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孫天主回到法喇,剛下車,即見大紅山、黑梁子、橫樑子上的白雪。腳下茫茫的土地彷彿在旋轉。他感覺雙腳踩的不實,如踩在了棉上。他感覺心在搖晃。這法喇太貧窮了啊!這與烏蒙、米糧壩差得太遠了。他立刻後悔回家來。這一寒假回來有什麼意思呢?他又覺這法喇不是人呆的地方了。明天他就得勸父母、兄弟趕緊逃離這裡。他口裡不斷地說「慘啊!慘啊!法喇人是多麼慘啊!」
他呆呆地坐下體會。冬日的法喇孤寂無聲。山清風冷,村莊荒涼。偶有風起,黃塵漫天。既無雞鳴犬吠,也無牛喧馬叫。鷹在山上盤旋。有人趕著牛上山來放牧了。是崔繼才。他原與孫天主小學同班。小學未畢業就回家結了婚了。如今肩上背個撿糞的背籮,前面趕著牛。見了孫天主,慚愧得臉紅,忙故意趕牛,眼朝一旁,欲趕了牛快快走開。孫天主叫了他一聲,他答應了,說:「回來了啊?」就難過地趕牛走了,再未與孫天主說話。
孫天主口裡輕輕說著「慘啊慘啊」往家裡走。只見婦女們都坐在松毛前做針線,男人們或在翻糞,或在犁地,有的則鋪了氈褂,在牆腳打牌。有的則純粹在躺著曬太陽。他進村時,小學剛放學,小孩子都在河壩裡你追我趕,一片喧鬧。有的背個書包,有的無書包,書就雙手握著。有的則兩手空空,連書、筆和紙都沒有,而是手握泥塊,打別的同學玩。前面的學生邊逃邊笑,後面的邊笑邊追。孫天主不見一人在看書,心中就好不憤怒,吼道:「傻瓜們,書不好好地讀,怎麼這麼自甘落後呢?」但誰也不理他。聽他乍地一吼,還以為他是瘋子。
謝吉林的幾個侄子在小學代課,也放學回家,氈褂披著,背籮背著,臉上笑著。他們得在小學代課,每月有幾十元錢,比別的農民強多了。農民都羨慕他們。因是極為滿足。就是他們,誤了許多學生。孫富民等都是被他們誤了的啊!他們見孫天主,因孫天主如今是個大學生,身份高了,他們就喊。孫天主憎惡他們,只應了一聲,就走了。
上得黑梁子來,孤寂無人。田正芬正看著麥子曬。老鴰飛來吃麥子,她邊扔石頭打,邊罵這些老鴰;豬又在拱白楊樹的根,她又去打,又罵豬。孫江成正在翻糞。孫天主喊他們。田正芬喜道:「富貴回來了?」孫江成則叫孫天主在糞堆旁坐下,問:「你這個學期又發表幾篇文章了?」孫天主則問二爸家的兩個小孩:「小芹和小榮呢?」孫江成說:「小芹去挑水了,小榮去放牛羊了。」孫天主說:「別家的小孩都在讀書,怎麼不送他們去讀書呢?」孫江成立即大聲說:「你二爸都不供他們,我有什麼辦法?」孫天主說:「二爸搬家遠去,他在那裡生活都為難,如何供?你有這麼多大樹,隨便賣一棵就可以把他們供到初中了。」孫江成說:「當然你二爸不供的話,我也可以供。但他們讀書,比你差多了。像干榮我叫他去讀,根本不去,和富民一樣。有什麼辦法?」見孫天主一回來就教訓他,也就不大理孫天主了。
孫天主回到家,見父母都不在,只孫富文一人在家,卻在樓梯上打蒼蠅玩。孫天主大怒,給了他一腳,問:「考得多少分?」孫富文哭說:「期末還沒有考。」孫天主說:「期中呢?」孫富文就不敢說。孫天主知他學習極差,於是火綠,又踢他一腳。他才說:「語文二十分,數學二十五分。」孫天主道:「那你為何不讀書,打蒼蠅呢?」又掃他兩腳。
孫富文上樓撿了洋芋,端到水邊去洗。孫天主才環顧屋內,荒涼不堪。孫富文洗了洋芋回來,就上樓端了松毛下來,籠著火煮洋芋。孫天主出屋來各處看,見房周圍也空空蕩蕩。進屋,洋芋已熟。吃了洋芋,問父母去哪裡了。孫富文說在巖腳挖地去了。孫天主就出門到巖腳。老遠就見孫平玉、陳福英、孫富民、孫富華在挖地。孫平玉和孫富民就推了一個重數百斤的大石頭滾下來。孫天主見他們舉鋤猛挖那地,就甚為可憐,想計算機都能每秒運算數億次了,還在用這原始的生產方式,過這艱苦的生活。
見孫天主回來了,大家好不高興。孫富春也高興得喊:「大哥。」談一陣,孫平玉說:「肚子也餓了,既然你回來了,那把這個石頭推在埂邊,就放工了。」孫平玉在埂邊挖好個放那大石頭的窩,全家動手推那近三百斤的大石頭。撬的用鋤把撬,填的往下填石頭。一點一點地挪,終於到了埂邊。哪知那石頭太大,一到埂邊,地埂勝不住,石頭滾下地埂,一直往下衝,砸起一路黃塵。孫平玉連呼可惜,說:「我哪天就想著要用它把這缺口填起來,哪知它竟滾掉了。」
全家收了鋤子、背籮回家,夕陽在山。孫富春跑在孫天主前面,孫天主見她衣不蔽體,甚是可憐。而五姊妹中,她比孫天主還聰明。剛半歲時,竟能爬上數丈高的樓,能走出法喇村,又自己找路回來。全村人大驚,有的不明她是誰家的,說:「這小姑娘好本事啊!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她說:「我是孫平玉家的。」嚇得孫平玉、陳福英生怕她被人販子抱走,再不敢放她單獨在半邊,都天天帶著她上坡。魏太芬說:「她被人販子抱去也不怕,以後也一定找得到回來。你們不聽到她和別的說『我是孫平玉家的』嗎?」她性格又好,無論手中有何東西,都分與孫天主等。即使全給眾人了,也毫無怨色。這是孫天主家四弟兄幼時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全族無人不讚孫富春。魏太芬等見陳福英數子已難對付,今這姑娘,雖才兩三歲,表現出來的氣概,竟勝過陳福英,人人評孫富春日後必定遠勝陳福英。
回到家裡,孫富文把洋芋煮好,在煨豬水了。問起孫富華的學習。孫平玉、陳福英說:「曉不得。我們生產也忙,每星期回來也沒有問他。」孫天主說:「這怎麼行!」陳福英說:「我們也不懂。只是聽別人說,說中期還差不多。」孫天主又問孫富民,說:「農業上的滋味也嘗著了,苦也苦夠了。我勸你從此改了,好好地去讀書了。」孫平玉說:「我們也時常在給他說。在農業上是沒有希望了。他不去,有什麼辦法?」陳福英說:「拿給駱家也逼得眼睛插柴,丁國芬罵他是孫家的『矮蹲籮』,駱國秀罵他是『矮子』。我也氣得罵丁國芬的子女,其實丁家個個都是矮子,比孫富民還矮。我也勸他:『富民,爭氣點。趕緊去讀書。讀出書來才有前程。他就是不聽。」孫平玉說:「單罵他一人都還好說,連你和富華、富文也被駱家罵,說:『老大是瘋子,老二是矮子,老三是疤子,老四是傻子。』我氣了,去問駱定安。你媽去問丁國芬。我說退了,你媽也說退了,你外公外婆又叫不要退,說是親得很的人,要退也等駱家提出來。」陳福英說:「太罵得氣人了。富民得罪她家,她若單罵富民我沒意見。連你和富華、富文也挨罵。也罵得氣人。罵你是瘋子,你不是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主意?真的像瘋的一樣。什麼事你都少想了。萬人都要過,何況你一人?你明年就分工,日子就好過了。你還要爬到哪裡去?天天悶著頭想什麼理想、事業,有什麼想場?萬一真想瘋掉,倒落駱家好笑了。罵富民是矮子,富華是疤子,命生成是這樣了,有什麼辦法?我就罵但願駱家以後也盡出些矮子、疤子。罵富文是傻子呢,我是想都不想了。我們天天說啊:『富文,好好讀書啊!』就是不聽。回家來書包一丟,就去打蒼蠅玩,就去追黃鼠狼。高興得很。你爸爸也打,我也打,富華回來也打,就是不信。眼淚還在掛著,又去打蒼蠅了,一打著個蒼蠅,就哈哈大笑起來。一點耳性都沒有。」
孫天主聽全是一派爛賬,無聊之至,聽得心煩,就說:「不要提了,提起就心煩。」孫富民低頭想了好大一陣,說:「那我開學就還是去讀吧。」孫天主見他一提讀書就萎靡不振,就說:「看你這樣子就不像讀書的。」
孫富春抱著陳福英的腿,在不斷地哼,聲音越來越大,要哭了。孫天主問:「哼什麼?」陳福英說:「她要錢去買水果糖吃。我忙說話,沒站起去找錢,她就要哭了騙人了。」孫天主火了,說:「過來我拿兩腳給她吃。左一個不成才,又一個不成器,這個家還有什麼希望?她剛哼時,早就該給她兩巴掌!鍋裡這麼多洋芋不吃,想吃水果糖。沒有!」孫富春見狀,不敢哼了。
孫天主痛苦地說:「你們不知道世界發展到什麼地步了。一台計算機的工作量,相當於四千億人的工作量。還要法喇四千群眾都有知識有文化,也要這樣的一億個村莊的人加起來,才抵得一台計算機!如果都像現在全是文盲,那十億個村莊也比不上。世界最大的公司,市場價值上萬億元。法喇人均年收入只一百來元,四千人也就僅四十萬。就要多少個村莊,才抵得上一個公司?那要兩百多萬個法喇村才抵得過!要近一百億法喇人拚命苦一年。世界最大的富豪,腰纏數千億元。也要當數億法喇人的總財產啊!當今世界電子顯微鏡分辨率達十萬分之幾微米,超導頻率標準數億年誤差不到一秒,超純分析質譜儀靈敏度為數億分之一,激光測長器精確度為千萬分之一毫米。基因工程可以使人進行單性繁殖。你們想想科技發展到什麼樣的地步了?」
夜晚天冷。全家圍在火邊,火小了根本不行。孫天主邊用火鉗挑火塘中的松毛,邊說話。那松毛不經火,忽拉一下就燒完了。火焰一起,松毛就盡,就得又從撮箕裡放鬆毛進去。放多了呢,只冒煙不起焰。放少了呢,一下就燒光了。單燒這火就得全部精力應付。火時常熄了,孫平玉就說:「你要說話,就我來籠。」要了火鉗去專門籠火。儘管火燒著,孫天主仍覺寒氣逼人。煤油燈異常昏暗,儘管燈花已扯出很長,孫天主仍覺屋內漆黑一片。陳福英說:「哪家敢用這麼長的燈花啊!好多人家根本就沒有煤油,天一黑人就睡了。也沒有火烤。煮飯吃的松毛都沒有,還有烤火的?」孫平玉剁了蔓菁來煮。把洋芋也放在上面煮。煮熟,大家開始吃洋芋。那洋芋全成了蔓菁味了。孫天主覺難以下嚥。吃了兩三個,不吃了。
暫時把肚子填了,才撮米來煮。外面狂風大作,彷彿要將這法喇村捲走。孫天主聽了,說:「怎麼竟有這麼大的風啊?」孫平玉笑說:「你公然把法喇的風有多大都忘了。」因現在水更小了,白天去挑水,人太多,根本等不到,只好晚上去挑。孫天主和孫平玉挑桶,剛打開門,風就捲進來,燈也被吹熄了。孫天主覺冷得徹骨,急忙出門。但見天上月亮也被狂風吹得昏昏沉沉。群星閃爍,夜雲有如野馬,飛快地向東奔去。孫家的高達數十米的大樹,被吹得如草一般,樹身如弓一樣。院內枯枝亂舞,敗葉狂飛。孫平玉見風大,直歎糟了。孫天主問怎麼的。孫平玉說樹葉都抓了堆在林中,沒時間背迴圈裡來。如此一夜大風,肯定被吹光了。
父子倆急急忙忙跑到水邊。這麼冷的天,將近半夜了,水邊仍有人。父子倆站著等。孫天主感覺身上的熱量,被風一層層捲去。站一陣就冷得抖。急忙又跳又躍。但根本不起作用。好不容易等到前面的人汲好,才汲了水,挑回家來,忙靠近火邊,大大地籠火烤。
孫平玉邊烤火邊說:「你以為這天氣冷,別人卻認為這天氣好。出動做賊偷柴的,都是選這個時候。趕起馬車到蕎麥山、白卡、堂琅坪去,見老林就砍。反正天冷了,看林的人也怕冷,不出來看。砍夠一馬車,拉起就跑。等天亮已跑回來了。你不信現在到河壩裡去看,馬車已開始出發了。」孫天主說:「要到蕎麥山去偷啊?」孫平玉說:「你明天上山去望望,哪裡還有一根柴?地皮都被挖翻了。以前樹砍光,挖樹根。樹根挖完,現在挖竹根。頂多明年,竹根被挖完,就只有挖草根了。」陳福英說:「現在哪家有燒柴?我們周圍有這點林林,你爺爺、三爺爺、你大爸家眼紅得要命。那天風吹反了,把你三爺爺大白楊樹上的樹葉吹到我們松林裡來。你三爺爺急得要哭,跑來我們松林邊,跳在空中去攔風吹來的樹葉,又攔不到,急得連喊:『可惜了可惜了。老天爺,你把風調過去吹嘛!』風還是朝這邊吹,他就理起竹抓抓來我們松林裡抓他的白楊樹葉。哪有這種道理。以前風朝下吹,把我們的松毛全吹到他白楊樹林中,我們就不去抓,那些松毛就全當送他了。他倒見風一起,就拍著手,喊老天把風使力吹,好把我們的松毛都吹到他白楊林中去。但他是個老的,既要厚起臉皮來抓,我們也不好說他,任他抓。他不單抓白楊樹葉,連我們的松毛一起抓。你爸爸才不得了。你大爸大嬸才出來說你三爺爺:『以前風朝下吹,你盡拍著手叫風使力吹,好把孫富貴家的松毛吹到你白楊林中來。松毛吹到你林中來,孫富貴家來你林中抓沒有?這下風朝上吹,你的幾張樹葉吹到他家林中,你怎麼不拍手叫風使力吹了?你以前既要拍手,現在就不要到人家林中抓啊!你去人家林中抓,人家不說你就對你客氣了,你還要把人家的松毛也抓來。你像不像話?』於是你二爸、三爸等全責怪你三爺爺,你三爺爺才不來抓他的白楊樹葉了。」孫平玉說:「現在群眾已極為可憐了,在燒占林子草了。」孫天主從不知什麼叫占林子草。孫平玉說:「你認不得,只有一拃這麼深。也只有松毛這麼細。一棵占林子草,只等於一根松毛。而且不像松毛用抓抓一摟就是一把,那要用鐮刀割。而且平地沒有,都是長在懸崖上。要懸崖上才有。這怎麼割?」孫天主說:「一天能不能割一背籮?」孫平玉說:「割什麼一背籮!半背籮都割不到。而且割回來夠怎麼燒!我們今晚上燒掉的松毛,已是好幾背籮了。就是說要去山上割十天,才夠我們今晚上燒的。但割這種草的人家,全村都是幾十家啊!有的人奸,見割占林子草不是辦法,就發明了扳石頭上的石包來燒。」孫天主又不懂,說:「什麼是石包?」陳福英笑說:「你爸爸識寶,扳得有回來。」孫平玉就出門去抱了一塊進來。孫天主見是石頭上偶爾落點泥長的地衣、苔蘚之類的東西。說:「這怎麼能燒?」孫平玉說:「你還問這怎麼能燒。現在山上已沒有這東西了。一家才發現這東西能燒,全村就蜂擁而起搶這東西。成天山上的石頭上,都巴滿了人,都爭這東西啊!我是見別的都去爭,快要爭完了,我才背起背籮,也去石頭上扳。等我扳得這麼一背籮回家,山上已被扳完了。現在你想看這東西,都看不到了。」孫富民說:「膽子小的,就只是去扳這種石包來燒。膽大的,就去蕎麥山偷樹,到大紅山村子裡面搶草皮。現在法喇村周圍的人都怕法喇人了,都稱法喇人為土匪。」孫天主說:「偷還好說,搶難道當地人不還手?」孫平玉說:「怎麼敢還手?法喇人都是約好了才去啊!如去大紅山村子搶草皮,一去就是幾十張馬車上百人。一進大紅山村子,只管抱草皮上馬車。大紅山村的人要吵,吵不過法喇人。要打,打不過法喇人。怎麼敢惹?解放前,法喇人到外地去搶姑娘,外地人都稱法喇人為『土匪』。共產黨執政以後,法喇人才不去搶了,『土匪』這一名聲才沒有了。現在法喇人沒燒的,又開始到外地去搶了,外地人又稱法喇人為土匪了。」陳福英說:「現在法喇人為土匪的名聲太大了。蕎麥山的人已不稱法喇為法喇,而是稱法喇為土匪窩。大紅山那些婦女哄小娃兒睡覺,都是說:『你再不睡,法喇人就來搶你了。』」
孫天主聽得直歎息。看看這個家,想想岳英賢說的翻身之喜,想王勳傑、岳英賢真是幸運,居然從這裡逃走了。岳英賢說自己跳了一大步,孫天主如今也承認岳是跳了一大步了。就是他孫天主,考取師專,也跳了一大步,反正是逃脫法喇了。
談到半夜過後,全家倦了。陳福英理了氈子等,到樓上鋪了鋪。氈子就鋪在松毛上。孫天主上樓一看,彷彿如豬窩一樣。睡下時,看看周圍的松毛,孫天主就想:「這睡覺方法,真跟牛馬豬狗一樣啊!」孫富民則誇這睡法可取,說:「我們這都是學來的。別家都是這種睡法。我們以前不是這樣睡。後來全村都這樣睡了,我才試著睡,爸爸媽媽說我學豬睡一樣。後來我睡了舒服,才允許我像這樣睡。」孫天主聽了一夜的風。那松毛果然暖和。
天明起來,一地的霜。村裡一片寂靜。孫天主走到孫江成、孫江榮、孫江華家等屋前轉了一轉。見每家的火塘裡,火都不旺。孫江成還好,火裡燒的是柴。孫江榮家,燒的是孫江榮每天去山上挖來的竹根。孫江華家,只有一點松毛在火裡,滿屋的煙。孫天主想:這日子怎麼過啊!
他走下河壩來,就見一老媽媽在地裡咒:「賊雜種!賊砍頭的!你偷了老子這蔓菁去,吃一嘴就當吃你那嫩兒嫩女一嘴。老娘爬著跪著地栽出來,你偷去獻湯飯,獻了屙血!你不得好死,不得好報!大年三十要來了,你吃了我的蔓菁,三十晚上你死在供桌面前!大年初一早上你的婆娘兒女全死在十字路上、九字路頭!你全家吃了關門絕種、斷子絕孫!死了扔在露天壩頭豬拉狗扯,讓野貓拖!讓豹子啃!吃了也像我的蔓菁一樣,也挨大刀小刀剁!」孫天主問:「那是誰在咒?」王元寬說:「不知是誰偷了老杜長長的蔓菁了。這些老年人也可憐,賊見她老了,只有一人,就專門偷她。前天才聽說她的東西被偷。前天她咒一天。昨晚上賊又偷她了。不是只有咒一通出氣了?法喇是名副其實的土匪窩了。」孫天主去橫樑子陳明賀家。未上橫樑子,就聽一年輕婦女又咒起來:「天收的!天暴的!拖屍弄骨的!賊兒子!賊孫子!賊大叫花子日出來的!賊老母豬一窩一拖帶出來的!咋會這樣傷心呀!偷一回兩回老子不說也罷了,又偷在老子頭上來了!你偷老子的東西去,一刀一刀地砍,就是朝你爹你媽的腳桿上一刀一刀地砍!你吃了老子的東西,要摔巖跌坎死!要死在你爹你媽之前!要死在你那些兒啊女啊之前!你吃了老子的東西,腸子要爛血水!肚子要爛成糞湯湯!」孫天主聽出是冷樹芳的聲音。
陳明賀正帶著四女陳福梅、幼女陳福秀挖糞。丁家芬正在煮早飯。見孫天主來了,丁家芬就叫陳明賀等不要挖了,洗手洗腳吃飯了。陳明賀父女洗了手腳,早飯剛熟。陳明賀家燒的是煤,比孫江成、孫江榮家等好多了。因煮的是洋芋。丁家芬提下來,叫孫天主吃著,又去淘米、割肉。孫天主忙說不要費力了。丁家芬只叫莫管。陳明賀和孫天主吃著洋芋,丁家芬、陳福梅、陳福秀洗肉等。煤炭火不好燒肉,丁家芬另籠火燒。但沒有柴。用松毛燒呢,忽地一下就沒有了。孫天主朝火塘裡邊抓,抓到的就是昨晚孫平玉所說的「石包」。丁家芬眼睛被火煙圍住,直淌眼淚,就罵陳明賀:「這個老廟老者,過於做得出來得很!火也不籠一下,好像硬捨不得把這點肉給富貴吃。」陳明賀說:「咋能說捨得捨不得。」忙吹火,吹不燃。丁家芬說:,「捨得你還會不籠火?」陳明賀上樓,找到一塊柴下來,劃了放入火塘,火還是不燃,說:「乾脆今早上就吃洋芋了。富貴今天就在這裡玩。晚上才煮肉吃。」丁家芬又罵陳明賀。於是把柴放在炭火上,才把肉燒了。半天才把米煮好肉炒好吃了。
冷樹芳一直在咒,已是好幾個鐘頭,聽她的聲音都咒啞了。陳明賀說:「這個冷樹芳,好大的精神!咒個不歇氣!干秀,你去叫她不要咒了。這樣拖聲嚥氣的咒磣人得很。」丁家芬就道:「要叫你自己去叫!她東西被偷,不咒還行?她咒不咒,與你有什麼相干?她東西被偷,不是去偷人,有什麼磣的?」陳福梅也說:「你竟管得寬得很!正因為一次偷了三嫂不咒,二次偷了三嫂也不咒,賊偷著便宜了,專門來偷。這下狠狠地咒,賊也會想划不來,看還來不來偷。」
孫天主走到陳福寬家來,冷樹芳仍坐在麥草上咒。脖子已沙啞了。見了孫天主,止住咒,叫孫天主回家,說:「富貴,我收在院窩上的板板,昨晚上也被賊偷去了。我的東西,這一個月來,被賊連偷四回了。這些大賊就是看著你三舅沒有在家,以為我只是個婦女,放心大膽地來偷。我怎麼防也防不住!我咒了一早上,脖子都咒疼了,早飯都還沒有吃。」進屋就叫陳志琴舀飯舀肉來給孫天主吃。孫天主說吃了。冷樹芳硬叫吃,陳志琴硬端飯塞給孫天主,孫天主只好又吃。吃好,冷樹芳叫陳志琴找筆來,請孫天主寫信,說:「富貴,你幫我寫封信給你三舅!叫他回來算了!他在昆明苦,賊來家裡偷!白幫這些賊苦!昨晚上我家三娘母守了一晚上,半夜過了,想賊不會來了,才睡下。後來聽到響,我一起來看,三四個人來。我忙追,哪裡追得上。追下園坎去,人就不在了。這些賊因為你三舅不在家,恨不能要來屋裡搶了。你就把這些寫上,叫你三舅回來。他如不回來,就說我也要去昆明瞭。板板都是小事,我生怕這些騾子、馬被偷去。像這匹騾子,你三舅兩千塊錢買來的啊!萬一被賊偷去,就折了兩千塊!哪家有幾個兩千塊?」孫天主寫了,才回家去。冷樹芳因這一打岔,不罵了。而那杜長長,一直罵到天黑。
盜賊太熾,法喇人無法了。於是有人建議組織起來,晚上輪流站崗放哨。但孫江才不管這些事,也就組織不起來。孫家幾家,尤數孫江成家被偷的次數多,肉、錢等多次被盜。孫江成家斷定是孫江榮家孫國勇、孫國軍偷的。陳福英、孫平玉也說:「黑梁子單村,外面的賊來偷不去。總共只有幾家人。東西丟了,肯定是內部的人偷的。」也認為是孫江榮家偷的。但孫平玉家與孫江成家矛的,也就不管此事。孫平玉家呢,單獨在林中。賊怕孫平玉,孫平玉家從來未被偷過。但孫平玉家周圍的樹林,是全村子中最大的一片樹林。既然都去蕎麥山偷了,豈能沒有賊看上孫平玉的樹林。所以孫平玉擔心的是他的樹林。白天倒不怕,晚上就擔心了。孫平玉經常睡到半夜,一是起來看天上的星宿,二是起來嚇賊盜。時常撿了石頭,朝林中亂打,口裡大喊:「爛賊你往哪裡跑?」「富民,賊朝你那裡來了,砍兩刀給他吃下去。石頭翻飛,即使有賊,也要被嚇住。起先他一打一罵,孫江成、孫江榮、孫江華家等都以為有賊,起來看動靜。後孫平玉經常如此,就知這是孫平玉的防賊之法,就無所謂了。只是孫平玉的樹林,也從沒被偷過。陳福英則認為不必,說:「賊同樣是看人的。平時你不惹他們,他們會來惹你?」孫江成的樹林,就連著孫平玉家的。孫平玉家的一棵樹未被動著,而孫江成家的被偷光了。無論孫江成家還是孫平玉家都明白就是孫江榮家和孫平文家偷的,孫平玉不管,認為只要不偷我的就行了。孫江成是明知而不敢惹,所以他那樹林不久就偷光了。
如今法喇人都朝昆明跑了。年關一到,法喇人包了班車一車一車地回法喇來。有的年輕人到了昆明,搞到幾個錢,弄一套西裝穿著,腳穿皮鞋,胸系領帶,頭梳得油亮,叼著帶把煙,在法喇河壩裡走來走去。成為如今法喇的一大新景觀。孫家文屢補習考不起初中,這一學期和著幾個年輕人跑四川。跑到涼山混不下去,就跑到昆明。也搞得幾文錢,買了新衣新褲穿著,買上些飲料、巧克力等回來。孫天主多年的春節,都在家裡埋頭看書。今年春節,偶到法喇河壩裡走走。到初一時,人山人海。打的打籃球,打的打泡團。都是些年紀比他小的人。與他年紀差不多的,前些年都是遊玩的主力,如今都結婚了,忙於養家餬口,少有雅興了。如今在各處跳的,都是這些比孫天主小一兩歲的人。孫天主忽想:「天啊!我已經老了!在被歷史拋棄了!歷史就是如此無情啊!這如我以前讀《資治通鑒》、二十四史,當讀到一個新的朝代時,前一朝代自然被取代,成了歷史。」他如今的感覺,就如那被取代的朝代一樣。
因冷樹芳的信去,陳福寬也回家了。大包小包,直拖了數百斤大米、幾百斤黃豆回來。一回家就來找孫天主:「我在昆明聽說蕎麥山滕家姑娘在烏蒙師專讀書。她爸爸到昆明進貨,遇著我,談起來,我才知道。說起你來,她爸爸說認識,說你跟他姑娘也認識。我看那樣子,滕家對你不錯。我想你去說他姑娘,一定說得成。我就趕快回來給你打這主意。滕家那姑娘我以前也見過,相當不錯。滕家現在恐怕有二十來萬的家產了。在街上地皮又好,正在街中間,地方又寬,已起六層樓的大磚房了。單那磚房就值二三十萬錢。滕家五姊妹,全在單位上。就是這個ど姑娘,馬上也分工了。全家人又有錢又有勢,在蕎麥山誰人敢惹?說了滕家姑娘,你爸爸媽媽都可以去街上做生意。」孫天主知那姑娘名滕櫻,確實不錯。但明白人生都有定分,不為動心。孫平玉、陳福英都知滕家名聲,哪敢高攀。問孫天主,孫天主說:「去說的話,是說得成。但我不說。」陳福寬一味慫恿,孫天主就是不聽。這日陳福寬駕了大騾子,到蕎麥山去。有意到滕家坐。滕家弟兄都在單位上,如今回來過年。聽其父說陳福寬是孫天主的親三舅,都甚為客氣。滕櫻得知,臉即紅了。陳福寬一個農業上的,走到蕎麥山算不了什麼。滕家弟兄對他客氣,他甚感榮幸。法喇人去趕街的,見陳福寬竟在滕家高樓上,和滕家弟兄坐著喝茶,都大吃一驚。不知陳如何竟也跟聲名顯赫的滕家攀上了。陳福寬見其父母、弟兄及那姑娘對他這陌生人如此敬重,即知事情必成。看著那樓,就計算滕家有多少錢,以後能救助孫家多少。他並看了滕家的地皮,街邊就可達三百平方米。滕家子女盡在外工作,只有老夫婦在家,根本無法發揮那地皮的作用。他想事成以後,滕家必然歡迎孫平玉夫婦到蕎麥山經商,那他都可以分一杯羹,在蕎麥山弄塊地皮經商,那他的家也發定了。下午在滕家吃了飯,告別滕家時,滕家全家相送,直叫下次來玩。陳福寬趕了大騾子就朝法喇飛奔,心中直想:「滕家萬貫家財,都可送與孫家啊!我姐夫姐姐要發家啦!」
陳福寬又到孫家來吹他今天到滕家如何如何,說:「我跟滕家並不熟。而一到滕家,全家歡迎。人家那麼大的家身,滕家幾弟兄,一在縣公安局工作,一在縣師範教書。一在地區商業局。我算什麼東西?但我一去,幾弟兄聽他爸爸一講,立即對我那麼敬重。為什麼敬重我?就因為富貴!為什麼敬重富貴?大學生多的是!滕家耐煩敬重一個師專生?要是富貴結了婚,我去滕家會這麼對待我?目的相當明顯!只要你們一跟滕家結了親,那就享福了。以前說說吳明雄的姑娘,全村人還說富貴跌在錢窩裡了。吳家比滕家,一百家也比不上!趕快去說。」孫天主就是不從,他人生的目的並不是錢。
陳福寬發動陳明賀等來說。陳明賀、丁家芬、冷樹芳等都說這好事哪裡找!只怕高攀不上,哪裡還能嫌滕家呢!趕快去說了。孫平玉、陳福英也很動心。孫天主就是不聽。陳福寬屢諫無效,就叫陳福英:「我姐姐,我拉你去看看。」陳福英問孫天主,孫天主說莫去看了。陳福寬不依,下一街子,又拉了陳福英,姐弟倆坐了大馬車到蕎麥山。陳福英老遠見滕家大樓,就自慚形穢。陳福寬說:「姐姐啊!你看這磚樓,你我姐弟苦十輩人,也修不起啊!」
到了街上,姐弟倆都有些著慌。陳福英說:「算了,怕不去看了。」陳福寬說:「一定要去,這種機會不能放過。」但他也面色發乾。在街上逡巡兩轉,越看滕家高樓越發生畏。陳福寬指樓前樓上,說那是姑娘的爹,那是姑娘的媽,那是姑娘的某哥等。後見姑娘,就指說:「就是這姑娘。」陳福英見滕家比她家高了無數等級,又見姑娘極聰明漂亮,大吃一驚,說:「福寬,怕說不到啊!人家這麼大的氣派!我們這種窮人,攏去只磣人家的面子。萬一說不成,丟了面子不好。」陳福寬說:「我姐姐,這事你沒有數。我是有數的。不怕。就強拉了陳福英,到了滕家樓前,裝作到滕家買東西。陳福英急得出汗。到了滕家店前。滕家早已看見陳福寬了,就打招呼。陳福寬說:「我姐姐要買點東西呢!你家這裡有沒有?」那滕櫻之母就朝陳福英笑。陳福英忙與她打招呼,說:「我來你家這裡買點東西。」滕母明白其故,以為孫家來看姑娘了。就說:「先坐坐。過後又買。」陳福寬已和滕父進屋了,又回頭朝陳福英喊:「姐姐,坐一陣再買。」陳福英就和滕母進屋。滕母叫大兒子去賣著東西,她就與陳福英坐著,說這說那。滕櫻紅了臉,端了茶來,遠遠地坐著,朝陳福英看。陳福英也偷看她。只越看越慚愧,想自己的兒子哪裡配得上她呢!不知滕家如何想歪了,會讓她家來佔這麼大個便宜。
陳福寬一直向滕父母介紹,這是他大姐。她兒子孫天主在師專讀書,如何發表文章,如何前程遠大等等。滕父母都說聽到過孫天主讀書厲害,只不認識等等。後陳福英就問滕家狀況。滕母就介紹說兒子等都出去工作了。只有個ど姑娘,還在烏蒙師專讀書,明年就畢業了。等等。話越說越近。陳福寬不斷向陳福英使眼色,要陳福英就向滕家求婚了。陳福英心中也巴不得就和滕家結親,但想得回家徵得孫天主同意。否則自己一提出,滕家定會同意,萬一孫天主不同意,就狼狽了。所以一直沒有提。坐了許久,陳福寬要去忙其他事,就說:「姐姐,你坐一陣買好東西,我來叫你。」去了。滕父也就出去賣東西。陳福英也叫滕母去忙著,自己要走了。滕母叫她坐著,並叫滕櫻來陪陳福英,自去賣東西了。滕櫻紅了臉,與陳福英坐著,陳福英問她在哪裡讀書等,她一一說了。滕櫻又問孫天主的情況,說:「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大作家呢!」陳福英說:「他也沒什麼本事。」滕說:「他都沒本事,那世上就無有本事的人了。」陳福英說:「姑娘和他認識?」滕櫻點點頭。陳福英說:「我們就是家窮了,對不起兒子。他在學校裡讀書,穿的不像穿的,吃的不像吃的,一直是餓著肚子讀過來的。」滕櫻說:「哪家不是。我們也是這樣讀的啊!況且不能以經濟條件評價人的高低。在法喇,在蕎麥山,誰有什麼辦法?經濟條件好壞,都無所謂。那不能怪人。看一個人要看他的理想、志向,不能看他窮不窮。窮有什麼了不得?富有什麼了不起?」
陳福英甚是滿意。滕母又走來,和陳福英坐著,就談姑娘。滕櫻紅了臉,一言不發。陳福英對滕櫻越看越愛,情不自禁問滕母姑娘有無對象,滕母也臉上熱了,說沒有。雙方越發親密。陳福英實在想提出來了。但終於沒有。就想再坐下去不行了,萬一口不嚴密,說出來以後無法收場就糟了,忙站起說天晚了,要走。母女苦留,說就在這裡住。陳福英婉拒。滕母就叫滕櫻煮飯與陳福英吃。陳福英拒,不聽。滕櫻去煮飯,陳福英就去叫她不消煮,要煮的話煮碗米線算了。滕櫻要煮飯,陳福英拉著,她於是煮了米線。吃了,太陽已西去。陳福寬以為事情都辦妥了,來叫陳福英。滕家母女送姐弟倆出來,滕母已將陳福英說要買的東西包好,送與陳福英。陳福英要給錢,滕母不要。爭了許久,因雙方都堅決,都是明白人,後大家明白依對方的無法收場,陳福英付了一半的錢。
剛離滕家,陳福寬就問:「講明了沒有?」陳福英說沒有。陳福寬說:「那怎麼不講明呢?」陳福英說:「回去問問富貴。」陳福寬說:「還問了幹什麼!你還不滿意?」陳福英說:「哪敢不滿意?人家是何等人,我是何等人!人家不滿意我家就行了,我還敢對人家不滿意?」陳福寬說:「家產是說不得的!人也是說不得的!你看這滕家老兩個,相當好處!那幾弟兄,個個能文能武。那姑娘,百里挑一啊!單找其中任何一樣,找遍蕎麥山都難找啊!那麼寬的街面,以後討過來,她哥哥等都不在蕎麥山了,還會要?都歸富貴了。你們就來蕎麥山做生意!不會做我幫忙。富民學習不行,就叫他也來蕎麥山做生意算了。我幫著富民,幾年就掙幾十萬了。要問也可以。晚上問問富貴。如果他說行,就行了。如果他說不行。姐姐自己拿把握,不要聽富貴的!下一場我們兩姐弟來,就直接向滕家說明了,把親事訂成,這一輩子你和大姐夫就享福了。」
至家,陳福英也勸孫天主:「論錢,論人,什麼都說不得了。那姑娘對你也很好,看樣子一心巴在你身上,不會變心的。討姑娘就是要討個死心踏地跟你的最好。滕家姑娘就是這樣。除了這個姑娘,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了。我硬是好幾十回打主意,想當場提出來了。終於沒有提,回來問問你。如果行,那我和你三舅下一場就去向滕家提出來,一提就成。」孫天主想了許久,仍說不行。
陳福寬急了,直催陳福英和孫平玉:「唉呀!你們定了算了!」陳福英、孫平玉雖沒武斷答應,卻不斷勸孫天主。孫天主就是不從。陳福寬天天跑在孫家來,口舌都講干了,說:「富貴,你以後哪裡去找這種姑娘?又聰明,又漂亮,實在方圓幾百里都找不到啊!錢呢,法喇過多少年也不可能有人在蕎麥山修起那種高樓。」但孫天主不聽。陳福寬恨得咬牙。陳福英想起那麼好的姑娘、那麼高的樓房到不了手,也直可惜,一直勸孫天主。孫天主不聽。孫平玉聽了,異常羨慕,也決計去看看。於是陳福寬又拉了馬車,二人到了蕎麥山,這次不能再明去了,因為怕給滕家錯覺,認為兩次來看而不提,致生仇恨。只陳遠遠地指了姑娘及家中之人與孫平玉看。孫平玉看得慚愧不已。與陳福寬坐馬車回家,就罵孫天主不識好歹,這麼好的姑娘都不要。陳福寬就說:「大姐夫,回去和我姐姐商量,不要聽富貴的,你們定了就算了。他也沒奈何。」孫平玉回家,直說:「天啊!那種姑娘!那種家身!我再在地裡挖一百年,挖到老死,也無法比。」又勸孫天主要起算了。孫天主不要。孫平玉說:「那你就親自到蕎麥山看看。」孫天主說:「我知道。」孫平玉說:「那姑娘好不好呢?」孫天主說:「我知道她好。」孫平玉說:「那為什麼不要呢?」孫天主說:「自有不要的原因。」孫平玉說:「你是讀書讀昏了!不識好歹了。你枉自讀書!讀到牛屁眼裡去了。」陳福英見父子倆又要如那年因吳家姑娘一樣吵起來了,急忙勸:「吵什麼吵?不要就算了嘛。」不過全家都為此不愉快了。
孫天主經這麼一折騰,對滕櫻感情就複雜起來了。滕櫻人不錯,他明白。她對他好,他是知道的。也明白討到她他會別無他求,一生都很幸福。但他總有許多道不明說不清的想法。就如理想,他沒有固定的理想。就如對待以後的生活,他不期待一定模式的生活。又如婚姻,他也很複雜。他腦裡裝的姑娘,不單這滕櫻一人,而是太多太多了。他總覺他都對不住她們。如今這一折騰,尤其陳福英回來說了滕櫻有關他的那幾句話,使他漸覺真要愛上她了。他因此對她也纏綿起來。但終沒有答應。他總想討個應該比他更強的女人,而滕櫻等,不可能強過他。她們很多人愛他,只是愛而已。她們很幼稚,無法知他的胸懷。到底來說,他如今所見的女人,都最終會是一個僕人似地愛他,不可能像一個主人似地愛他。他不需要各方面對他百依百順的女人。他具體要個什麼樣的女人,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只想以後見到她,那才麻煩了。經這麼一攪,以後如何見面呢?實在有愧於她啊!他真是怕這愛情了。每件下來,都是他覺欠了別人一筆賬。這賬不還不好。還呢,這是無法還的。別的賬都好還,愛情的賬無法還。越還欠的越多。
這事到底傳開了。孫江成等又道孫天主憨,叫趕快去動手。孫江成來說:「滕家多大的家族啊!只要成了滕家姑爺。吳家怕我們,那就像我們如今怕吳家一樣。在蕎麥山討口,也比在法喇當財主強啊!滕家在外地當官的幾十人。在昆明、烏蒙各地都有。好大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