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聯軍集結的時候,秦國大軍也在秘密移動。
司馬錯不是一個只懂得「兵來將當,水來土屯」的將領,而是一個審勢為戰的統帥。這個將門家族的《司馬法》,大部分都是在說打仗的基本準則,也就是「戰外之道」,對於具體戰法陣法的論說倒是篇幅很少。這就是司馬兵家的特殊之處:著力錘煉將領的全局眼光,不脫離大勢,不純然打仗。《司馬法》最後的論斷是「大善用本,其次用末,執略守微,本末唯權,戰也。」說的便是高明統帥要善於運用戰略(本),其次善於運用戰術(末),能夠堅定推行戰略而微妙把握戰術,權衡本末而用於戰場,這才是最高明的戰法。司馬錯天賦極高,且深得先祖兵法精髓,他的藍田總帳自然不會放過函谷關外的絲毫動靜。
六國兵馬尚未開出本國的時候,散佈在各國的秘密斥候便流星般報回消息,與張儀丞相府送來的黑冰台消息相印證,司馬錯便大體上清楚了各國兵馬的情況。他給掌管斥候探馬的中軍司馬下了命令:「立查六國軍情:主將、兵力、兵器、輜重,務求詳盡,作速稟報!」同時下令秦軍各部:「作速稟報傷病人數、兵器殘缺、糧秣輜重之詳情!」
兩道命令一下,司馬錯卻沒有急於調動兵馬,而是飛馬趕赴咸陽。
司馬錯到咸陽,不是要晉見秦惠王,而是要見張儀。司馬錯很清楚,打仗只是秦國連橫的一個環節,他要對合縱連橫的大勢做到心中有數,打仗才能有分寸;張儀對六國情形的瞭解,比他更為詳盡深刻,與六國大戰而不向如此一個人物請教,實在是極不明智的。
身為上將軍的司馬錯,與丞相爵位幾乎等同。按照戰國傳統,除了輜重糧秣軍俸等軍務事宜,上將軍在戰事上完全獨立,既可以不徵詢國君「高見」,更可以不徵詢丞相「指點」。這便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大將權力的極限。然則事在人為,大將主動徵詢於國君丞相,卻也是沒有任何限制的。自古以來,大將對這種權力都很難把握分寸,遇到剛愎自用的君主,大將堅持獨立,往往便會有殺身之禍;遇到奸佞權相,便會將相衝突事事掣肘,勝仗也得打敗。惟其如此,便生出了無數的名將悲劇。戰國大爭之世,人們看一個國家是否穩定強盛,一個重要標誌便是將相兩權是否和諧?在刀兵連綿的時代,上將軍獨立開府統轄軍事,權力與丞相幾乎不相上下,國君——丞相——上將軍,便是國家權力的三根支柱。將相不和,國家必然混亂。當然,司馬錯沒有想到這些,他只清楚一件事:拜見張儀,對這場大戰是必須的,是有好處的。
張儀正在與樗裡疾議論這場大戰,恰逢司馬錯來到,自是分外高興。司馬錯將來意說明,張儀樗裡疾竟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司馬錯道:「兩位丞相胸有成算,司馬錯願聞高見。」
「上將軍準備如何打法?可否見告?」樗裡疾嘿嘿笑著反問了一句。
「大軍未動,尚無定見。」
樗裡疾知道司馬錯性格,沒有思慮成熟絕不貿然出口,便也不追問,逕自拍案笑道:「我只一句話:放手去打,準保大勝!」
「好主意。」司馬錯淡淡笑了:「王命一般,卻是甚也沒說。」
「甚也沒說?」樗裡疾嘿嘿揶揄道:「我倆等你高見,你要我倆高見,究竟誰有高見?」三人一陣大笑,司馬錯道:「還是丞相先點撥一番吧,廓清大勢,打仗便有辦法。」
張儀笑道:「疆場戰陣,上將軍足為我師也。張儀所能言者,七國縱橫大勢也,上將軍姑妄聽之。」對生性極為高傲的張儀而言,這種口吻可謂十分罕見。其原因在於司馬錯的奇襲房陵,使張儀在兵事謀劃上第一次大受挫折,張儀對司馬錯的軍事才能自然佩服了。司馬錯卻一直認為,房陵奇襲成功,乃楚國邊備荒疏所致,張儀謀劃之失並非根本,反倒以為張儀的兵家眼光是名士中極為罕見的。見張儀如此自謙,司馬錯連忙拱手道:「丞相此言,實不敢當。為將者,貴在全局審勢,丞相縱橫天下,洞悉六國,堪為戰陣之師,司馬錯正當受教。」
「都是心裡話,也好,我便說了。」張儀一揮手:「此次六國聯軍出動,乃合縱第一次成軍,也是近百年來山東六國第一次聯軍攻秦。對六國而言,這一戰志在必得,欲圖一舉擊潰甚或消滅秦軍主力,即使不能迫使秦國萎縮,至少也鎖秦於函谷關內,消除秦國威脅。對秦國而言,此戰便是能否破除合縱、長驅中原的關鍵。秦國戰勝,六國舊怨便會死灰復燃,連橫破合縱,便有了大好時機。若秦國戰敗,連橫便會大受阻礙,下步的連環行動便要擱置,山東六國也將獲得一個穩定喘息的機會,期間若有趁勢變法強國者,天下便會重新陷入茫無頭緒的戰國紛爭,秦國一統天下,便將遙遙無期。」
「嘿嘿嘿,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不能讓這幫小子喘息!」樗裡疾拳頭砸著長案。
「丞相以為,六國聯軍長短利弊如何?」司馬錯更想聽到實際軍情。
「六國聯軍,兩長三短。」張儀敲著座案:「先說兩長:其一,初次聯軍,恩怨暫拋,將士同心,多有協力之處。譬如六國軍馬皆不帶糧草輜重,而由魏國敖倉統一供給,過後六國分攤。若在往昔,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其二,兵勢強大,四十八萬大軍,多我三倍有餘。再說三短:其一,相互生疏。六國長期互鬥,軍事各自封鎖,更無聯兵作戰之演練,雖有名義統屬,實則自守一方,很難形成渾然一體之戰力。其二,軍制不一,裝備各異,步兵騎兵戰車兵相互混雜。其三,將帥平庸,疊床架屋多有掣肘。楚軍主將子蘭為聯軍統帥,此人年輕氣盛,志大才疏,實則一個華而不實喜好談兵論戰的貴胄公子,毫無眾望,難以駕馭大軍。此外,六軍統帥之外,還有一個六國總帳,由蘇秦與四大公子坐鎮,監督諸軍並統決大計。如此章法,必然行動遲緩,縫隙多生。」
「嘿嘿,還有一條:除了魏國五萬鐵騎與齊國三萬鐵騎是新軍外,六國聯軍都是步兵車兵老式大軍。我軍嘿嘿嘿,可都是清一色的騎步新軍!」樗裡疾插了一條。
「丞相之見,我軍當如何打這一仗?」
張儀笑道:「上將軍有此一問,必是已經有了謀劃。」
「丞相總是料人於先機。」司馬錯笑道:「如此打法,兩位丞相卻看如何?」說著便移坐張儀案前,拿過鵝翎筆,便在案上寫下了四個大字。
「妙——!」張儀樗裡疾不禁拊掌大笑。
稍一沉吟,張儀道:「此計之要,算地為上。『知天知地,勝乃可全。』不知軍中可有通曉此地之將?」司馬錯道:「目下沒有,須得依賴斥候與得力鄉導。」樗裡疾道:「孤軍深入,等閒鄉導都是外國人,只怕誤事,可否讓得力大將事先踏勘一番?」司馬錯道:「此事我來設法,兩位丞相無須分心了。」張儀卻慨然拍案:「我來!河內之地,張儀無處不熟。」
「如何如何?你不行!」樗裡疾驚訝的叫起來:「我去!黑肥子好賴打過幾仗。」
「你?」張儀笑道:「先畫一張虎牢敖倉圖出來再說。」
司馬錯莊重的一拱手:「丞相涉險,老秦人無地自容了,司馬錯萬不能應承。」
「哪裡話來?」張儀霍然起身:「張儀雖不是老秦人,可秦國是結束天下連綿刀兵之希望,是破除合縱、統一華夏之根基!張儀對秦國之忠誠,何異於老秦人?縱然獻身,又何足道哉?」司馬錯見張儀動情,大是歉疚,站起肅然一躬:「司馬錯大是失言,請丞相恕罪。」
樗裡疾嘿嘿笑道:「上將軍未免當真了,張兄是借你個靈堂,喊自己冤枉,理他做甚?不能去還是不能去。」張儀哈哈大笑道:「還是樗裡兄,一針便扎破了我這氣囊。」言罷卻又正容拱手道:「上將軍,此戰鄉導非張儀莫屬,你便收了末將吧。」
司馬錯厚重不善詼諧,又見樗裡疾直是搖頭擠眼,便思忖道:「事關重大,我須得進宮,請准君上定奪。」
「然也。」樗裡疾搖頭晃腦:「司馬錯,真良將也。」
司馬錯不禁笑了:「如此便是良將,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張儀卻彷彿沒聽見一般:「好!我也進宮,走。」
三人立即進宮晉見秦惠王,各自說了一篇理由。秦惠王笑道:「國君重臣親赴戰陣,在戰國原是不少,秦國更是尋常。丞相之請,並非橫空出世。右丞相上將軍攔阻,亦是關切之心也。」
張儀笑道:「君上卻是甚也沒說。」
樗裡疾嘿嘿一笑:「君上是有混淆之嫌。國君大臣統兵出戰,原是尋常。然重臣做鄉導,卻是聞所未聞,還當真是橫空出世!君上當斷然否決才是。」
「只戰事需要,重臣為何做不得鄉導?《孫子》有言,不用鄉導者,不能得地利。我對河內瞭如指掌,定然事半功倍。」張儀卻是分外執著。
秦惠王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踱步,此刻擺擺手道:「上將軍,如丞相這般洞悉六國者,對戰事可有裨益?」司馬錯肅然拱手:「丞相對六國洞若觀火,司馬錯獲益良多。」
「如此便好。」秦惠王一揮手:「請丞相做你的軍師如何?」
「君上英明!」司馬錯大是欣慰。
「君上不當也。」張儀卻急迫搖手道:「臣在帥帳,無端攪擾上將軍,豈非事與願違了?」
秦惠王笑意褪去,臉色凝重起來:「探馬報來,我便反覆思忖。此戰事關重大,嬴駟本欲親臨軍陣。然上將軍與兩位丞相同心合議,倒使嬴駟頗有感慨:將相同心,為國家根本。今卿等有如此氣象,六國何懼之有?然據實而論,秦國兵力畢竟少了許多,要想獲勝,便一個環節也出不得毛病。糧秣輜重兵器馬匹衣甲等,務求通暢充足;六國軍情探測,務求精確及時。凡此種種,都得有人著力督導,下細核查,方可保得一支精兵能將戰力發揮到十分十二分。惟其如此,我意:丞相親赴軍前,輔助上將軍督導軍務,贊襄軍機;嬴駟與右丞相督導後方,務求軍需輜重並一應急務快速解決。《孫子》雲,上下同欲者勝。我等君臣,但求事成,心中無須有他。」一口氣說罷,笑得一笑:「嬴駟沒有過軍旅戰陣生涯,大要言之,共同議決,卿等以為如何?」
張儀三人一時肅然沉默。進宮之前,三人所議所言,畢竟還是各司其職的一種徵詢。張儀請做鄉導,也只是一件單純行動的輔助。從心底裡說,三個人都沒有將這一仗看成舉國大戰,自然也沒有看成是三人之間的共同大事。秦惠王卻梳理綱目,一舉從根本上整合了君臣力量配置,確實觸及要害,且頓時使秦軍作戰的基礎大大強固!張儀三人皆是當世英傑,自是立即掂出了份量,對秦惠王的這一番調遣從心底裡敬佩;更有難能可貴處,在於秦惠王沒有絲毫的剛愎自用,而是自認「沒有軍旅戰陣生涯」只是共同議決而已,相比於六國君主,當真是令人感觸良多。
「君上所言極是!」三人不約而同的高聲贊同。
「但求事成,心中無他。」張儀笑著重複了秦惠王這句話:「君上點睛之筆,張儀記准了!」
「臣亦銘刻在心。」司馬錯也慨然補充。
秦惠王大笑:「好!我等君臣便如此這般了,山東六國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