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推開「D&G」的大門時,已經比預定的六點還要晚很多了。雖然覺得肚子有點餓,但現在好像不是想要吃什麼的時候。在這半年裡面,我已經有過好幾次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吃飯或睡覺的時候」的經驗了。一想到這件事,我忍不住一個人靜靜地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麼?」
我本來只是想一個人偷偷地笑過就算了,沒想到卻被半平逮個正著。
「沒什麼。」
「這個人就是田中先生。」
半平把人介紹給我。
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多正經的傢伙。因為正經的人才不會在夏天還穿著風衣走來走去,也不會戴著太陽眼鏡跟人家談公事。當然,如果是流氓就另當別論了,就算他們在夏天穿風衣也輪不到我來多管閒事。
「您好,我是『阿部調查事務所』的田中。」
不過在打招呼上倒是沒什麼失禮的地方,所以我也淡淡地響應:
「我是『紺屋S&R』的老闆,敝姓紺屋。感謝您從那麼遠的地方專程跑這一趟……請坐。」
請田中坐下之後,我也打算在半平的旁邊就坐。但是半平不但自己站了起來,還阻止我坐下。
「不好意思,部長。我晚上還要打工,得先走了。」
「好啊!你慢走。」
「不是啦!在那之前我想先跟你報告一下今天的經過。一下子就好了,可不可以請田中先生再稍等一下?」
半平望向田中,只見田中輕輕地點了點頭,於是我把半平帶到別張桌子上。半平還不忘把自己的西紅柿汁也拿過去。
屁股才剛碰到椅子,小梓已經走了過來,放下水杯。
「歡迎光臨……謝謝您對本店的關照。」
看似真誠的笑臉,不過我實在分辨不出來,她到底是真心地感謝我帶人來消費,還是在挖苦我怎麼都介紹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來。
這麼說來,我今天還沒喝到咖啡呢!稍微想了一下。
「請給我一杯哥倫比亞翡翠山咖啡。」
這種咖啡比我平常喝的卡洛西咖啡還要苦。因為我覺得太溫和的咖啡沒辦法滿足我現在的情緒。
等不及咖啡煮好,我直接催半平開始報告進度。半平點點頭,拿出一本書,放在桌子上。書名是《稱之為戰國的中世與小伏》。
「百地先生的委託是要我們幫忙調查保管在谷中的八幡神社裡的古文書由來,對吧?這本書雖然年代有點久了,印刷的數量也很少,但是關於古文書的一切都很詳細地寫在上面。」
我用力地點點頭。當百地要求我們調查這件事情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呢!如今任務圓滿達成,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了。只是,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得提醒半平:
「書裡面的內容真的能讓百地先生滿意嗎?你沒搞錯吧?」
半平得意洋洋地笑了。
「沒問題的啦!我雖然看不懂那些草寫,但書上有原文,拿來跟手邊的照片比比看是不是一樣的就行啦!這麼簡單的事還難不倒我。而且這本書的主人還是一提到小伏町的歷史就會聯想到他的人,所以我想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我還在小伏的圖書館裡遇到一個主修歷史的學生,他也說這本書的作者非常有名,拚命想跟我借這本書去看呢!」
是喔?那還真是意外啊!
有名的研究家所提出的報告就一定是正確的……事情不是這樣判斷的吧!還不如一開始就先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並不是所有有名的研究家所提出的報告都一定是正確的——還比較好。尤其是半平,感覺起來並不像是會乖乖地接受什麼學術權威說法的人,可是這次倒沒有為反對而反對。既然他都可以接受這本書的內容了,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那你就整理成調查報告給我吧!只要寫成百地先生看完不會再有問題的內容,領到酬勞,這件任務就算是結束了。」
我話才說到一半,半平就擠出一張苦瓜臉來說道:
「果然還是要寫報告嗎?」
「這不是廢話嗎?」
「我已經八百年沒有寫過作文了耶!不知道行不行……」
「那我問你,做為一個偵探,你認為要怎麼讓委託人瞭解你的調查結果?」
一聽到我祭出「偵探」這兩個字,半平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
「我又沒說我不寫。我只是覺得如果可以用口頭報告的話就好了。」
「我們是要跟人家收錢的耶!可以這麼隨便嗎?只要使用A4用紙就行了,其他格式不拘,不需要交代你每一天的行程也沒關係,請款單晚一點我再來做。如果你有花到錢的話請把收據放在辦公桌上。做成一式兩份,一份給百地,另一份給事務所保管歸檔,你自己如果要再留一份的話會更好。」
半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指著他那杯西紅柿汁。
「……我喝完這杯就閃人。」
「小心不要把身體弄壞。反正你的薪水是事成之後才付的,所以多花點時間也沒關係喔!」
說完之後,我回到田中坐的那張桌子。小梓也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我才在半平剛剛坐的位置上坐定,她馬上就把咖啡輕輕地放下,笑容可掬地說:「這位客人,點餐後請盡可能不要隨便換位子。」
我老老實實地低頭道歉。
今天第一杯咖啡都還沒來得及沾到嘴唇,我就先盯著田中的太陽眼鏡說道:
「抱歉,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
「你急著要跟我說有關於佐久良桐子小姐的事,是什麼事呢?」
「……是的。」
雖然他回答得好嚴肅的樣子,但是隔著那副太陽眼鏡,我實法無法判斷他是打從心裡這麼說的,還是只是故意裝出一副很嚴重的樣子。
田中壓低聲線說道:
「關於佐久良小姐的事,請問紺屋先生已經瞭解到什麼程度了?」
「關於這件事嘛……」答案本來已經滾到了嘴邊,卻被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這可不是一件可以隨隨便便地就跟一個搞不清楚來歷的冒失男人說的事情。
「這個問題恕我不方便回答,如果你想要知道這件事,至少得先告訴我你和佐久良小姐之間的關係吧!」
「說得也是,你說得很有道理。」
田中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笑容來。搞不好他之前只是在試探我。
清清喉嚨之後,田中正色說道:
「以下可以說是同業之間的情報交換,千萬不能洩漏出去,你應該也知道這個規矩吧!佐久良桐子小姐因為某件事情,覺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所以僱用敝公司當她的私人保鏢,並委託敝公司幫忙解決這個問題。」
原來如此。
這下子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確定,桐子是真的在網絡上被「螳螂」盯上,而且在現實生活中也的確受到了他的騷擾。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桐子最後是束手無策地逃到谷中來呢?桐子不也有她自己一套對付「螳螂」的應變之道嗎?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在遭受病魔纏身之後,還不是硬生生地撐了兩年嗎?
實際上,桐子最後還是辭掉工作,離開東京。我淡淡一笑地說:
「也就是說,田中先生的工作進行得不太順利是嗎?」
「……果然沒錯,你果然已經掌握到某種程度的情報了呢!我沒什麼好辯解的,因為我們的確沒能完全達成佐久良小姐的委託。」
「她被『螳螂』攻擊了嗎?」
「是的。」
田中慢吞吞地點頭。
「『螳螂』的本名叫做間壁良太郎。今年二十一歲。乍看之下似乎是個人畜無害的男人,但其實非常非常地主觀,永遠都認為只有自己才是對的,所以思想行為很容易脫軌。你有看過他的網站嗎?」
我搖頭。
「他的暱稱『螳螂』據說就是從『螳臂擋車』的故事來的呦!意思是說,就算自己的力量再弱小,也要勇敢地對抗所有不公不義的事情。原本他在網站上大肆批評的惡行,都只是一些像是在電車上沒有讓座給老人、隨手亂丟煙蒂之類的雞毛蒜皮小事。所以被他盯上的佐久良小姐也真是太倒霉了。」
我淡淡地點頭。這種事誰碰到都很倒霉吧!
「他的行動都非常地慎重且巧妙。像我們是以佐久良小姐回家的時候為中心進行保護的,可是間壁好像還是有辦法在這段時間內出現在佐久良小姐的面前,儘管我們從來沒有看到他出現過。」
我淡淡地問了一句:
「回家的時候?不是二十四小時全面戒備嗎?」
田中聳聳肩,那樣子看起來實在有點好笑。
「佐久良小姐的預算還滿有限的。」
「你們沒勸她去找警察商量嗎?」
「勸過了。事實上,她自己也已經去找過警察兩次了。但是,這種跟蹤的行為在還沒有出現實際的犯罪行為時,警察似乎也無能為力。再加上……」
再加上……我大概已經可以猜到他要說什麼了。這幾天經由和認識桐子的人口中的描述,再看過桐子自己寫的文章和她留下來的那本筆記本,可以猜想得出來,與其求助於警察,桐子應該會認為靠自己的判斷力和財力還比較有可能把事情解決掉吧!
果不其然。
「佐久良小姐似乎認為,與其拜託警察,還不如委託敝公司幫她解決這個問題。」田中補充說道:「辜負她的期待,我們真的覺得非常抱歉。如果能夠早一點摸清楚間壁的底細,搞不好佐久良小姐就不會受到第二次的攻擊了。」
田中的聲音裡流露著一絲絲的懊惱。
我仔細地想了想「第二次」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意思。
「第一次是在她找上你們『阿部調查事務所』之前發生的,對吧?」
「是的。」
「當時間壁對佐久良小姐做了什麼?」
「……這我不能說。」
田中的臉上寫著「敬請見諒」四個大字。
「沒有報警嗎?」
「因為這是自訴罪。一想到提出告訴可能會對她造成很大的傷害,我們怎麼樣也沒辦法大力鼓吹。」
我大概可以猜得出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第二次的攻擊也不能說嗎?」
我只是隨口問問,並不期待會得到答案。但是田中卻稍微探出了身子說道: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第二次被攻擊的時候,佐久良小姐似乎有非常激烈地抵抗。」
「怎麼說?」
「第二次並不是發生在我們奉命保護她的時間帶裡。地點也不是佐久良小姐平常的活動範圍,所以我們也是直到接到了佐久良小姐自己打來的電話,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田中說到這裡,稍微沉默一下。藏在太陽眼鏡後面的視線不知道看著哪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說道:「請容我再重複一遍,這件事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
「那當然。」
「佐久良小姐因為拚命地抵抗,結果好像刺傷了間壁的腹部。」
刺傷?單這兩個字,我腦中實在沒有辦法拼湊出具體的形象,所以我問了一個非常白癡的問題:
「用什麼東西刺的?刀子嗎?」
田中似乎也被我的白癡問題給愣住了。
「當然是刀子啊!不然你以為是什麼東西?」
「呃……」
怎麼這樣?原子筆和雨傘也可以拿來刺人啊!犯不著擺出那種不屑的態度吧!我有點不爽。
「……總而言之,間壁被她刺成重傷。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住院一個月是免不了的。」
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發展令我有一瞬間的混亂,但還不至於讓我忽略田中話語的不一致,不禁有點不客氣地直接問道:
「這未免太奇怪了吧!間壁不是住院了嗎?既然如此,佐久良小姐應該會被逮捕才對啊!我可沒聽說有這回事。」
如果間壁要住院一個月的話,就算是正當防衛好了,畢竟還是讓對方受了重傷,怎麼可能既沒有被移送法辦,也沒有被請去警察局吃豬排飯呢?
田中又慢吞吞地搖了搖頭。
「所以我才說是『好像』刺傷了間壁的腹部嘛!因為間壁似乎是跟醫院說,他是跌倒的時候不小心被刀子刺傷的。」
「所以就不構成傷害事件了,是嗎?」
「因為被害者從頭到尾都是這麼說的。所以並沒有驚動到警方。佐久良小姐甚至連筆錄都不用做就回家了。」
我抱著手臂沉思。友春為我煮的咖啡還在我面前冒著蒸氣,但我完全沒有享用的心情。為什麼間壁要主張那件事只是個意外呢?
「……難道是為了要保護佐久良小姐嗎?」
「還不如說是為了要加深她的罪惡感吧!」
田中講話的方式從一開始到現在都一直是淡淡的。
「我猜他大概是想讓佐久良小姐欠他一個人情,以後就能更為所欲為了。」
原來如此。
雖然問田中也沒用,但我還是有一句話不吐不快。
「對於間壁而言,這也是對抗不公不義的壯舉嗎?」
田中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說道:「或許是吧!」
雖然我不認為桐子會因為這樣就覺得有罪惡感或者是欠間壁一個人情,但確實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上了。這麼說來的話,我記得我在谷中找到的桐子的筆記本上的確有一句「他應該昨天就出院了」的句子。
桐子應該是在她認為是自己的天職的工作崗位上堅持到最後一天,然後配合間壁出院的時間離開東京的。
大致的情況我已經明白了。唯一想不透的只有一點——
「問題是,田中先生為什麼會到八保來?」
田中臉上浮現一抹不好意思的笑容。
「雖然是發生在我們執行保護的時間帶之外,但佐久良小姐再次受到攻擊卻也是事實。所以我還是覺得自己並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
「啥?」
「間壁出院之後,曾經先回家一趟,收拾一些東西就又出去了。而且就在他出院的那一天。那種近乎瘋狂的執著,老實說,我也覺得很可怕。照道理講我是不應該給你的……」
田中說到這裡,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縐巴巴的明信片。
「這是間壁寫的。應該是要寄給佐久良小姐的吧!不過,可能是考慮到寄出去的話搞不好會成為日後的呈堂證供,所以最後還是丟掉了。」
我快速地掃了那張明信片一眼。上頭既沒有寫地址,也沒有寫寄件人。田中將明信片的正面朝上,放在桌子上。
上頭寫的是——
我原諒妳對我做的事。只不過,我要妳真心地向我道歉。
請到醫院來。如果妳不來的話,就只好我去找妳了。
再見面的時候,希望妳能夠以更有誠意的態度面對我。
筆跡倒是滿工整的。但是那種工整看了竟會讓人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要是再讓他出現在佐久良小姐面前的話,這次肯定會出大事的。我們極力地想要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就在追蹤他的過程中來到了這個小鎮。」
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
雖然我早有預感可能是這樣,雖然我也覺得田中會這樣突然出現在這裡等於是加深了這個可能性,但是親耳聽到間壁已經追到這個小鎮來了,還是受到很大的衝擊。
從八保追到祖父母的家,再從祖父母的家追到谷中城,間壁就快把桐子逼入絕境了。
田中有點難以啟齒地說:
「但是,這種義務性質的售後服務還是有期限的。我們追著間壁到這裡來已經過了兩個禮拜。再不回東京不行了。如果可以經由我們的手把間壁當作現行犯逮捕的話再好不過,但是他也不會這麼輕易就把狐狸尾巴露出來。再加上我們對這一帶不熟,就連佐久良小姐的行蹤也掌握不到。因此,我想給插手同一件事的紺屋先生一個忠告。對方是個非常危險的男人。請恕我說得比較不客氣一點,如果你是在毫不知情的狀況接受這件委託的話,勸你還是趁早收手比較好。不巧因為我們自己搞錯了對象,以至於這個忠告遲遲沒有傳達給正確的人。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方法,但是你好像已經拿到佐久良小姐的網頁存盤。既然你都已經查到這個地步了,與其隨便阻止你,還不如把詳細的情況讓你知道,希望你以後的行動能更加小心謹慎一點。」
我深深地低下頭。
「你說的話,我都明白了。老實說,我已經大致掌握住發生在佐久良小姐身上的事,也差不多快要找出佐久良小姐現在藏在什麼地方了。唯一不知道的,只有她到底在躲什麼人。經你這麼一說,我心裡已經有譜了。謝謝你。」
「好說,沒辦法堅持到最後,我也覺得很遺憾。」
說完,田中站了起來,把外套拿在手上。我也站了起來。
田中臨走之前,交給我一張照片。
「這是間壁的照片。如果你看到他,請一定要格外地小心。」
同時還告訴我他今天晚上下榻的地方。
田中明天早上就要回東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