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5:鐵血文明 第四章 風雲三才 第二節 傲岸兩布衣 論戰說邦交
    大雪紛飛,一輛厚簾篷車飛出王城,穿過長陽街向尚商坊轔轔而來。

    尉繚入秦,給秦國廟堂帶來了一股新的衝力。從根本上說,尉繚的戰國四大轉折論第一次明晰地廓清了天下演變大勢,將一統華夏的潮流明白無誤地揭示出來,使嬴政君臣原本秘密籌劃的大業豁然明朗。此前,儘管嬴政君臣大出天下的謀劃也是明確的,但其根基點卻仍然在天下爭霸。也就是說,嬴政君臣此前的方略立足點是實力稱霸而一天下,準備硬碰硬地完成一統大業,並未明晰地想到這個「一」是否已經成為潮流所向?至於這個一潮流與秦國一天下的大略有無契合?影響何在?更加沒有明確想法與應對之策。尉繚大論將天下轉折大勢明朗化,秦國廟堂重臣人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其帶來的第一效應,是新銳君臣人人都生出了一種大道在前只待開步的緊迫感。其次效應,是嬴政君臣不約而同地覺察到,原先的實施方略需要某種修正。一番思忖一番會商,嬴政見到尉繚的旬日之後,在東偏殿舉行了重臣小朝會,特召尉繚與會。依據秦國傳統,這是對山東名士的最高禮遇——許布衣之士於廟堂直陳。除了在咸陽的王綰李斯鄭國等,藍田大營的王翦蒙恬也趕回來與會。這次小朝會,尉繚提出了「將一天下,文武並重」的八字方略。

    尉繚的解說,始終縈繞在嬴政心頭。

    「一天下者,非霸業也,實帝業也。霸業者,強兵鏖戰而使天下俯首稱臣也。帝業者,文武並重恩威兼施,而使天下渾然歸一也。方今六國雖弱,畢竟皆有百餘年乃至數百年之根基,皆有強兵稱霸之史跡。便是目下,六國雖強弩之末,兵力土地人口猶存,若拚力重結合縱而一體抗秦,天下之勢猶難逆料也!終不能成合縱者,潮流之勢也。潮流者何?天下歸一之心也!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之時,若僅憑重兵鏖戰,可能適得其反,甚或激活合縱抗秦。若能文武並戰,則事半功倍也!文戰,使人心向一,使民不以死戰之力維護裂土邦國也。如此釜底抽薪矣!文戰實施之策,以邦交大才率精幹吏員長駐山東,一則大宣天下合一潮流,瓦解朝野戰心;二則結交權臣為我所用,使六國不能相互為援,更不能重結合縱;三則探究六國民情民治,以為日後整肅天下之根基。繚以為,若能有兩支邦交銳師出山東,力行文戰,則六國不難平定也!」

    嬴政記得清楚,那日殿堂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至此,一個欲待實施的方略清晰地呈現出來:秦國必須有一個長於邦交且專司邦交的班底,能持之以恆地在山東長期斡旋,方可收文戰功效。嬴政慨然拍案:「立即下書各官署,留心舉薦邦交能才,國府不吝賞賜!」

    次日中夜,嬴政正在書房與王綰李斯議事,趙高輕步進來稟報說客卿姚賈求見。驀然之間,嬴政有些愣怔,姚賈?姚賈何許人也?王綰笑雲,姚賈是行人令,以客卿之身領邦交事務多年了。李斯也跟著笑道,我查吏員文檔,此人乃大梁監門子,當年被魏國官場冷落排斥,憤而入秦。嬴政恍然醒悟:「想起來也!有人舉發……教他進來!」趙高答應一聲飛步出去,片刻便聞腳步匆匆之聲進來。

    「你是姚賈?」瘦削精悍的中年人尚未說話,嬴政突兀一句。

    「客卿姚賈,見過秦王!」

    「姚賈,你知罪麼?」

    「臣不知罪。」姚賈倏忽愣怔,昂然抬頭。

    「國府以重金資你出使,你卻揮霍國財結交六國權臣,你做何說?」

    「舉發之言非虛!姚賈確實以國金結交諸侯。」

    「噢?」嬴政大感意外臉色頓時一沉,「損公營私,公然觸法?」

    「敢問秦王,特使若不結交六國重臣,安能拆散其盟?其盟不散,秦國威脅何以解之?出使之臣猶如出征之將,若無臨機布交之權,猶如大將不能自主部署兵力,談何邦交長效?姚賈懷抱效秦國之心而渙散六國,若做營私罪舉發,秦國邦交無望矣!」

    「姚賈!人言你出身卑賤,輒懷野心,欲結六國以謀退路。」

    「秦王之辭,與大梁官場流言何其相似乃爾!」姚賈竟大笑起來。

    「說!何笑之有?」

    「姚賈笑秦王一時懵懂也!」姚賈坦然得如同駁斥大梁遊學士子,「天下流言罵秦王豺狼者多矣,果如是乎!姚賈確實是大梁城門老卒之子,市井布衣也。然古往今來,卑賤布衣大才興邦者不知幾多,何姚賈尚在區區客卿之位,便遭此中傷?不說太公、管仲、百里奚,也不說吳起、商鞅、蘇秦、張儀,秦王之側,便有關西布衣王綰、楚之布衣李斯。出身卑賤者皆有野心,天下流言者誠可笑也!王若信之,姚賈願下廷尉府依法受勘,還我布衣清白。如此而已,夫復何言!」

    「好辭令!邦交大才也!」嬴政拍案大笑。

    「秦王……」憤激的姚賈一時轉不過神來,迷惘地盯著嬴政。

    「舉發者本意,本王心下豈不明白!」嬴政叩著書案,揶揄的聲調頗似廷尉府斷案老吏一般,「查客卿姚賈者,府邸不過三進,官俸不過十金,雖居官而長著布衣,常出使而故居猶貧。如此大才入秦國不得其位,焉得不為小人中傷乎?」

    「君上!」姚賈猛然一哽咽,長跪在地失聲痛哭。

    「嬴政不察,先生屈才也……」嬴政肅然扶起姚賈入座。

    「我猜客卿之意,絕非夜半歸案來也。」

    李斯一句詼諧,君臣都笑了起來。王綰持重,雖居假丞相之位卻依舊是長史的縝密秉性,在李斯之後補充一句:「我等事罷,該當告辭了。」姚賈卻一拱手道:「我非密事,只為舉薦一個邦交大才!」如此一說,君臣三人興趣頓生,異口同聲催促快說。

    姚賈說,他來向秦王舉薦一個齊國名士,此人在稷下學宮修學六年,學問淵博機敏善辯,論戰之才大大有名,且走遍天下熟悉列國;只是此人歷來桀驁不馴,公然宣示從來不參拜君王。姚賈還沒有說完,嬴政便笑著插斷:「先生只說,此人何名?目下何處?」姚賈說這個人叫頓弱,目下正在咸陽遊學,已經在尚商坊名聲大噪了。

    「好!他不拜王,王拜他!」嬴政朗聲大笑。

    厚簾篷車轔轔駛進車馬場,兩個身裹翻毛皮袍者扶軾下車。

    「小高子,你只守候,不許生事。」

    一聲低沉吩咐,兩個皮袍人隨著飛揚的雪花融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

    渭風古寓的爭鳴堂,正是每日最具人氣的晚場論戰時刻。

    這渭風古寓原本是秦孝公時期開設在櫟陽的一家老店,主事者是大梁人侯嬴,背後的東主是名動天下的白氏商社。隨著秦國遷都咸陽,渭風古寓也遷入了咸陽。其後魏國衰落,白氏商社也因其女主白雪隨商鞅殉情而進入低谷。侯嬴等一班老人不甘白氏商社式微,將魏國故都安邑的經營根基全部遷入了生機勃勃的秦國,數十年認真操持,渭風古寓便成了山東六國在咸陽最為顯赫的大酒肆。其間,六國士人入秦遊學已經漸漸成為當世時尚。呂不韋建立學宮大收門客修編大書之後,入秦時尚一時蔚為大觀。其後呂不韋被治罪,嬴政又下逐客令,入秦風潮一時衰減。然則,鄭國渠修成之後,關中大見富庶,風華漸起,秦國又再度對山東敞開了關隘,鼓勵各色人口入秦,士人遊學秦國便再度蓬蓬勃勃釀成新潮。渭風古寓應時而變,倣傚當年安邑洞香春老店之法,專一開闢了遊學士子的低金寓所坊區,又恢復了爭鳴堂,專一供遊學士人論戰切磋。一時之間,渭風古寓聲名大噪,成為咸陽尚商坊夜市最惹眼的去處。

    兩個翻毛皮袍人進來時,爭鳴堂的入夜論戰剛剛開始。

    台上一人散發長鬚身材高大,一領毛色閃亮的黑皮裘敞著胸懷,顯出裡層火紅的貼身錦袍,富麗堂皇又頗見倨傲,若非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龐與火焰般的熾熱目光流露出一種獨有的滄桑,幾乎任誰都會認定這是一個商旅公子。

    「我者,即墨頓弱,就學於稷下學宮公孫龍子大師,名家之士也!」

    台上士子一開口,台下一排排就案士子們立即中止了哄嗡議論,目光一齊聚向三尺餘高的寬闊木台。黑裘士子繼續道:「頓弱坐台論戰旬日,未遇敗我之人!故此,本人今日總論名家之精要,而後離秦去楚,再尋荀子大師論戰於蘭陵蒼山。」台下有人高聲一句:「頓子若勝荀子大師,成就公孫龍子心願,便是天下第一辯才!」眾人一齊側目,卻沒有一人響應喝彩。台上頓弱渾然無覺,傲然一笑開說:「世人皆雲,名家之學多雞零狗碎辯題,謀不涉天下,論不及邦國,學不關民生,於法老墨儒之顯學相去甚遠矣!果真如此乎?非也!名家之學,探幽發微,辨異駁難,於最尋常物事中發乎常人之不能見,無理而成有理,有理而成無理,其思辨之深遠,非天賦靈慧者不能解,雖聖賢大智不能及!如此大學之道,何能與邦國生民無關?非也!名家之學,名家之論,天下大道也,唯常人不能解也!唯平庸者不能解,名家堪為上上之學也,陽春白雪也!」

    「頓子既認名家之學關涉天下,吾有一問!」台下有人高聲發難。

    「但說無妨。」

    「何種人有其實而無其名?何種人無其實而有其名?何種人無其名又無其實?」

    「問得好!」台下一片鼓噪。

    頓弱輕蔑一笑,叩著面前書案一字一頓清晰開口:「有其實而無其名者,商賈是也。有財貨積粟之實,而天下皆以其為賤,是故有其實而無其名也。無其實而有其名者,農夫是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暴背而耕,鑿井而飲,終生有溫飽之累!然則,天下皆以農為本,重農尚農,呼農夫為天,此乃無其實而有其名者也!」

    「無名無實者何種人?」有人迫不及待追問。

    「無其名而又無其實者,當今秦王是也。」頓弱悠然一笑。

    「秦法森嚴,頓子休得胡言!」有人陡然高聲指斥。

    「此乃秦國,休得累及我等!」台下一片呼應。

    「諸位小覷秦國也!」一個身著褪色布袍的瘦削士子霍然站起,「天下論戰,涉政方見真章。秦法雖密,不嵌人口。秦政雖嚴,不殺無辜。何懼之有也?」

    「說得好!咸陽有這爭鳴堂,便是明證!」呼應者顯然秦人口音。

    「然則,頓子據何而說秦王無名無實?」布袍士子肅然高聲。

    「強國富民而有虎狼之議,千里養母而負不孝之名。豈非無名無實哉?」

    「我再加一則:鐵腕護法而有暴政之聲。」布袍士子高聲補充。

    「好!破六國偏見,還秦王本色!」台下的秦人口音火辣辣一片。

    「論戰偏題!我另有問!」一藍袍士子顯然不滿。

    「足下但說。」

    「頓子說名家關乎大道,敢問白馬非馬之類於天下興亡何干?」

    「正是!名家狡辯,不關實務!」台下立即一片呼應。

    「我出一同義之題,足下或可辯出名家真味。」頓弱鎮靜自若。

    「說!」

    「六國非國。」頓弱古銅色臉龐掠過一絲詭秘的笑。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有人驚呼一聲:「此人鬼才!此題大有玄奧!」

    「頓弱,此論不能成立!」

    「是也是也,論題不能成立!」台下一片喧嚷。

    「豈有此理!諸位不解,如何便是不能成立?」方才瘦削的布袍士子又霍然站起,一指台上道,「此題意蘊顯而易見,足下休做驚人之論!」

    「噢?願聞高見。」頓弱一拱手。

    「好!破他論題!」台下士子們異口同聲,顯然要促成這兩人論戰。

    「國,命形之詞也。六,命數之詞也。形、數之詞不相關,國即國,六即六。確而言之,不能說六國是國,只能說六國非國。是故,六國非國也。」瘦削士子口齒極是利落。

    「六國非國,能與天下無關?」頓弱又是詭秘一笑。

    「此等命題,徒亂天下而已!」布袍士子冷冷一句。

    「何以見得?」頓弱緊追不捨。

    「若作讖語,或作童謠,寧非邦交利器哉!」

    「如此說來,名家之學堪為縱橫家言?」

    「惜乎邦交之道,不藉彫蟲小技耳!」

    「足下之見,邦交大道者何?」

    「夫邦交者,鼓雄辯之辭,破堅壁之國,動天下之心也!」

    「動天下之心者何?」

    「明大勢以改向背,說利害以潰敵國,宣大政以安庶民。」

    「三方根基安在?」

    「大勢之根在人心,人心之根在大勢。人心動,萬物動。」

    「人心動於何方?」

    「天下人心,紛紜求一,此動向也!」

    「人心非心,何可一之?」

    「人心不可一,天下之心獨可一。」

    「何也?」

    「天下之心,皆具人形,是故可一。」

    「一於何?」

    「一於人也。」

    「人者何?」

    「古今聖王也!」

    頓弱一陣大笑:「論戰旬日,始見真才!願聞足下高名上姓。」

    「在下大梁賈姚。」布袍士子慨然拱手。

    「稷下頓弱!彩——」

    「大梁賈姚!彩——」

    台下士子們在兩人連番對答中屏神靜氣,一時不能咀嚼其中意味,此刻回過神來大為敬服,不禁一陣哄然喝彩。依照論戰傳統,這是認可了兩人的才具,日後便是流傳天下的口碑了。大廳紛紜議論之時,一個身材偉岸的著翻毛皮袍者走過來肅然一拱手:「我家主東欲邀兩位先生聚酒一飲,敢請屈尊賜教。」頓弱傲然一笑:「你家主東何許人也?只會教家老說話麼?」翻毛皮袍者謙恭一笑:「方纔未報家門,先生見諒。我家主東乃北地郡胡商烏氏裸後裔,冬來南下咸陽,得遇中原才俊,心生渴慕求教之心,故有此請。」頓弱目光連連閃爍:「胡商多本色,飲酒倒是快事一樁也!只是你家主東人未到此,如何便將我等作才俊待之?」旁邊賈姚不禁一笑:「頓子不愧名家,掐得好細!」翻毛皮袍者一拱手謙和地笑道:「該當該當。我家主人古道熱腸,方才論戰聽得癡迷一般。便依著胡風先去備酒了,吩咐在下恭請先生。」頓弱不禁哈哈大笑:「未請客先備酒,未嘗聞也!」賈姚朗然笑道:「胡風本色可人,在下也正欲與兄台一飲,不妨一事罷了。」頓弱慨然道:「游秦得遇賈兄,生平快事也!但依你說,走!」說罷拉起姚賈大步便走,對翻毛皮袍者看也不看。

    翻毛皮袍者連忙快步搶前道:「先生隨我來,庭院有車迎候!」

    片刻之後,一輛寬大的駟馬垂簾篷車駛出了尚商坊。

    馬蹄沓沓車聲轔轔,這輛罕見的大型篷車穿行在石板大道,透過茫茫雪霧街邊燈火一片片流雲般掠過,馬車平穩得覺察不出任何顛簸。頓弱不禁揶揄笑道:「一介商賈有如此車馬,烏氏商社寧比王侯哉!」賈姚高聲附和道:「如此駟馬高車生平僅見,商旅富貴,布衣汗顏耳!」後座翻毛皮袍者一拱手笑道:「先生不知,當年祖上於國有功,此車乃秦王特賜。我家主東,不敢僭越。」頓弱一陣笑聲未落,大車已經穩穩停住了。

    「先生請。」車轅馭手已經飛身下車,恭敬地將兩人扶下。

    「頓兄請!」賈姚慨然一拱。

    「噫!家老如何不見?」

    「那還用問,必是通報主人迎客去了。」賈姚大笑。

    「好!今夜胡廬一醉,走!」

    道邊一片松林,林中燈火隱隱,大雪飛揚中恍若仙境。馭手恭謹地引導著兩人踏上一條小徑,前方丈餘之遙一盞碩大的風燈晃悠著照路。小徑兩邊林木雪霧茫茫一片,甚也看不清楚。走得片刻,前方碩大風燈突然止步,朦朧之中可見一道黑柱矗立在飛揚的雪花之中,恍然一柱石俑。賈姚對頓弱低聲道:「看!主人迎客了。」

    「先生駕臨,幸何如之!」黑柱遙遙一躬。

    「足下名號何其金貴也!」頓弱一陣揶揄的大笑。

    依著初交禮儀,無論賓主都要自報名號見禮。面前主人遙相長躬,足見其心至誠。然則頓弱素來桀驁不馴,又有名家之士的辯事癖好,一見主人只迎客而不報名號,當即嘲諷對方失禮。

    「頓兄見諒……」賈姚正要說話,對面黑斗篷卻擺了擺手。

    「咸陽嬴政,見過先生。」黑斗篷又是深深一躬。

    「你?你說如何!」頓弱聲音高得連自己也吃驚。

    「酒肆不便,嬴政故托商旅之名相邀,先生見諒。」

    「你?你是秦王嬴政!」

    「頓兄,秦王還能有假?」旁邊賈姚笑了。

    「噫!你知秦王?你是何人?」

    「客卿姚賈,不敢相瞞。」同來的瘦削布衣深深一躬。

    「攪亂山東之秦國行人令,姚賈?!」

    「姚賈不才,頓兄謬獎。」

    頓弱縱是豁達名士,面對同時出現的秦王與秦國邦交大吏,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身著黑斗篷的秦王卻渾然無覺,恭敬地拱手作請親自領道,將頓弱領進了松林深處的庭院。一路行來,頓弱一句話不說,只左右打量兩人,恍若夢中一般。

    及至小宴擺開,飲得幾爵,頓弱的些許困窘一掃而去,滔滔對答遂不絕而出。秦王求教也直截了當:「欲一天下,邦交要害何在?」頓弱的論斷明快簡潔,與名家治學之瑣細思辨大相逕庭:「欲一天下,必從韓魏開始。韓國者,天下咽喉也。魏國者,天下胸腹也,韓魏從秦,天下可圖!」秦王遂問:「何以使韓魏從秦?」頓弱對云:「韓魏氣息奄奄,以邦交能才攜重金出使,文戰斡旋,使其將相離國入秦,君臣相違不得聚力,功效堪抵十萬大軍!」秦王笑問:「重金之說,大約幾多?」頓弱慨然:「周旋滅國,寧非十萬金而下哉!」秦王笑云:「秦國窮困,十萬金只怕難湊也。」頓弱大笑:「秦王惜金,天下何圖?秦王不資十萬金,只怕頓弱便到楚國鼓噪六國合縱也!合縱若成,楚國王天下,其時秦王縱有百萬重金,安有用哉?」

    「倨傲坦蕩,頓子名不虛傳也!」嬴政一陣大笑。

    姚賈一直饒有興致地聽著秦王與頓弱問對,既不插話也不首肯,一副若有所思神色。不料頓弱卻突然直面問道:「足下語詞犀利,敢問修習何家之學?」姚賈一拱手道:「在下修習法家之學。入秦之先,嘗為魏國廷尉府書吏。」頓弱尚未說話,秦王嬴政先大感意外:「客卿法家之士,如何當初進了行人署?」姚賈道:「我入秦國之時,適逢王綰離開丞相府,文信侯呂不韋便留我補進行人署……諸般蹉跎,也就如此了。」嬴政一笑:「先生通曉魏國律法?」姚賈慨然一拱手道:「天下律法姚賈無不通曉,然最為精通者,當數秦法也!」頓弱哈哈大笑道:「魏人精於秦法,異數也!」姚賈道:「商君秦法,法家大成也,天下之師也!數年十數年之後,安知秦法不是天下之法?有識之士安得不以秦法為師焉?」秦王興致勃勃:「秦法可為天下法,其理何在?」姚賈不假思索地回答:「秦法三勝:一勝於法條周延,凡事皆有法式;二勝於舉國一法,庶民與王侯同法,法不屈民而民有公心;三勝於執法有法,司法審案不依官吏之好惡而行,人心服焉。如此三勝,列國之法皆無。是故,秦法可為天下之法也!」頓弱不禁又是大笑:「足下之言,實決秦國邦交根基也,妙!」

    「頓子何有此斷?」嬴政一時有些迷茫。

    「素來邦交,多關盟約立散爭城奪地。以邦交而布天下大道者,鮮矣!今秦之邦交,若能以秦法一統天下為使命,大道之名也,潮流之勢也,寧非根基哉!」

    秦王離案起身,肅然一躬:「嬴政謹受教。」

    如此直到天亮時分,頓弱才被姚賈領到驛館最好的一座庭院。頓弱興猶未盡,又拉住姚賈飲酒論學。清晨時分,兩人站在廊下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還是都沒有睡意。默然良久,姚賈頗顯詭秘地笑道:「頓子素不拜君,可望持之久遠乎!」頓弱道:「天下無君可拜,寧怪頓弱目中無君?」姚賈笑道:「今日秦王,寧非當拜之君?」頓弱不禁喟然一歎:「天下之君皆如秦王,中國盛世也!」姚賈也是感慨中來:「唯天下之君不如秦王,中國可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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