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的眩暈,一進入陳郡便開始了。
轟轟然稱王立國,陳勝立即被熱辣辣的歸附浪潮淹沒了。秉性粗樸坦蕩的陳勝縱然見過些許世面,也還是在終日不絕於耳的既表效忠又表大義的宏闊言辭包圍中無所適從了。其時,包括吳廣在內的所有初期舉事者,都成了職司一方的忙碌得團團轉的大小將軍,人人陷入功業已成的亢奮之中,既不清楚自家管轄的事務政務該如何處置,更不明白該如何向陳勝王建言。以這些農夫子弟們的忖度,陳勝天命而王,自有上天護佑,一切聽陳勝王便是,根本用不著自家想甚軍國大事。實際情形是,除了那個炊卒莊賈執意留下給陳勝王駕車,陳勝身邊沒有一個造反老兄弟了,更沒有一個堪稱清醒的與謀者。一切驟然擁來的新奇人物新奇事端,事實上都要靠陳勝自己拿出決斷。立國建政編成大軍任命官吏等等大事,尤其要靠陳勝一人決斷。
凡此等等任何一件事,對於陳勝都是太過生疏的大政難題。坦蕩粗樸的陳勝本能地使出了農夫聽天由命的招數:誠以待人,聽能人主張。朝政大事,陳勝任用了四個能人主事: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並領政事,並主司群臣;孔子八世孫孔鮒為博士,主大政方略問對;逃秦博士叔孫通為典儀大臣,執掌禮儀邦交。朱房、胡武,是與周文一般的六國舊吏,能於細務,長於權謀,獨無大政胸襟。但是,在粗識大字的陳勝眼裡,能將一件件公事處理得快捷利落,已經是神乎其神的大才了,何求之有哉!叔孫通與孔鮒則大同小異,一般的儒家做派,不屑做事,不耐繁劇,終日只大言侃侃。樸實厚道的陳勝發自本心地以為,既然是王國大政,便必得要有這等輒出玄妙言辭的學問人物,否則便沒有王者氣象了。四人之下,號稱「百官」的二三十名官員就位了。初次朝會,叔孫通導引百官實施了朝見君王的禮儀,陳勝眼看階下一大群舊時貴胄對自己匍匐拜倒,高興得又是一聲感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朱房胡武立即領著群臣高呼萬歲,陳勝呵呵呵笑得不亦樂乎了。
其時,草創的張楚政權,上下皆呼立即實施滅秦大戰。陳勝原本便是絕望反秦而舉事,對立即滅秦自是義無反顧。然對於滅秦之後,該在天下如何建政,陳勝卻一點主意也沒有。此時,方任博士的孔鮒鄭重請見陳勝,要陳勝早日明定大局方略。這是陳勝第一次以王者之身與大臣問對,很感新鮮,竭力做出很敬賢士的謙恭。
「博士對俺說說,除了反秦,還能有啥大局方略?」
「如何反秦?如何建政?此謂大局方略也。」孔鮒一如既往的矜持聲調迴盪在空闊的廳堂,「秦雖一天下而帝,然終因未行封建大道而亂亡。今我王若欲號令天下,必得推行封建,方得為三代天子也!不行封建,秦不能滅,我王亦無以王天下。」
「博士說說,啥叫封建大道?」
「封建大道者,分封諸侯以拱衛天子也。」
「哪,俺還沒做天子,咋行封建大道?」
「我王雖五天子名號,已有天子之實也。」孔鮒侃侃道,「方今六國老世族紛紛來投,實則已公認我王為天下共主也。當此之時,我王方略當分兩步:其一,滅秦之時借重六國世族,許其恢復六國諸侯王號,如此人人爭先滅秦,大事可為也!其二,滅秦之後,於六國之外再行分封諸侯數十百個,則各方得其所哉,天下大安矣!」
「數十百個諸侯,天下還不被撕成了碎片?」陳勝驚訝了。
「非也。」孔鮒悠然搖頭,「周室分封諸侯千又八百,社稷延續幾八百年,何曾碎裂矣!秦一天下,廢封建,十三年而大亂,於今已成真正碎裂。封建之悠長,一統之短命,由此可見矣,我王何疑之有哉!」
「照此說來,俺也得封博士一個諸侯了?」陳勝很狡黠地笑了。
「王言如絲,其出如綸。老臣拜謝了!」孔鮒立即拜倒在地叩頭不止,「王若分孔氏,魯國之地足矣!老臣何敢他求也!」
「且慢且慢!你說那王言如絲,後邊啥來?」
「王言如絲,其出如綸。」孔鮒滿臉通紅地解說著,「此乃《尚書》君道之訓也,是天子說話縱然細微,傳之天下也高如山嶽,不可更改。」
「博士是說,俺說的那句話不能收回?」陳勝又是一笑。
「理當如此也!」孔鮒理直氣壯大是激昂。
「就是說,俺一句話,便給了你三兩個郡?」
「老臣無敢他求。」
「若有他求,不是整個中原麼?不是整個天下麼?」
「我王何能如此誅心,老臣忠心來投……」
「啥叫儒家,俺陳勝今日是明白了!」陳勝大笑著逕自去了。
雖然如此,陳勝還是照舊敬重這個老儒,只不過覺得這個終日王道仁政的正宗大儒遠非原本所想像的那般正道罷了。孔鮒也照舊一臉肅穆地整日追隨著陳勝,該說照樣說,絲毫沒有難堪之情,更無不臣之心。很快地,粗樸的陳勝便忙得忘記了這場方略應對,連孔鮒建言的准許六國老世族復辟王號的事也忘記了。倒非陳勝有遠大目光而有意擱置封建諸侯,而是陳勝本能地覺得,暴秦未滅便各爭地盤,未免太不顧臉面了,要學也得學始皇帝,先滅了六國再說建政,當下分封諸侯未免讓天下人笑話。此後,陳勝便抱定了一個主意,政事只說兵馬糧草,不著邊際的大道方略一律不說。如此一來,朱房胡武兩大臣便實際執掌了中樞決策,博士們很快便黯然失色了。沒過三個月,叔孫通先藉著徇地之機投奔了項梁勢力,一去不復返了。叔孫通臨行之前,對曾經一起在大秦廟堂共事的孔鮒說了一句話:「豎子不足成事耳!文通君慎之。」孔鮒雖是儒家,卻是秉性執一,很是輕蔑這個遇事便拔腿開溜的儒生博士,始終沒有離開陳勝,直到最後死於章邯破陳的亂軍之中。
陳勝的另一大滋擾,是來自故里的傭耕鄉鄰。
稱王的第二個月,由郡守府草草改制的陳城王宮,便絡繹不絕地天天有陽城鄉人到來。鄉人們破衣爛衫風塵僕僕地呼喝而來,遭宮門甲士攔阻,立即一片聲憤憤喧嚷:「咋咋咋!俺找陳勝!不中麼?叫陳勝出來!俺窮兄弟到了!」門吏一呵斥,農人們便齊聲大喊:「苟富貴,毋相忘!陳勝忘記自家說的話了麼!」一邊又紛紛高聲數落著陳勝當年與自家的交誼,聽得護衛門吏大是驚愕,卻依然不敢貿然通報。
第一撥老友們趕到的那一日,恰逢陳勝從軍營巡視歸來。王車剛到通向宮門的街口,幾個茫然守候在路口的故交一口聲呼喊著圍了過來。陳勝很是高興,立即下車叫兩個老人上了王車,其餘幾個人坐了後面的戰車,轟隆隆一起進宮了。隨後的孔鮒很是不悅,獨自乘車從另路走了。
陳勝車抵宮門,立即又是一陣歡呼喧鬧,另一群喧嚷等候的故里鄉鄰又圍了上來。陳勝同樣興沖沖地接納了。畢竟,陳勝來不及衣錦榮歸,鄉鄰老友們來了,也還是很覺榮耀的一件事。依著鄉里習俗,陳勝一面派駕車的莊賈下令王廚預備酒宴,一面親自帶著鄉鄰老友們觀看了自己的宮室。那沉沉庭院,那森森林木,那搖搖帳幔,那煌煌寢宮,那綵衣炫目的侍女,那聲若怪梟的內侍,以及那種種生平未見的新奇物事,都讓傭耕鄉鄰們瞠目結舌,嘖嘖讚歎欣羨不已,直覺自己恍然到了天宮。
「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
這是《史記·陳涉世家》用當時語音記載下來的鄉人感慨。這句話,《史記·索隱》解釋為:「楚人謂多為夥,頤為助聲辭……驚而偉之,故稱夥頤也。」若以此說,這句話很有些不明所以。依中原地域語音之演變,穎川郡一度屬於楚國北部,民眾語言未必一定是楚音。即或以楚語待之,「夥」字在戰國秦漢的楚音中,可能讀作「伙」音,然其真意侮極可能是「火」字。果然如此,則這句感慨萬端的口語,很可能是如此一種實際說法:「陳勝火啦!做了王,好日子像這大院子,深得長遠哩!」此話被司馬遷轉換為書面語,便成了:「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緊跟其後,司馬遷還有一句說明:「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這句話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說了一個秦漢之世的流行語,「夥涉為王」。這個「夥」,顯然是傭耕者之意,也就是口語的「夥計」。見諸口語,這句話的實際說法是「夥計為王」。司馬遷說,這句話所以流行,是從陳涉鄉鄰的感慨發端的。果然如此,這個「夥」又是夥計之夥,而非「多」字之意。顯然,太史公自家多有矛盾,列位看官閒來自可究詰。
那一日,陳勝與鄉鄰們一起大醉在自家的正殿裡了。自此,鄉鄰故人越來越多,許多人陳勝連名字也叫不上了。鄉鄰故人們有求財者,有求官者,未曾滿足前一律都在王宮後園專辟的庭院裡成群住著,整日大呼小叫地嚷嚷著陳勝的種種往事,陳勝有腳臭啦,陳勝喜好蔥蒜啦,陳勝只嘗過一個女人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宮門吏悄悄將此等話語報於司過胡武。胡武立即找到了陳勝,說:「這班人愚昧無知,妄言過甚。我王若不處罰,將輕我王之威也!」陳勝當時只笑了笑,倒也沒上心。
可孔鮒的一次專門求見,改變了陳勝的想法。
孔鮒說的是:「我王欲成大器,必得樹威儀、行法度、推仁重禮。此等大道,必得自我王宮中開始。」陳勝驚問宮中何事,孔鮒正色道:「我王鄉客愚昧無知,輕浮嬉鬧,使我王大失尊嚴,徒引六國老世族笑耳!我王天縱之才,此等庶人賤民,不可與之為伍也。先祖孔子云: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此之謂也。今鄉客故舊充斥王宮,大言我王當年種種不堪,實與小人無異。不除此等小人,四海賢士不敢來投也!」
孔鮒這番道理,使陳勝大吃了一驚,不得不硬著心腸接納了。畢竟,弄得賢士能才不敢再來,陳勝是無論如何無法容忍的。於是,陳勝將所有住在王宮的鄉鄰故人,都交給了司過胡武處置。胡武沒過兩日,便殺了十多個平日嚷嚷最多的鄉人,剩下的故交鄉鄰大為驚恐,悉數連夜逃跑了。從此,穎川郡的故里鄉人再也沒有人來找陳勝了,也再沒有人投奔陳勝的張楚軍了。
《史記·索隱》還引了《孔叢子》中的一則故事:陳勝稱王后,父兄妻兒趕來投奔,陳勝卻將他們與眾鄉人一體對待,並沒有如王族貴戚一般大富大貴地安置。於是,父兄妻子惱怒了,狠狠說了一句話:「怙強而傲長者,不能久焉!」之後不辭而別了。此事疑點太多,不足為信。然足以說明,陳勝苛待故交之絕情事跡,已經在當時傳播得紛紛揚揚,儒生與六國復辟者趁勢胡謅向陳勝大潑髒水,使陳勝的天下口碑不期然變成了一個苛刻絕情的小人,使追隨者離心離德。
陳勝出身真正的傭耕農夫,沒有絲毫的大政閱歷,也不具天賦的判斷力。殺戮驅趕鄉鄰故交之後,又將種種大事悉數交朱房胡武兩人處置,以圖張楚朝廷有整肅氣象。朱胡兩人大是得勢,以領政大臣之身督察開往各方徇地的軍馬。舉凡不厚待朱胡的將軍官吏,朱胡立即緝拿問罪。厚重正直者若有不服,朱胡便傚法當年六國權臣,立即當場刑殺或罷黜,根本不稟報陳勝,也不經任何官吏勘審。將軍們有直接找陳勝訴冤者,陳勝則一律視為不敬王事,直愣愣為朱胡撐腰。如此幾個月過去,再也沒有人找陳勝訴說了,連假王吳廣也無法與陳勝直言了。
兵困滎陽之時,吳廣有過一次入國請命。
吳廣風塵僕僕而來,卻被甲士們擋在了宮門之外。吳廣大怒,高喝一聲:「我要見陳勝!誰敢阻攔立殺不赦!」呼叫吵嚷之中,胡武出來長長地宣呼了一聲:「假王吳廣,還都晉見——!」而後殿中隱隱一聲:「吳廣進來。」甲士與宮門吏才放吳廣進殿了。走上大殿,氣呼呼的吳廣尚未說話,朱房便冷冷問了一句:「吳廣未奉王命,何敢擅自還國?」跟進來的胡武立即道:「吳廣不呼張楚國號,而直呼陳王之名,此乃恃功傲上,當罷黜假王之號!」孔鮒也立即附和道:「吳廣非禮,大違王道,當有懲戒。」吳廣大為驚訝,看看高高在上的陳勝一句話不說大有聽任朱胡孔問罪之意,不禁憤然高聲道:「秦軍有備,周文吃重,滎陽不下,還擺得甚個朝廷陣仗!再擺下去,我等這群烏合之軍,必得被秦軍吞滅!」朱房高聲斥責道:「吳廣無禮!身為假王,一座滎陽不能攻克,做了第一個敗軍之將,還敢擅自還國攪鬧,當依法論罪!」吳廣看了看陳勝,陳勝還是沒有說話。吳廣頓時氣憤得面色鐵青,一轉身便大步出殿了。
朱房下令殿口甲士阻攔。吳廣暴喝一聲:「誰敢!老子殺他血流成河!」陳勝這才擺了擺手,放吳廣去了。此後,至吳廣被殺害於滎陽,這兩個起事首領終未能有一次真正的會面。就實而論,陳勝的變化,陳勝與吳廣的疏遠,是這支揭竿而起的暴亂農軍走向滅亡的開始,也是農民力量在反秦勢力中淡出的開始。
當各地稱王的消息接踵傳來時,陳勝憤怒了。
那一日,陳勝暴怒而起拍案大吼:「王王王!都稱王!不滅秦,稱個鳥王!沒有俺陳勝,稱個鳥王!俺大軍與秦軍苦戰,這班龜孫子卻背地裡捅刀子!投奔俺時,反秦喊得山響!俺給了他人馬,卻都他娘反了!不打秦軍,都自顧稱王,還是個人麼!都是禽獸豺狼!都是豬狗不如!這些翻臉不認人的豬狗王,都給老子一個個殺了!」
這一次,所有的大臣都沒有人說話了。陳勝固然罵得粗俗,可句句都是要害,大臣們都是當時力主起用六國世族者,誰都怕陳勝一怒而當場殺人,便沒有一個人出頭了。良久死寂,見陳勝並無暴怒殺人之意,迂闊執拗的孔鮒說話了。孔鮒說:「我王明察。老臣以為,秦滅六國,與天下積怨極深。今六國諸侯後裔紛紛自立,復國王號,多路擁兵,對反秦大業只有利無害;再說,六國雖自立為王,卻也沒有一家反我張楚,我王何怒之有哉!事已至此,我王若能承認六國王號,督其進兵滅秦,張楚依舊是天下反秦盟主,豈非大功耶?滅秦之後,我王王天下,六國王諸侯,無礙我王天子帝業,王何樂而不為也!老臣之說,王當三思而行,慎之慎之。」
憋悶了半日,陳勝還是接納了孔鮒對策。
陳勝不知道,除了如此就坡下驢,他還能如何。
於是,張楚朝廷發出了一道道分封王書,一個個承認了諸侯王號,同時督促其撥兵攻秦。然則,兩月過去,諸侯王沒有一家發兵攻秦,種種背叛與殺戮爭奪的消息依舊連綿不斷。陳勝的心冰涼了,一種比大澤鄉時更為絕望的心緒終日瀰漫在心頭,使他有了一種最直接的預感:他這個堅持反秦作戰的張楚王,最終將被六國世族像狗一樣地拋棄,自己將注定要孤絕地死去,沒有誰會來救他。陳勝只是沒有料到,這一日比他預想的來得更為快捷。入冬第一場小雪之後,章邯秦軍便排山倒海般壓來了。
其時,拱衛陳城的只有張賀一軍。張賀軍連帶民力輜重,全數人馬不過十萬。
面對章邯的近三十萬器械精良的刑徒軍,實在有些單薄。然則,張賀這個出身六國舊吏的中年將軍卻沒有絲毫的畏懼,鐵定心腸要與秦軍死戰。陳勝原本已經絕望,全然沒料到這個張賀尚能為張楚拚死一戰,一時大為振奮,便即親率以呂臣為將軍的王室萬餘護軍開到了張賀營地,決意與張賀軍一起與章邯秦軍秋後決戰。
臘月中的一日,這支張楚軍與章邯秦軍終於對陣了。
陳城郊野一片蒼黃,衣甲雜亂兵器雜亂的張楚軍蔓延得無邊無際,聲勢氣象比整肅無聲的秦軍黑森林還要壯闊許多。張賀軍同樣是戰車帶步卒,騎兵兩翼展開。
所不同者,今日戰陣中央的「張楚」大纛旗下,排列著一個方陣,士卒全部頭戴青帽且部伍大為整齊,這便是有「蒼頭軍」名號的陳勝王護軍。方陣中央的陳字大旗下,一輛駟馬青銅戰車粲然生光,戰車上矗立著一身銅甲大紅斗篷手持長戈的陳勝。
王車馭手,便是四個月前舉事時的那個精悍的菜刀炊卒莊賈。風吹馬鳴之間,莊賈回頭低聲問:「張楚王,若戰事不利,回陳城不回?」陳勝低聲怒喝道:「死戰在即!亂說殺你小子!」莊賈惶恐低頭,一聲不吭了。
未幾,雙方戰陣列就。陳勝向戰車旁一司馬下令:「給張賀說,先勸勸章邯老小子!他要死硬,俺便猛攻猛殺!」片刻之間,統兵大將張賀出馬陣前,遙遙高聲道:「章邯老將軍聽了!秦政苛暴,必不長久。你若能歸降張楚,我王封你諸侯王號!你若不識大局,叫你全軍覆沒!」對面章邯蒼老的大笑聲隨風飄來:「陳勝張賀何其蠢也!秦政近年固有錯失,然也比你等盜寇大亂強出許多!老夫倒是勸爾等立即歸降大秦,老夫拼著性命,也力保你兩人免去滅族之罪,只一人伏法便了!」
「張楚兄弟們,殺光秦軍!殺——!」
張賀大怒,舉起長戈連連大吼,戰車隆隆驅動,張楚軍便潮水般漫向秦軍大陣。
與此同時,陳勝親率的呂臣蒼頭軍也是喊殺如潮,從正面中央直陷敵陣。對面秦軍大陣前,章邯對副將司馬欣與董翳一聲間斷叮囑,令旗向下一劈,陣前戰鼓長號齊鳴,秦軍立即排山倒海般發動了。章邯對兩位副將的叮囑是:司馬欣董翳率兩翼飛騎衝殺陳勝蒼頭軍,自己親率主力迎擊張賀軍。如此部署之下,秦軍兩支鐵騎立即飛出,從前方掠過自己的步卒重甲方陣,率先殺向陳勝蒼頭軍。鐵騎浪潮一過,重甲步兵方陣立即進發,整肅腳步如沉雷動地,鐵甲閃亮長矛如林,黑森森壓向遍野潮湧的張楚軍。
兩軍相遇,張楚軍未經片刻激戰搏殺,立即被分割開來。張賀的中軍護衛馬隊,也被沖得七零八落。張賀駕著戰車左衝右突,力圖向未被分割的後續主力靠攏。不意一陣箭雨飛來,張賀連中數箭,撲倒在了戰車上。張賀掙扎挺身,四野遙望,大喊一聲:「陳王!張賀不能事楚了!」遂拔出腰間長劍,猛然刺人了腹中……
陳勝親率的蒼頭軍騎兵居多,戰馬兵器也比張賀軍精良,再加呂臣異常剽悍,又有陳勝王親上戰陣,士氣戰心極盛,快速勇猛的特點便大見揮灑,一時竟與鐵騎糾纏起來。然則,未過半個時辰,相鄰張賀軍大肆潰退的敗象便瀰漫開來,蒼頭軍眼看便要陷入四面合圍之中。呂臣眼看張賀大旗已經倒下,立即率主力馬隊護衛著陳勝戰車死命突圍。陳勝高喊一聲:「向南入楚!不回陳城!」呂臣馬隊便颶風般殺出戰陣,向南飛馳逃亡了……章邯見陳勝蒼頭軍戰力尚在,立即下令司馬欣率三萬鐵騎尾追直下,務必黏住陳勝等待主力一舉殲滅。此時,章邯更為關注的是盡快佔領陳城,便立即親率主力進入了張楚的這座僅僅佔據了四個多月的都城。畢竟,向天下宣告張楚滅亡的最實際戰績,便是佔領陳城,章邯不能有稍許輕忽。暮色時分,秦軍主力開進了陳城,城頭的張楚旗幟悉數被拔除,「秦」字大旗又高高飛揚了。
從陳勝喪失陳城開始,這座楚國舊都便失去了戰國時期在政治經濟與軍事上的戰略重鎮意義,在歲月演變中漸漸變成了一座中原之地的尋常城邑。
陳勝在蒼頭軍護衛下一路向南,逃到汝陰才駐屯了下來。
淮北之地陳勝熟悉得多。這汝陰城是淮北要塞之一,東北連接城父要塞,東面連接蘄縣要塞,正是當年項燕楚軍與李信王翦秦軍兩次血戰的大戰場。對於陳勝而言,四個多月前從蘄縣大澤鄉舉事,一路向西向北殺來,三處要塞都是曾經一陣風掠過的地方,雖未久駐,地形卻也熟悉。之所以南下汝陰,一則因為淮北有張楚的秦嘉部,二則因為江東有舉事尚未出動的項梁軍,至於靠向何方,只是一個抉擇評判而已。然駐屯汝陰沒幾日,陳勝便莫名懊惱起來了。流散各部遲遲不見消息,呂臣殘軍力量單薄,章邯秦軍又大舉南下。無奈,陳勝只好向東北再退,在已經舉事的城父駐屯下來,決意在此收攏殘軍及流散力量,與秦軍展開周旋。
進城父三五日之後,中正大臣朱房在夜半時分匆匆趕來了。
朱房正在淮南督察徇地,是從當陽君黥布的駐地聞訊趕來的。陳勝見這個領政大臣星夜勤王,心下大是感奮,一見朱房便慷慨感喟道:「中正大忠臣也!來了好!只要俺陳勝不死,你朱房永世都是俺的中正!」朱房唏噓歎息了一番諸般艱難,草草吃了喝了,陳勝便說起了正事,向朱房討教該向何處扎根。朱房一臉憂色地說起了楚地大局:項梁軍最強,人家是獨立舉事,不從張楚號令,不能去;秦嘉已經擁立景駒為楚王,大有貳心,也不能去;黥布彭越兩部是刑徒流盜軍,自身尚在亂竄無定,更不是立足之地;劉邦的沛縣軍也遭遇阻力,有意投奔秦嘉落腳,也無法成為張楚立足地;至於周市、雍齒等部,更是忙於為魏王拓地,早已疏遠了張楚,同樣也不能為援。陳勝大皺眉頭道:「中正說到最後,廣處都不能去,那便只有死抗秦軍一條路了?」朱房道:「秦軍勢大,若能抗住,我王何有今日?」陳勝不耐道:「你究竟要想如何?說話!總得有個出路也!」朱房思忖片刻,低聲道:「臣聞,將士有人欲歸降秦軍。我王知否?」陳勝猛然一個激靈,目光冷森森道:「誰要歸降秦軍?誰?可是中正大人自己?」朱房起身深深一躬道:「陳王明察,英雄順時而起也。目下張楚大勢已去,今非昔比。若要保得富貴,只有歸降秦軍……」「呸!鳥!」陳勝怒罵一句打斷朱房,一腳蹬翻了木案,一縱身站起厲聲喝道,「朱房!陳勝今日才看清,你是個十足小人!要降秦,你自家去,俺不攔!可要俺陳勝降秦,永世不能!」
朱房原本以為陳勝粗莽農夫而已,素來對自己言聽計從,說降是水到渠成,畢竟陳勝也是圖謀王侯富貴的。不料未曾說完,陳勝便暴怒起來。朱房大是惶恐,生怕陳勝當下殺了自己,連忙拭著額頭冷汗恭敬道:「臣之寸心,為我王謀也。王既不降,臣自當追隨我王抗秦到底,何敢擅自降秦?臣之本心,大丈夫能屈能伸……」
「俺不會屈!只會伸!」陳勝又是一聲怒吼,大踏步走了。
回到臨時寢室,王車馭手莊賈給陳勝打來了一盆熱熱的洗腳水。陳勝泡著腳,猶自一臉怒色。莊賈稟報說,呂臣將軍去籌劃糧草了,又小心翼翼地問明日該向何處?陳勝冷冰冰道:「莊賈,莫非你也想降了秦軍?」莊賈連忙跪地道:「啟稟陳王!莊賈不降秦!莊賈追隨陳王死戰!」陳勝慨然一歎道:「莊賈啊,你為我駕車快半年了。你是閭左子弟,想降官府,就去好了。俺陳勝,不指望任何人了……」莊賈連連叩頭:「不!莊賈一生富貴,都在大王一身,莊賈不走!」「小子真有如此骨氣,也好!」陳勝猛力拍著旁邊的木榻圍欄,「張楚未必就此歿了,陳勝未必就此蹬腿!只要跟著俺,保你有得富貴。還是俺那句老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一夜,陳勝不能成眠,提著口長劍一直在庭院轉悠。直到此時,陳勝也沒有想明白這半年究竟是咋個過來的,直覺做夢一般。大澤鄉舉事,分明是絕望之舉,分明是不成之事,可非但成了,還轟隆隆撼天動地做了陳勝王;立國稱王分明是大得人心的盛事,分明是已經成了的事,可非但敗了,還嘩啦啦敗得一夜之間又成了流寇。世間事,當真不可思議也!想不明白,陳勝索性不想了,想也白費精神。陳勝只明白要把准一點:做一件事便要做到底,成也好敗也好那是天意。既已反秦,當然要反到底,若反個半截不反了,那還叫人麼?如此一想,陳勝倒是頓時輕鬆了許多,決意大睡一覺養好精神,明日立即著手收拾流散各部,親自率兵上陣與秦軍死戰到底。
一聲五更雞鳴,陳勝疲憊地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走向了林下那座隱秘的寢屋。雖是霜重霧濃寒風颼颼,莊賈還是一身甲冑挺著長戈,赳赳侍立在寢室門口。
大步走來的陳勝驀然兩眼熱淚,猛力拍了拍莊賈肩頭,一句話沒說便進了寢室,放倒了自己,打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霜霧瀰漫的黎明,雷鳴般的鼾聲永遠地熄滅了。
那顆高傲的頭顱,已經血淋淋地離開了英雄的軀體。
東方剛剛發白,一支馬隊急急馳出了汝陰東門,飛向了秦軍大營。當秦軍大將司馬欣看見那顆血糊糊的頭顱時,長劍直指朱房莊賈,冷冷道:「你等說他是盜王陳勝,老夫如何信得?」朱房莊賈搶著說了許多憑據,也搶著說了殺陳勝的經過,更搶著說自家在其中的種種功勞,指天畫地發誓這是陳勝首級無疑。司馬欣終於冷冷點頭,思忖著道:「好。陳勝屍身頭顱一體運到陳城幕府,報老將軍派特使押回咸陽勘驗。證實之後,再說賞功。目下,你兩人得率歸降人馬,一道到陳城聽候章老將軍發落。」朱房莊賈原本滿心以為能立即高車駟馬進入咸陽享受富貴日月,不想還得留在這戰場之地,不禁大失所望,欲待請求,一見司馬欣那冷森森眼神,又無論如何不敢說話了,只得沮喪地隨著秦軍進了汝陰,又做了歸降農軍的頭目,到陳城聽候發落去了。
陳勝軍破身亡,章邯大軍立即轉戰淮南,將陳城交給了兩校秦軍與由朱房莊賈率領的歸降軍留守。大約旬日之後,張楚將軍呂臣率蒼頭軍與黥布的刑徒山民軍聯手,一起猛攻南來秦軍,在一個叫做清波的地方第一次戰敗了秦軍的兩支孤立人馬。之後,呂臣的蒼頭軍猛撲陳城,竟日激戰,一舉攻破城池收復了陳城,俘獲了朱房莊賈。
那一夜,所有殘存的蒼頭軍將士都彙集在了陳王車馬場,火把人聲如潮,萬眾齊聲怒喝為陳勝王復仇。呂臣惡狠狠下令,每人咬下兩賊一塊肉,活活咬死叛賊!
於是,在呂臣第一口咬下朱房半隻耳朵後,蒼頭軍將士們蜂擁上前,人人一口狠狠咬下。未過半個時辰,朱房莊賈的軀體便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以《史記》之說,陳勝之死當在舉事本年(公元前209年)的臘月,或日次年正月。以後世史家考證,已經明確為次年春季,即公元前208年春。陳勝死後數年,西漢劉邦將陳勝埋葬在了碭山,謚號為隱王,並派定十戶人家為陳勝守陵,至漢武帝之時依舊。
陳勝之死,實際上結束了農民軍的反秦浪潮,帶來了秦末總格局的又一次大變:無論是六國老世族的復辟勢力,還是種種分散舉事的流盜勢力,都立即直接面臨秦軍的摧毀性連續追殺,不得不走向前台,不得不開始重新聚合。秦末全面戰爭,從此進入了一個復辟勢力與秦帝國正面對抗的時期。儘管這個時期很是短暫,然卻是整個華夏文明大轉折的特定軸心,須得特別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