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在即,要轉糧食到學校。以前轉糧食,都是陳福達等找個糧單來,送給孫平玉,拿到糧管所去,辦一下手續,糧就轉掉了,很方便。現在陳福達等未幫找到糧單,要轉糧,只有背糧食去轉了。孫家能轉的只有蕎子。見苦蕎剛黑,忙割了打下來,搶著日頭好,幾下曬了,差不多干了,逢趕街天,孫平玉背一百斤,陳福英背七十斤,孫天儔背五十斤到蕎麥山去轉。天不亮出發,中午十二點才到。雖還是以前的路,但孫天儔一年不走,便覺異常的遠。他不明白以前的日子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孫平玉、陳福英衣裳、褲子補了又補。汗水不斷滴下。有的趕馬車,嗒嗒地跑過去了。有的騎自行車,一衝而過。路上的人,穿的都比孫家要好,也悠閒、舒服得多。孫天儔感到痛苦。他不單覺難以奢望有馬車、自行車給父母坐,就是能免掉背上重負,也辦不到啊!
到糧管所,等了半天無人。工作人員或上街,或打牌談天。孫天儔到處去找,找到一個女的,說了,那女的叫等著。孫天儔等了許久,她都不動。孫天儔又求她,她說:「等我把毛衣打好再說。」孫天儔估計她那毛衣,到天黑也打不好,就說:「請你去交了糧再來打行不行?」那女的火了,問:「那你把糧食背回去,等我打好了毛衣再背來行不行?」孫天儔大怒,質問:「你們領著人民的血汗錢,就是這樣對待人民群眾的?」那女的跳起來:「我領你的血汗錢又如何?你要怎樣?告訴你:我就是不收你的糧食!」孫平玉等聽到吵聲,忙來罵孫天儔,說好話。那女的說:「不收就不收!你們背到縣上去轉!」陳福英說:「同志,是他的錯,我們向你道歉!求你行行好,幫我們收掉!求你開恩了!」孫平玉說:「同志,望你不要跟他計較!幫我們的糧食收下!如果背去縣上轉,兩天都到不了。」那女的總是不理。孫平玉、陳福英卑躬屈膝求了近一個鐘頭,那女的才說:「看在你家兩個人的面上,如果他向我認錯,態度好,我就收!態度不好,不收!」孫平玉、陳福英忙來罵孫天儔,叫他向那女的認錯。孫天儔異常悲憤,剛才見父母卑微地求,已是怒火萬丈。想父母多麼可憐,如地上的昆蟲了,上天竟還忍心往地裡踏啊!這是天大的恥辱!他多想把這恥辱一人承擔,也想狠狠收拾這女的,然而眼下父母逼著他認錯,他只得死心踏地學勾踐,說:「同志,我錯了!我向你道歉,求你把我們的糧食收下。」那女的說:「你行得很!怎麼不行到底啊?」盛氣凌人地站起來,三人緊跟其後。女的不耐煩地伸手一摸蕎子,道:「背回去曬乾再來。」三人明白她成心整人,急了,陳福英忙又求說:「同志,我們曬了好幾天,曬得很干了!」這女的指著陳福英的鼻子道:「不行!你再跟我囉唆!你再曬十天我也不收。」陳福英就不敢說了。三人圍著這女的求了半天,無法,陳福英只得求:「同志,我們是法喇的。要是背回去,天黑都背不到家。求你了,能不能在你們這裡曬?」好話說了一大通,那女的終於才同意就在那場壩裡曬。沒有布,又得求那女的。那女的一味呵斥,叫孫天儔扛了布,把蕎子攤開曬了。
孫天儔受辱不小。平時他總以為上天會據人才情之愚智、志向之高低、識見之清濁分別對待。於賢才有寵,於愚夫寡恩。他的才氣、志向、理想特出,上天應該驕寵他,才叫公平。不料全然不是這樣。今天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受辱了!最偉大人物神聖的父親母親也受辱了!他總有一日要替天行道,進行報復了!
因出門就沒吃飯,一路背來,又不斷求那女的,都餓極了,身上卻無一分錢。孫家出法喇就舉目無親,到蕎麥山不帶晌午飯,就只得挨餓了。天儔就到街上,找同學借得十元錢。陳福英捨不得錢,說:「我看蕎子曬,你爺兩個去吃。」孫平玉說:「我看了曬,你娘兩個去吃!」孫天儔說:「沒事,一起去吃。」陳福英不放心,說:「富貴,你不知道苦一顆蕎子,有多艱難啊!要是被偷掉點,就可惜了!苦一年到頭,就得這點蕎子!」孫天儔總說無事。孫平玉也相信了,說:「一起去吃。」到街上,孫平玉、陳福英說在街邊吃碗涼粉算了,三人頂多吃得掉一塊錢的。孫天儔想父母從沒在街上的飯店吃過。從來家裡炒肉,只放油和鹽,頂多再有點辣子,從來沒用過什麼醬油等。為了讓父母嘗嘗味道,堅持去飯店吃炒肉。他認為區區幾元錢,在他偉大的未來是不成其為錢的!
孫平玉、陳福英堅持一陣,信了孫天儔的,進了飯店,但叫吃碗麵條就行了。孫天儔不依,堅持叫炒了肉上來。肉剛炒上,孫平玉、陳福英就叫不要菜了,單用肉下干飯吃。但那肉中大半是蒜和辣子。肉只佔三分之一。根本沒吃出個什麼名堂。吃好一算,六元錢。孫平玉、陳福英一聽,後悔不已。出來就埋怨孫天儔,陳福英說:「富貴啊!六塊錢就是六十個雞蛋了!這些飯和肉在家裡頂多值十個雞蛋錢!五十個雞蛋錢就白送人家了!要苦這五十個雞蛋錢,媽苦一個月都苦不來!才吃一頓飯的時間,就送人了。」孫平玉道:「你以為錢好苦得很啊?我們今天累死累活,跑蕎麥山一趟,怎麼沒人給我們一分錢?你馬上就送人家五元錢了!」孫天儔早已後悔。本是受辱、受累、受餓夠了,想招呼父母吃頓好飯菜,彌補一下,沒料更添悲哀。真是貧窮家庭,事事不幸,怎麼做都是錯的。陳福英見孫天儔已大為後悔,就不說了。孫平玉歎息:「人家掙錢,是這樣的好掙!我們要掙錢,比登天還難啊!」
孫天儔終於明白,他未來輝煌的一切都不能彌補今天的損失。未來他可能是偉大的帝王,但無補於今天父母受辱。未來他也可能富有天下,但已無補於今天吃一頓飯的痛苦。受辱已成事實,而他的夢想還在渺茫的未來。他常出的錯誤,是總將美好的夢想和殘酷的現實混淆。他離不開幻想,離了幻想他活不下去。但他又離不開現實,現實常常折磨他。就是幻想和現實的不諧,造成了多少他難以彌補的悔恨。
回到糧管所,陳福英眼尖,老遠就見蕎子異樣。近了一看,兩塊布的蕎子被偷光。孫平玉和陳福英痛惜連連。陳福英坐在旁邊,急得淚要下來了。孫平玉氣得朝孫天儔就是一腳:「畜牲!老子苦十天苦不來這兩床布的蕎子啊!」
全家頹然無力地坐在蕎子邊,守著蕎子曬。太陽西去,又忙去求那女的。那女的正和男友吃飯。飯菜皆比孫天儔等去館子裡吃的好。孫天儔就想,別人吃頓好菜好飯,心情愉快。我家吃一頓,後悔十天都不止。那女的白襯衣、紅毛衣、高跟鞋,一身光潔。男的西裝西褲大皮鞋,上下亮閃閃的。孫平玉、陳福英呢,全身補丁,上下灰塵,大汗淋漓,飢腸轆轆。那男女叫:「外面等著!等我們吃好飯再說。」於是全家只好餓著肚子在外乾等。等吃好了,才好話一通又一通地求,那女的才來了,頤指氣使孫平玉一家裝了蕎子,過稱,倒好糧食,她連指頭都沒動一下,完全像指揮三個奴隸。孫天儔見她吼孫平玉和陳福英,心中大怒。他覺母親無論身材、容貌、智力皆比這女的強數十倍,而地位卻如此卑賤。父親比她那男的,也強數十倍,而也是如此可憐。自己呢,是天下最偉大的人啊!結果呢!
等轉好,那女的開了票,天已黑了。全家急忙往回走。孫天儔氣憤不過,想自己成功時才來報復,不知要到何時!或許就是一場幻想,決計當場報復。於是就說:「你們先走著!我回去解個手!」即返回糧管所來,指那女的罵:「臭婊子!我日你的媽!你這雜種養的!你中午問老子敢怎樣,老子現在告訴你:老子敢日你媽!」那男的見天儔不及他腰高,竟敢來放肆,就提根棒衝出來。孫天儔早備有石頭,就朝那男的砸去。見石頭砸在那男的身上,他才得意地往回跑。那男的追一陣,沒追上。孫天儔追上孫平玉、陳福英後,天已黑了。一家人又累又餓,摸黑往回跑。到家已是半夜。孫富民等早睡著了。他們本還在蕎麥山就餓得要站不住了,又跑了五十里路,早餓枯了。熱了飯吃後,天已漸明。就不睡了,提鋤子上坡挖洋芋。天黑回來,吃了晚飯,孫平玉忙洗肉煮。煮熟就掛在火上,火塘裡加了火,才休息。孫天儔半夜醒來,見燈已亮著了。孫平玉已起來煮飯。又一陣,陳福英也起來。孫天儔起來,孫平玉說:「才半夜,還不亮,再睡一陣。飯菜煮好,久等天不亮。全家沒一隻表,不知是什麼時候。多次出門看天色,總覺要亮了,卻不亮,只好又睡下。等孫天儔又醒,孫平玉、陳福英已起來,在燒香燒紙敬天地和祖人。敬好,就開始吃飯。吃好,天始微明,孫平玉就背上箱子,孫天儔背了行李,又如三年前去蕎麥山,朝米糧壩走。
路上遇到熟人,都說:「孫平玉,坐車嘛!」孫平玉說:「走路省兩塊錢。」十二點,父子倆到了蕎麥山,向西爬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山。處處泥石流。小路在懸崖上折來折去。偶爾蹬一個石頭下去,根本聽不到回聲。爬了一山又一山,到中午,上了山頂。回望大紅山,巍巍高入雲天。前面已是金沙江河谷,但根本看不見金沙江。下山十里,才見到河谷底部。青色的江南面流來,向北流去。因氣溫很高,谷中白氣瀰漫。江東一個僅一平方公里左右的緩坡上,儘是綠色的甘蔗,中間一堆白色的房子,就是米糧壩縣城了。四面高山環合,像一口大鍋。米糧壩在鍋底。儘管已是下午,父子倆下山,仍是異常的熱。眼看縣城就在腳下,但走了幾個鐘頭,都走不到。近於天黑,才到縣城。見街道寬到可並排行兩輛車,路燈明亮,如同白晝。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孫天儔大吃一驚。父子倆在向人詢問米糧壩中學時,孫天儔迎頭見晏明星和幾個女孩迎面而來,她看見了他父子倆。孫天儔就一陣慌亂,父親穿的又破又爛啊!他忙朝街邊跑,以遠離父親。孫平玉急了,朝孫天儔喊:「跑什麼!不要跑!注意車!」忙來追孫天儔,拉住孫天儔叫:「你看街上這麼多車!要注意啊!碰著怎麼辦?」孫天儔又急又愧,晏都在望著的啊!她們走了過來,孫天儔臉一陣紅一陣白,晏看一眼孫天儔,又看一眼孫平玉,本已張口要與孫天儔打招呼,見孫如此狼狽,就調過頭裝作和同伴說話,過去了。她們走遠,孫天儔才自愧,責己不已,父親已夠可憐的了,自己還看不起他!自己比畜牲不如。他後悔不能再迎面遇上晏明星,否則他要緊緊和父親站在一起,介紹說這是我的父親,看她如何。但已不可能了。孫平玉不明孫天儔動機,還以為孫天儔初入縣城,被這繁華景象嚇住了,就笑說:「你怕哪樣?只管往街中間走嘛!」到了中學,找到宿舍,放好行李,父子倆將箱子裡的冷洋芋拿出來,吃了就睡了。孫平玉好幾夜沒得睡覺了,也不消擔憂明天的農活,因是一上床,就鼾聲大作,睡得極是舒暢。孫天儔睡不著,聽父親的鼾聲,就可憐父親,他多希望父親後半生能過上幸福的日子,都睡今晚這樣酣暢的覺啊!又反思自己今晚行為,實在可恥、可鄙、可憎!父親已竭盡全力,卑微可憐,自己還要折辱他。連我孫天儔都折辱他了,那世上誰還不侮辱他呢!他越想越憤然,仇恨自己竟淪為庸俗無恥之徒了!
鄉下學生及其家長初來縣城,大覺新奇,盡出去逛街了。半夜才回來睡覺。孫平玉的鼾聲激起了全宿舍學生及家長的反感。不斷有人來叫孫天儔:「把他推醒!」孫天儔不忍打擾父親,只輕輕地推,限於不推醒孫平玉而止。孫平玉被推,動了動,鼾聲減弱了。但不到幾分鐘,鼾聲恢復,人們又來了,叫孫天儔推。孫天儔又推,但極輕,又不起作用。這些人就罵著兀自來拉孫平玉的腳:「醒醒!醒醒!」孫天儔恐推醒父親,火了:「你沒見我在推了?」對方就道:「你在推還用我來?宿舍不是豬圈!要打呼嚕,去豬圈打!」孫天儔怒目欲裂,跳下床來,罵道:「老子砸爛你的狗頭!」就吵起來。孫平玉被吵醒,問孫天儔:「怎麼了?」孫天儔說:「沒什麼!」只好不與對方吵了。孫平玉忙向對方道歉,息事寧人後,就把頭擔在床架上,嚴防睡著。孫天儔叫父親睡,孫平玉不睡了。挨了許久,夜正漫長。孫平玉就說:「我要走了!明天還要挖洋芋!」孫天儔勸他天明再走,他不聽。下床來穿了鞋,就叫孫天儔:「你睡著,我走了!」孫天儔只好下床跟出,孫平玉叫他不要出來,他不肯。父子倆出校,已是半夜,滿街已沒有人了。到了城邊上,就是爬山的路了。孫平玉就叫孫天儔:「你回去了!好好讀書,不要想家裡!月亮正好,我走慣夜路的,不怕!你不要擔心。」孫天儔答應。孫平玉說:「回去!」孫天儔見孫平玉不走,只好走回幾步。孫平玉以為孫天儔已回,便忙爬山。孫天儔含了淚,又追起來。夜茫茫,月茫茫。孫天儔見父親矮小的身子在前面時隱時現,淚流不斷。但孫天儔畢竟跑不過孫平玉,不久就見孫平玉去高了,去遠了。後就越來越難見孫平玉的身影。孫天儔才站下來。高山之上,無聲無息。孫平玉就消失在高山頂上。孫天儔多想喊一聲「爸爸你慢走」,又不敢喊。他就靜靜地坐下。望河谷中,一片寂靜。近天明了,他才往回下山,回到縣城。想父親幾夜不得睡覺,昨晚好不容易得睡了一陣,又被吵醒,連夜遠去。一夜奔跑,天明後到家,又要忙農活,更不得睡覺了。淚又刷刷下來。
米糧壩縣城歷史不老,卻多次被泥石流埋沒。如今的縣城,只有一百來年。但已極為古舊。米糧壩歷來地處偏遠,沒有城池。城內就是狹窄而曲折總長不到兩公里的一條街,兩邊是又黑又舊的木板青瓦民房。雖有建國後修的水泥樓房,但並不多。孫天儔繞了十來分鐘,就將全城走完。但儘管如此,他還是覺這裡比蕎麥山、則補大多了。十個蕎麥山或則補加起來,才有縣城大。縣城又有圖書館、文化館,書和報紙之多,也非蕎麥山或則補可比。孫天儔跑去一看,臉就白了,心中痛苦,悔恨不已:我以前的時光,全被浪費了!要是從小就在縣城生活,從小就得讀這些書,那是多麼令人痛快的事!只有從頭彌補,把浪費的時光通通追回來。他寫道:「貧窮落後,無比悲哀。年華虛度,碌碌無為。今日始知過往無時不非、無日不妄、無事不悔矣!」他想縣圖書館數萬冊書,雖不盡讀,但需讀的,也不下數千冊。高中三年,一千來日,倘不知危機,是讀不完的。他便規定每日讀十萬字,三年時間,一日也不耽誤,到高中畢業,則至少可讀一萬萬字。所以尚未正式上學,孫天儔已起意不拿學習當回事了。
米糧壩中學為民國三十年由米糧壩縣在省任民政廳長、財政廳長的安興義捐資而建。米糧壩偏僻落後,建縣甚晚,不出英雄人物。數千年來,最高級別的人物即此廳長。廳長貪污狼藉,為民所詬,但於米糧壩,則是英雄人物。米糧壩素無縣志,民國三十年,才由他主持編了米糧壩第一部縣志《米糧壩縣志稿》,未及定稿,他已下台。民國政府欲緝拿他,他逃往香港避難,從此一去不回,民國三十七年病死香港。因此這縣志稿也只完成一半。米糧壩素無初級中學,學子就學,得爬山涉水,到烏蒙就讀。民國三十三年,才由安廳長捐資建立初級中學,縣府以其名命名為興義中學。廳長出逃,中學無人管理,老師、學生走光。共產黨執政,才得以恢復,更名米糧壩縣中學。中學至今只有四十餘年歷史。
報名後始得知,蕎麥山中學的學生,朱成現、柯金成、鄭世傑、劉文勇、何文勇、馬衛軍考取師範。有幾個考取地區衛校。何明輝、周朝文只考取高中。王維敏、劉國輝也考取高中。韋元甲、李雲武均未考取。則補中學呢,劉振剛考取師範,另有幾個考取地區衛校,有兩個城鎮戶口的考取地區技校。晏明星、史元洪分數都上師範線,但報了高中。其餘考取高中的,有五六人。尚有一二人考取農中。法喇的考生,全部考取高中。法喇學生及王維敏、晏明星、史元洪等,全分在其他班。
如今到縣城來,縣城的學生又看不起區上來的學生,盡呼為鄉巴佬,連劉國輝、晏明星、史元洪等也不能免於這種鄙視。劉國輝全沒了在蕎麥山中學時的傲氣,拚命巴結城裡學生,為其充當走卒,又如以前各村學生為蕎麥山街上的學生充當走卒一樣。
孫天儔如今才見到了大學生。中學有幾位老師是大學生。孫天儔就去拜訪。交談下來,就令孫天儔失望。一位老教師從西南聯大畢業,教歷史,甚有聲譽。孫天儔去拜訪。他對歷史很精通,但於當前政治,就不行了。孫天儔發現他是就歷史教歷史,把歷史課當成謀生的工具了。孫天儔認為,歷史是死了的政治,作用是提供經驗,指導當前的政治。否則就無意義。他就和老教師爭起來。老教師聽孫天儔談了幾次,就呼孫天儔為「狹隘的民族主義者」、「帝國主義分子」,恰好他教孫天儔他們的世界歷史,上課都是「六個地跨亞非歐三洲的大帝國是哪六個」。孫天儔反感,一到歷史課就去縣圖書館看書。老教師就在班上點孫天儔的名:「孫天儔這人,最終是個死硬的帝國主義分子!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滿腦子侵略思想!總想征服別人!跟希特勒沒有區別!我們是共產黨人,要講國際主義!馬克思說過嘛:『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孫天儔又去跟他辯:「老師,歷史的精髓是什麼?」歷史老師說:「你說呢?」孫天儔說:「所有歷史上的英雄人物,都是些侵略狂!真正大公無私的英雄人物有沒有?沒有!只是私的程度不同而已!學歷史,只有學到總想侵略別人、總想征服世界,那才學懂了歷史!不想征服世界的政治家,是在犯瀆職罪!貽害本國、本民族!真正精通歷史規律的歷史學家,應該要慫恿本民族的政治家都去侵略別人、征服世界。人類歷史上所有的英雄人物都是如此!成則王侯敗則寇!他們不公於全世界,卻私於本民族!私於世界,卻公於本民族!公、私是相對的!於世界固然是罪人,於本國本民族是英雄!政治家罵他們對不對?對!不罵他們不行!政治家這種手段也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卑鄙!歷史學家呢,就不能罵他們,而要認真分析,得出真理,指導現實!總之,沒有侵略思想的政治家是昏蟲!沒有發現侵略思想的偉大意義的歷史學家是混蛋!」
一個大學生是物理老師。三十來歲,剛從省上的師範大學分配來米糧壩。教高二。上課就是牛頓和愛因斯坦,或者就是諾貝爾物理學獎。孫天儔去找他吹。他盡講中國如何落後,歐美如何先進。有時咒罵中國:「你看看中國!諾貝爾獎要發滿一百年了,沒有一人得到!這種窮法,這種落後法,再過一百年,也休想得諾貝爾獎!」孫天儔不滿,說:「中國是偉大的國家!是歷史上惟一保持固定疆域直至如今的國家!中華文明是偉大的文明!是歷史上惟一單獨起源、持續發展、不絕傳統的文明!漢族是世界最大的民族!人口是世界第二大民族印度斯坦族人口的五倍!幾乎相當於世界十個民族中第二和第九個民族人口的總和!中華民族、中華文明不是有強大的生命力、創造力,早就被歷史淘汰了!還會有今天?這一民族、這一文明還在,不正說明了這一民族、這一文明的偉大嗎?任何民族、任何文明的發展不可能一帆風順!總有曲折!我們也只落後了幾百年!幾百年在歷史長河中算什麼呢?歐洲幾千年默默無聞,又怎麼說呢?不能妄自菲薄!只能奮起直追!」這物理老師就對孫天儔反感,說孫天儔跟清代閉關自守、自高自大、愚昧落後的國民沒有區別。孫天儔呢,一兩次就把這老師看白了,後再也不去和他談了。
一位大學生也是個物理老師,也詛咒中國落後。說他到了這米糧壩縣工作,沒有物理實驗室,不能為他提供機會。說那種實驗室要幾百億美元才能建起一個,中國不是建得起這種實驗室的國家。是中國的落後造成他的悲劇。要是他不是生在中國,而是生在美國,他就有望當大物理學家,奪諾貝爾獎了。孫天儔又對他不滿。並發現自己在蕎麥山、則補那樣落後的地方,還聽不到人們如何罵中國,相反人民群眾都是愛國的。而到縣城來,處處聽到人們罵中國貧窮落後,且都是知識分子。孫天儔就說:「諾貝爾是什麼東西!諾貝爾獎有什麼稀奇?中國幾千年不得諾貝爾獎,不是過來了?我們創造了偉大文明的時候,諾貝爾在哪裡?他還沒有出世!要諾貝爾獎幹什麼?」就和這老師矛了。
一位大學生,教語文,是個「紅樓」迷。他天天研究《紅樓夢》,至於大段大段地背得。說他研究出來了,賈寶玉是清代某某王孫公子,林黛玉是某某王孫小姐等等。孫天儔去與他談,他就講《紅樓夢》,說他在哪裡哪裡發表了論文,證明賈政於清代何時何處當官等等。孫天儔想這些研究結果有狗屁作用!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小說研究豈能如此!再者這老師非常羨慕賈寶玉,生在花柳繁華地、活在溫柔富貴鄉,錦衣玉食、美女如雲,好不瀟灑快樂!說:「人生只有像賈寶玉,才有活頭!像我們這樣,有什麼意思呢?」正因比較賈寶玉,他極是失落。孫天儔說:「我根本看不起賈寶玉!要是我生活在他那種環境裡,我不名揚千古、威振八荒才是怪事!我絕不是賈寶玉那種結局!孫家也絕不是賈家那種結局!」又與這語文老師矛了。
還有一位,據學生們不權威的說法,是米糧壩縣第一個研究生,三十來歲,戴個眼鏡,弱不禁風,文質彬彬,教高二的物理。學生們道聽途說,不可能如何權威。他其實正在複習,擬考研究生,尚未報考。每天他都帶了書,到縣城後的山上學習,是最勤奮的一位老師。孫天儔也慕名拜訪。這一全縣聞名的「研究生」,所談的既不是諾貝爾獎,也不是中國如何窮,儘是教材上的東西,壓根就與社會無關。他精的就是教材,背得精熟,第幾頁上有些什麼內容都知道。又對考了研究生能給他帶來多少功利也計算得甚是清楚。孫天儔想:研究生就是這樣考的嗎?那還有什麼意思呢?比那兩位談諾貝爾獎的老師還差了。曹老師談的對象,是校長的女兒、高三的英語老師陸敏。小陸老師長得異常漂亮,才二十餘歲,剛從烏蒙師專英語系畢業不久。他們談戀愛正火熱。因一是全縣有名的才子,一是全縣有名的美女,這二人每天在球場上打籃球,激起一些年紀稍大已會想入非非的男女生的嫉妒。全校都道曹老師了得,只有孫天儔認為不怎麼樣!
孫天儔與這些大學生接觸了,想大學生也就是如此,比他孫天儔差遠了。就認為考大學也不是他的奮鬥目標。他的奮鬥目標,比當個大學生遠了許多!
班主任老師是個物理老師。他上課不久,發現孫天儔物理極好,即將孫天儔命為學習委員。並動員孫天儔好好學習,以後考個物理系成個物理學家。孫天儔無動於衷。化學老師見孫天儔化學極好,又對孫天儔說:「你好好地學學化學,以後考個化學系。」孫天儔也不動。他不想當匠人!而他認為數學、物理、化學諸科,學到底不過是個能工巧匠。牛頓、愛因斯坦,別人認為了不起,他認為只是兩個有能力的匠人而已。語文老師在改了全班學生的作文後,便將孫天儔的作文在班上念,對孫天儔寵愛有加,鼓勵孫天儔好好努力,以後當個作家。孫天儔的目標不只是當個作家,但確有作家一願,算是稍合他的意。在班上,孫天儔算家境貧寒的學生之一。當然也還有比孫天儔家更貧寒的。但學習不如孫天儔好,班主任便把孫天儔的助學金評到最高。
孫天儔原以為高中課會新奇,縣城的老師會講得比鄉下的更好。但結果令他大失所望。老師上課枯燥無味。一上講台,就叫:「今天翻開第幾頁,我們上某課。」孫天儔想:這是教小學生啊!而這伙高中生呢,一板一拍,真翻開某頁。然後老師在台上照教科書念,學生在下面拚命地記所謂的「筆記」。末了,老師下講台來「檢查」筆記了。孫天儔不記,自然成了收拾的對象。孫天儔說:「課本上就有,還記了幹什麼呢?真要記的,是教科書上沒有的!」課完了,老師佈置作業,學生規規矩矩做好。老師改了,第二天又發回來,做得認真的,表揚;不認真的,批評。學生仍像小學生,既忙筆記又忙作業,又忙在什麼學習指導叢書裡面鑽研,以博老師誇獎,得了老師表揚的,面紅耳赤,興奮不已;不得表揚的,失魂落魄,就像幼兒園的小孩爭小紅花。孫天儔愀然環顧四周,窘急不已:這是浪費生命,浪費光陰啊!別人浪費得起,我可浪費不起!時光緊迫,人生短暫,趕緊走!一趁老師不注意,就溜出教室,朝圖書館跑。走到操場,回望教室,孫天儔就搖頭:高中生了,馬上要考大學,獨立開創事業了!卻都還是這個樣子,那這個國家、民族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