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營寨連綿,六大片旌旗軍帳滿蕩蕩的塞實了四十里山塬。
大約春秋開始,黃河以南的大片平原便叫做「河內」,黃河以北的山塬便叫做「河外」。這片氣勢驚人的軍營,就紮在大河南岸虎牢山下的河內平原上。以兵家眼光看,這片大軍營地極得地利之便:北臨滔滔大河,東靠虎牢要塞;引河入梁的鴻溝恰恰從虎牢山東麓南流,汜水則從南麓北流入河,三水夾營,大軍取水極是方便;鴻溝與大河的夾角地帶,便是天下儲糧最多的敖倉,大軍糧秣路程僅僅只有三五十里。
這便是山東六國的合縱大軍!從六色軍營的駐紮方位看,更是頗具匠心:虎牢山南麓是火紅色的魏國營寨,依山傍水近糧,佔盡形勝險要,乃是全軍的輜重樞紐位置,正當身為「地主」的魏軍駐紮。東南的汜水東岸,則是草綠色的韓國營寨,背靠太室山,正在韓國邊緣。北臨大河的一片山塬,則是紅藍色的趙國營寨,過河北上二百里便是趙國的上黨地帶,正佔據著這裡直通趙國的唯一渡口。汜水東面接近滎陽的山塬上,是紫色的齊國軍營,位置正在韓齊官道的咽喉。東北接近廣武的山塬上,是海藍紅的燕國軍營,正在魏燕官道的咽喉地帶。虎牢山西麓的虎牢關外,卻是茫茫土黃色的楚國軍營,既是直面函谷關的前敵位置,又是南下楚國淮北地區的最便捷處。六大營寨各有便利,各得其所,沒有一番折衝周旋,顯然是不可能的。
這片浩大的軍營裡,駐紮著六國聯軍四十八萬,是戰國以來最大的用兵規模!其中魏國精銳步騎八萬,主將晉鄙;齊國步騎八萬,主將田間;趙國步兵六萬,主將肥義;韓國步騎五萬,主將韓朋;燕國步騎六萬,主將子之;楚國兵力最多,十五萬大軍,主將子蘭。
在這片茫茫軍營的東邊接近敖倉處,還有一個小軍營。這個軍營只駐紮著兩萬餘人馬,卻是六色旌旗六色甲冑,大軍帳多,大纛旗也多,色彩斑斕分外熱鬧。這便是由六國丞相蘇秦執掌的六國總帳。軍營中央有一座最大的牛皮軍帳,一百輛兵車圍起了一個巨大的轅門。轅門口一面六色大纛旗迎風舒捲,上書「六國丞相蘇」五個大字。轅門內外,二百名長矛甲士列成了一個肅殺的甬道,亮煌煌的長矛大戢一直延伸到大帳口。轅門大帳百步之外,紮著紅黃紫藍四頂沒有轅門的大帳,帳口也是各立一面大纛旗,分別是魏公子信陵君、齊公子孟嘗君、趙公子平原君、楚公子春申君。
這片軍營雖然不是實際意義上的統帥軍帳,但卻是四十八萬大軍的靈魂所在。
時當落日銜山,轅門大帳裡卻已經亮起了十多盞紗燈,八名侍女正穿梭般的在帳中擺置收拾,厚厚的猩紅色地氈竟使得她們變成了無聲忙碌的影子。這時,腰懸長劍的荊燕大步匆匆的走了進來,看也不看侍女們一眼,便徑直掀簾進了後帳。
所謂後帳,便是大帳中用帷幕隔開的一個起居小帳。此刻,小帳的軍榻上正躺著蜷臥的蘇秦,那悠長均勻的鼾聲,顯然是沉沉大睡者才能發出的。荊燕稍一猶豫,便輕輕的拍著軍榻靠背:「大哥,天快黑了,該起來了。」鼾聲突然停止,蘇秦睜開了眼睛坐起來,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荊燕遞過一條汗巾低聲笑道:「大哥真是太乏力了,眼屎涎水都有了。」蘇秦呵呵笑著擦去了眼屎口水:「心鬆泛了,便睡得一個眼屎涎水橫流,解乏呢。」說著霍然站起:「你先去應酬,我沖個涼水便來。」
在起居瑣事上,蘇秦從來不用僕人侍女,國君們賜給他的侍女都是專門挑選的侍奉能手,可他都一律婉言謝絕,實在推不掉就送給別人。他慣於自理,也善於自理,對伸手來衣張口來飯的那種貴胄生活極是厭煩,認定那種生活對心志是一種無形的消磨。此刻他便脫光了身子,走到帳角提起一桶冰水便從頭頂猛澆下來!一陣寒涼驟然滲透了身心,頓時便清醒起來,用大布擦乾身子擦乾長髮,換上一套乾爽的細布長袍,竟是分外的愜意清爽。
尋常時日,蘇秦也不喜歡給頭上壓一頂六寸玉冠,只要不是拜會國君,他總是布衣長袍散發披肩,最多是一根綢帶束了灰白色的長髮而已。此刻長髮未干,他便布衣散發優遊自在的走出了內帳,來到了大帳口。本想到外邊走走,看看落日,可望著帳口亮煌煌的長矛大戢,他頓時皺起了眉頭。
「百夫長,讓甲士撤到轅門之外。日後轅門內不須有甲兵護衛。」
兩個百夫長卻是異口同聲:「此乃軍法,小軍不敢擅動!」
「誰的軍法?回頭我自會向荊燕將軍說明,撤出去!」
兩個百夫長一舉短劍:「轅門之外,列隊護衛!」矛戈甲士便鏘鏘然退了出去,轅門內頓時清淨寬敞了許多,彷彿一個別緻的庭院。蘇秦踱步「庭院」,遠眺晚霞照耀下錦緞般燦爛的大河遠山,心頭竟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兒。
秦國食言,楚國憤怒,使眼看就要夭折的合縱驟然有了轉機。當蘇秦風塵僕僕的趕到郢都時,楚國朝野正在一片忿忿然的混亂之中。楚懷王大感屈辱,一連聲的叫嚷要殺了張儀!可真到了決策關頭,他卻莫名其妙的嘴軟了。蘇秦與屈原、春申君聯絡楚國新銳勢力的三十多名將領,一起晉見楚懷王。在蘇秦的精彩說辭與屈原春申君並一干將領的慷慨激憤中,楚懷王終於當場拍案,決意起兵!眼看國人洶洶,新銳拚命,鄭袖竟是不得不沉默了。
誰想老狐般的昭雎卻一反常態,連夜進宮,向楚懷王痛切責罵張儀與秦國,薦舉自己的族侄子蘭做楚軍統帥,要一雪「國仇家恨」!顢頇懵懂而又自以為精明過人的楚懷王,竟立即欣然贊同,當場便向子蘭頒賜了兵符印信。屈原與春申君大是不滿,連夜邀蘇秦共同進宮。誰知楚懷王卻是振振有辭:「昭氏封地的兵員最多,糧賦最多。子蘭為帥,軍兵糧秣不受掣肘,有何不妥?再說昭氏與張儀有仇,他能不死力奮戰了?」屈原憤激,歷數昭雎禍國殃民勾聯張儀的劣跡,斷言:「子蘭為帥,喪師辱國!」楚懷王聞言竟是大發雷霆,呵斥屈原「敗言不吉,滅楚志氣!」春申君立即頂上,自薦為將。楚懷王竟是一句「未戰先亂,居心叵測!」便鐵青著臉不再吭聲。蘇秦擔心事情弄僵,楚懷王又再度反覆,便婉言周旋,表示贊同楚懷王,提出讓春申君做監軍特使。楚懷王很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這才算勉強收場。
誰知屈原卻是怒氣不息,對蘇秦也是頗有辭色,竟連夜南下,以「新軍整訓未了,不成戰力」為由,將正在北上的八萬新軍調入屈氏封地駐紮!昭雎大為不滿,聯絡幾個老貴族大臣請殺屈原「以解朝野之恨」。偏楚懷王素來不懂軍旅之事,根本不清楚少了新軍又是如何,只是打定了主意要不偏不倚,竟對昭雎打著哈哈不置可否,回頭便下詔另行調兵。
這次,蘇秦對屈原的做法不以為然,說屈原是「以小怨亂大局」。屈原卻憤激異常,拍案而起:「八萬新軍乃楚國精華,能讓子蘭狗才揮霍他們的鮮血?真正的楚秦大戰還在後頭,八萬新軍不能交給奸邪之才!」春申君只是沉重歎息默默不語。蘇秦也沒有再和屈原認真計較。畢竟,屈原是楚國新銳勢力的靈魂,他那卓越的才華、噴薄的激情、犀利的見解與堅韌的意志,無不對楚國少壯人物以巨大的感召。雖然屈原貶官做了三閭大夫,可訓練新軍的實權仍然在手,實際影響力遠遠大於春申君。更重要的是,屈原是楚國支持合縱最堅定的棟樑人物,蘇秦無論如何也不能因不發新軍而與屈原反目。
楚國一出兵,齊國便不再猶豫。楚齊一動,魏趙燕韓更是踴躍,兩個多月便完成了大軍集結。遙望大軍營帳,蘇秦卻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秦國弱小時,山東六國多次合謀瓜分,可始終沒有一次真正的見諸行動;偏偏在秦國強大而成致命威脅之後,山東六國才真正的結盟合縱,成軍攻秦。此中意味,直是教人想到天意,想到冥冥之中誰也無法揣摩的那些神秘。
在六國君臣看來,那時沒滅秦國,此時一戰滅秦,也不為太晚。說到底,六國都認定了一戰必勝,一戰滅秦!每個人都擺出了不容辯駁的數字:秦國二十萬新軍,除了必須防守的要塞重地,能開上戰場的充其量十五萬;四十八萬對十五萬,幾乎四倍於敵,焉能不勝?!
蘇秦素來不諳兵家,甚至連張儀那種對兵器軍旅的好奇興趣也沒有。但生於刀兵連綿的戰國,那個名士對軍旅戰事都會有些基本瞭解。蘇秦瞭解秦國,也瞭解六國,自然不會像六國君臣那般信心十足。但是蘇秦仍然認為,這場大戰至少也有六七成勝算。兵力上,六國是絕對優勢。將才上,秦國有司馬錯。楚國的子蘭統帥四十八萬大軍雖然差強人意,但有精通兵法的信陵君襄贊,當不會有大的失誤。縱然如此,蘇秦還是極力主張設置了六國總帳,為的就是讓通曉軍旅戰陣的四大公子起到關鍵作用,彌補六國大將的平庸。令蘇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個個可以為將,偏偏的個個都沒有做將,卻不約而同的被國王任命為「陣前監軍兼合縱特使」,便與蘇秦共同組成了這座六國總帳。
「噢呀呀,武信君好興致,看日頭落山了?」
「春申君啊,」蘇秦回身笑道:「你看這長河落日,軍營連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戰馬蕭蕭,當真令人感慨萬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個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個感慨來呢。」春申君笑著笑著猛然便壓低了聲音:「噢呀武信君,我總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著詼諧機智的春申君神秘兮兮的樣子,蘇秦不禁笑了。
「子蘭為六國總帥,蝦蟹肉了,硬殼一剝全完!噢呀,我看要讓信陵君做總帥,這一仗可是六國大命了!」
「蝦蟹肉?好描畫也。」蘇秦不禁莞爾,笑容卻又一閃而逝:「按照合縱盟約,出兵多他國一倍者為統帥,卻是有何理由換將?」
「噢呀,我是百思無計了。你是六國丞相,執掌總帳,不能想個妙策了?」
「臨陣換將,事關重大,晚間與信陵君一起議議,再做定奪吧。」
此時一陣馬蹄如雨,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三騎不約而同的飛馬而至。三人騰身下馬,一色的斗篷高冠軟甲長劍,高聲笑談著聯袂進入轅門,竟是一陣英風撲面而來。
「四大公子人中俊傑,當真是軍中一景也!」蘇秦遙遙拱手笑迎。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信君布衣散發統大軍,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鳴驚人了!我如何便想不出此等好說辭來?」
眾人轟然一陣大笑,蘇秦拱手道:「諸位請進帳,今日盡興了。」
蘇秦總帳沒有將帥氣息:將台令案兵符印劍,帳外聚將鼓,帳內將軍墩,這些威勢赫赫的東西統統沒有;一圈六盞與人等高的碩大風燈,將大帳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紅色地氈上,六張長案排列成了一個馬蹄鐵般的半圓;每張長案上都已經是鼎爵盆盤羅列,連同案旁三個酒桶與一個跪坐的侍女,每張大案都形成了一個單元。蘇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嘗君春申君居右。
蘇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來不苟言笑的信陵君也顯得神采飛揚,大手一揮:「無忌借地主之便,代為武信君綢繆,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國菜三國酒:楚魚、齊雞、魏麋鹿,趙酒、燕酒、蘭陵酒。誰個另有所求,立時辦來便是。」春申君煞有介事的低頭盯著滿案鼎盤,笑叫道:「噢呀呀,滿案珍奇,我倒真想叫個秦苦菜來啦!」眾人大笑。信陵君便一拱手道:「請武信君開席了。」
所謂開席,便是打開席間最主要的食具,而後再舉爵致辭開宗明義。蘇秦聞言笑道:「信陵君辦事,總是有章有法。」說著拿起手邊兩支精緻的銅鉤深入鼎耳之下,將熱氣蒸騰的青銅鼎蓋鉤起,再連銅鉤一起置於侍女捧來的銅盤中;而後便舉起已經斟滿的銅爵,環視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縱得遇四大公子,蘇秦之幸也!蒙諸君鼎力襄助,終得大軍連營。久欲聚飲,竟是跌宕無定。今日一聚,終生難得!來,為聯軍攻秦,旗開得勝,幹此一爵!」
「聯軍攻秦,旗開得勝!干!」五爵相向,盡皆一飲而盡。
蘇秦笑道:「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開懷暢飲,無得拘泥也,雞魚鹿,來!」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瑩光潔的象牙箸點著銅盤中紅亮肥大的烤雞,驚訝地嚷嚷起來:「孟嘗君啊,我楚國雞才鴿子般大,這齊國雞如何這般大個?這能吃麼?」
「楚國倒有何物是大個兒了?」孟嘗君哈哈大笑道:「你說的『鴿子』,原是越雞。齊國雞呢,原是魯雞。莊子說了:『越雞不能孵鵠卵,而魯雞固能矣。』說得就是這越雞小,而魯雞大。越雞細瘦肉精,宜於陶盆燉湯。魯雞肥大肉厚,宜於鐵架燒烤。這烤整雞可是我齊國名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軟香,大快哚頤,滿嘴流油。來!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對了!」孟嘗君兩手抓住兩隻雞腿一撕,一口便吞去了半隻雞大腿!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卻突然拍案:「噢呀呀,來勁啦!」丟掉象牙箸,便上手大撕張口狼吞,幾口下去,便腮邊流油噎得喉頭咯咯響。眾人便哄堂大笑,侍女使勁兒憋著笑意,連忙用打濕的汗巾沾拭他滿臉的油漬。春申君撫摩著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嘗君笑得連連拍案:「快,大蔥!最,最是消噎爽氣。」說著便拿起銅盤中一根肥白的大蔥,咯吱咯吱便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製,一口下去卻叫了起來:「噢呀呀,不爽也罷,辣死人了!」
轟笑聲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齊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了,諸位且看我楚國人如何吃魚了?」說著拿起象牙箸,便紮住了銅盤中一條金色小魚:「噢呀,看好了,此乃雲夢澤小金魚,鮮嫩清香,可偏是魚刺極多了。」說話間幾條小金魚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干小段。一段入口,只見春申君文雅的閉著嘴唇,只是腮幫在微微蠕動,銀絲般的魚刺便從他嘴角源源不斷的流了出來,片刻之間,幾條小魚竟是全部下肚!
四個人都饒有興致的瞅著春申君,及至魚盤頃刻乾淨,竟是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看著面前的魚盤,卻沒有一個人敢下箸。春申君樂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個兒肥雞,可有這般風味了?少不得呀,我要為諸位操勞一番了。」說著對幾個侍女笑道:「將案上魚盤,都端到那張空案上去了。」又對自己身邊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魚刺了。」那名黃裙侍女飄然過去,一刀一箸玉腕翻飛,須臾之間竟是連剔出四盤魚肉。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盤中整齊碼放的精細肉絲竟是絲毫不亂!
「噫——!」最年輕的平原君長長的驚歎一聲:「楚人如此吃法,天下還有魚麼?」
嘩然一聲,滿帳大笑。蘇秦悠然道:「民生不同,這南北便各有專精,聯體互補,便成天下了。」
「武信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衣食住行出性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鍋肉粥!譬如趙勝,生就的馬肉烈酒,要是吃小魚,飲蘭陵酒,只怕一筐魚一車酒也沒個勁道呢。」
「噢呀呀,平原君一頓幾多馬肉?幾多烈酒了?」
「看如何說法?草原與匈奴大戰,一次戰飯,馬肉五六斤,烈酒一皮囊。」
「噢呀,一皮囊幾多了?」
信陵君笑道:「騎士皮囊,五六斤吧。」
「噢呀,都是趙酒麼?」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滿腔烈火?」
「噢呀好!趙酒一爵,干!」眾人轟然笑應,一齊大爵飲下。
信陵君道:「為了這趙酒,楚國還和趙國打過一仗,春申君可是知曉?」
春申君皺眉搖頭:「噢呀大仗小仗不斷,這酒仗,可是不記得了。」
「久聞信陵君精熟戰史,說說了。」孟嘗君興味盎然。「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說說了。」平原君叩著長案催促。
信陵君悠然一笑:「五十多年前,楚宣王會盟諸侯,趙國沒參加,卻獻了一百桶窖藏五十年的上等好酒,示好楚國。楚國主酒吏品嚐後對趙酒大是讚賞,但卻硬說趙酒藏期不夠,酒味淡薄,責令趙國掌管酒食的宰人另送一百桶來。趙國宰人大是叫苦,反覆申明陳年趙酒已經全數運來,趙國再也沒有這麼多五十年陳酒了。楚國主酒吏卻以為趙國宰人不懂孝敬規矩,便使出了一個小小計謀。」
「何等計謀?」幾人不約而同。
「主酒吏偷天換日,將民間淡酒換裝進趙國酒捅,搬上了宴席。楚宣王卻是極為喜歡烈酒,及至飲下,寡淡無味,怒聲責問這是何國貢酒?主酒吏惶恐萬分的搬來酒桶,指著那個大大的『趙』字說不出話來。楚宣王勃然大怒,認為趙國蔑視楚國,便興兵北上,偏偏卻只要趙酒五百桶。趙敬侯也發兵南下,針鋒相對,偏偏就不給趙酒!」
孟嘗君不禁拍案:「噢呵,這仗打得稀奇!後來呢?」
「後來?在河外相持半月,誰也沒討得便宜,便偃旗息鼓了,這便是曠古第一酒戰。」
平原君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為一百桶酒開戰,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亙古以來,有幾戰是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這楚國主酒吏可是個小人,臉紅了。」
「臉紅何來?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嘗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糾纏,臨死前大呼: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
「噢呀呀,誰說這是孔夫子臨死前喊的?偏你看見了?」
舉座大笑一陣,又藉著酒話題大飲了一陣。蘇秦笑道:「信陵君是準備了歌舞的,要不要觀賞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膩了,聽說孟嘗君春申君善歌,兩位唱來多好?」話音落點,便是齊聲喊好。
「誰先唱?」蘇秦笑問。
「孟嘗君——!」舉座一齊呼應。
孟嘗君酒意闌珊額頭冒著熱汗:「好!我便來。只是今日難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來操琴。」信陵君霍然起身,便坐到了琴台前。
「齊國《海風》!」孟嘗君話音落點,琴聲便叮咚破空。孟嘗君用象牙箸在青銅鼎耳擊打著節拍,便是一聲激越的長吟:「東出大海兮,大海蒼茫——!」
別我麗人漁舟飄蕩
海國日出遠我故鄉
雲遮明月星斗暗水天無盡路長長
西望故土思我草房
念我麗人我獨悲傷
忽聞麗人一朝去魂歸大海永流浪——
人們聽得入神,肅靜得竟忘了喊好喝彩。
蘇秦黯然道:「漁人酸楚,當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沒想到,孟嘗君竟有如此情懷?」孟嘗君連連搖手:「慚愧慚愧,我是跟一個門客學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淚了。」平原君揉揉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過,該春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鴨嗓,可沒孟嘗君鐵板大漢勢頭了。」春申君神秘的眨眨眼睛笑道:「我看呀,我用南楚土語唱一支。誰能聽懂我唱的詞兒,我就送他一樣禮物,若舉座聽不懂,每人浮一大白。如何?」
蘇秦一指周圍的歌女琴師與侍女:「那可得連她們也算進來。」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們。」春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們也不行,我准贏。」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白呢。」
春申君對女琴師笑道:「塤,就吹《陳風》了。」女琴師點點頭,拿起一隻黑幽幽的塤便吹了起來。塤音空靈飄渺,《陳風》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春申君咳嗽一聲,也用象牙箸擊打著節拍唱了起來。只見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綿綿的陶醉模樣,口中卻是咿呀啁啾嗚嗚噥噥彷彿大舌頭一般,忽而高亢沙啞,忽而婉轉低沉,卻是極為投入。
嘎然打住,春申君笑道:「噢呀完了,聽懂了麼?」
眾人瞠目結舌,驟然便是哄堂大笑,連連指點著春申君,卻是笑得說不出話來。
「噢呀呀,不行吧。」春申君得意的笑著:「這叫寸有所長,舉爵了。」
突然間「叮——」的一聲,編鐘後一個女樂師走了出來:「小女聽得懂。」
「好——!」舉座一片叫好,竟是分外興奮。春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樂師道:「非也,小女薛國人。」「噢呀呀,」春申君大是驚訝:「薛國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的?」女樂師輕聲道:「小女雖不懂南楚土語,但卻通曉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聽,就能聽得懂。」春申君沉默了片刻:「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樂師點點頭,陶塤再度飄出,柔曼的歌聲便瀰漫了開來:
投我以木桃兮抱之以瓊瑤
非為生恩怨兮欲共路迢迢
投我以青苗兮抱之以春桃
非為生恩怨兮欲結白頭好
女樂師一身綠衣,一頭白綢扎束的長髮,亭亭玉立,人兒清純得如同明澈的山泉,歌聲深情得好像篝火密林中的訴說。眾人聽得癡迷,卻都眼睜睜的看著春申君,等他說話。
春申君站了起來,對女樂師深深一躬:「噢呀,他鄉遇知音了。姑娘如此慧心,黃歇永生不忘。」說罷從腰間甲帶上解下一柄彎月般的小吳鉤,雙手捧上:「這柄短劍乃天下名器,贈於姑娘。若有朝一日入楚,此劍如同令箭,暢通無阻了。」美麗清純的女樂師接過吳鉤,卻輕聲念道:「投我以青苗,抱之以春桃。小女也有一物,贈於公子。」說著從貼胸的綠裙襯袋中摸出一個紅綢小包打開,露出一隻綠幽幽圓潤潤的玉塤:「這隻玉塤,乃小女家傳,贈於公子,以為念物。」春申君接過玉塤捧在掌心,又是一躬,女樂師也是虔誠的一躬。不意二人的頭卻碰在了一起,女樂師滿臉通紅,眾人不禁哈哈大笑。
平原君學著春申君口吻笑道:「噢呀,變成孔夫子啦,如此多禮啦?」
信陵君舉爵道:「春申君愛歌唱得好,有果子,來,共浮一大白!」
「噢呀呀,我輸了,浮三大白!」春申君與眾人飲盡,又連忙大飲兩爵,竟嗆得面色脹紅,連連打嗝兒。
孟嘗君豪氣大發,拍案高聲:「酒到八成,來一局六博彩!」
「好!就六博彩!」帳中一片呼應。
蘇秦笑道:「信陵君是六博高手,你等還不是輸?」
孟嘗君高聲道:「誰說我今日要輸?來!我與信陵君對博,諸位人人押彩,如何?」
「好——!」連樂師侍女們也跟著喊起好來,顯然是分外興奮。
這「六博」正是流行當時的博弈遊戲,坊間市井流行,宮廷貴胄更是喜歡。這種遊戲的特殊之處,正在於無分男女貴賤,在場有份,呼喝嬉鬧,毫無禮儀講究。齊國的滑稽名士淳於髡,曾對齊威王如此這般的描繪六博遊戲:「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不罰,目貽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當真是一副生動鮮活的男女行樂圖!如此可以放縱行樂的遊戲,如何不令這群青年男女們怦然心動?
平原君高喊:「擺上曲道!」
兩個侍女歡天喜地的抬來了一張精緻的紅木大盤,擺在正中一張長案上。這便是六博棋盤,叫做「曲道」。盤上橫豎各有十二線交織成方格,中間一行不劃格,叫做「水道」。水道中暫時只有兩條精緻的魚形銅片,這便是「籌」,由勝方得之兌錢。一旦開始,各種大小銅片便會都投在「水道」中。
曲道擺好,便人人離席聚到了曲道大案兩邊。孟嘗君與信陵君是博主,便隔案對坐。蘇秦與春申君打橫對坐,平原君擠在孟嘗君與春申君之間。其餘十餘名艷麗嬌嬈的侍女樂手便擠挨在各個縫隙裡,或爬在那個男人的背上,或坐在那個男人的腿上,一時鶯鶯燕語,竟大是熱鬧。只有那個綠裙女樂師靜靜的微笑著,爬在春申君背上抱著他的脖頸,卻不往人堆裡擠。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做賭正,如何?」
「好——!」一聲呼喝,一片笑聲,算是當局者全體贊同,相信了蘇秦的公道。
「好了,我便做了。」蘇秦故意板著臉道:「先立規:賴賭金者,重罰!」
「好——!」女子們喊得最響,得遇四大公子這樣的豪闊賭主,她們的綵頭往往是難以預料的,再加上六國丞相做賭正,賴賭重罰,誰不歡呼雀躍?
孟嘗君大笑:「大丈夫豈有一個『賴』字?請擲彩!」
六博行棋,先得擲彩。所謂擲彩,便是用兩粒玉骰子決定行棋先後。骰子六面:兩面白兩面黑,一面「五」(五個黑點),一面「塞」(畫一塊石頭)。兩粒同擲,「五白」最貴(一白一五)。但有「五白」,眾人便齊聲大喝「彩——!」這便是喝彩。其餘的五黑、全黑、全塞、五塞,都不喝彩。擲出彩來,除了擲彩者先行棋,對方還要先行付給在場所有當局者一定的綵頭。這便是「五白」一出,齊聲喝彩的原因。
蘇秦將兩粒亮晶晶的玉骰子噹啷撒進銅盤:「誰先擲?」
「我是半個地主,當然孟嘗君先擲了。」信陵君笑著謙讓。
「好!我便先來。」孟嘗君拿起兩粒骰子在大手掌中一陣旋轉,猛然拋向空中,待「叮噹」落盤,大手順勢捂下,掌下猶有噹啷脆響。孟嘗君手掌移開,五白赫然在目!
「彩——!」諸搬男女一齊忘形大叫。
信陵君微微一笑,揀起兩粒骰子,手腕一抖便摔入大銅盤中。但見兩粒骰子在銅盤中光閃閃蹦跳如同打鬥一般。「哎喲喲!骰子活啦!」女子們便驚叫起來。此時信陵君單掌猛然捂下,盤中一陣叮噹不絕,待手掌拿開,又是一個五白!
「彩啊——彩——!」一陣尖叫笑鬧轟然爆發。
蘇秦哈哈大笑道:「兩白相逢也,都付綵頭!記下了。」
「人各十金!」孟嘗君高興得好像贏了一局一般。
「跟上吧。」信陵君呵呵笑著。
蘇秦高聲道:「六博將開,先行押彩——!」
平原君搶先道:「我押信陵君,百金。」便向水道中打下一個刻有「百金」二字的銅魚。
「噢呀,孟嘗君我押啦,百金!」也打下一個銅魚。
蘇秦對四周女子們笑道:「賭正是抽成的,你等押了。」
女子們笑著叫著押了起來,十金二十金的小銅魚紛紛落入水道。春申君大笑:「噢呀呀,小小啦!對他們兩個要狠點兒啦。」爬在春申君背上的女樂師尚未押彩,突然笑叫起來:「我跟春申君,押孟嘗君,五百金啦!」一條肥大的銅魚便噹啷一聲打入水道!
「呀!這個應聲蟲,好狠哪!」孟嘗君驚訝的叫了起來。
「轟嘩!」一聲,男女們大笑著前仰後合的疊在了一起。
蘇秦拍掌喊道:「肅靜,開始行棋!佈陣——」
六博共有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六,實際上是一種遠古軍棋。按照古老的軍制,六子分別是梟(帥)、盧(軍旗)、車、騎、伍、卒,後四者統稱為「散」;梟可單殺對方五子,對方五子聯進包圍,則殺梟;但在行棋之時,棋子有字一面一律朝下,無字一面朝上;兩子相遇,賭正翻開棋面定生殺,梟被殺便是最終失敗。由於雙方都在黑暗中摸索,只能憑已經翻開的棋子判斷形勢,所以便有事先佈陣,也便有諸多難以預料的戲劇性結局。正是這種難以預料的戲劇性,才使六博棋具有賭的特殊魅力。
孟嘗君執白,信陵君執黑,兩人各自在案下一個小銅盤裡擺好陣形。小銅盤端上,便有身邊偎依的侍女原封不動的將棋子移上大盤。孟嘗君高喊一聲:「梟來也!」便興沖沖將一枚圓圓的玉石白子推過水道。信陵君哈哈大笑:「五散來迎!」便手掌一伸,推出了擺成弧形的五顆玉石黑子。六博行棋原是可以任意呼喊,但輸贏卻要在翻開字面後決定,所以也便有了兵不厭詐的亂喊名目。蘇秦酒量小,又不飲烈酒,最為清醒,左右一打量,他便不動聲色的先翻開了五顆黑子。
「啊——!果真五散——!」男女們驚詫笑叫。
蘇秦又翻開了那顆孤身過水的白子。
「啊喲——!果真是梟!」又一陣更響的驚叫笑鬧。
「聯兵殺梟了——!贏了——!彩——!」押信陵君的男女們頓時抱在一起叫了起來。
蘇秦笑道:「聯兵殺梟?好!孟嘗君立馬兌彩!」
「好口彩,聯兵殺梟!輸得快活!兌彩——!」孟嘗君哈哈大笑。
一片笑鬧中,綠裙女樂師驚訝的叫了起來:「噫呀!日光半山了——!」
眾人抬頭,卻見亮煌煌的陽光已經撒滿了軍帳,帳中頓時顯得酒氣熏天,亂做一片狼籍!說也是怪,正在笑鬧的男女們一見明亮的日光,頓時便橫七豎八的倒在了猩紅地氈上,竟是一片呼嚕聲大起。蘇秦心中有事,卻是霍然起身,想將春申君與信陵君叫到一邊說話,掃了一眼,卻是不見春申君,仔細搜尋,卻發現春申君正埋在一片綠裙下鼾聲大做。信陵君雖未倒地,卻也爬在長案上結結實實睡著了。豪俠的孟嘗君與年輕的平原君,則都裹在色彩斑斕的裙裾中喃喃的說著夢話了……
蘇秦走出了帳外,秋風吹來,一陣蕭瑟寒涼的氣息滲進燥熱的心田,頓時清醒了許多。想想帳中情景,蘇秦對總帳司馬叮囑了幾句,便飛身上馬,向楚國軍營去了。大戰在即,他實在放心不下子蘭,秦國的司馬錯,子蘭究竟知道多少?更有他的師弟張儀與司馬錯合力,六國大軍勝算究竟有得幾多?驀然之間,蘇秦感到了一種巨大的隱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