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星沒有住在學校,而是住在其縣城的親戚家裡。她和孫天儔等仍是全校年齡最小的學生之一。她是則補的小公主,卻不再是米糧壩的小公主。米糧壩家境比她好的女生多的是,這些人才是米糧壩的公主。而且學生眾多,都差不多,誰也說不上是米糧壩的公主。地位決定一切,學生也不例外。家境、財富等等,決定了人在社會上的地位,同樣決定學生在學校的地位。晏明星在米糧壩的地位,比在則補時一落千丈。她也變自卑了,巴結縣城裡的女生,以能與她們為伍為榮。她和孫天儔不同班,雖同在一幢教學樓,卻很少遇上。一是孫天儔不上課,專往圖書館裡跑,根本見不到。二是孫天儔即使偶爾來上課,就在教室裡埋頭看書,上課下課不出教室,放學了,如書精彩,非看完不走。等出教室來,學生早走完了。一個月頂多一兩次見到晏明星。一個人自卑與否,無論他如何偽裝,一眼就能看出。當他看到她和城裡女生走在一起那種高興的神情時,就為她難受,覺她比他差多了!心想何苦呢,縣城裡的人有什麼了不起?她何苦自卑如是!不見他孫天儔了嗎?他孫天儔決不自卑,天馬行空,傲視一切!二人見面,天儔總想向她說,但又不好說,能怎麼說呢!再者,孫天儔和晏明星都比前一年大了一歲。這正是敏感的年齡,對男女之事比在則補更懂了。孫天儔在則補時,在混沌與黎明的邊緣,和她處時,出於天然,無拘無束。而今呢,大了一歲,稍懂了。孫天儔家裡只有幾個弟弟,沒有姐妹,不知如何和姑娘相處。如今遇上晏明星,就陷入窘境。不知該怎麼辦。而在晏明星,也是這樣,在則補時出於天性,能大言不慚「我家兩口子」,而今大了一歲,即使在則補,也不可能敢說這樣的話了,何況在米糧壩呢。但二人原來有約,不同一般的同學。平時遇上,她老遠就害羞,不和孫天儔說話。頂多看孫一眼,就邁開眼睛趕緊走。孫天儔也一樣,想見到她,見後又發窘。所以在米糧壩半年,二人遇上幾十次,但一句話都沒說過。惟獨都還以則補時說的話當回事。孫天儔想的是她永遠屬於他,她也同樣,話雖不說,心有默契。
孫天儔初入縣城,目標堅定,要忙著以三年時間,把縣圖書館的書過上一遍。忙得不亦樂乎。晏明星呢,就惶然了,彷彿失卻了方向,變得無所適從。縣城比則補大多了,她的地位也不如在則補時了。她也就適應不過來。孫天儔設身處地想,為她悲哀:「女人比男人可憐得多啊!如晏是男的,從則補到縣城來,環境發生變化時,完全可以像自己這樣採取對抗的方式,來應付挑戰,而她是個女的,要她像自己一樣,顯然不切實際。但如她現在這樣呢,也很可悲!」但晏的學習還是很好。
第一學期的三好生榜,孫天儔自然是無緣。而晏明星是全年級第二名、三好生,仍是萬眾矚目的姑娘。她人既漂亮,學習又好,仍是男生們的偶像,並立即引來一夥好色之徒,天天寫信給她,或是天天跟在她後面。孫天儔有所知聞。
社會變得真快,孫天儔剛進初中時,學生狂趨中山裝。如今在縣城,中山裝已過時了。如見穿中山裝,那一定是鄉下農村學生。有錢的農村學生已學著城裡學生穿夾克,穿短褲,穿喇叭褲,穿大皮鞋,蓄長頭髮了。皮鞋上了油,亮光光的,才三三兩兩,攀肩抱腰,在街上走著炫耀。
王勳傑師專畢業,分在米糧壩縣中學教高中化學。人既年輕漂亮,衣著也甚光鮮,書也教得不錯,頗令一些女生想入非非。孫天儔初見他來上課,很是激動:法喇那偏僻落後的地方,竟有人站在縣中學的講台上!便常去他那裡玩。王對生活一絲不苟,衣著談吐均很講究,不同孫天儔對這一切毫不在意。但孫天儔去了幾次,就發現從前質樸勤學的王勳傑,也被社會壓迫牽引,趨附庸俗了。王勳傑雖書教得不錯,同樣以出身農村家庭而自卑,拚命巴結縣城出身的年輕教師,跟著他們打牌、打麻將、踢球、喝酒,學他們的說話,學他們對一切滿不在乎的神情,而不再研究學問,神情與晏明星趨附城裡女生完全一樣。他很悲觀,孫去拜訪時,與孫說:「在我們那些地方,能翻身嗎?永遠不可能!像我,拚死拚活,考了個師專,已是極不錯極不錯了!但也就到盡頭了!一個師專生,能做什麼呢?充其量多教幾個學生,所謂桃李滿園而已!還能有什麼出路?沒有了嘛!而如果我家不在法喇,而在這米糧壩,我可以學習成績更好,考取本科而不是專科,到大城市去讀名牌大學,那我就完全可以努力奮鬥,分在大城市!真正的幹事業!那才是出路!我在米糧壩讀高中,成績全班最好,高考是全班狀元!僅考了個師專!我考取個師專轟動到什麼程度,你是知道的!那就是強弩之末了!我想考名牌大學,所以考取師專,心中並不太高興,雖想不去讀而重新補習,考個名牌大學!但怎麼可能?環境不容許!有什麼辦法?所以我們這些人,尚未生下來,就決定了悲劇的命運!無可奈何!無論怎麼拼都無可奈何!」孫天儔不同意,說仍可以奮鬥。王勳傑說:「怎麼奮鬥?兩條出路:一是搞研究,我在這米糧壩,怎麼搞研究?我現在的情形,就像法喇農民。如果你叫一個法喇農民:『來!我給你一把斧子!你給我把空氣的成分弄清楚!』或者叫一個牧羊人:『你就用你的牧鞭,把相對論搞出來!』根本不可能!這不是牛頓見蘋果落地就深思冥想發現萬有引力定律的時代了。第二條路呢,只有改行當官,但這要後台、要關係、要背景啊!我們都是一樣的:從農村來,有什麼?父親好不容易有個工作,能領幾文工資!母親呢?農民!親戚呢?農民!朋友呢?也是農民!現在交幾個朋友,跟我一樣!同學呢?我就是他們當中活得最好的了!他們都要來求我,我去求哪個?要調動,調不走。要當官,無門路!怎麼奮鬥?只能早晚兩頓飯好好奮鬥,不餓著!」孫天儔歎息而出。在米糧壩,農村籍的學生被縣城籍的看不起;農村出身的教師,被城市出身的瞧不起。農村籍學生的出路是投降!農村教師的出路也是投降!多少英才都投降了!王勳傑是法喇的英才,向米糧壩的庸俗投降了!晏明星是則補的英才,她也向米糧壩投降了!孫天儔深感可憐:這些人聰不聰明?很聰明!正因聰明,投降了。如果不聰明,尚不至於投降!多少本可以成才的人,都投降了,多麼可惜啊!
惟有孫天儔不投降!他要與世界作對到底!人人學城裡學生穿喇叭褲了,他不穿!人人學城裡學生說話,他不學!有意土頭土腦!結果班上有幾個城裡學生看不慣他這有意為之的干法,來欺侮他。見他個子矮,突然走近一揚腿,腿就從孫天儔頭上移過。孫天儔大怒,抱起石頭就砸去。結果就打了起來。孫天儔自然打不過。被打了趴下。打過幾架,城裡學生雖看不慣孫天儔,只是嘴上罵:「這個土包子!」而不敢再與孫打架了。
惟一可以與天儔同志的,就是法喇學生岳英賢。岳頭個學期高考,未考取。今來補習。假期裡幹農活,干怕了,因此拚命讀書。他個子、年紀也小,心性也傲,也被罵為「土包子」。在這縣城,飽受歧視。與孫天儔惺惺相惜,說:「以前沒有嘗到當農民的滋味,這個假期回去,天天背松毛丫枝,背怕了。我爸爸問我:『苦夠了沒有?』我趕緊說:『苦夠了!』他才給一百元,叫我來補習!你想在我們法喇,既不興洗澡,又不興理髮,一兩個月才洗一次頭。一路的坐車來,全身的灰,一到這縣城,就有人罵我『高山人』!這些雜種!我們哪裡比他們差了?我們雖是吃洋芋坨坨長大的,但志向、理想並不比這些吃大米瘦肉的雜種差!」
岳英賢是拚命苦課本,很少讀課外書。孫天儔則不上課,拚命地看課外書。他們有時談起王勳傑來,見他跟在一夥城裡的褲紈子弟後面,都道可惜。二人原都極敬重王勳傑,認為王是法喇的驕傲。岳英賢說:「王勳傑可惜了啊!又有才能,又有志向,剛從學校畢業,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他原來很高尚,現在怎麼變庸俗了呢!人一變庸俗,那就完蛋了!」
縣圖書館書多,孫天儔越讀越是著急,越感到自己的無知和以前在蕎麥山讀那點書的可憐。這日孫天儔讀到明代少年英雄、詩人夏完淳的詩及其事跡,大吃一驚。夏完淳生於明崇禎四年,死於清世祖順治四年。滿清入侵,夏起義兵抗敵,被俘就義,年僅十七歲。少年早成,著有《夏內史集》,孫天儔閱其詩,為其格調高亢、詩藝工精而吃驚。認為他是明代最優秀的詩人。每日朗誦其詩:「復楚情何切,亡秦氣未平。雄風清角勁,落日大旗明。縞素酬家國,戈船決死生。胡笳千古恨,一片月臨城。」「戰死難酬國,仇深敢憶家?一身存漢臘,滿目盡胡沙。落日翻旗影,清霜冷劍花。六軍橫散盡,半夜起悲笳。」「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山河淚,誰言天地寬?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魂歸來日,靈旗空際看。」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了。自覺比夏完淳,是地欲比天。夏十四五歲起兵抗清,即事命篇。十七歲就義時已是著名的民族英雄、愛國詩人,在中華歷史上流芳千古。而自己呢?已近十六歲,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什麼呢?
孫天儔徘徊惆悵,夜裡失眠,輾轉反側,憂心如焚。一夜眼亮如火。怎麼辦?像夏赴國難而死嗎?眼下無外敵入侵!否則尚可禦敵以死,不愧於夏。但即使能赴國難而死,那詩呢?死時能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夏完淳那樣優秀的詩作嗎?
孫天儔深感無奈,上述兩項,他一項也無法在十七歲前完成!他幾乎要瘋狂了。比不上夏完淳,那還活著幹什麼呢?他越想越悲觀,越想越糊塗。如果自殺呢,那更一萬個孫天儔死了,也不如夏一個。宿舍內鼾聲此起彼伏,城內城外雞聲一片。孫天儔憎惡這個社會了:「多少庸人,正睡得死氣沉沉啊!」外面漸漸明瞭,有喜晨跑的學生已起床赴操場。孫天儔躺在床上無益,也下了床,就覺頭腦昏沉,眼痛如灼。又上床去,還是睡不著。天明了,他只得起來。整個白天,眼睛火辣辣地疼。書拿到手上,不久看完了,但是什麼內容,立刻忘記了。孫天儔只好不看書,到操場裡走著玩。足球場上,高一年級的學生正在踢足球。城裡的紈褲弟子,分成兩幫,圍著那圓的東西拚死拚活。孫天儔見著就可悲,這爭個什麼東西啊?想人比動物高尚得多。但如果一群老虎和獅子,捕擒食物時,是異常雄偉,而如果一群老虎為個足球拚命時,是何景象!兩個班的姑娘,拚命吶喊助威。晏也在她們班啦啦隊的行列,大喊大叫。那些球場上的學生,為了要表現自己,不單腳上賣力,手上也在使勁,搶球時相互拳打腳踢。終於不成踢球,而成踢人了。雙方學生在球場上打了起來,血出來了,嚎叫聲也起了。兩班女生也相互罵了起來。晏也在罵對方女生。
孫天儔看得驚心。猛覺此女已庸俗化,與他已相去甚遠了。夏完淳十多歲為國而死,球場上這一夥呢,晏之流呢?孫天儔不敢想像如果外敵侵我中華,晏等會否上陣廝殺,為國捐軀。看一陣,不忍見他們那庸俗勁,回來看書,眼睛一沾了書,像被針戳。孫天儔無法,只得回到球場邊,庸俗就庸俗,他只好也看足球。打架止歇,雙方又開戰,都為復仇,爭搶得更激烈,也更野蠻。女生都為壓倒對方女生,巴不得自己的班贏,叫得更有勁,邊鼓勵本班男生,邊罵對方女生。晏也更賣力地叫。孫天儔斜眼看著她。晏猛見孫天儔在對面,叫得不大聲了。孫天儔盯住她看,想:多聰明的人啊!世上的知識學不盡。她怎麼不珍惜青春,珍惜年華,好好讀書呢。
足球賽完了。晏所在的班贏了。姑娘們又叫又跳,又唱又笑,忙給男生們倒水,慶祝勝利。晏始終因孫天儔在對面,拘束不已。男生與女生們談的談笑,打的打鬧,頗是瘋狂。晏獨自走向孫來。孫天儔明白自己把她逼來的。她漸近了時,腳步就猶豫了。孫天儔就叫:「晏明星!」她站下,臉紅了。問孫天儔:「有什麼事?」孫天儔說:「沒什麼!」她就站下,等他再說話。孫天儔很窘,說什麼呢?二人各自看著自己眼下的地面,有時偶爾互看一眼,站了許久,她就一笑,說:「我走了!」孫天儔點頭。她又看他兩眼,像在詢問,孫天儔無話可說,她就走了。孫天儔盯著她的背影,感情複雜,她的眼神仍充滿對他的關切!他心內立即像水一樣漾了起來。孫天儔明白只要自己叫一聲,她隨時可以屬於自己。他甚至又想入非非了,心中儘是對她的依戀。
孫天儔連續多少夜晚睡不著覺,只要一上床,思緒就飛揚起來:他要當天地的霸主,宇宙的君王了。眼睛又疼起來,眼看又將失眠了。孫天儔急得罵自己:「你算什麼狗屁東西!滇北山中的小農民!學習成績極差的高中生!全球幾十億分之一!一個渺小的螞蟻!地球算什麼?才是太陽的幾百萬分之一!太陽系算什麼?銀河系的一千五百億分之一!銀河系算什麼?只是已知星系的十億分之一!你算哪樣呢?」罵也不起作用,他就回想站在大紅山頂俯瞰法喇村人如螞蟻的情景,又回想站在大紅山看則補只是個針尖大的白點!又回想開學時自己與父親來縣城時,站在高山上瞰縣城,整個縣城只有一顆米大!孫天儔就問自己:從天上俯瞰你,你有多大呢?然而還是睡不著!無奈之餘,孫天儔大怒:既然都不爭氣,那要想就想吧!又想夏完淳,又想自己要怎麼辦?又著急起來了!十幾年的光陰,碌碌無為過去了啊!滿腔憤怒,他就跳下床來,走出宿舍。
月色很好,大塊的夜雲在不斷地分裂、組合,向東奔湧而去。孫天儔仰望它們,感覺大地也在奔湧斡旋。整個縣城呢,悄無聲息。孫天儔想:昏者多而醒者少。看看如今,能起來欣賞這夜色的,能有幾人呢?更多的人,包括晏明星在內,都在黑暗的屋裡,做著渾濁的夢啊!
坐了許久,睡意來了。孫天儔又回宿舍。宿舍裡熱烘烘的,儘是人們鼻內呼出的熱氣。鼾聲一片,有如外面的蛙聲。孫天儔一喜:人就是青蛙!尊貴何在呢?
長達兩周的惆悵和憤懣,孫天儔才想清楚:要比夏完淳很困難!當不了民族英雄,那就在文學上趕上夏完淳。他想的是在十七歲之前,拿出一部長篇小說來。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不比夏完淳差。至於小說的內容,也早已想好了。孫家到雲南來這麼多年,這麼多代,不是過得很可憐,很悲慘嗎?法喇人不是也過得很淒涼嗎?就以孫家和法喇人的歷史為依托寫作!敘述那些淒涼的人生道理。他已不想寫什麼英雄美人的故事了!
他改為研究米糧壩的歷史。在蕎麥山中學時,他知道了一些,這下又進行核實補充。白天去找資料,晚上進行構思。一構思就睡不著覺,夜夜失眠。對鏡一望,雙眼紅腫,眼珠儘是血絲。他從書上學到控制失眠的辦法,從一、二、三數到幾百、幾千,但數著數著他就失去了耐心。罵自己也不管用,又只得放任自流。想眼睛紅腫到哪一步,也不管了;生命到哪裡完結也管不了了。他原以激情自鳴,以豪邁得意。不料如今盡吃了激情的苦頭。每晚被激情驅使,直到天明。
城裡學生,當時最值得自豪的東西,就是他們能提上錄音機到班上來炫耀。放什麼「你就像那冬天裡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的心窩」,以及「迪斯科!這是心靈的安慰,這是無已的追求」。拚命跺腳扭腰,叫跳「迪斯科」。惹得一班農村學生羨慕極了。農村學生的羨慕,更添了城裡學生的自豪。連王勳傑也買個錄音機來,教給他那班的學生跳,他自己也跳。孫天儔他們班上,城裡學生不多,也沒有別班城裡的學生闊,但錄音機和迪斯科還是有的。教室裡跺得黃塵飛揚。農村學生都站在角落,瞻仰他們的舞姿。孫天儔有時到教室,看見了,就想:真是百獸率舞啊!到王勳傑的那一班,見王和男生女生們在跳,孫天儔想:王也要同百獸了!再到晏明星她們教室,見晏也在和城裡男生女生哈哈大笑,邊笑邊跳邊擦額上的汗。孫天儔就搖頭:這姑娘越來越庸俗了!
半年匆匆而過。將到元旦,班上搞了個聯歡會。幾個城裡的男生女生是班幹部,受班主任委託,領了班費,買了彩紙來,把教室的電棒裱了,就成綵燈了。把桌子移到邊上,上面放好糖果。王勳傑等老師也被請來坐著,聯歡就開始。農村學生只能當觀眾,看城裡學生的迪斯科和聽他們嘶啞的「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閃爍。彷彿天上星,最亮的一顆」和「你給我,笑一點,滋潤我心窩」,嚎叫一起,掌聲如潮。孫天儔火了,決心大掃蕩,就自報節目。那些女生平時欲逗孫天儔,但孫太冷酷,總逗不動。這下巴不得聽聽孫天儔的歌聲,急鼓掌歡迎。孫天儔就上場。他沒有錄音機也沒有磁帶,就搞清唱:「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奴隸們起來,這是最後的鬥爭!」女生們一聽就皺眉頭,叫孫天儔:「你唱個流行歌曲給我們聽聽嘛!」男生則高喊:「下來了!下來了!你唱這個不好聽!」孫天儔不理,仍然唱,他最欣賞《國際歌》。男生見吼不下孫天儔來,噓聲一片,叫孫天儔:「下來了!再不下來我們要打了!」《國際歌》唱完,孫天儔有意挑釁全班學生了,又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學生又轟他下台,他不下。唱完,又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完了又《蘇武牧羊》了。包括王勳傑等老師,都為孫天儔這有意搗亂而不滿。衝上來幾個學生,強行把孫天儔拖下講台,迪斯科又開始了,王勳傑等又和女生們率舞了。孫天儔已滿足,走了。
學校搞了個文娛晚會迎接新年。大禮堂裡,人山人海。上台的,仍是什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會更加珍惜自己」等等。還有就是迪斯科,單個跳,團體跳,你方跳罷我又跳。孫天儔又想:「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就想上去吼《國際歌》了,可惜有人見他上去,就忙阻著,上不去。
孫天儔以陽曆元旦是西方的東西不予承認。他定要以陰曆正月初一為元旦。他一直堅持以甲子乙丑等干支紀年直到現在。這給他帶來了極大的麻煩。老師反對,學生也反對。孫天儔我行我素。答歷史試卷,涉及年代,孫天儔就是不用公元紀年。題雖答對了,老師不給分。孫天儔就和他講理。他又說:「你這個極端、反動而且狹礙的民族主義者!滾!我教不下你來,你去另請高明!」
孫天儔還覺不能抒發他的憤怒,又理了個光頭。全校就他一顆亮光光的腦袋,極是惹眼。校長看見,就問是誰,如此大傷風雅。叫孫天儔去盤問,命令孫天儔戴上帽子,否則警告處分。孫天儔被迫整個帽子戴著。校長又在教師會上提此事,歷史老師說:「這不算反動!他公然以干支紀年!」校長大驚:「有這回事啊?是不是真的?」又捉了孫天儔去問,又警告:「你再敢以干支為紀年,就開除你!」孫天儔便不能公開用了。
寒假到了。因交通不發達,全縣只有幾張班車通往則補等較大的區。蕎麥山在全縣正中,無專跑蕎麥山的車。孫天儔等回家,得搭其他車,又都是短途,客運站只賣長途的,不賣短途,買不到車票,蕎麥山的學生就只好大家出錢,去找到一輛貨車,談好價錢,坐到蕎麥山。又從蕎麥山走路回家。一到家裡,他就忙著在全村採訪。近一個假期,基本將法喇的歷史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