的他們只收五元,平均三元。推讓不下,他們只收十元,再不收了。只好作罷。陳老師對崔牛兒說:「你那被搶的案件,我們保證幫你說。」
晚上大家吃過晚飯,即又到天主處來。艾老師是地區文化局副局長、地區美術家協會主席。於是見了天主的畫,大為讚賞。大家見天主所居之陋,又歎惜一番。見學校夾在兩面山中,周圍只聽雞鳴犬吠,實在連汽車聲都聽不到,大為歎惜,說:「要是我們來此,是活不下去了。大家賞了一陣畫,因提議回去由地區文聯組織一次采風專輯,發一組散文,一組小說,一組詩。再集體創作一部十來萬字的中篇《法喇照》。再搞一個《法喇、拖雞兩地攝影展》。到半夜過後,回鄉上休息了。
第二天起來,吃了飯就忙上街攔客車。攔了一天的車才得下城。
晚上到了縣城,但見滿街是人,如蟻群一般。男的半數光了身。壬老師說:「一眼便知此城無文化。」就住到縣委招待所,周文明老師來迎接回家。大家酒餘飯後,正在閒談,縣委辦公室來了人。說上面來人,怎麼都不說一聲,害得各位受了委屈。這裡已換了房,重新安了床,換了床帳。縣廣播電視局正在招待所裡安彩電。說今晚也就由周主任招待一下,明天由縣委、政府負責安排食宿及遊玩。說完去了。
大家深感過意不去。周主任擠一下眼,意味深長地說:「此地敬上之諂,諸位感覺如何?」大家點頭。他說:「便知御下之酷!對上面是拚命地捧,惟恐錯了一點兒。對下是毫無人性地踏!作此中人三十年矣!諸位便知我輩過得何其不易!如今是幾位縣太爺要用我,寫縣志,幫他們打雜寫講稿。對我敬重些而已。」
壬老師說:「我們毫無實權,就這麼兩個文人,大不了其中一二人是地區報社記者,他們何苦要敬呢!」周主任說:「對囉!這就更說明此地的封閉而落後、愚昧而寡知。也就更說明當今世道人心。他們不是不知大家無實權,而是知得很!誰還能精明過他們去呢!但既要當官,是不敢輕易得罪人的。誰知諸位背後有何背景呢!得罪諸位事小,萬一因之而得罪哪尊神呢!所以惟恭之敬之。反正又不是掏誰的工資,花的是民脂民膏,他們也飽了口福,對無實權者是如此!對有實權者,將會如何呢?」
大家哄然一笑。談起昨日游法喇村之情景來,周主任說:「那法喇村,我在過一年半的。我最奇怪,全中國在清匪反霸、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中要死多少人!而法喇村呢!一個人都沒有死。這是任何地方不可能找到的奇跡。我總在想,但一直想不通。」壬老師說:「那法喇村也並非世外桃源。人與人的關係還是很老辣、極成熟的。我昨天就想說一句話:要是那四千多人都有我們這個文化程度,還有給我們寫文章的嗎?看來要被他們角逐到討口都討不到的。」尉老師說:「那些人是很不得了。可惜沒有文化,有文化的話我們決不是他們的對手。」天主說:「人類文明都是如此:不成熟則熟之,而熟則腐之。早熟早腐,晚熟晚腐。法喇人的思維就因成熟了,已不能使法喇村有什麼大踏步的進步。」
第二天早上,縣委派了五輛三菱車,拉上一群人,直奔吊洞溝,那裡有個溫泉。洗了澡回來,到金沙江邊觀覽一陣,回來吃飯。中午就睡覺,談一陣。晚上縣委書記、縣長、縣委常委、副縣長一群的到了。席上邊吃邊談。就談了游藥山、拖雞、法喇村的感受。縣委書記說:「我們是無法呀!國家級貧困縣。財政收入每年一千萬。支出要四千多萬。單為教師的工資,每年就得出去乞討多少回。蕎麥山鄉又是我們縣海拔最高,地理環境最惡劣的鄉。是縣裡的特困鄉。那個法喇村,又是該鄉五個特困村之一。幾番鬧事,令人不得安寧。」縣長接著說:「前不久我們剛在那裡打掉一個全縣最大的車匪路霸犯罪團伙。那是整個自然村全民皆兵,八十歲的老人、三歲的小孩都參與作案。結果抓捕了青壯年男人一百五十多人。這案件還有待審理。大家也知那是饑寒起盜心,實在無辦法了。但不打掉不行。打了,還是有點可憐。」縣委副書記說:「是我去指揮的。衝進去,電筒一射。人還睡著的。但哪裡有什麼鋪蓋!就是一件氈褂、一件氈衫蓋在身上。下面床上墊幾塊爛氈子,有的則連爛氈子都沒有,床板上就是一層麥草。那地方海拔三千米,我們很多警察穿兩件外衣、兩條褲子,還冷得發抖。可以想見那生活,夠艱辛的了。」大家於是忙求情,說:「懲辦幾個為首的,殺雞駭猴也就行了。別的或罰他幾元錢的款、教育他一通,放回去。沒有男人去掙,那生活更麻煩了。」同時把崔牛兒被搶的事說了,望催公安局料理一下。縣委書記、縣長都答應了。又談了一通米糧壩的物產,壬老師說:「在那將軍樹丫口,無邊的雲海。而從那裡下來,車頭向下,車尾朝上,一直俯衝著,幾十公里路,真是罕見。沒想到有這麼雄渾。今日見了金沙江,更不得了。」幾個縣委常委、副縣長都吹起各鄉的溶洞、景點。吹了一番,席散了回來,又侃《法喇照》的創作、《行路難》的構思。
下一天是游金沙江,剛好見地區剛調來的常務副縣長林吉順及妻驅車赴江邊觀光。一時談起來。他是陳文韜的侄子,車上搬下幾箱飲料來,大家喝了。一時散了,眾人回來,即又以林吉順為話頭。原來他的妻子是地區政協主席之女。他才得從教育局的小車司機,提去幹某鄉鄉長。再調回城,任人事局局長。因此又調來米糧壩,任副縣長。這下他不要他那妻子了。離了婚,新娶了這一個。而他弟弟見機,就把嫂子娶了。烏蒙城內評說:「大哥你不要了,讓開等弟弟上。」又蒙那主席照看,又當上鄉長了。而周文明則講米糧壩歷屆縣委書記、縣長等的鬥爭,烏煙瘴氣而已。
住了兩天,大家都被招待的不好意思。大肉大菜地吃,心中極為慚愧。因此把各處看看,也就回了。天主回去,一到家,吃起洋芋來,大覺又粗又澀,難以下嚥,實是這數日的酒肉把肚腸慣壞了。到晚上,就覺腸內氣鼓鼓的,肚子發脹,不斷放屁。連過兩三天,才恢復過來。忙到學校整理作品,以便九月赴地區參加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