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天主從昆明回家半月,就到縣教育局報到。區老師一聽孫天主回蕎麥山,就埋怨:「可惜了。你不該回來。即使無關係分在地區,那你就應該關係、戶口、檔案一樣不要也行,朝深圳、珠海、海南跑了。憑你的本事,還愁在那些地方混?年輕人糊塗啊!跳出米糧壩去,哪裡不是天堂?你沒經歷過米糧壩人眼孔之小、害人之毒。周興、來俊臣之流來此,也要拜米糧壩人為師。我是恨生錯了時代,無法了。我到如今退休了,想跳出這臭糞坑,已跳不動了。不然我就朝北京、上海走了!你畢業也不問問我!公然還嫌米糧壩不好,還要回蕎麥山去!這是典型的小農思想,可悲啊!」就帶孫天主到米糧壩中學校長家,路上說:「我帶你去碰碰運氣!能留在米糧壩,比你回蕎麥山強幾百倍!不過這已是無奈之著了。你的才能就不是在米糧壩混的!這周圍都是俗人,你鬥得過誰?你回米糧壩,就意味著你的才能白浪費了。這個地方,不信才能,信的是大舅子小姨妹姑奶奶外孫子那一套!關係!沒有這個,也得有這個!」他就邊走邊搓手指,「但你這兩樣都沒有!這個校長,是我的學生!但這個雜種,他也只信這個!」於是他又搓手指,「你沒有三千五千給他。求不動他。所以我說帶你去碰運氣。」到校長家,區老師就說:「我給你介紹個人!這是我教的學生:孫天主!才能沒說的。雖說是個專科生,比許多博士、碩士強多了。你能不能把他收下?」校長說:「聽說過!是個作家呢!」區老師說:「他的才能,不只是個作家啊!現在叫他上戰場指揮千軍萬馬,他照樣行啊!」校長說:「是個人才!我早聽說過了!但現在我也無法答應!既然區老師親自向我推薦,而且天主又有才華,我一定努力向教育局要!」於是談了一陣,出來,區老師就搖頭:「整不成!他雜種和這伙縣太爺都是狐朋狗友!他要你,沒有再去向教育局要的,可以當即拍板就要你了!但我出面他都推要向教育局要,那就是不要你了!」回到他家,區老師說:「天主,為師建議你:你仔細想想!要留下,就去蕎麥山中學。不留下,你現在就走!什麼也不要了!直接走深圳!走香港!走紐約!走了!遠走高飛了!是只大鵬鳥,就該去翱翔九天!」孫天主想想,想到法喇自己那個家,心中就沉下來。
過幾天在縣教育局會議室宣佈分配名單。縣教育局長劉朝文講話,聲色俱厲,一會是國家法律,一會是政府政策,吼了一早上,內容一個:師範生的下場就是農村中小學教師,必須在基層規規矩矩服從安排,幹好工作。不久,那一百多師專生、師範生,進來時都帶著天真無知的笑的,聽了各各驚慌聳動,慘不忍睹。孫天主越聽心越沉,想:這雜種,你口氣溫和點好不好?感覺全完了,一個無比嚴實的鐵蓋子自天而降,把他死死蓋在一個小地方永世不得翻身。才想區老師的話,實是金玉良言,我這下還有機會跑啊!到底跑不跑呢?分配名單念完,果然有關係的,都分在了城裡。孫天主等無關係的鄉巴佬,被遠遠地發配了。孫天主分在蕎麥山中學。
秦光春、秦國書師範畢業,都分回蕎麥山鄉。秦國書在分完後,滿是愁容,與孫天主說:「老表,你倒好,在這裡一分,就定在蕎麥山了。我們就更慘了。到蕎麥山還要分,不知要被打在哪個又窮又遠的山旮旯去!」孫天主吃一塹,長一智,忙與他說:「趕快請小爸與蕎麥山中心學校的領導說說,分在個好一點的小學。」
與孫天主同時分到蕎麥山中學的還有二人:師專歷史系的劉英軍和教育學院數學系的許世虎。羅新成教育學院兩年畢業,分在干沖的花紫巖中學。謝慶勝警校畢業,靠其舅舅崔紹武的關係,分在剛成立的縣交警隊。
孫天主還是高興,回到家裡,就準備到學校去的事宜。全家異常高興。孫富華如今已讀初二。孫富民因孫富華代考,錄取蕎麥山中學的通知書已到。於是孫平玉、陳福英將家裡的被子等多拿一套出來與二人。孫天主的仍用他在烏蒙師專時的。並裝了洋芋、柴等,好讓三弟兄在校煮來吃。剛好聶傳順父子的農用車到法喇來,孫天主就與其到蕎麥山來。孫天主已是七年未進蕎麥山中學了。三弟兄扛洋芋、柴等進校時,頂頭碰上柳國開老師。柳老師在天主在蕎麥山中學時教天主他們地理。孫天主剛見柳老師就想:多年過去,柳老師還在這裡原地未動。我必須以柳老師為前車之鑒。在此頂多三年。要是以後我的學生畢業分回仍見我在此窩著,那就糟了。
進校一看,景物與七年前無甚變化。
總務主任姓周。對天主等新來者,一派傲視。許世虎早已到了。孫天主二人去請他分間房時,周永清磨蹭半天,帶二人到陸家老院中,開了一間不足十平方的小房,門一開全是雞屎味。周說以前教導主任家在此養雞。叫孫、許二人共住。許說:「他家就是哥三個。這小房頂多住得下他家哥三個。」周只得又開一間。地上也全是雞屎。
孫、許二人氣得直皺眉頭,許罵:「老子們這些大學生,就是如此對待啊!」沒辦法,孫天主去向周借了掃把來,孫富華孫富民提水來把那雞屎等全掃出來。又叫二人幫許老師那一間也掃了。
屋內終於沒什麼味道了。孫、許二人就坐下。許也是蕎麥山人,也是這中學畢業出去的。二人坐下,許說:「人生真是神奇。我以前在蕎麥山中學讀書時,根本沒想到我會成這學校的老師。我現在住這間,那時是趙老師住的。我並未想到我會比得上趙老師。對老師及老師的宿舍全是神秘感。在這裡讀三年,並未進過幾個老師的家,進去都是膽怯不已的。像趙老師當時住這裡,我就沒來過他這裡。不料如今,我已代替趙老師,成了這房子的主人了。」孫天主點頭,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那時怎想到自己會成為蕎麥山中學的老師呢!他原住這間,是秦光朝老師的宿舍,他以前進來過。但沒料到如今他已代替秦老師,住進了這間屋裡。
孫富民、孫富華萬分高興。孫富民是揚眉吐氣,自己這下終於也成了個初中生了。可以圓幾乎已絕望的中學生夢了。孫富華呢,以前在校常受人欺,這下自己的大哥來當老師了,不單沒人欺他,臉上也生無限光彩了。他從此可以在全班同學面前驕傲,春風得意了。掃好地,安好床,因拉來的洋芋少,富民、富華又要回家去背洋芋。許來分了房子,就騎上自行車回蕎麥山去了。孫天主則擺好桌子,開始讀書了。
還未開學,校內空蕩蕩的。偌大的天井裡,只孫天主一人。天主讀完書,走出來時,見夜已來臨,遇王德興老師到這學校裡來賣菜票,於是天主到他家,煮洋芋吃了。孫天主又上天井去,月亮已出。孫天主各處走了看,就想十年前自己剛考取蕎麥山中學時,初到蕎麥山時的情景。他去把當時住的學生宿舍、他們班的教室等都看了一遍,感慨萬千。人生變化,誰也難以預測啊!他一個農民的兒子,終於逃離了法喇,走到這學校裡來當一名老師了。
幾個鐘頭以後,孫天主回到房裡又開始看書。柳老師走來,見他正在看書,說:「你耐得住寂寞嘛!這天井陰森森的,一到假期沒人敢來住啊!你公然還看書看得這麼起勁。」於是就對天主說:「聽說你發表了很多文章,成大作家了。你剛從大地方回來,有什麼新觀點、新見解,傳授傳授。我們在這裡時間長了,人也麻木了。」孫天主與他談了一陣,他把孫天主發表的文章要了些去。孫天主又開始看書。
如此寂寞淒涼地過了幾天,老師們陸續回來了。學校裡稍熱鬧起來。學生也有來問何時開學的了。那些在校園裡綠了一夏的草,這下要遭塗炭了。孫天主一看,當時他在校時就在的老師已只剩柳老師、王德興老師了,其餘的都或走縣城,或調往其他鄉的中學去了。其餘三十來人中,謝永昌、馬朝海是天主在蕎麥山中學時的同班同學。二人從初中考取米糧壩師範,分在此三年矣。其餘的都是新面孔。師專前幾屆畢業分來的學生,有陳興洪、揚黎波二人,也是三年了。其餘也有從烏蒙教育學院、電大分來的專科生,共有八九人。更多的都是米糧壩師範的畢業生,通過函授,大多取得了專科文憑。
秦光朝如今是學校校長。第一晚上開教職工會,他介紹說:「我們校剛分來三位大學生。孫天主、劉英軍、許世虎。」然後宣佈初一年級四個班班主任,孫、許均為班主任。孫天主悲哀,十年時光,搞了個大循環。許則很高興,好歹才進來就當了個「主任」了。
開學了,學生一齊擁來,校內熱鬧若市。穿氈褂的家長,穿中山裝的學生,在學校裡穿梭往來。孫富民、孫富華也背了洋芋、柴來了。新生都來天主這裡報名。學生大的大,小的小。小的才十一二歲,大的呢,彷彿十七八歲了。孫富華認得幾人,與孫天主說這些人是在蕎麥山中學畢業以後,沒有考取,又回小學報名考試,重新考進來的。
孫天主當年即在這學校當學生,深知學生的苦處,對學生都和顏悅色。學生都感覺這老師好。他們一進來,就叫「孫老師」,孫天主一時還大不適應。以前可從沒人這樣喊他啊!一聽喊他孫老師,他就感覺壓力來了。每一個學生,都是可塑的。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啊!關鍵在於教育,在於他孫天主了。邊報名他就邊想:孟子雲人生三樂。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前兩樂他都有了,這最後一樂不正來了麼。他忽然雄心勃發:我就培養出一群世界一流的精英出來,為中華效力,為世界增光。這一想就又失眠了。半夜爬起來寫規劃,要如何把這些學生培養成棟樑。這下整天忙於學生事務,書也讀不成了,文章也寫不成了。他也不以為憾。
孫富華本該升初三了。但班主任就是學校黨支部書記李國正老師,他說孫富華學習只在全班中下,如果升上去讀,畢業肯定考不起。建議孫天主把孫富華留級。孫天主聽了,大為氣憤,回去把孫富華訓斥一通,把孫富華留在二年級。孫富民一進來,就在孫天主這班。孫天主對他說:「你以前學習不好也罷了。從現在開始加油,也完全可以把學習搞好。」
孫國要已要到二年級。但班主任老師說他學習不好,要給他留級。孫江華家裡困極,只望孫國要混到初三算了。一聽要留級,家裡也不想供了。孫國要也失了信心。孫國要就跑來,請孫天主去他原來的班主任老師處幫他說情。孫天主問他的班主任是誰。他說是梁榕,女的。又說:「這個爛屍心硬得很,說到就做到。打學生比男教師還凶。一般說不起作用了。看你去行不行。」
剛開教職工會那晚上,孫天主就見一女教師甚是漂亮。後來開班主任會,她也在。她一到會就不時瞅孫天主。而當孫一看到她時,她就不悅,恨著孫。孫想這女的真怪,只許她看人,不許人看她。如今聽孫國要一說,才知姓梁。
孫天主到梁老師處來。梁正在煮飯,見孫進來,就叫孫坐。孫天主便與她說孫國要之事。她毫無迴旋餘地,說不行就不行:「孫老師,反正我以前向他們打過招呼的,學習不好,非留級不可。孫國要以前在校只過混,我警告多次,不聽。現在你來說也不行。我說出的話從不更改。改了我還怎麼做人?我給你個建議。既是你的親戚,就把他留級在你這班好了。」孫天主說了孫國要家裡面的困難,請她饒孫國要一碼。梁堅決不答應。最後孫天主見說了不起作用,只得告退。而法喇在其他班的學生,也有被留級的,都請孫天主去班主任老師處求情,別的班主任老師只要孫天主一去說,就准了,完全與梁不同。孫天主剛去梁處求孫國要之事未遂,法喇吳家又一在梁這班被留級的學生,又來請孫天主去梁處求情。孫天主無奈何。只好帶了吳家孩子到梁處,說:「梁老師,不好意思,又來打擾你。他是我們法喇的學生,請你饒他一碼。」梁又說不行。教育吳家小子:「我以前說過的,你們聽到過沒有?」吳家小子說聽到過。梁說:「那好。就照以前說的辦!你請孫老師來說也枉然。孫老師剛才來為他家親戚孫國要求情,我都沒答應。一個都不答應!誰叫你們以前不聽話!一切都是你們自惹的。」
這事又不成。孫國要也不留級,就回家去了。不久就到昆明打工去了。而梁榕天天一遇上孫天主,就面若桃花,笑得極是美麗。孫天主大吃一驚。
孫天主對學生滿懷希望。沒料剛上了幾天課,就發現學生素質太低。錯別字連篇,有的連自己的父母的名字都寫錯了,有一二人連自己的名字也寫錯。四分之三的學生不會拼音,一半的學生讀不全聲、韻母,有十多人連聲母都不會讀。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不會用標點符號,通篇只用逗號。有的老師見孫天主對學生的素質大惑不解,就與孫天主釋惑:「矮子裡拔將軍,反正要在這個錄取片區裡把這二百四十人錄夠。所以小學升學考取,語文、數學兩科總分兩百分,而錄取分數才九十五分。就是平均分還不到五十分啊!隔及格都還差二十多分。而且這些分數里也有水分。各村小學教師要圖學生升學考試的成績以保自己的工資、獎金,考場上想方設法幫學生作弊。有的呢,直接請蕎麥山中學的學生去代考。你以後會發現,一到小學升初中考試時,很多學生就不在了。其實就是跑回去幫小學生考試去了。你莫看小學升初中的分數,有的學生分高得很,真正一叫來,長方形的面積都不會算。這樣就害了蕎麥山中學,進來的全是一夥日膿包。前幾年我們就提出來,小學升學考試要由蕎麥山中學的老師去監考。但提也白提,無人理。年年進來一些根本就教不成的廢物。」孫才大悟。
許與孫聯手,他教孫天主這班的數學,孫天主教他那班的語文。不久他來向孫訴苦:「糟了,糟了,這書還怎麼教!這些小雜種一半多連直角多少度都不知道。」孫天主說了語文課上發現的情況,說:「不怕。加油地幹。整個初中,也不過就是語文、數學、英語、物理、政治、化學幾科,三年時間,還怕學生學不了?」許說:「幹勁我是有。你不用擔心。我又單純,除了教書,別的都可以不幹。不像你要忙讀書、寫作,所以我可以把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撲上去把書教好的。再說這些學生也可憐。一看他們那種天真、幼稚的樣子,再加叫我一聲許老師,不想講也得講,根本不忍心不把他們教好。」
學生語文素質差,孫天主仍是信心十足。亂世用重典,他邊教初中的課,邊補小學的。每天令學生抄書,以消滅錯別字。學生每天抄五千來字,把手抄疼了時,就用左手來抄。不久就見學生有進步了。
孫天主每週佈置學生一個作文。第一個作文《我成為中學生時的感受》。學生在小學天天被老師帶著抄作文。如今一聽寫作文,也以為要找作文來抄。但發現孫天主出的作文題怪,作文書上也找不到類似的題目來抄,有的女生撒嬌,來找孫天主:「孫老師,你這個作文題出得太怪了。我們在小學的教師從來不興這樣出。你換個作文題來給我們寫嘛!比如出個《一件小事》之類,我們就好寫了。」孫天主不理。學生還是到處去找些作文書,抄了來。內容稀奇古怪,竟有「我們景山學校的學生,心情非常高興」等。孫天主原已令學生自己怎麼想就怎麼寫,寫得不好不要緊,但不許抄作文。抄者重罰。這下在課上,問學生誰是景山學校的。學生答不出。孫天主把這些作文本都撕了。兩班一百二十名學生,竟撕了一百本。於是學生反對了:「孫老師,我們在小學,語文老師都叫我們抄作文。就是蕎麥山中學,好多老師都是叫學生抄作文。」孫天主說:「我不行。」見學生都不會寫。於是自己示範,說:「這作文我來寫怎麼寫?聽著,你們把它記下來,就是我的作文了:十年前我從法喇小學考取蕎麥山中學,得到錄取通知書時,心情激動,想這下我終於成了個中學生,可以到蕎麥山去讀書了。結果一次割草時就這麼想,一不注意,鐮刀就把食指割出血來了。」學生聽了大笑。孫天主舉起左手食指,說:「看,疤還在這裡。」然後止住學生笑聲,說:「平時我只背得動三十來斤,但到開學那天,我背了五十斤,一氣未歇,就到了學校。我一到蕎麥山中學,奇怪那校門是用什麼造的,別人說是水泥造的。我大吃一驚,水泥竟是黑的啊!我原以為是玻璃一樣亮的呢!一下子我就對這有水泥門,有水泥房子的學校產生敬意了。同時以能在水泥樓房裡讀書而自豪。」學生哄然大笑。天主說:「上了現在我宿舍下邊那幾十級圓石梯,我又感覺這中學不得了,竟有這樣好的石梯。再上去,地主的莊園就跟書上畫的宮殿一樣,我就到處盯著看。我父親為我報名後,領我到宿舍,地上鋪好鋪,他就要走了。我就愁起來,我父親看出來了,只好又在學校裡在了幾個鐘頭,我很想跟他回家去了,但又不敢說。後來父親還是走了,我送他出校門。他剛一上公路,我就哭了。」學生大笑。這時下課鈴響。孫天主說:「後面還有很多。反正要寫真實的。撕了作文本的學生,必須重寫,明天交。下課。」
但第二天交上來,稍好了一些。仍有的又抄成「我成了北師大附中的初中生」。而有二十來人,就寫得到初中錄取通知書後高興了把左手食指割傷,完全將孫天主講的照搬了來。天主想:怎麼這樣蠢得無法!又罰了重寫。第二次作文,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孫老師》,規定就是寫孫天主。抄作文的少了十來個,但還有七十來人。有的公然抄成:「我們的語文老師四十多歲,她丈夫在縣郵電局工作」之類,無奇不有。許來看見,哈哈大笑:「這些學生笨得無法。這種作文題目卡死了的,公然還敢抄。」孫天主說:「我就是防止他們抄作文,才出這種作文題,叫他想抄也抄不得。結果還是令人啼笑皆非。下次我就命題《我們的數學老師許老師》,看他們又怎麼抄。」
天主又罰那抄作文的七十多人重寫。下次的作文就佈置了寫許。過了幾天許笑得滿眼是淚,拿了作文本來與孫天主看:「這些小雜種,寫個狗屁。你看這篇,說我『腳穿布鞋,頭戴帽子,蒼白的頭髮下一副慈祥的面孔』。這一篇呢,說我『他已教了二十多年書,現在已是桃李滿天下』。這類奇談怪論,兩班共有四十多篇。我天天光頭,穿運動鞋。」到數學課,許就在兩班問:「我到底教了幾年書了?」學生說才教。許即問寫他教了二十多年書的學生:「我這『教了二十多年的書』哪裡來的?」學生說是抄來的。許又問:「我每天腳上穿什麼鞋?」學生說運動鞋,許問:「那哪來的布鞋呢?」然後就如孫天主一樣,教育學生不要太蠢了。
天主人人致堯舜的希望大受挫折。他撕了數十次作文本,還是有學生抄作文。有的學生根本就不會改。他才相信古人之言:惟上智與下愚不移。
他一天天地增加對學校的瞭解,漸漸失望了。這天是同是一年級班主任的鄭老師叫了黨支部書記之子,初三年級學生李志五到他那裡教訓。這小子到鄭的班上,逼漂亮的女生與其交朋友。鄭問,李志五不答。並挑釁地盯著鄭,說:「叫這些臭母豬來對質!如果我沒去過你班上,我把她們的嘴撕爛掉!」鄭大怒:「誰不知你是蕎麥山中學的太子?女生還敢來跟你對質?蕎麥山的老師學生都怕你,老子不怕你!」就賞李一耳光。李捂著挨打的臉,說:「我請你記住:這一耳光之仇,老子非報不可。」鄭說:「老子怕你報仇就不敢打你了!走,找你爹講去,你爹是領導,你哥也是領導。反正這天下是你家的了。」孫天主站在台階上,見師道如是,邪惡如此,心中大為悲涼。鄭家在蕎麥山極有勢力,所以才敢打李。別的老師,畏懼李等,哪敢如是。而鄭被李稱了老子,同樣無奈。
第二天孫天主知道李老師教育兒子幾句,就罷了。而那幾名女生已不敢再在學校讀書,輟學回家了。李志五也不敢惹鄭。但敢惹那些女生,據說帶了一夥流氓學生,到那些女生所在的村裡,騷擾一通才回。一日鄭來孫天主處吹牛,說:「媽的李家那個兒子,一樣狗屁不懂,只會調戲女生。是李幫忙作弊考取師範的。他大兒子分工在小學,被他調進這裡來。老二據說明年也要調進這裡來了。這些年,年年有人告他給兒子作弊,別處來監考的老師,有正義的,考場上都盯著他家。所以李志五考了三年沒考取。年年補習,成了花花公子。被他帶到宿舍玩過的女生,不下四五十了。他帶回去,大兒子也跟著玩。所以日他爛娘,這書教得好麼?你是有才華的人,天下大得很,怎麼回這種小地方來呢?我們是無辦法了,才在這裡混,你回這種地方來,可惜了。過後你就會明白,在這裡什麼也整不成。」
李國正的妻子,天天蒸包子賣。那包子、饅頭只比核桃大,兩角一個。由於壟斷經營,效益極好。但學生買的仍少,就因那包子太小了。學生情願去買周圍農民背來賣的洋芋。包子賣不掉時,李就叫兒子叫上一夥流氓同夥,每人分了幾個,端了到各班教室去賣,強迫學生買下。老師尚且怕這夥人,學生更怕,那包子豈有賣不掉的?
校長秦光朝,凡事退讓。他自己也從這裡撈足了油水,要想調縣城了。一年有半年不在學校,三天兩頭朝縣城跑調動。以前他扣老師的工資,被扣的老師就去他屋裡提相應價值的水壺、沙發之類,因他屁股裡有屎,被提了也就算了。現在他則純粹不管了。老師上課是上「良心課」。有良心的,覺要對得住學生,去上了。別的呢,就不在乎了。
天主每天上了課,就在門前擺個小凳讀書。上午提一桶水來曬在院裡。到中午水熱了,就開始洗澡。他仍想起歐陽紅就失眠。但時間長了,他臉上的瘡不在了。他回憶歐陽紅時,終於從原來的對歐陽紅眼神、笑貌都記得,到現在一憶及,歐陽紅臉上就像被一塊布蓋住,他想憶起歐陽紅的相貌也無辦法了。於是他明白他對歐陽紅的記憶已在淡忘了。
發到了工資,孫天主回家,買個豬頭提回去,全家煮了痛快地吃。看著父母吃得高興,笑得愉快,孫天主心裡很激動。覺人生不過如此。能永遠如此孝敬父母下去,他就滿足了。全村人見孫家買豬頭去煮,就羨慕地說:「孫平玉、陳福英倒是值得了。才四十歲,就享福了。兒子又成器,又孝順,一回家就買個豬腦殼回來。兩個兒子又進初中,有他哥帶著還怕讀不出來?以後不知要享多少年的福,才享得到老死呢!」
孫平玉、陳福英聽了,也非常高興。有的人勸:「你家兩口子還披星戴月的苦什麼?兒子出來了,該輕閒了。再過兩年富民、富華一讀出來,更享不盡的福了。」陳福英說:「這倒還要再過幾年啊!全家人要吃飯啊!富貴那幾文工資,還不夠他用,又要顧家中,又要供兩個兄弟。當老師了,穿的沒買上一件,吃的是三弟兄背洋芋去蕎麥山煮來吃。連法喇回來的老師都說:『孫老師是學校裡穿得最爛的老師,穿的是補巴褲子。』不苦,難道要富貴養起?富貴也養不起。」
學生回來都說孫天主在校如何艱苦。法喇人聽了都很感動。說:「要這樣才好,不忘本啊!誰不說富貴有德才呢!別的村的群眾都會跟我們講:『你們法喇那個孫老師,書又教得好,人又正直,又有本事,聽說在報紙上發表了多少文章!生活又簡樸,當老師了,穿的和學生一樣,甚至還不如有些學生。吃的也跟學生一樣,有的學生還比他吃得好。上完課一根小板凳,一本書,哪裡去找這樣的人呢!』我們與他們說:『你們還不知道呢!當了老師又如何!一回家,氈褂穿上,跟農業上的一樣,照樣在地裡苦!根本不像有的人,認為自己在單位上,領到幾文工資,就不得了了!尾巴翹在天上,你喊他他還不張你!』」
陳福英說:「沒錢,不是只有穿的吃的和學生一樣了?」那些人說:「不是。他有了錢也不會亂花。他真要一個人自私,只圖自己肥,他的工資還不夠他吃?而且真只顧自己,他只管拿起錢去蕎麥山進館子,還會買個豬腦殼提回來全家吃?法喇出去工作的多了,我們也看多了。」
其實呢,倒是孫天主覺父母恩深,看來永遠報答不盡,所以全力圖報。孫平玉、陳福英呢,覺得對不住兒子!孫天主的收入,全帶回來還賬了,還要負擔孫富華、孫富民二人,不用他們操一分心,出一分錢,連吃的肉,都是孫天主從蕎麥山買了背回來,所以深覺對不住兒子。暗中常交代孫富民二人:「你們在學校裡,要少用你大哥的錢了。他自己也要買點衣服穿,不然他在學校裡穿得太舊太爛了,你們也過意不去。而且他也要存點錢,以後要結婚成家。我們不能幫他幾千幾百,但至少也不能把他的錢花了一分都沒有。」所以一心要苦了富起來,減輕孫天主的負擔,倒反比以前還苦。孫天主見父母苦得可憐,屢勸他們少苦了,要保重身體,總是無效。他們勸孫天主買件衣服穿孫天主也不聽。孫天主想,真正是「相依為命」。
法喇人是早就恨小學裡的這伙老師,只管自己的子女。生怕別家的子女讀書成人;有聰明的,不但不好好教,倒要想辦法拖後腿,盡力壓制,使之考不起中學。老百姓雖恨,卻無可奈何。能奈何的,卻想的是與其動這些老師,不如留著他們害人更好。反正自己的子女可以帶了到蕎麥山或米糧壩去讀,反正也只圖自己的子女成功。自己要是動了,既得罪人,又成全了全村人,教學質量提高,豈不白幫別家培養人才?自己的子女一帶走,倒巴不得這些老師更混,法喇一個人才都不出才好。
秦國書被分在法喇小學。書教得好,全村歡欣敬佩得了不得。又值秋冬之季,有殺年豬的,別的老師不請,僅來請秦去吃。孫家長房,自己的親戚來這村工作,也欣喜非常。因秦國書每天早一趟晚一趟回左角塘吃飯,來回三十多里遠,大家都熱心地叫他到家裡吃飯。他成了貴客,家家都熱情過度。但不久,他就只到孫江成和孫平玉家了。別家叫,怎麼也叫不去。孫平強幾次叫他放學後去他家吃飯。叫的次數多了,秦心煩了,直言:「二爸,算了。我在我們那種家庭搞慣了,進你們屋裡去不習慣。」孫平強聽了,慚愧萬分,紅了臉回家,說:「人窮了有什麼意思呢!好心請人家來吃飯,人家還不習慣。」魏太芬聽了,問:「你說什麼?」孫平強講了前後,魏說:「那你要問他:『我請你來吃飯,圖你哪一折?圖你的工資?圖你的地位?圖你的名聲?要說圖你的工資,你來法喇孫家吃了幾十頓飯,要你付一分錢了?要說圖你的地位,我孫家中學教師也有,支書也有,不會圖你那個小學教師!要說圖你的名聲,我孫家有大學生!莫說你還不是大學生,即使你是大學生,孫家也不耐煩圖!』」孫平強說:「說他做什麼?這種小人沒得說場!」魏說:「你不跟他說,我以後也要跟姑媽說!我們是敬他?我們是敬姑媽!這下他秦國書要得孫家一張洋芋皮吃,也不可能了。」於是忿然對全族講,全族都憤怒:「他家有多稀奇?同樣是農民!他幹了幾天工作?肚裡的洋芋皮都還沒屙乾淨呢!就踐踏人了。」孫平文說:「他一生人也屙不乾淨洋芋皮的嘛!他能頓頓吃米?比他玩格幾十倍的人,還在啃洋芋坨坨。他算老幾?」孫江榮說:「人家瞧不起我們,恐怕人家家境是要好點。」孫平文說:「他家難道你不曉得?一年就是兩三萬斤洋芋,一兩千斤蕎子!其他還有啥?洋芋、蕎子還沒有孫富貴家多!孫富貴家牲口不死光,他家算老幾?」魏太芬說:「怪不得他只會去孫富貴家,怕是孫富貴家家境要好點,要吃得好點。」陳福英說:「吃什麼?米沒買一顆。吃的全是洋芋蕎麥。」魏太芬說:「秦國書說得這樣氣人,我們幾家就約好。就說怕他來家裡不習慣,也不請他來吃飯。他即使找上門來,有餵狗的,也沒有餵這種親戚的!我們捧不起這種大官!我們住的是爛房子,吃的是洋芋坨坨,當然人家看不慣。但是,老天,即使我們吃的是粗糠,也是拿了敬奉他的!再看不上眼,再不習慣,你不要說出來氣人!」
從此秦國書在法喇,只到孫天主家找得到飯吃了。孫天主回來,全家講與孫天主聽。陳福英說:「也不怪秦國書看不慣。你三爺爺三奶奶多年的動作,自己吃還捨不得吃,洋芋不准燒吃,只准煮吃,說燒吃就零零星星的,邊吃邊消化,就要多吃一些下肚子。所以只准煮吃。每天兩頓,每頓只煮扣定數的。煮都規定要煮透了才准吃。說剛透心就吃,也傷洋芋得很。誰要是煮著就揭鍋蓋撿洋芋吃,你三爺爺三奶奶就要打要罵。以前孫平文餓得實在沒法,洋芋正煮著,就揭蓋子撿。你三爺爺就用蓋子蓋。氣正冒得沸沸沸的啊!你大爸被燙得哭。孫平麗等全吃過這個虧。去年孫國軍撿洋芋,又被你三奶奶蓋。孫平強將蓋子打落掉,你小爸才得救了。手上仍被燙了全是泡。要不是孫平強,那手就殘廢了。自己吃還心疼不已,何況秦國書來吃?你三爺爺三奶奶咋不火綠?定是秦國書來了以後,你三爺爺三奶奶臉上不好看。秦家雖也吃洋芋,但哪見過這種情況,當然看不慣。可能秦國書也是實在火綠了,才會這樣說。但秦家這憨包娃兒,再看不慣也悶在心裡嘛!何苦要說出來得罪人?而且得罪他的是你三爺爺三奶奶,不是你二爸。你二爸好心喊他,他就該好好答應。」
天主聽了,大驚。孫平玉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像我們這家境還算好的了。全村一半的人家,都是這樣的。你沒見後面崔紹雲家,六七個人,每頓只准煮一小盆洋芋,飽也是那一盆,餓也是那一盆。只有我們每頓煮的五分之一。我看著只夠我吃!大人出工,要把門鎖上,以防小孩偷洋芋。韓農秀出門,要在洋芋堆子上打記號。回來見記號動著了,就劈頭蓋腦地打。那些姑娘被打得東奔西跑,滿山地嚎。連崔紹雲都不放過。一次崔紹雲偷洋芋吃,被她一棒打去,把崔紹雲眼眶都打腫,差點就把眼睛打瞎了。」陳福英說:「法喇哪家像我們這樣,有人無人,火塘裡火才燃,洋芋就滿火塘的燒起,屢屢陸陸地吃。燒的吃完,又吃煮的。正頓才吃好,出工的要背一口袋,讀書的要背一書包。你們讀書哪天書包裡的洋芋不是塞得滿滿的?一個學期要爛幾個書包,就是被洋芋塞爛的!你們明天去小學望望,像富文這樣書包裡背得起洋芋讀書的,全校有幾個?」
秦光春分在左角塘小學,起先剛見陳福英、魏太芬等去趕場,都表嫂表嫂地喊得親熱。孫家人都說:「人家秦光春當了老師也不大貌,農村本色不變。」但只幾個月,孫家人就發覺變了。陳福英等去趕場遇到,非但表嫂不喊,見了就忙走朝半邊。這二人也知數,說:「你看人家當老師了,有地位了。我們是農民,身上黃邦邦的,怕別人說秦光春有這種窮親戚,丟了他的面子,所以倒反我們把著正街、街心走,害人家朝街角、河壩跑。我們也應該知數,見著人家就勾著頭算了。」
這日孫平強與崔吉華到米糧壩去。秦光朝已調米糧壩中學。二人走到米糧壩中學前,熱得直冒汗,又乾又渴,孫平強說:「走,我們去我老表那裡找口水喝。」崔說:「怕他想自己是堂堂米糧壩中學的老師了,我們去丟他的面子,還是不去算了。」孫平強說:「咦!是親老表啊!我姑媽和我爹都還活眼健在,他敢不認?況且他與你也是表兄弟,也親得很。就是我不在,你獨自一人去他那裡,說你媽是孫家姑娘,你與他是表兄弟,他敢不認?」崔說:「我獨自一人,怎麼也不會去的。」孫平強還是拉他,崔也只得跟著去。路上孫平強問:「你為什麼說你怎麼也不會去他那裡?」崔說:「有個緣故:聶傳順是我個親大姐夫。以前和秦光朝一起在大村代課。秦光朝每次回家,都要從我大姐夫家那裡過。依著你們孫家喊,因為秦光朝家媽是孫家姑娘,我家媽也是孫家姑娘,因此秦光朝就喊我姐姐喊表姐,喊我大姐夫為大姐夫。等秦光朝一成正式教師,我大姐夫什麼也不是時,秦光朝見我大姐夫就不理了。等我大姐夫在蕎麥山有了那幢房子,秦光朝又喊我大姐夫為大姐夫了。所以今天也虧你是他親老表,可能會理你,才和你去。換別個,即使是孫國達等人,我也不會去的。」
二人剛進校門,就見秦光朝走出來。二人就叫:「老表。」秦看看二人,皺皺眉頭說:「你們下城來啊?」就走出學校去了。孫平強紅了臉一言不發。崔說:「這就是你親老表了!」
二人就走出學校來,又遇上王勳傑。崔妻姓王,崔算王勳傑的姑爹。孫平強說:「你是他姑爹,水肯定要得到一口喝。」崔說:「難說。」二人見到王勳傑就喊。王勳傑說:「哦,你們來城裡啊?」就走了。崔又氣得要死。出來,遇上岳英賢,岳與二人都無親無故,見了二人,就叫:「走,去我那裡喝杯水。」二人好不感激。但已有了前兩次教訓,死活也不會去喝什麼水了。好言感謝岳英賢後,就忙逃遠一些,才坐下相對而泣:「人窮了實在無意思!還活人幹什麼呢?鬼都不睬了!」孫平強回家一講,孫家人就聯繫起秦國書、秦光春及秦光朝之妻在蕎平麥山供銷社不理他們的情形,說:「我們孫家是不如人家了!再親都是這樣,窮了就不是親戚!還虧姑媽還活著!連姑媽活著都找不到一口水喝,那要是姑媽死了,這門親也就算沒有了。」
昆明傳回來消息了:孫國達判了四年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