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11 正文 第二幕 秋分
    場景和第一幕一樣,不過時間已從夏天轉到秋天了,是中國陰曆秋分的凌晨五點鐘,陰曆的九月下旬。

    囚房裡睡了四個人,大門對角線那邊睡三個,從「書桌」邊上數起,是龍頭、余三共、史處長;從門口到矮牆間,睡著胡牧師,與對面三個人腳對著腳。

    突然間,牢門輕輕的喀了一聲,鎖快速拉開了,門快速打開了,士官長帶著班長六人朝著對角線方向直衝進來,睡眠中的四個囚犯同時驚醒、坐起。史處長站起大叫:「蔣總統啊!蔣總統啊!……」一條布早已纏上他的嘴,他已被反銬著,不曉得怎麼回事,簇擁中布條擠開了,史處長大喊:「蔣總統啊救命!我跟你走!好好走!不要這樣對我!……」布條又纏上了,他被一擁而出,一個班長殿後,把牢門卡嗒一聲又鎖上了。

    胡牧師:(坐在地板上,拭淚)哎呀!哎呀!主啊!主啊!請給我力量,嚇死人了!人家只不過教點書、傳傳教,就這樣整人,把人家同死刑犯關在一起,竟看到這種場面,嚇死人啦!(瞄著龍頭)咦?龍頭,你好像若無其事似的;(面向余三共)三共,你也嚇到了吧?

    余三共:(驚魂甫定,點點頭)還好,但比不上龍頭那麼鎮定。

    龍頭:(站起來,到了史處長鋪蓋旁翻找,拿出一些文件,塞到自己「書桌」底下)惡有惡報,這就是做走狗的現世報!看到處長大人的下場,我要信上幾分鐘佛教呢!除非用現世報證明惡有惡報,惡報就在今生今世,否則誰信什麼因果報應呢?來,把亂七八糟的屋子整理一下,這些禁子牢頭都不脫鞋就衝進來了。看,處長大人的鞋還在那兒,連鞋都沒穿,就給拖出去了,這走狗死得好狼狽!來,我們一起幫他把鋪蓋和用品捲起來吧!

    胡牧師:(搖手)我可不敢碰死人的東西!我是基督教的牧師,我不動佛教徒的東西。

    龍頭:他現在還沒死呢。

    胡牧師:現在在那裡?

    龍頭:現在還在前面軍事法庭。正在被五花大綁,五花大綁後,有酒有肉給他吃喝,不過只是餵他喝酒吃肉,吃喝以後,就宣判,立刻由憲兵押上車上路,天亮前就到了新店空軍公墓後的刑場,那時才槍斃。所以,現在他還沒死呢。軍法處的習慣是:他們要槍斃人,復判的決定,是拖至臨刑前一兩小時才通知的,通知的時候,已經把人犯五花大綁了。所以,處長大人得知死刑判決確定之日,也就是押赴刑場兩槍槍斃之時,他是不可能事先得知的。除非同案的死刑犯人太多,要分批槍斃,就是犯人甲犯人乙今早槍斃,犯人丙犯人丁明早槍斃,那時候,犯人丙犯人丁就可以明確知道明天輪到他們了,明確知道自己明天一定死。

    胡牧師:那多難受啊?像處長大人,雖被判死刑,但是上訴期間,也就是申請復判期間,一直還有希望活,至少不知道那天死,若像犯人丙犯人丁那樣,明確知道自己明天一定死,多活那二十四小時多難受啊?啊,我的上帝!

    龍頭:死刑犯除了例假日外,每天清早五點鐘,都可能被提出去槍決。所以每天晚上入睡之時,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太陽出來。這種夜夜驚魂的日子,實在教人難受。處長大人過的就是這種日子,也難為他了。不過他可能還以為罪不至死,所以難受中還在做夢。剛才被提,臨死以前還呼喚主子蔣總統聽他哀鳴呢!

    余三共:他喊「蔣總統救命」,難道不知道要他命的就是那老王八蛋?

    龍頭:他心裡有數吧。

    余三共:他也喊了「我跟你走,好好走,不要這樣對我」,怎麼回事?跟蔣總統走,一起去槍斃嗎?

    龍頭:好像這段話是對士官長說的,延長大人做官做久了,有架子、愛面子,最後不自覺的想撈回一點面子吧,這樣子被拖出去槍斃,的確未免狼狽一點,但是一個人在生死的節骨眼上,什麼反應不一定,士官長他們見多識廣,知道先君子有點麻煩,不如先小人比較省事,所以每次槍斃人,都鬧得夜夜驚魂,除了例假日以外,從來不讓人安靜的離開。

    胡牧師:你說除了例假日外,都夜夜驚魂,那麼死刑犯最喜歡例假日了,不是嗎?

    龍頭:是啊。你的上帝都在一星期的第七天休息,何況劊子手?對死刑犯說來,應該啊喜歡十月,十月假最多,是國民黨政府「慶典」特別多的月份,國定假日有十月十日雙十節,十月二十五日台灣省光復節,十月三十一日老王八蛋蔣介石的「華誕」。軍法看守所對這些節日是很重視的,特別是最後一個,每次都加菜「大酺」一番。而這些節日,也是死刑犯們的「死亡假期」,因為法律規定:星期日和國定假日不執行死刑。尤其是總統的華誕之日,當然不殺人,加菜也特別認真而豐富,盡量減少剋扣,避免偷工減料。還有,逢到端午、中秋、除夕這類民俗大節,習慣上也「禁屠」的。因此,槍決人犯,很多選擇在「禁屠」後的第二天。據說是前一天讓死刑犯大嚼一頓,第二天再押出去宰掉了,比較「人道」。不過,殺人也不一定選在放假後的第二天,而軍法看守所又不可以在槍斃一個人的前一天,特別為死刑犯單獨「加菜」。因為,這豈不等於是預告日期嗎?這樣預告了,那個束手待斃的囚犯還吃得下肚嗎?所以,偶爾也在非假日和非星期四加菜,星期四加菜是要讓探監的家屬親友開開眼界的。敏感一點的死刑犯,逢到非假日又非星期四而忽然加菜,往往就心驚肉跳起來,所以,對內行的死刑犯說來,加菜不是什麼好事。

    胡牧師:軍法處一定要在五花大綁後才宣判、才告訴死刑犯,你被判死刑確定並立即執行嗎?

    龍頭:就是如此,立即生效。

    胡牧師:軍法官只宣判,不做別的了?

    龍頭:偶爾也有例外吧。有一個例外,就是李玉堂案。李玉堂是黃埔一期的,天子門生呢,仗打得不錯,升到將軍,升到軍長。抗戰中,長沙會戰第一次第二次都是吹牛說勝的,第三次才是真勝的,就是李玉堂打的,那裡他是第十軍軍長。國民黨丟了大陸時,他是山東省政府的流亡主席,到了台灣,情報人員說他太太和小舅子想投共,他知匪不報,蔣介石下令判他死刑。槍斃的那天早晨,李玉堂一出監獄的鐵門,兩個憲兵站在門口,就把他兩手反捆起來。這時他的太太幫小舅子等也都捆好了,他們都知道是槍斃。到了軍法官面前,軍法官宣佈他們的死刑,即日執行。軍法官特別對李玉堂說:「你犯的是《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第九條,知匪不報,最高刑是七年徒刑。但是呈請總統批准時,總統批『再判』,我們乃改判你十五年徒刑,又經總統親筆批一『恥』字。你的死刑是總統判的,總統要你死,我們也無可奈何。」李玉堂答覆說:「總統要我死,我死,我死。」於是押上軍車,他的太太這時已腳軟不能走路,大哭不止。李玉堂不失將軍氣概,對他太太說:「這時還有什麼哭的,快走!」但李太太已不能走,憲兵便拖她上車,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玉堂案。原來中國法律不如總統一人的意思,所以軍法官明告被槍斃的,以明槍斃不是依法判決的,而是總統要他死的。

    胡牧師:像李玉堂這種黃埔一期的天子門生,都不能依法判決,法律還有什麼用?

    龍頭:法律的唯一用處是保護政權,其他的勉強還有一項是保護財產權,尤其是有錢人的財產權,如此而已。除此以外,還相信法律的,是笨蛋。

    胡牧師:處長大人走了,他跟龍頭一起住了多久?

    龍頭:一百多天吧,他是夏至前來的,現在是秋分了。

    胡牧師:他按理是你的敵人,你們處得來嗎?

    龍頭:在大陣營上,他是敵人;但在日常生活上,是「雞兔同籠」的遭遇,還不算直接的、正面的敵人。所以,每天二十四小時同處一室之中,只要他還知分寸,知道誰是龍頭,我也不以他為敵人對象,畢竟他是敵人陣營中的一條走狗,只是大一號的而已。何況,嚴格一點的說,任何每天二十四小時跟你形影不離的人,都極可能就是敵人,因為全無距離,硬被強迫擠在一起,太煩人了、太痛苦了,一個人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你眼前吃喝拉撒睡、放屁、打嗝、咳嗽、磨牙,乃至怨天尤人、咳聲歎氣、問東問西、大鬧情緒,而你又無處可避,請問這種人不歸類成敵人又是什麼?他不可能不是敵人,因為你住的地方是地獄、是人間地獄,所以,只要每天二十四小時在一起,再好的朋友或同志也可能變成敵人。還好,由於我的一點名氣、威信和技巧,我把這十一房囚房管制得很好,還不需要來什麼「監獄鬥爭學」。

    胡牧師:「監獄鬥爭學」?

    龍頭:「監獄鬥爭學」,這是我發明的一個名詞。這種學問,分前期、後期兩個階段。前期是在被抓被移送到這兒來以前的那階段。我借用一位共產黨跟我說的話說給你明白。這位共產黨叫張劍華,在這裡跟我住了一星期,他跟我說:「我們共產黨是講究監獄鬥爭的,在這一方面我很有經驗。當保安處的人將我吊起來,或者打得很厲害時,我受不了,就答應招供。及至他們把我放下來,或是停手不打了,要做筆錄了,這是利害關頭,我就推說:實在沒有做什麼呀,不能招供。這樣磨得久了,有時一件事實也就不用認便過去了。好多次,保安處的人問我:『張劍華,我們這樣打你,你恨不恨啊?』我就裝著笑容答道:『我不恨,我不恨!不,我不但不恨你們,還非常感謝你們。』他們問我為何事感謝,我就說:『你們打我,讓我覺悟,知道過去喜歡亂搞政治,才有今天的教訓。我決定以後絕不再搞政治了,這是你們賞賜給我的覺悟,是很寶貴的,對我很重要。所以,我當然要感謝你們。』這種話,可以減少他們對我的敵意,相信我以後不會再搞政治了。我告訴你,我對他們說的是一套;我以後怎麼做,又是一套。表面上要很客氣、誠懇,不要跟他們發怒,才可以掩護身份而不吃虧。在他們手裡,要靈巧、機警、乖順,用軟的功夫攻破他們硬的心防。但是,信心要堅定,不要被他們說服,就放棄了作為一個共產黨人的立場。我對付保安處是這樣,對調查局也是這樣,只要不妨害一個共產黨人,我什麼都聽他們的;譬如:他們要我咬一個人,只要他不是真的共產黨,我就照咬,不要管他冤不冤枉,保住自己要緊。如果他們要咬的是共產黨,我就推三托四。你知道,『供枉不供黨』,是我們共產黨監獄鬥爭的重要策略,不要忘了。我就是用這種策略,所以,保安處、調查局那些人都被我騙得迷迷糊糊的團團轉,還以為我是真的覺悟了哩!」在張劍華這些話裡,最重要的一句是「供枉不供黨」,你知道什麼意思嗎?

    胡牧師:是寧肯供出你冤枉的人,也不供出你們同黨的人。

    龍頭:對了。供出你冤枉的人,可以用替死鬼來掩護同志。

    胡牧師:辦案的人那麼好騙嗎?抓到替死鬼,他是被冤枉的,一問三不知,口供對得上嗎?

    龍頭:那是另一個問題。辦案的人為了辦大案、領獎金,拿到好的考核,為了陞官發財,抓到的人多多益善,那管那麼多。何況,你一問三不知嗎?刑求的花樣一來,什麼你都得招,口供對不上?你錯了,對得緊緊的(把右手拇、食指對住給胡牧師看),這叫若合符節,也叫眾口一聲啊。

    胡牧師:共產黨真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余三共:我要說話了,我們可不是那樣的共產黨,我們好漢做事好漢當。

    龍頭:我佩服你們,因為你們全案的十九個人都給抓進來了,也沒枉可供了。你們的案子人雖多,但案情比較單純,所以不需要咬別人,咬自己就行了。

    余三共:你說「供枉不供黨」,你龍頭自己,不是也被枉供進來的嗎?那是誰咬你的,總不是共產黨吧?

    龍頭:不是共產黨,是台獨分子。經過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的偵訊,我終於悟出原來誣我成為台獨大員是符合特務們和台獨分子們的雙方利益的。最後我對特務們說:我的整個感想是:台獨分子希望把案子做大,咬住我,硬替他們捧場,對外宣傳說:大家快看,台獨運動不但有外省人參加,並且還是頂瓜瓜的外省人加入我們的行列。另一方面,你們國民黨情治人員也希望把這案子做大,案子有我參加,自然就頓時變成大案,扣住我,硬替你們捧場,可以對上面報告破了巨案、可以多領獎金。這樣雙方你推我拉,我還有話可說嗎?不錯,台獨分子把我當成枉給供進來,但他們在台灣也別無黨員可供。所謂台獨分子,在台灣只有和我同案咬我的兩個,其他所謂台獨分子都在海外納福呢,都是嘴巴上的台獨,他們是不敢回來硬幹的。古往今來、古今中外,我看的革命黨可多了,但像台獨分子這種假革命真孬種,古往今來、古今中外,只有他們是絕無僅有了,他們可真噁心極了,這種人還玩政治,真教人看不起。

    胡牧師:龍頭你剛才說「監獄鬥爭學」分前期、後期兩個階段,後期是移送到這兒軍法處的階段,你還沒說怎麼個鬥爭法呢。

    龍頭:我舉個好玩的例子給你們聽。有一個流氓叫吳相煇的,長得尖嘴猴腮,還留個小鬍子,一副小人樣。你想在全世界找一張臉,一看就是十足小人模樣的一張臉,就是他了。他有不少前科,自然有一些坐牢的經驗。他煙癮很大,可是牢裡不准抽煙,在放封時候,他看見班長把煙屁股丟在地上,他會跑過去,雙膝下跪,請班長允許他撿起來抽,不要臉極了。後來他發現,如果他打小報告檢舉同房的人有反動言論,他就會被叫到外面辦公室查問,查問時候,有煙好抽。有一次他檢舉一個政治犯,說這政治犯「曾將總統玉照一張撕擲地下,用腳踐踏,表示污辱的意思」。這政治犯又在房中對其他囚犯說:「什麼大陸是鐵幕,其實台灣才是鋼幕,不但坐牢的人不自由,老百姓也不自由。我們應該叫『老猴』,老的猴子還我自由!」於是他被請到辦公室。他說最令他引以為榮的是,當談話完畢,要回房時,軍事檢察官還跟他握了手,這大概是吳小人相煇有生以來所所握過最「高貴」的一支手掌了。而他更加念念不忘的,還是軍事檢察官一連請他抽了好幾根香煙。這下子吸煙知味了,他接二連三,不斷的檢舉同房囚犯,弄得軍事檢察官也不相信了,就不理他了。他沒煙好抽,情緒大壞,就在房裡耍流氓,專門欺負弱小。最後監獄官來了絕招,把他和一個壯漢關在一起,房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這壯漢叫劉辰旦,九十公斤,是橄欖球隊選手,是政治犯。本來還相安無事,沒過三天,吳小人相煇老毛病犯了,就率真的對姓劉的表示:「我知道所裡把我調到你這一房來,是要利用你來打我。」姓劉的極力否認,愈否認,吳小人相煇愈覺得是在「掩飾」。最後,兩人就攤牌了。吳小人相煇說:「我雖然打不過你,但是,我有辦法,等你睡覺的時候,我就捏你的『卵葩』,制你死命!」姓劉的說:「那好了,我就不睡覺,看你能怎樣?」姓劉的不睡覺,姓吳的更不敢睡了,他生怕自己捏姓劉的『卵葩』捏不到,反而被姓劉的捏死了。最後,情勢發展到兩人幹起「絕睡」比賽來。人家絕食,他們「絕睡」,倒也平添軍法監獄中的一絕。姓劉的是壯漢,身體極棒,吳小人相煇體力懸殊,兩天兩夜下來,他支不住了,就垮了。於是,寫報告,請求調換房間。他一天遞了兩三次報告,看守所似乎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先是給擱置了兩天,最後才說:「只有十五房空著,可是電燈壞了,還沒修好。」吳小人相煇趕忙說:「沒有電燈也不要緊,我這就搬過去。」於是,他就搬到小黑房去了。這就是我說的「監獄鬥爭學」。這位姓劉的壯漢不愧有打橄欖球的底子,知道如何在鬥爭場上鬥爭,最後他贏了,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卵葩」、自己的睪丸,也保住了政治犯的尊嚴,他證明給大家看,在黑牢裡,老大不是流氓,老大是政治犯。

    (牢門卡嗒開了,一個中年人被推進來,門又卡嗒關了。這人穿著髒兮兮的汗衫和西裝短外褲,手上提著一支老舊褪色的黃皮鞋,個子瘦削,臉色黧黑,滿面油污,汗水也濕得透出了他的上衣。入得門來,黑臉上先閃出一副傻傻的笑容,點了點頭,以示禮貌。)

    余三共:你就坐在睡在門旁吧,坐下來。(用左手掌介紹著)這位是龍頭,房裡一切他說了算。另一位是胡牧師,不是真牧師,是信教信迷了。我是余三共,是大學生。你貴姓?什麼案子?

    王家法:我叫王家法,安徽人。什麼案子,也搞不清,只是我不是第一次坐牢,我坐過十五年的牢,現在三十五了。

    余三共:哎呀!老前輩了。什麼牢坐了十五年?

    王家法:我是共產黨人民解放軍的一個兵,打仗時被國軍俘虜,被判叛亂罪十五年。

    龍頭:什麼?戰場上俘虜來的也當叛亂犯來判?

    王家法:就是那樣吧?

    龍頭:那抗戰期間,汪精衛那邊的軍人被俘了,豈不是都可以當作「漢奸」來判罪了嗎?

    王家法:誰說不是呢?

    龍頭:你叫王家法,可是你碰到蔣家法。詳細說說你的案子。

    王家法:我在家鄉種田時,被國軍抓去當兵,不知道在那一場仗時跟人民解放軍作戰,被共產黨俘虜了。又被編到人民解放軍,跟國軍作戰,又不知道在那一場仗時,被國軍俘虜了,不久就被當成政治犯判了十五年。真冤枉,我不認識字,政治犯三個字我都不會寫,就變成了什麼政治犯。

    龍頭:你們看他的手和腳,這麼粗,他的腳後跟的腳繭又硬又厚,有一公分厚,這像政治犯嗎?

    王家法:我出獄後,打著赤腳在一處礦石工廠挖石灰,一年到頭走來走去、搬來搬去,(攤開雙手)手腳就變成這樣了。

    余三共:你做礦工,這麼苦,待遇好嗎?

    王家法:待遇很好,老闆對我也不錯,一個月有三千塊錢以上的收入。

    ——也就是因為待遇好,我用錢又很省,為的是想留一點老本,有一點積蓄。沒想到又進來坐牢了,這回要坐七年牢。

    余三共:你為什麼又要坐七年牢?坐了十五年還不夠?

    王家法:是一個礦工想向我借錢,我怎麼可以借他錢?來到台灣,無親無戚,沒倚沒靠,就靠自己能吃苦耐勞,維持生活。還得積一點錢,防備將來失業、生病或者老了,不至於挨餓。假使有機會,也可以娶房妻子,成立個家。我借錢給人家,以後沒錢用了,又有誰借給我呢?不料那位老兄借不到錢,就想辦法陷害我,向派出所檢舉,說我對他講「共產黨有好些地方比國民黨好」、「共產黨人海戰術很厲害」。於是我被送到這裡來了,法官說我是「為匪宣傳」,也沒有第二個證明我那樣講。唉,記得當年牢坐滿了,出去了,到處找工作,人家聽說我是「匪諜」判過刑,沒人敢用我。有好多次,工作找到了,工資多少都講定了,老闆一聽我是「匪諜」,就嚇壞了,告訴我:「很抱歉!不是我們不僱用你,實在是不敢僱用,怕將來連我們也發生問題。」唉!你們不知道,我當時是多麼慘,心中又是多麼怕。你們想想:單憑一個人的一句話,又沒有別的證據,就把我送到這裡來。天地這麼大,我卻沒有一處可以活下去,我當然要歎氣了。唉!

    余三共:那後來又是怎樣找到這份工作呢?

    王家法:後來,有一位沒什麼交情的朋友告訴我,有一個礦場想招用工人。我問了住址,就自己去應徵。這一回,我不敢說是「被判過刑的匪諜」了,老闆就僱用我。時間久了,他看見我力氣很大,工作也很努力,一再給我加薪。我才老實對他說起坐過牢的事。這位老闆倒很好,他說,他不怕,叫我安心工作。幾年來,我儲蓄了幾萬元,也租了一幢屋子裡的一間單身房,單獨門戶出入,很方便的。心裡還想:假使有機會討個老婆,這個房間也勉強夠住了。沒想到,老婆夢還沒做成,坐牢夢又做第二回了。那一天,派出所警員通知我去一趟,也沒有抓我,我也不知道什麼事。過一會兒,我去了,他們就做起筆錄,說是有人檢舉我為匪宣傳。我辯說沒有這回事,問他是誰檢舉的,我要跟他對質。警員說:「檢舉的人,政府要替他保密,不能告訴你,也不能讓他來跟你對質。」我問他:「是不是某人檢舉的?」警員不回答,我就斷定,必是這位老兄無疑。我把他要向我借錢不遂的事情,告訴警員,要他調查。警員說:「這些話,你到軍法處去說好了。」就把我送到分局,再送到這裡來了。剛才開庭,被判七年。聽說按什麼條例第七條起訴,起訴七年就判七年,一條一年。

    余三共:可以上訴呀。

    王家法:坐牢我可是內行呀,絕不能上訴的,我有過十五年的案底,算是累犯。累犯上訴,會判得更重。

    龍頭:他說的是真的內行話。他這種判七年的底價和他這種案情,有一個同病相憐的例子。來自韓國一萬四千名所謂「反共義士」中有一個叫劉金財的,被抓了,送到軍法處。過去住在隔壁房,「放封」時告訴我他的案情內容,又暗中拿起訴書、答辯書、判決書給我看。我因此知道,他一到台灣,就在省林務局一個林班工作,因為勤奮誠實,一路升到領班,他經過多年積蓄,娶了太太,已有一個懷中的小女兒。因為他十多年工作有點錢,引起三四個林班工人的覬覦,人人想向他借錢。借不到,就共同設計要構陷他。這些人比「檢舉」王家法的人技巧高明多了,他們找劉金財聊閒天,有意無意地問他人民解放軍在韓戰期間的情形,我記得其中「犯罪」的重點在於三句話:(一)問:共產黨管理軍隊,跟我們這邊一樣不一樣?答:不,共產黨管理軍隊,另外有它的一套。(二)問:共產黨在韓戰中,是不是由蘇俄供給武器的?答:是。(三)問:蘇俄的武器厲害不厲害?答:厲害。——就這樣,劉金財罪名成立,那三四個人正式「檢舉」他「為匪宣傳」。起訴了,判刑了,但因法官「姑念被告」由韓國而來,是「反共義士」,按底價減半優待,判他三年六個月。

    (牢門卡嗒開了。)

    班長:(伸直手,瞇眼看手上拿的單子)王家法,收拾好,出來,是十七房,不是十一房。

    龍頭:怎麼剛來就走了,班長看走眼了?

    班長:我們老兵也都老了,老花眼了。看走眼也沒什麼,只要清早五點提人時不提錯,就行了。

    龍頭:清早五點最好大家都戴上眼鏡。

    王家法:(提著小包包向大家鞠躬)各位保重了,幸會了一二十分鐘,也是難得。

    胡牧師:上帝保佑你!

    王家法:(左右看)上帝?上帝在那裡?

    胡牧師:上帝在你心裡。

    王家法:(懷疑的以手指心)在我心裡?我的心一直是涼的。

    龍頭:那就是說,你把上帝放在冰箱裡,或者說上帝一直住在冰箱裡。

    王家法:不知道上帝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上帝。

    龍頭:哈哈哈,只要在牢裡,就總有人對不起你。

    (王家法下,牢門卡嗒又關了。)

    余三共:這王家法可是個坐牢的老油子,他不上訴,龍頭提到的那個判三年半的「反共義士」也不上訴?

    龍頭:三年半已經是皇恩浩蕩了,還上什麼訴?一般來說,一上訴就被認為你抗拒政府,不知悔改,就加番了,加番方式是判十年的改判十二年、十五年,判十二、十五年的改判無期,判無期的就改判死刑了。有個警備總部的士兵被判無期,他要上訴,監獄官把他找去,很生氣地罵道:「你還不知死活,還敢上訴嗎?這一次法官本來要判你死刑的,後來念你是警備總部的兵,才判得輕的。你再上訴,一定改判死刑,你小命就完蛋了。還不趕快把上訴狀拿回去!」他聽了喊道:「哎喲!法官要判我死刑!我要拿回狀子,不上訴了,不上訴了!」

    胡牧師:判個死刑就這麼容易嗎?

    龍頭:又有何難?比判無期徒刑少寫兩個字而已。

    胡牧師:軍法官太沒良心啊!上帝啊!

    龍頭:電影導演崔小萍被當成共產黨,判十四年,她在法庭大哭大罵軍法官沒良心,軍法官冷笑道:「我才是有良心的,沒良心,判你死刑了。」我看問題是,不是沒有良心,而是沒有你們的上帝。有的話,這麼多冤獄、這麼多冤魂,你們萬能的上帝又在那兒?

    胡牧師:上帝的意旨不是我們人能瞭解的。

    龍頭:所以他默默無言,讓惡人們壞人們替天行道!看你們這些教棍怎麼自圓其說?

    胡牧師:(有點宭)我最怕跟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談宗教問題。

    余三共:不過有個好處,他們「為上帝宣傳」不像「為匪宣傳」會坐牢。

    龍頭:你忘了,當年他們「為上帝宣傳」,不但把人坐牢,還活活燒死呢!像十五世紀燒死胡斯就是熱呼呼的例子。那胡斯就是JohnHuss,和你一樣,也姓胡呢!

    胡牧師:對我來說,我寧願真的「為上帝宣傳」而被燒死,也不願假的「為匪宣傳」而坐這大牢。

    余三共:我知道你外號「胡牧師」,其實你只是喜歡兼差傳教而已。你是中學教員,你的案子由於你膽小,始終吞吞吐吐的,現在你說說看,不要怕。

    胡牧師:我本是一個小軍官,退伍後到師範大學繼續進修,取得了中學國文教員的資格,被分發在一所省立中學吃粉筆灰。我喜歡舞文弄墨,喜歡舊詩詞。記得毛澤東寫過一首《沁園春》,把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都奚落了一頓。這首詞,不但在當時很引起爭議,就是一九四九年共產黨佔有大陸以後,香港若干雜誌報紙,也拿這首詞來批判過一陣子的。當然,有批鬥它的人,也有欣賞它的人;有人嫌它遵守詞的格律不夠嚴謹,有人稱讚它寫景生動;有人批評老毛狂妄自大,有人則稱讚這首詞氣勢雄壯。見仁見智,有褒有貶,原也不足深論,糟的是,我竟然喜歡上這首詞的人。有一天,我在辦公室裡改完了學生作文,閒著沒事,就拿起毛筆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這首《沁園春》。寫好了,看了兩遍,便搓成一團,丟進字紙簍去。不知怎麼搞的,這張字紙竟被學校安全室的人撿去了,我還一點都不曉得呢。

    余三共:你就是因為抄寫《沁園春》被捕的?

    胡牧師:不。我被捕以後才知道,安全室的人看我抄寫那首詞,就布下陷阱來引我跳下去。

    余三共:怎麼說?怎麼布下陷阱?

    胡牧師:那是一個下午,在操場上,幾個學生圍著我聊天,問這問那的。師生嘛,我平日又愛護學生,那裡知道要防備他們之中有人害我呢?有一個學生問我說:「老師,你從前是軍官嗎?做到什麼官位?」我說:「做到小軍官。」學生說:「那金門炮戰,老師有沒有參加?」我說:「參加的呀。」談呀談的,有人就問我說:「老師,你在金門的時候,共產黨每天向金門開炮轟擊,我們這一邊有沒有還擊呢?」我說:「當然要還擊的。它那邊大炮打過來,我們大炮就對準廈門高崎通到隔海集美的那座鐵橋,轟擊過去。只要打中一發,鐵橋損壞了,從廈門開出的火車,就要停駛幾天去修理。」嗨!就是這句話惹了禍,我才會來坐牢的。我被調查局抓去以後,才知道那些學生原來就是小特務,就是調查局的小線民。調查局說我那句話是「為匪宣傳」,宣傳它共產黨建造了一條鷹廈鐵路,宣傳它共產黨從廈門的高崎到隔海的集美,建造了一條鐵橋,鐵橋上還可以行駛火車。這樣,我便被移送到這裡來了。

    余三共:這跟你默寫《沁園春》有什麼關係呢?

    胡牧師:就是因為寫了《沁園春》,安全室才在學生中布線偵查我的言行。那些學生一定是奉命前來試探我的。要不,我只對他們幾個孩子說了,為什麼調查局會知道?而我被捕後,調查局辦案人員竟拿出我寫的那張《沁園春》,丟給我看,我才知道被安全室的人撿去告密了。唉!說來可怕,一個學校裡,有安全室,還有特務學生!我這「為匪宣傳」的罪名,八成是脫不掉的了。

    龍頭:你並沒有「為匪宣傳」呀!那首《沁園春》,你只是自己默寫一遍,就搓到字紙簍去了;並沒有拿給別人看,向誰宣傳呢?向鬼宣傳嗎?大陸有一條鷹廈鐵路,廈門的高崎到對海的集美有鐵橋、有鐵路,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你說國軍開大炮還擊,摧毀了那條鐵橋,是宣傳國軍炮兵的威力,是為「國」宣傳,怎麼算是為「匪」宣傳呢?你這兩件事,都不能構成為「匪」宣傳的要件,怎麼可以控告你這項罪名呢?

    胡牧師:龍頭啊!(用叫苦的語調)我這個人,不但沒有「為匪宣傳」的事實,根本也沒有「為匪宣傳」的存心。高崎集美間有一條鐵橋,金門的軍民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可是,金門的民心士氣一直很高昂,並沒有因為共產黨建造那條鐵橋就動搖了。難道金門的軍民可以知道的,在台灣就要保密,就要封鎖消息,說那條鐵橋被國軍大炮轟擊損毀了,就斷章取義,說我這句話是為「匪」宣傳,那報紙上刊載台海炮戰中,金門一天落彈幾十萬發,民房倒塌,百姓死傷,為什麼不說也是為「匪」宣傳呢?因為那明明昌宣傳共產黨武器充足、炮彈威力強大呀!

    龍頭:可見上帝還沒無處不在,「共匪」已經無所不在了。

    胡牧師:還有一項無所不在——特務和線民更無所不在。

    余三共:這就是你跟我們坐了這麼久的牢,始終對你的案情吞吞吐吐的原因吧?

    胡牧師:你可以這麼說,我怕你們。

    余三共:怕什麼?你是軍官哪!

    胡牧師:可是我膽子很小,心腸很軟,在軍中也窩窩囊囊的,沒有前途。只是我喜歡舞文弄墨、吟風弄月,結果什麼不好舞弄,竟不小心舞弄到老毛身上去了,結果惹來大麻煩,幸虧上帝保佑,使我只是「為匪宣傳」而已,自己還不是「匪」。啊,感謝主,讓我在牢裡休息。

    龍頭:感謝「主」,在牢裡休「息」,簡單說,就是感謝主席,感謝毛主席(笑)。

    胡牧師:(搖著雙手,笑)龍頭啊!千萬別這麼說,你饒了我,我改口了,不感謝主可以了吧?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龍頭:好吧,同意你改口。咦,我想起來了,有個跟你有點像的例子,黃進川黃老師的例子,他也是「為匪宣傳」,也很妙。黃老師教地理,上課時說:「大陸的土地比台灣大,資源比台灣多,但是一切資源盡由共產黨政府佔有、掌握、控制、運用,沒有拿來作為改善人民生活的用處。所以,大陸人民生活很窮苦,中共卻試爆核子彈成功了……」他這段話,出了問題,罪狀就在頭一句和末一句,「大陸的土地比台灣大,資源比台灣多……中共卻試爆核子彈成功了。」斬頭截尾,不談中段,便叫作「叛亂犯」了。我還記得他的律師寫答辯狀,有一段妙文,狀上說:「被告黃進川宣稱:『大陸土地比台灣大,資源比台灣多。』在這個反共基地的寶島台灣,說這樣話也實在似乎未免有點不太妥當。不過,要一個負有傳道授業解惑之責的學校教師對學生宣稱:『大陸土地比台灣小,資源比台灣少。』做老師的人,實在也是很難說得出口的。」至於核子彈試爆成功,這位律師找來一份軍中報紙《青年戰士報》,居然有這一報導。可是,沒用,他們說你「為匪宣傳」就是「為匪宣傳」,一判下來,就是七年!提到核子彈,還有另一場,一位印尼僑生叫李世璋的,師大英文系畢業,教過北一女英文,後在幾個補習班「趕場」當英文老師。有一天,因為全班學生考試成績都很糟,就訓斥學生說:「人家中共都會試爆核子了,它製造的鋼筆又好又便宜,可見它是進步了。你們都是大孩子,到今天還不知道該怎樣長進,讀書都不好好用功,怎麼有資格談反共呢?」他又向學生表示:「漢字應該簡化。」事被職業學生往上密報,抓起來了,判他「為匪宣傳」。在法庭上,他辯稱:中共試爆核子成功,《中央日報》、《聯合報》、《中國時報》都用大篇大篇專欄報導,我只說幾句,激勵學生用功,難道有罪?法官詰問道:「你說核子彈威力很厲害嗎?」李世璋反問:「法官,你以為核子彈威力不算很厲害?」法官說不出話來。李世璋又說:「我是一九五七年來台升學的,聽說一九五四年國史館館長羅家倫在報上公開撰文,主張漢字應該簡化。如果主張漢字簡化有罪,警總當時為什麼不抓國史館館長?」法官也說不出話來。可是,照判,判的理由卻冠冕堂皇,說「姑念被告系印尼僑生,不諳祖國國情」,兩罪俱罰,判處感化三年。收到判決書時,李世璋笑起來了,他說:「我是一九五四回台升學的,現在是一九七○了;十六年之久,到現在還『不諳祖國國情』!唉!我們的『國情』可真難『諳』啊!」事實上,老王八蛋蔣介石那本爛書《蘇俄在中國》的印尼文譯本,還是他翻譯的,「為匪宣傳」,那個匪啊?

    胡牧師:(笑)那個匪啊?到底誰是匪啊?

    龍頭:(笑)你少問了吧,有個老兵,叫李中,一九四九年追隨政府來台灣,一九六五年以中士退伍,找到一個警衛的差使,收入有限,不能成家,自問自答說:「如果不追隨部隊來台灣,我不也早就結婚生子,說不定早已當祖父了,想不到當年抱著滿腔熱血從軍報國的結果,竟落此下場,連最起碼的家也沒有,我是不是愛國愛錯了呢?」過年時候,他更感傷了,乃寫了一副春聯,上聯是:「你說他是匪,他說你是匪,到底誰是匪?」下聯是:「一個靠蘇聯,一個靠老美,老百姓靠誰?」好了,立刻來了一大堆人,春聯撕下,犯人送上,「為匪宣傳」,判刑七年。

    胡牧師:我的上帝!什麼不好寫,寫什麼春聯?

    龍頭:說得也是。什麼不好追隨,要追隨政府?什麼不好去,要去台灣?像這老兵、像印尼僑生。印尼僑生在這十一房住過,他跟我憤憤不平的說:「我們寧願在印尼做亡國奴,也不要在台灣做什麼堂堂正正中國人。為什麼連亡國奴都從外國人統治下得到的自由,竟在中國人統治下的台灣還得不到?能從異種人統治下撿到的,竟在同種人統治下還撿不到?如果這是做中國人,我寧願做外國人。為什麼一個國家迫害我,我還要受這窩囊氣?愛因斯坦在十六歲時候就吃不消做德國人,放棄德國國籍;二十一歲入瑞士國籍;三十五歲又當德國人;五十四歲德國納粹把他德國國籍又取消了;六十一歲起他又入了美國國籍,但一直到死,仍然保留他的瑞士國籍。我要永遠保留我的印尼國籍,我才不要再做中國人。其實我祖宗三代都生在印尼,是印尼人,不曉得怎麼變成了什麼中華民國人?」我說根據所謂的中華民國國籍法第一章第一條第一項,你出生時你爸爸是中國人你就是中國人。他說我爸爸不是,我說你爺爺是,他說我爺爺也不是,我說你爺爺的爸爸總是了吧!所謂中華民國要實行它的雙重國籍,所以,你無所逃於這個所謂國的國法之間。他聽了,才一直搖著他印尼的頭,啞口無言。

    胡牧師:看來還是國民黨贏了。

    龍頭:國民黨的不要臉贏了。國民黨也不想想:為什麼他們革了幾十年的命,竟革得有人寧願做外國人做漢奸做亡國奴,為什麼?平心來說,這個政府似乎不算最殘暴的,在殘暴方面,他們比不上尼祿、比不上阿提拉……但這個政府實在是最討人厭的、最叫人厭惡的、最叫人噁心的、最不要臉的。它不是老虎,它只是臭鼬。獵人遇到老虎,會打老虎主意,會打死老虎或捉住老虎,但遇到臭鼬,就立刻倒盡了胃口,不會打任何主意,只想趕緊潔身自好。這就是他們革了幾十年大命的大成績,使你倒盡了胃口,有人再也不想做他們統治下的所謂中華民國人,而寧願去做外國人、漢奸或亡國奴了。

    (人聲嘈雜,又哭又喊,伴著腳鐐聲拖過來,到房門口停住,牢門卡嗒開了。一個上身赤條條的胖漢,下身只穿內褲,掛著腳鐐,給推進來,士官長一馬當先也一擁而入。)

    余三共:生意興隆!生意興隆!他媽的戴腳鐐的剛走一個又來一個了!

    士官長:龍頭啊,可要麻煩你了,這個胖子剛判死刑,情緒不穩,麻煩龍頭開導開導,替他寫個上訴狀。來,老黃,先向龍頭鞠躬,謝謝龍頭。別擔心啦,有龍頭照顧你,包你無罪回家,戴幾天腳鐐,不算什麼。

    老黃:(突然雙膝跪倒,噗通噗通向龍頭磕起頭來,大喊)龍頭救命!龍頭救命!

    龍頭:(拉他起來,有點拉不動,太胖了)不要擔心,有龍頭在,保證救你一命,一切沒問題。

    老黃:(哭喊)什麼案子嘛!他們判俺死刑啊!

    士官長:好啦!好啦!一切交給龍頭老大啦!有任何問題,找龍頭就是了,我們都佩服龍頭,有龍頭在,一切都不成問題。(對龍頭)龍頭啊,偏勞你了,我走了。

    (士官長下,牢門卡嗒又關了。)

    龍頭:胡牧師睡到處長大人這邊來,老黃睡門口(大家忙了一陣)。三共,幫老黃安頓一下。我這裡有件舊襯衫,撕開它,撕成一條一條的,幫老黃把腳鐐纏裹住,不然它會磨破腳踝。

    老黃:多謝龍頭啊,你這麼細心周到,將來俺出獄了,一定送我們萊陽的大白菜給你。

    龍頭:你是山東萊陽?你幹什麼的?

    老黃:俺是萊陽人,三十八年隨軍來台。俺是鄉下人,抗戰勝利前活不下去,跑到青島去做海軍。

    龍頭:(搖頭)不對啊?抗戰勝利前的山東海軍是日本人掌握的偽海軍啊,那是漢奸啊。要做漢奸早做啊,為什麼日本人要完蛋了才去做漢奸呢?

    老黃:誰曉得呀?我們是鄉下種田的,只曉得去青島入海軍,誰曉得是誰的海軍呀?

    龍頭:結果上了賊船,下不來了。

    老黃:就是呀!這樣就不准退役了,跟到台灣來。後來腿受了傷,總算讓俺退了伍,辛苦成家,在吳興街開了一家小米店……

    龍頭:先問你,你開米店,有買糙米六百公斤的成本嗎?

    老黃:開玩笑!那裡有那麼多的錢?

    龍頭:那你就是非法營業,有一部黑法律叫作《糧商登記規則》,明明規定要有那麼多錢才准賣米。

    老黃:啊,龍頭,你真是無所不知。我們登記時的資產證明都是假的,誰有真的啊?

    龍頭:你說得是。但是這個政府處處設下天羅地網,要想整你,不管大的小的,人人都難逃法網,它不愁沒法律整你。後來呢?

    老黃:後來我們沒事時打個小牌,認識一些同鄉,他們想挖點錢,我不肯破財消災,就被整起冤枉來,被誣告三十四年農曆七月間,在共產黨佔領下的萊陽繞嶺區,幹過共產黨的指導員;後來派到輦至頭村地方,幹過共產黨的小學教員。就憑這點單薄的人證和罪名,就被警備總部軍法處初審判決「死刑,褫奪公權終身」了。龍頭啊!快救命啊(大哭,又磕起頭來)!

    龍頭:好了,起來(扶他),不許哭、不准哭!

    余三共:龍頭是這裡老大,他是狠角色,他不喜歡別人哭。哭是窩囊廢,並且哭會傳染給別人,老大規定不許哭、不准哭,每個人都要笑。

    老黃:好,我笑,我笑,只要龍頭救命,我笑就是了,我笑就是了(裝笑不成,掩面大哭)。

    余三共:(指著老黃)你被判死刑,說你是共產黨,看你這副模樣,共產黨要吐血了。你見過共產黨嗎?

    老黃:我們在家鄉,人人都一樣,誰知道誰是共產黨啊?不敢說見過,也不敢說沒見過,共產黨三個字,也不會寫在臉上。

    余三共:現在讓你見識見識,我就是共產黨。

    老黃:(驚訝)你這麼年輕,就是共產黨?

    余三共:(得意)就憑我年輕,才是共產黨。老油條就不會做共產黨了。

    老黃:你也殺人放火嗎?

    余三共:有機會殺壞人也會殺,放火也一樣。可惜還沒有機會,就給抓進來了。奇怪,什麼不好說,偏說共產黨殺人放火?

    老黃:不是我說的,是政府說的。

    余三共:你還這麼聽政府的,他媽的政府都給你掛上腳鐐了。

    老黃:唉,我們只是小百姓、老百姓,他們怎麼說,我們就怎麼聽,那敢反對呀?

    余三共:那你就不要麻煩龍頭幫你寫上訴狀,上訴就表示不服,就是反對政府。

    老黃:天哪!不反對就送掉老命了。

    余三共:所以呀,要保命就得反對政府,因為政府要你的命。所以,為了保命就要做共產黨。

    老黃:你這位小哥,你把俺弄糊塗了。俺正好相反,因為被當成共產黨才眼看要送命啊!

    余三共:這就是這政府可惡之處,你不是共產黨,它硬說你是,要你的命,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做共產黨吧!

    老黃:我已經做了,在調查局,我被打三天三夜,叫我承認我是共產黨,我受不了,只好招了,承認我是共產黨。

    余三共:所以,你的入黨儀式是在國民黨的調查局做的。

    老黃:誰說不是啊?我是被當成共產黨給抓進來以後才變成共產黨的。

    龍頭:其實你老黃別懊惱吧,有人是調查局的,也在調查局變成共產黨呢。

    老黃:誰啊?

    龍頭: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調查局的,就住過這第十一房,就是你的前任共產黨,他是調查局的處長呢,專門抓共產黨的。最後自己也被當成共產黨,給槍斃了。

    老黃:他是真的共產黨嗎?

    龍頭:假的。但口供上自己招了。

    老黃:既然是假的,那他為什麼招了?

    龍頭:他能不招嗎?正因為是行家,所以他會先招了,招了再說。為什麼?告訴你為什麼。這十一號囚房,我住了五年了,前後有不少過客,有一天來了卡車司機老呂,他被當成搶犯,抓到調查局,辦案人員辦案,刑求他,不但要他承認這次搶案是他幹的,還要他承認其他許多破不了的懸案,也是他幹的。老呂說:「我承認這麼多,豈不要被判死刑?」辦案人員說:「你簽字承認了,也許死,也許不死,但那是以後的事,你還有機會去打官司,救回一命;你若不簽字承認,今天就要你死!」老呂只好一一承認。後來老呂被判死刑,求我幫他喊冤,我幫他一陣,總算以無期徒刑定讞,暫保了一條老命。老呂說:「那些狗可不是說著玩的,他們真能把你當場打死,然後謊報你畏罪自殺。」看到了那麼多不明不白死在調查局的例子,我相信老呂的話,我相信真可以把老呂當場打死。老呂一一自誣是對的,招了再說,置之死地而後生或死,總勝於先被打死啊!老呂跟我說他的故事,愈說愈氣,餘怒未消,把棉被捲成一團,坐在地上,一邊搥棉被,一邊大喊:「調查局,利嘎西郎(你家死人)!調查局,利嘎西郎!」舊派心理學家喜歡談「本能」問題,凡遇到無法解決的主題,都列為「本能」問題含糊帶過,有人以「毯子學說」blankettheory譏笑他們,因只能遮蓋問題而不能解決問題。看到這土頭土腦的台灣人老呂,竟能如此用棉被解決問題,真可成立「棉被學說」了。所以我說,這處長招了再說,是行家手法,不招就先死在調查局了。

    老黃:奇怪,奇怪。我在調查局被刑求要我招認是共產黨時,有一次,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人進來巡視,我的冤獄就是他主持的,但後來聽說他本人才是共產黨,也給抓起來了。

    龍頭:你說這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是不是戴很厚的黑邊眼鏡?

    老黃:是啊!好厚好厚的黑邊眼鏡。

    龍頭:聽說他姓什麼嗎?

    老黃:好像姓史不是什麼的。

    龍頭:對了,就是他!他的案子速辦速決,立刻送軍法,前後幾個月,就給槍斃了。

    老黃:槍斃了?

    龍頭:槍斃了。不知為什麼,他的案子速度特別快,我猜是他知道得太多,怕夜長夢多,先給打掉了。

    老黃:他就是你說的住過這十一房的同一個調查局處長嗎?

    龍頭:就是這麼巧!就是這麼冤冤相報!就是他!整人者人亦整之,有老共,一起假,他反倒後來居上,先給槍斃了。

    老黃:(突然大哭)哎呀!那俺可怎麼辦?俺也要被槍斃嗎?他說人共產黨的,都躲不掉,要被當成共產黨,俺這種被人說的,還躲得掉嗎?啊!龍頭救命啊!

    余三共:其實,老黃同志啊,何必要龍頭救你呢?想想看,弄假成真,真的做個堂堂正正的共產黨,也不錯啊!

    老黃:別!別!別!小哥啊!別!共產黨是你們做的,不是俺們做的,聖人才能做共產黨,俺們只是凡人。

    龍頭:三共啊,老黃這話可說得滿有學問呢,他說得對,聖人才能做共產黨,凡人做起來就有點問題。想想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當年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吧,他是五四時代的代表人物,不過,你別忽略了,他們其實也在摸索中前進,所以矛盾時出。以急先鋒陳獨秀為例,他氣壯總勝於理直。他大刀闊斧論古典主義之當廢,但卻同時盛譽古典主義而不自知;他明白宣佈「相信尊重自然科學實驗哲學」,但卻誤以為唯物辯證法是科學;他說實驗哲學和辯證法的唯物史觀是近代兩個最重要的思想方法,並希望兩者能成為聯合戰線,其實是完全錯誤的。辯證法是達爾文演化論成立以前的玄學,實在不是什麼科學,但是陳獨秀卻不知道,他的徒子徒孫也不知道。陳獨秀後來帶頭替中國選擇了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的理想是美麗的、偉大的、無懈可擊的,並且是古往今來志士仁人的一貫好夢。《禮記》中「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豈不正是共產主義的「各盡所能」嗎?「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豈不正是共產主義的「各取所需」嗎?但是,把這麼偉大的聖人才能做到的境界,施之於匹夫匹婦,可得多下工夫。共產主義祖師爺馬克思早在一八六五年就完成《資本論》初稿的最後兩卷,但他不讓恩格斯看,事實上,他在第三卷中,已經動搖了他在第一卷中勞動價值的論據。他在一八七二年海牙大會的講演中,也有「我們不否認有些國家如英國、美國,甚至荷蘭的勞工們,可用和平方法達到目的」的石破天驚之言,可見馬克思本人,對馬克思主義,也不無疑義。恩格斯一八九○年寫信給舒密特,提到馬克思曾自諷的說:「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由此可見,此馬來頭大,固有自知之明者也。如今一個世紀下來,馬克思所預言的資本主義,依然逍遙健在,而共產主義亦不得不明暗之間,走資以求繁榮,可見教匹夫匹婦去做聖人,志士仁人實有力不從心之苦。

    老黃:剛才小哥說他是共產黨,那龍頭也是共產黨?

    龍頭:我不是,我是自由主義者。

    老黃:什麼是自由主義者?

    龍頭:(笑)自由主義就是自自在在由我自己決定少吃醬油的主義。自由主義者在精神上信共產黨,在肉體上信資本家。並且相信從資本主義的手段,最後才能達到共產主義的目的。

    老黃:龍頭說得太深了,俺是粗人,聽不懂。只是俺奇怪,小哥和我都因為說是共產黨坐牢,龍頭你為什麼坐牢?

    龍頭:原因很簡單,我寫文章寫出禍來,可是政府不願背迫害言論自由的罪名,因此讓我背個搞「台灣獨立」的罪名。我這根本反台獨的人,居然戴著台獨的帽子入獄,真荒謬絕倫,我寧願做匪諜呢!結果,在這台獨案中,我被派定為五委員之一,也就是五巨頭之一。最後,案子移送到軍法處前,辦案人員才發現,我這台獨大員,根本不會說台灣話,甚至「聽莫」、聽不懂台灣話,如今成了「台獨先烈」,未免滑稽。我跟他們開玩笑說:「沒關係、沒關係,英國國王喬治第一根本不會說英文呢,他是從歐洲大陸過去的,不會英文都能做英國皇帝,我不會說台灣話卻做上台獨大員,又算什麼啊?」

    余三共:你還有心情跟他們開玩笑?

    龍頭:為什麼沒有呢?在重要關頭、在緊要關口,一個人能保持開玩笑的幽默氣度,是一種輕鬆、一種紓解,也是一種反抗。我舉個例,我被刑求的項目中,有一項拶指。他們把三支原子筆夾在我左手四根手指中間,再強行用我的右手緊握四根手指。(做手勢)並對我說:「看哪!這不是我們折磨你,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所以不能怪我們。」我笑笑,說:「我不怪你們,也不怪我的右手。」他們急著問:「你怪什麼?」我說:「我怪原子筆。」你想想看,當時我這種開玩笑的幽默氣度,不是一種輕鬆、一種紓解、一種反抗嗎?

    余三共:你很會苦中作樂。

    龍頭:不苦中作樂,難道還苦中加苦嗎?當三支原子筆夾在你手上,全世界都背叛了你、連你自己的肉體都背叛了你的時候,你只有靠精神、靠精神力量支撐你,抗衡回去,使敵人知道,也使自己知道,你沒有完全被打敗,你一息尚存,還是有抗衡的餘地來苦中作樂,來撥雲霧以見青天。暴君有辦法把你關在牢裡,但暴君沒辦法使你不笑、不偷笑。關的權威在他,但笑的本領在我。

    老黃:那,暴君不能禁止龍頭不笑,龍頭卻能禁止俺去哭,這是怎麼回事?

    余三共:因為你哭會影響別人。這是龍頭訂的牢裡規矩,大家都要歡笑,要笑口常開,把笑臉互相傳染。

    老黃:可是,俺都是苦,快樂不起來。

    余三共:苦也不妨,要苦中作樂。

    老黃:好嘛!俺就盡量配合,苦中作樂(滿眶眼淚,悵望窗外)。

    余三共:看到老黃這種假共產黨,我們真的自豪,至少我們「成大共產黨」是真的,真的想要推翻他們,搶他們的政權。

    老黃:怎麼?小哥,共產黨就是共產黨,怎麼出來個什麼「成大共產黨」?

    余三共:我們是以台南成功大學學生發起的共產黨,也有其他大學的學生,一共十九個人,所以叫「成大共產黨」。加上成大兩個字,表示跟別的雜牌有點區別的意思,比如說,你們「米商共產黨」。

    老黃:小哥呀,千萬別這麼說。共產黨你們包辦就是了,俺可不要做,也不敢做。俺寧願做殺人犯,也不敢做共產黨。

    龍頭:老黃這話倒有學問,他跟「武漢大旅社」命案中那個台大教授陳華洲同一口氣呢!在這島上,除了余三共他們敢做共產黨並以做共產黨為榮外,大概沒有幾個敢干能幹這一行了。

    老黃:小哥,你說「我們共產黨」,那你是共匪了?

    余三共:我是共產黨,什麼匪不匪的,我是有尊嚴的共產黨。

    老黃:我以為共產黨都給抓光了、殺光了,怎麼還有共產黨?

    余三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們共產黨是多個沒完的,怎麼抓得光、殺得光?

    龍頭:縱使沒有,也會被國民黨不斷製造出來,像你老黃就是呀,好端端的在家裡賣米,一夜之間,就由資本家變成共產黨了,不是嗎?

    老黃:天呀,這麼容易就變成共產黨啦!

    龍頭:從共產黨那邊入共產黨,要經過嚴密審查,是很難的;不過從國民黨這邊入共產黨,就很容易了。調查局這些特務衙門不是整天製造共產黨嗎?

    老黃:所以愈抓愈多。

    龍頭:愈抓愈多。不過為了給美國爸爸看,表示在人權上有一點進步,這幾年抓得比較少了,但每年還是有配額,要抓一個百分比,今天你老黃倒楣,被列入配額之內了。

    老黃:這些抓人的牛頭馬面真傷天害理呀!

    龍頭:傷天害理的不止牛頭馬面呢,還有的人模人樣,長得不牛不馬的,也是幫兇呢。

    老黃:誰啊?

    龍頭:軍法官啊,司法官啊。一般說來,軍法官長得比特務們像點樣子,司法官又比軍法官長得像點樣子。

    老黃:龍頭相信面相嗎?

    龍頭:不從迷信角度看,有些面相有一點道理,我總覺得法官們是人面獸心,特務們是獸面獸心。中國古話說「誠於中,形於外」,美國林肯總統說一個人四十歲後長得什麼模樣要自己負責。這些人正如你說的,傷天害理。傷天害理的事做多了,面相就變壞了。

    老黃:龍頭講法官,還有一種大法官,也是法官吧?

    龍頭:大法官不是法官,只是會做大壞事的假法官。他們的職責是解釋憲法,過去法國拿破侖搞出《拿破侖法典》來,他說我的法典不可以由人來解釋,一解釋,法典就完蛋了。而國民黨的大法官卻更進一步,他們解釋出來的,不但憲法完蛋了,人也完蛋了。今天牢裡這麼多政治犯,尤其是假政治犯,就是這批人面獸心的大法官解釋出來的,最有名的解釋文,就是人人恨之入骨的所謂大法官第六十八號解釋。

    老黃:什麼六十八,誰搞得懂啊?

    龍頭:我搞得懂,我給你上一課。美國最有名的大法官霍姆茲說憲法是活的,其實他不懂怎麼活法。國民黨的大法官卻真行,這些人面獸心的東西搞出一道「蝌蚪法律」,不但使憲法活了,並且可以包括一路長大。這話怎麼說呢?按照刑法第一條規定:「行為之處罰,以行為時之法律有明文規定者為限。」這是全世界文明國家所共同遵守的「罪行法定主義」的宣示。要法律嗎?國民黨在一九四九年弄出個《懲治叛亂條例》來整人,到處按這條例說人是共產黨。但是,我在一九四九年你這條例公佈前就做了共產黨的,你怎麼辦?按照「罪行法定主義」,你只能按照當時已經公佈的刑法辦他啊,可是刑法太輕了,不過癮,並且,還有時效的規定,犯罪成立在二十年以前的,根本不應該處罰。於是,國民黨人面獸心的大法官就弄出一個第六十八號解釋,說:「凡曾參加叛亂組織者,在未經自首或有其他事實證明其確已脫離組織以前,自應認為系繼續參加。如其於民國三十八年六月二十一日懲治叛亂條例施行後,仍在繼續狀態中,則因法律之變更不在行為之後,自無刑法第二條之適用……」意思就是說,你做了共產黨,不能說你不做了就不做了,也不是說你脫離了就脫離了,也不是說共產黨同意你脫離了就脫離了,這些都不成、都不算,你得向我國民黨自首、向我國民黨告解才算。否則的話,就是我的大法官說的,「自應認為系繼續參加」,在我國民黨眼中,你還是共匪、共匪、共匪,「仍在繼續狀態中」。所以,沒完沒了,你二十年前也好,四十年前也罷,只要做過共產黨,就永遠是共產黨,從蝌蚪時代算起,你變成了青蛙,我的法律也跟蹤你到青蛙,與子同長、與子偕老,絕不讓你跑掉,這就是國民黨的「罪行法定主義」。要法律嗎?我有得是,我的法律是橡皮筋,可大可小,拉開了可以涵蓋上下四十年。共匪啊,你那裡跑得掉!這就是所謂第六十八號解釋,古往今來,全世界大法官都不敢這樣歪曲憲法,可是人面獸心的敢。

    老黃:天呀!我們以為大法官是中立的、公正的。

    龍頭:(笑)大法官的老闆蔣介石叫蔣中正,更中更正呢!你別只對第六十八號解釋大驚小怪吧,無獨有偶,還有個第一二九號解釋,比第六十八號更蝌蚪呢。第一二九號解釋是:「未滿十四歲之人參加叛亂組織,於滿十四歲時,尚未自首,亦無其他事實證明其確已脫離者,自應負刑事責任,本院釋字第六十八號解釋,並應有其適用。」這意思就是說,第六十八號解釋只能懲罰到十四歲以上的,十四歲以下的就漏網了,這怎麼行?這下子六歲七歲參加過共產黨「小鬼隊」的,都可以一網打盡了。有一位江西人蕭振文,即以七歲參加「小鬼隊」被判死刑,而後改判無期徒刑。另一位海軍陸戰隊在役中校王春亭,山東人,抗戰勝利後,因家鄉被共軍攻陷,被迫參加小孩子人人都參加的「小鬼隊」,被判十五年徒刑,他憤憤不平說:「那麼,抗戰時期,日本軍隊攻佔家鄉,強迫我們讀日文,政府也可以判我為漢奸了?」

    老黃:這個六十八號什麼的,很多人碰上了嗎?

    龍頭:多極了!有的還很逗。有個隨國民黨來台的老兵叫蘇依仁,退伍後租了一間違章建築的小破屋,弄來一部舊三輪車,還兼差賣冰水,聊度殘生。一天晚上,衝進好幾個警察,抓住他,就給上了手銬,帶到警察局,由一個笑臉的刑警客客氣氣替他脫了手銬,還敬他一支煙,說:「蘇先生,對不起,這麼晚把你請到局裡來,其實也沒有什麼事,我們是在調查一件事,只要你能真誠的與我們合作,我們馬上送你回去休息,剛剛我的部下對你很無禮,請你多包涵。」然後就輕鬆的和他閒話家常,問他老家有些什麼人?幾時到台灣的?怎麼來的?何時退伍?現幹何事?……蘇依仁有問必答。如此閒談了約一個多小時後,刑警的問話就總在民國三十年至三十四年的那段期間打轉。刑警問他哪一年當兵?當兵以前幹什麼?蘇依仁答民國三十二年當兵,當兵以前幫忙父親種田。刑警又問共產黨哪一年到他的家鄉,他答民國三十一年。早上七點左右,刑警為蘇依仁準備了豆漿及燒餅油條,吃過了早餐,換了兩位刑警與他交談。其中一位刑警單刀直入的說:「蘇先生,有人檢舉你在大陸時曾參加共產黨,可有這回事?」蘇依仁雖是個大老粗,但在軍隊中混了二十幾年,也有一點警覺性,他知道這不是好玩的。他馬上小心的回答說:「共匪到我的家鄉,我逃都來不及了,怎會參加共產黨?何況我又是大老粗一個,又不想做官發財,我加入共產黨幹什麼?是誰檢舉我的,我要跟他對質……」刑警告訴他對質是法庭的事,現在不必急。刑警又問他可曾為共產黨做過什麼事?他說沒有。話一說完,刑警一反剛才還算客氣的態度,兩人合力對他拳打腳踢,再用繩子綁住兩手把他吊在半空,罵他說:「你不承認為共產黨做過事,卻有人看到你為共產黨抬過東西,你回想一下,有沒有?如果你不承認,只是和你自己過不去,何苦呢?給你十分鐘的時間去想。」被吊在半空中的蘇依仁,兩手疼得快斷了,他拚了老命去想是否幫共產黨抬過東西,對了,他想起來了,他曾與幾個鄰居被共產黨抓公差,去抬屍體。他想:「抬屍體是被迫的,又不是自願去幫忙,何況抬屍體又不犯法。」想到這兒,他馬上向刑警承認為共產黨抬過屍體。刑警也立即放他下來,並要他寫下那段經過,蘇依仁說他不認字,不會寫。刑警說那就由他們照他說的來寫,蘇依仁當然答應。於是就把抬屍體的那段經過、時間、地點、如何被抓公差、有幾個人一齊去、抬了幾具屍體等,一五一十的對刑警坦白。刑警也一面聽,一面做記錄,最後還要他在筆錄上打上指模。本以為事情交代清楚了就可回家了,豈知筆錄一做完,就被移送警總保安處,一個月後被移送到軍法處,不久接到起訴書,同房難友把起訴書念給他聽,他才知道上了大當。原來起訴要旨是指控他曾於民國三十一年在大陸加入匪黨組織,並曾為匪搬運屍體,來台後又不向有關單位辦理自首,故視為未曾脫離共產黨組織,還在繼續中,判刑十二年。蘇依仁一肚子怨氣,認為被迫抬了一下死人也犯法,難友們安慰他:「為匪抬死人就是通匪、資匪,沒把你槍斃已經不錯了。」

    老黃:真可怕啊!抬一下死人就是十二年。

    龍頭:還有一件也和六十八號解釋有關,判得更重。有個叫陳毓寶的,在國民黨金門縣黨部做事。有一天他被特務找去,說:「我們在你的檔案資料裡,查到柯某某曾是你的上司,而柯某某已因匪諜案被政府判刑,你即曾是他的部屬,你也該早就被他吸收加入匪黨了吧?為什麼不向政府辦理自首?……」忠黨愛國的陳毓寶當然不會承認這個莫名其妙的罪名,即使特務們嚴刑逼供,他也死不承認。不承認,有辦法逼你承認。把你太太抓來問,太太也不承認。好,從太太懷中搶下出生才五個月的小嬰孩,啪啪啪打起小嬰孩給他太太看,太太受不了了,只好屈服,承認自己丈夫是共產黨。太太說你是共產黨,難道還是假的?於是陳毓寶只好承認多年前加入了共產黨,因為沒向政府自首,按照大法官第六十八號解釋,自然視同繼續。

    余三共:(面露憂戚)這個案子太奇怪了,不但刑求當事人,竟刑求到當事人的太太和五個月大的小嬰孩,太太在兩難之下,只好誣攀丈夫,救下孩子,這位太太做得對嗎?

    龍頭:當做對。小孩子是絕對無辜的,小孩子還有未來、有前途,要給小孩子機會。

    老黃:什麼機會?受苦受難的機會,坐在家裡沒招誰沒惹誰就給抓到牢裡來的機會。

    龍頭:那是多少年以後的的問題了,誰又顧得了呢?

    老黃:這六十八號什麼的,不是可以辦自首嗎?自首不是可以免罪嗎?很多牆上不都貼著「匪諜自首,既往不究」的標語嗎?

    龍頭:問得好,老黃,問得好。首先我告訴你,自首的下場總是惹來新的罪名,叫作「自首不實」,就是你雖然匪諜自首了,可是你避重就輕,有所保留,並沒交出全部的真相,你是以自首為幌子,避開我們抓你關你而已。所以,你自首了,老子們還要窮追猛打。結果自首未成,反倒一切唯你是問,罪加一等。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以後,有些涉案的台灣人當時逃亡了,有一個叫陳柏淵的,他逃到他台南老師楊文源的家裡,藏了兩個月。十二年後,這位楊老師要考高考律師,看《六法全書》,看到明知為匪諜而不告密檢舉,要判七年刑,嚇到了,想到十二年前他的學生不是匪諜嗎?……

    余三共:怎麼參與二二八的台灣人會又牽涉上我們共產黨,又匪諜起來了?

    龍頭:這門學問,你就不太懂了。這又是一種「國特的邏輯」,你非國民黨員就是黨外,在台灣做黨外就會勾結海外黨外,海外黨外就是台獨台灣獨立式黨外,就是叛徒,叛徒就會與共匪勾結,所以在台灣的,一鬧事,就是共匪、就是匪諜。這種「國特的邏輯」,在所謂法律上也可以給邏輯出來。根據《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第二條:「本條例稱叛徒者,指犯第二條各項罪行之人而言。」換句話說,只有用《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判的人,才是「叛徒」;用其他條判的人,都不算叛徒。所以我的案子同案八個人中,只有我是「叛徒」,他們都不是了,他們都只是「受叛徒之指使」的罪犯而已。我是台獨案被人咬進來的,最後卻變成了主角指使別人,這倒真是令人會心的變成喲!所以,二二八涉案的台灣人,都以叛徒論,而叛徒又以匪諜論,一點都不違反國特的邏輯。懂了吧?

    余三共:懂了。所以那位楊老師十二年前收容的學生是匪諜。

    龍頭:是匪諜。這下子楊老師抱著《六法全書》嚇壞了,於是只好自首。他自首的理由是:「反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而陳柏淵已不知逃往何處,只要我向治安機關承認藏匿過陳柏淵,我就是清白的。至於陳柏淵參加二二八的那件事,都已經過了十幾年,他們也應該不會再追究才對,即使要追究,陳柏淵也不會那麼容易被逮到吧!」於是他就自首了。結果自首換來的答覆卻是:「光你自首沒有用,你一定要把陳柏淵找出來向治安機關投案,否則你也有罪。」楊老師答道:「已分別十幾年,到底他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叫我從何處找起?何況台灣這麼大……」話未答完就被特務打斷:「即使分離三十年你也要去找,如果人死了,就拿他的死亡證明書來銷案,至於要如何找那是你自己的事。從明天開始,我給你一個月時間去找出陳柏淵,這期間你天天要向我們報告找尋的經過,如果一個月以後還找不到陳柏淵,我們就把你移送軍法治罪。」於是楊老師就硬著頭皮去找,最後找到他學生的媽媽,再由媽媽找到學生陳柏淵自首。特務又說陳柏淵「自首不實」,敲敲打打,刑求之下,陳柏淵亂咬一通,最後特務嫌咬出的人太少,陳柏淵問:「只有一面之緣的也要嗎?」特務說:「當然要,你現在不說,將來我們也會知道,現在坦白了就表示你有誠意,一切都交代清楚了,你就可以馬上回去,以後也不必躲躲藏藏……」陳柏淵記得他看過一次病,醫生叫洪文慶,這下子洪醫生又遭了殃。洪醫生在被刑求下只好亂編口供,說他曾在十二年前批評國民黨政府,並說中共要統一台灣只是時間問題。特務說不對,將洪醫生所寫的撕掉。洪醫生又重寫曾參加台灣獨立黨,特務說更不對,因為只有海外才有台灣獨立黨,島內沒有台灣獨立黨,於是又一次把自白書撕掉。這不對,那不對,洪醫生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寫才正確,更不知道應該承認參加什麼組織才能滿足特務的要求。最後,洪醫生以懇求的語氣拜託特務坦白說出他們的要求。特務就問他:「你是什麼地方人?」洪醫師一想:對了,我是台灣人,為什麼沒想到「台灣共產黨」?他立刻改寫他曾參加台灣共產黨,但特務又搖頭。就如此這般的經歷三小時的猜謎,經由特務的寬大開恩一再提示,最後他在自白書上寫了曾參加「民主自治同盟」,這才讓特務滿了意。可見余三共你們「成大共產黨」算不了什麼,早在好多年前,就有「台灣共產黨」了。

    余三共:唉,我們「餘生也晚」。後來呢?

    龍頭:後來洪醫生又被鎖定,問東問西,要繳出同志,最後愈咬愈多,咬到第十四個人,特務覺得夠了才喊停。判決下來,自無期徒刑以下,各種刑期,一應俱全,一個人自首,十四個人遭殃,沒有一個匪諜是真的。喜歡自首嗎?把脖子送給劊子手了。

    老黃:聽龍頭講的,嚇得我渾身發毛,可見壞人做不得,做了壞人,想做好人都來不及了。

    余三共:什麼好人壞人的,你想得太簡單了。

    老黃:壞人不就是共匪嗎?好人不就不是共匪嗎?

    余三共:你又匪不匪的亂說了,不是共匪,是共產黨,共產黨是有理想的,共產黨比起漫無心肝、甘心被國民黨統治的才更是好人。

    老黃:那到處都是檢舉匪諜的標語,我還記得是

    檢舉匪諜,請撥電話:

    九一七七七七、九一八八八八。

    或以真實姓名,具函郵寄:

    台北郵政第三四○號信箱。

    還說檢舉匪諜不但可以為國家清除內奸,還可以得到新台幣三百萬元的巨額獎金呢!那不等於是檢舉好人嗎?

    余三共:也可以這麼說。

    龍頭:自首是自己的事,是檢舉自己。檢舉匪諜就不一樣了,是檢舉別人,檢舉自己搞不好要坐牢,檢舉別人也搞不好要坐牢。

    老黃:有這種怪事?

    龍頭:怎麼沒有?有人為了獎金誣告別人是匪諜,有時候也踢到鐵板,結果獎金沒領到,反倒因為反坐,自己給關進去了。有一個人,我忘了他名字,他忽然異想天開,告起蔣經國來了,他告蔣經國是匪諜,因為蔣經國明明留學蘇聯時,參加了共產黨,回國後,又明明沒有辦自首手續,所以按照大法官第六十八號解釋,做共產黨狀態還在繼續中,是典型的匪諜。結果可想而知,他老兄給抓進來了,匪諜蔣經國逍遙法外,後來他在牢裡感歎說:「我沒告蔣經國呀,我告了我自己。」

    余三共:這件事說明了:知匪不報固然罪該萬死,知匪報了也會大禍臨頭。

    龍頭:你說對了,其實知匪報了也會大禍臨頭的例子,種類是很多的。大體說來,也算同類。就是檢舉匪諜以外,檢舉反動傳單、反動標語,對這些傳單與標語,國民黨鼓勵檢舉,聲稱檢舉者有賞,不檢舉者有罰。於是,小民領命,在地上撿到了傳單,或在公廁裡看到了粉筆字,就直奔官府去報告。不料國特們收到這些,破案為難,可是不破又不成,於是乾脆就地取材,把檢舉人橫加罪名,說發傳單者即閣下、在毛房門後寫「打倒蔣××」者亦閣下,閣下以檢舉人始,以謊報人終。他領獎金你坐牢,一幕反共抗俄大戲,最後以鼻表眼腫收場。我舉一些實例,給你們見識見識。一個鐵路工人,叫盧水旺,是國民黨,忠黨愛國極了,但他的黨國卻不鳥他。一次他坐火車從高雄北上,快到台北的時候,他到廁所小便,門一打開,砰就關上了,大喊:「車上有匪諜!任何人不准再上廁所,路警在那?快找路警來!」路警趕到時,看到廁所牆上有人用粉筆歪歪扭扭的寫了幾個字——「打倒國民黨」。這時火車已開到台北站,乘客們紛紛下車,路警本想攔下他們一一偵訊,但車上人太多,攔也攔不住,只好算了。有幾名便衣聞訊趕來,亮出派司,詢問路警出了什麼情況,路警低聲附耳,據實以告。特務們也建議攔住旅客逐一核對筆跡,但列車長認為行不通。因為台北車站每天進出的班次甚多,車站裡南來的北往的,接客的送客的成千上萬,除非將站內的人攔住不准出去,站外的人攔住不准進來,另外還得不讓要進站的列車開進,不許待開出的列車開出,否則無法一一核對筆跡。而要如此做,牽涉甚廣,除了台北站整個癱瘓外,更會引起全省交通大混亂,滋事體大,誰也負不了責任。何況這段時間,已有不少旅客出了車站,說不定寫字的匪諜早已溜了。特務們想了一下,也就不再堅持,於是把盧水旺帶到鐵路警察局仔細盤問。盧水旺不厭其煩口沬橫飛的描述發現反動標語的經過,以及當時馬上報案以爭取時效的反應。但特務們反追問他的生活背景、工作現況暨交遊情形等等。從中午折騰到深夜,問得他身心俱疲,聲稱自己是報案人,能交代的全交代清楚了,要回家休息了。但是特務們說:「盧先生,在案子沒有偵破之前,你不能離開。」盧水旺抗議說:「你們搞清楚了沒有?我是報案人,不是嫌疑犯,你們憑什麼扣押我?」特務們說:「盧先生,我們不是扣押你,只想瞭解事實真相。在事實真相沒澄清前,你就委屈委屈吧。」結果這一委屈,就是半個月,最後破了案,硬說寫標語的不是別人,就是你盧水旺。在解送軍法處前,盧水旺整天痛哭流涕。看守罵他說:「哭有個屁用!你是自作自受,自找苦惱。就算字不是你寫的,火車上那麼多人,別人不報案,你報個什麼案?你呀,這叫多事有事,好心變成驢肝肺。」最後,他被判了五年,忠黨愛國,愛到牢裡去了。

    余三共:看這樣,只有不認識字不會寫字的人可以豁免了?

    龍頭:也未必。有個農夫,叫鍾金木,六十出頭,不認識字。一天在田里看到一疊紅色的紙張,他撿回去,跟兩個孩子一起把紅紙摺成飛機,在馬路上互相飛著,看誰摺得快、摺得多。摺呀摺的,一架飛機飛到警察頭上了,警察看到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簡體字,馬上奔回警察局,不一會兒,大群治安人員包圍了這所農宅,大事搜索,並抓走了鍾金木。判決書下來的時候,最後一段說:「姑念被告鍾金木沒受過教育,又不識字,不知傳單內容,故予最輕懲處。」所謂最輕懲處,是判了七年,理由是「為匪宣傳」。農夫鍾金木一輩子不知道匪字怎麼認怎麼寫,結果飛來橫匪,還是匪到牢裡去了。

    余三共:這種傳單應該都是我們共產黨空投過來的。

    龍頭:哈哈,空投過來害中國農民的。

    老黃:看來還是手寫的省事,如真的抓到手寫的人,也不冤枉好人。

    龍頭:不冤枉嗎?我再來一段給你們聽。當年發生了有名的「孫案」,就是整肅孫立人將軍的案子,由於孫將軍做過新一軍軍長、稅警團團長、第四軍官訓練班主任,國防部特別成立一個「一○四」專案,「一」是新一軍,「○」是稅警團,「四」是第四軍官訓練班,凡上述三個單位出身又無其他可靠背景的軍官,概不得擔任主官。有個少校叫陳洪玲的,具有「一」「四」雙重背景,馬上由連長調為兵器教官。當軍人幹不上主官,自無前途可言。不過陳洪玲素性恬淡,兼之教官工作輕鬆,他也心甘情願的熬著,希望能熬到退役。有一天,士官學校廁所的門板上,發現了兩行粉筆字,寫的是「蔣介石帶我們來台灣,那年那月才帶我們回大陸」。於是上面下來嚴格命令,非要破案子不可,好歹也得抓個替死鬼來頂罪。於是有人建議從人事背景不良者著手,把全校官兵的資料一再過濾,結果認定陳少校嫌疑最大。理由是他是「一○四」系統的人。於是將他抓起來,日夜拷問。陳少校曉都不曉得這件事,教他如何招認呢?但上面既然認定是他,不招認也不行,最後以「為匪宣傳」的罪名判他十五年。調查時,偵訊人員騙他說:「你不認,案子就結不了,那你就得無限期的關押,接受調查。這樣,彼此都沒好處,你不如承認字是你寫的,寫幾個字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罪名,最多記一過了事,你不是想早點退役嗎?記了過,對你申請退役大有幫助。」陳少校為了想退役,便糊里糊塗的招了。那知一判下來,竟是十五年!他不服上訴,改判下來,竟是無期徒刑,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一姓鍾的士官,在閒談中告訴同事:「陳少校太冤枉了,字根本不是他寫的。」別人問:「不是他寫的又是誰寫的呢?」姓鍾的支吾以對。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小報告打上去了,姓鍾的被保防官約談。幾經折騰,他坦承「字是自己寫的,與陳少校無關」。當姓鍾的被送到看守所,並將實情告訴陳少校後,陳少校認為這下子應該平反了,於是連夜寫訴訟狀,申請再審。狀子送上去兩三個月,仍無下文。他每天焦急的等著,三個月後的某一天,一位上校到了看守所,把陳少校喊到辦公室,先客氣的和他閒聊,盛讚陳少校是愛國的好軍官,接著談到主題。上校說:「身為軍人,就該有犧牲奉獻的高貴情操。這件案子,不錯,你是受了很大的冤屈,但已經二審定讞,沒法子改了。如果硬要改,你知道,上自政戰主任,下至保防人員,都會受到懲處,為了你一個人,而連累大批幹部,我們不能這樣做。在國家危難的時期,總有一部分人會犧牲的。所以我勸你,不必再申請再審了。以後有機會,我們一定設法放你出去,至於你的冤屈,我只能說一聲抱歉。」陳少校剛想站起說話,那位上校立即抬手制止道:「我明瞭你的心境和痛苦,我再說聲抱歉。衛兵,把他帶回去。」三天後,他被送到泰源感訓監獄,又過了不久,姓鍾的也被送至泰源,被判了八年。陳少校的案子自然無法平反,破案獎金早被有功人士朋分用掉了,事後抓到姓鍾的,大伙又可以重領一次獎金。一案雙破,一魚兩吃了。

    余三共:聽了龍頭講的這些檢舉匪諜、檢舉反動傳單、檢舉反動口號的故事,都是扯到了別人反動才出事的,有沒有扯到自己反動的?

    龍頭:怎麼沒有?傅積寬傅胖子喊自己「萬歲案」,就是最有趣的。傅胖子在一公家機關做事,雙十節的上午,被派公差到總統府前面做慶祝代表。當天烈日高照,大家站得不耐煩,同事天玩笑說:「老傅,等一下蔣總統出來,喊萬歲時,你敢不敢不喊『蔣總統萬歲』,而改喊『傅積寬萬歲』?」傅胖子開玩笑說:「有什麼不敢?等一下喊給你看。」他說話算話,等一下真在眾口一聲喊時喊了自己萬歲,結果被比老百姓還多的治安人員發現,抓到牢裡,判了五年。

    老黃:人不能喊自己萬歲?

    龍頭:可以喊,但是要自己一個人光著屁股在關起門窗的廁所喊。

    老黃:(笑)萬歲,萬歲,這兩個字是專門為喊「蔣總統萬歲」用的吧?

    龍頭:這可說來話長。「萬歲」本來是中國老百姓喊自己的。老百姓說應酬話,有一些用「萬」開頭的字,像「萬福」「萬幸」等,「萬歲」也是其中之一,多在喝酒慶祝時候用。後來這兩個字,太好了,被統治者皇上看中了,於是,在後漢的時候,就有人出面把「萬歲皇家化」了,他們就不許老百姓用了。到了七世紀的六九六年,武則天甚至用「萬歲登封」、「萬歲通天」做年號了。到了唐朝末年,根本沒人再敢自己用了。演變的結果,萬歲就是皇上、皇上就是萬歲,也就是萬歲爺。皇后也借光,稱萬歲娘娘或萬歲爺娘娘。正因為被喊「萬歲」喊得這麼爽、這麼風光,所以皇上身邊掌權弄權的人,也就不得不享受近似待遇,其中最有名的是明朝宦官魏忠賢。他被喊作九千歲、九千九百歲,從九千歲到九千九百歲,已經直逼「萬歲」了。但是九千歲也好,九千九百歲也罷,究竟還不是「萬歲」,還是不過癮。記錄上就有過像國民黨那樣的知識分子拍魏忠賢馬屁,魏忠賢走過來的時候,大家磕頭,大喊「九千歲」,魏忠賢還理都不理。魏忠賢不理的原因之一,可能覺得九千歲不過癮。九千歲不過癮,在太平天國就發生過。太平天國對天王洪秀全喊「萬歲」,對東王楊秀清等喊九千歲。東王楊秀清不過癮,要人喊他「萬歲」。天王洪秀全質問他說喊你「萬歲」,我這「萬歲」該怎麼說?楊秀清說喊你「萬萬歲」吧!後來太平天國內訌,楊秀清被殺,追究起來,爭的就是這一千歲。雖然事實上,兩個小子,加在一起,也只活了一百多歲。

    胡牧師:呀,老黃,你看龍頭多有學問,你碰他一下,談到「萬歲」兩個字,他的學問就冒出一大串。

    龍頭:就像你們基督教中的保羅,他學問太大,使自己發瘋了。不過,我究竟還和保羅不同,我學問太大,但我自己不發瘋,我使別人發瘋。剛才老黃談到喊「蔣總統萬歲」,使我想起一件事。國民黨的秘書長谷鳳翔到美國訪問,美國人問他說你們的蔣總統慢慢老了,現在他專制,一切一把抓,等他死了,會不會亂?你猜谷鳳翔怎麼回答?他瞪著眼睛說:「我們的蔣總統是不死的。」可見他真的相信老王八蛋是萬歲的吧?「千年王八萬年龜」,真是王八蛋才能活那麼久啊!

    余三共:這樣看來,喊「老王八萬歲」應該不犯法了。

    龍頭:(握拳舉起右手)老王八萬歲!

    余三共:(握拳舉起右手)老王八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家笑起來。)

    龍頭:三共,你是共產黨,你不「毛主席萬歲」一下嗎?

    余三共:我們共產黨不搞個人崇拜。

    龍頭:我講個「毛主席萬歲」的故事給你聽。陸軍一等兵王印,台中後裡人,農家子弟出身。他家中人口眾多,單靠種幾分水田,入不敷出。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初中還沒畢業,就改行學木工了。後來到了兵役年齡,被撥交到一個步兵師。部隊長根據人事資料,曉得他會木匠手藝,於是不叫他出操打野外,叫他替師部各級官長家庭服役。師長家的門窗壞了,他去修補;參謀長家的沙發舊了,他去換裝。由於經常和少將、上校級的高級軍官接觸,王印眼界大開,對於連上的排長、指導員、幹事之流的低層軍官,漸漸不放在眼裡,結果惹出禍來了。有一天,師長集合全師官兵訓話。訓完話,循例高喊呼口號。剛喊完「蔣總統萬歲」,一位年輕的保防官匆匆跑上司令台,對站在台上的政戰部主任低聲說了幾句話。主任臉色一沉,立即把總值星官叫上台來交代一番。師長走後,總值星官下令各部隊帶回,卻蹊蹺的把排尾一角約二三十名士兵留下,這一動作頗為反常。等部隊走完,政戰部主任、保防官,還有「反情報」隊的幹員走到這二三十人面前。保防官表情嚴肅態度憤怒的說:剛才喊口號的時候,有人喊「毛主席萬歲」,聲音來自這一角落,希望喊的人坦白站出來。眾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嚇成一團。保防官突然一伸手從人叢中把王印揪了出來,高聲問道:「王印,是不是你喊的?照實說!」王印嚇得直抖,搖頭否認。但保防官不理會這些,吩咐:「把他帶走」。反情報隊人員立即遵命將王印押上吉普車,其他人隨後也被帶到反情報隊分別接受偵訊。保防官威脅、恐嚇而帶有預設性的暗示問:「你聽清楚了,知匪不報與匪同罪,王印喊毛主席萬歲,你聽到了沒有?」有人嚇得配合:好像有聽到,但不能確定是他喊的。這下子好了,只要有人「好像有聽到」,便是鐵證,有了證據便不怕王印不招。果然王印在不堪刑求下,承認喊了。這位保防官端的聽覺可真敏銳,他能在幾千人一起喊「蔣總統萬歲」聲中,分辨出一句「毛主席萬歲」的不同聲音及方位,簡直是練過武俠小說的「千里傳音」。何以這位保防官一指就指出是王印呢?原來他找王印幫他做一張孩子睡的雙層床,而又不提供木料,教王印到構築軍隊工事的倉庫中去偷偷拿木料,王印拒絕了,保防官認為王印「大小眼」,看不起他,於是就降福毛主席,毛主席也萬歲了。結果呢,王印以「為匪宣傳」的罪名被判刑五年。

    老黃:哎呀!真倒楣!

    龍頭:還有另外一場倒楣呢。王印在牢裡碰到一位曾任教於花蓮高工的陳長坤老師,閒來無事,教他唸書,可是好景不長,監獄裡要拆這個換那個,又把他找去做木工了。五年刑期滿了,臨出獄時,他禮貌性的隔著鐵門向陳長坤老師道謝告別。陳老師託他帶封家信給太太。那知信才接到手,被看守逮個正著,監獄官著雞毛當令箭,馬上扣住他的開釋狀,不放人了,下令徹查其中陰謀。天曉得什麼陰謀,陳老師信中所說,不過是告訴太太能守則守,不能守就早點改嫁,免得耽誤了青春。調查了兩個月,幸好監獄長念他幫監獄做了不少工,不無微勞,不再追究了,雖是一場虛驚,但王印槓上開花,多坐六十多天的黑牢,一個毛主席,一個陳老師,斷送他五年兩個月的青春。可見傅胖子喊萬歲會出事,王木匠沒喊萬歲也會出事,這就叫作上帝弄人。

    胡牧師:(有點失望)這和上帝有什麼關係?

    龍頭:當然有關係,上帝造人,他是萬能的,卻造出一大堆壞人來害好人,這是什麼意思?既是萬能的,就可以不造壞人全造好人呀!

    胡牧師:神的意旨不是我們人所能瞭解的,尤其不是你們不信神的人能瞭解的。龍頭啊,等你先信了基督教,你自然就瞭解了。

    龍頭:別忘了蔣介石和他老婆也信基督教,就憑他們信了基督教,我就不會信,你留著你的基督教給別人吧!

    胡牧師:你龍頭這麼優秀的人,不信教太可惜。

    龍頭:我信了才太可惜。

    胡牧師:你信了教就會得救,跟政府的關係也會和諧一點。

    龍頭:(有點火)和個屁諧!告訴你一個和諧的例子吧。有個人叫馮叔康,篤信基督教。他在中部一所禮拜堂當職員兼工友,常常自費印製單張或張貼標語,勸人信耶穌。有一次,他在台中寫了一項標語去張貼,標語這樣說:「全國同胞都信耶穌,反攻大陸才會勝利。」調查局台中市調查站立即把他抓到台北,疲勞訊問他四天四夜,逼迫他供認是「為匪宣傳」,甚至他自己就是匪。他堅決不承認。送到警總軍法處,坐了將近四個月冤獄,軍事檢察官才寬大處分他不起訴,卻又嚴厲警告他:「以後傳教,不准涉及政治,否則就要起訴判罪!」這是為了尋求「反攻大陸勝利」之道,而被以「叛亂」罪嫌抓去的唯一滑稽案例。雖然獲得不起訴處分,但那四個月的黑牢,難道是別人坐的,他跟政府真和諧啊!

    胡牧師:只坐了四個月就出來了,坐那麼短,還不和諧嗎?

    龍頭:和諧?和他媽的諧!問問你的耶穌吧。我秀幾段你們的《聖經》給你:《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說:「……大祭司就撕開衣服說:他說了僭妄的話,我們何必再用見證人呢?這僭妄的話,現在你們都聽見了。你們的意見如何?他們回答說:他是該死的。他們就吐唾沫在他臉上,用拳頭打他,也有用手掌打他的。說:基督啊!你是先知,告訴我們打你的是誰?」《馬可福音》第十四章也說:「……大祭司就撕開衣服,說:我們何必再用見證人呢?你們已經聽見他這僭妄的話了,你們的意見如何?他們都定他該死的罪。就有人吐唾沫在他臉上,又蒙著他的臉,用拳頭打他,對他的說:你說預言罷!差役接過他來,用手掌打他。」《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又說:「巡撫的兵就把耶穌帶進衙門,叫全營的兵都聚集在他那裡。他們給他脫了衣服,穿了一件朱紅色袍子。用荊棘編作冠冕,戴在他頭上。拿一根葦子放在他右手裡,跪在他面前,戲弄他說:恭喜猶太人的王啊!又吐唾沫在他臉上,拿葦子打他的頭。戲弄完了,就給他脫了袍子,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帶他出去,要釘十字架。」《馬可福音》第十五章也說:「兵丁把耶穌帶進衙門院裡,叫齊了全營的兵。他們給他穿上紫袍,又用荊棘編作冠冕給他戴上。就慶賀他說:恭喜猶太人的王啊!又拿一根葦子打他的頭,吐唾沫在他臉上,屈膝拜他。戲弄完了,就給他脫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帶他出去,要釘十字架。」和諧吧?你的耶穌,最後和諧到十字架上去了。

    胡牧師:哎呀!龍頭啊!你唸書念得成精了,我念不過你,原來你背的《聖經》,比我這牧師還熟,我真服了你!好吧,你說得對,跟政府關係不要和諧了,那你龍頭一表人才,你一生的計劃是什麼?

    龍頭:我一生的計劃是想整理所有人類的觀念與行為,做出結論。人類的觀念與行為種類太多了、太複雜了,我想一個個歸納出細目,然後把一個個細目理清、研究、解釋、結論,找出來龍去脈。這不像是一個人做得了做得好的大工作,可是我卻想一個人完成它。這是我一生留給人類、留給中國人的最大禮物,因為自有人類有中國人以來,還沒有過一個人,能夠窮一生一力,專心整理所有人類的觀念與行為的每一問題。人類的觀念與行為經過這樣的一番大清算,會變得清楚、清醒,對前途有大幫助。

    胡牧師:你做的,好像是最後審判?

    龍頭:不一樣,最後審判是人類的愚昧已經大功告成、已經無可挽回,只是最後由上帝判決而已。我做的,卻是一種期中結帳。期中結帳以後,人類變得清楚、清醒,可以調整未來的方向和作法。所以我做的,跟上帝做的不一樣,我們只是分工合作。上帝從最初造人類開場,從最後審判落幕,他只管首尾兩頭,我卻管中間,在人類歷史走到五千年的時候大聲疾呼,要清清場,檢討一下上半場的一切。所以,上帝最後可以審判我,但在最後沒到以前,我要檢討一切,包括上帝先生在內。

    胡牧師:(笑)噢,我的上帝!

    龍頭:(笑)噢,我的我!

    胡牧師:(笑)「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在這屋簷下,你是龍頭,我低頭。

    龍頭:不論低頭抬頭,告訴你一個你們教友的故事給你參考。陸軍中士王經典,山東即墨人。其為人也,優點是刻苦耐勞,勤奮向學,樂於助人;缺點是固執倔強,喜管閒事,好抬死槓。小學程度的他,參加軍中隨營補習,學業大有進步。最後被政工系統看中,被提升為「政治戰士」。王經典是基督徒,信教信得迷,和你閣下一樣。一九六○年代,軍中暴行頻傳:自殺者有之,殺害別人然後自殺者亦有之。蔣經國希望藉宗教的力量化除戾氣,於是准許基督教派牧師到各部隊裡傳教。有一天,有位年輕的牧師至澎湖宣講福音,當場讚揚蔣總統是虔誠偉大的基督徒、「反共的先知」時,王經典忽然要抬槓了,他站起身來,抗議說:「蔣總統偉大,舉世同欽,但他不配稱先知。先知是上帝的使者。自耶穌基督降世而後,上帝已不再派先知臨凡了,所以不能稱蔣總統為先知。」如果該牧師是位稱職而有修養的布道人,哈哈幾句就沒事了,但該牧師自恃自己是辯才無礙的神學士,根本沒把王經典這名大兵放在眼裡,於是兩人頂起牛來。從教義之爭到意氣之爭,吵得臉紅脖子粗。最後王經典憤怒指責牧師說:「你簡直是毛澤東派來的。」此話一出,事態擴大,該牧師告上一狀,王經典以「為匪宣傳」的罪名被判刑五年,基督徒成了政治犯!滑不滑稽?被關進監獄的王經典先是大聲呼冤、痛哭流涕,繼之整天喃喃自語。他受不了這一打擊,精神失常了。過了不久,他不再喊冤了,自稱得到聖靈的啟示,說這些冤屈、折辱都是上帝對他的試煉,他決心要做「現代的約伯」。於是日夜高聲祈禱,大唱讚美詩。就所謂叛亂罪而言,五年算是輕刑。王經典在部隊裡素以苦幹實幹聞名,人緣不錯。部隊長有意調他服外役,不想送他去台東泰源感訓監獄服刑。但他日夜唱歌禱告,吵得其他在押人作息難安,就不得不送他去台東了。到了台東,王經典禱告唱歌如幫,監方軟的勸、硬的上腳鐐手銬,這傢伙甘之如飴,還說:「約伯當年所受的痛苦災難比我還多,任憑你們如何粗暴的折磨我,我還是要讚美上帝我的主。」監方無奈,備妥一紙公文,將他送往收容軍中精神錯亂的玉裡養護所。蔣介石當年裹脅老兵來台灣,說「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結果都是空頭支票,回不去了,老兵想家,精神失常者比比皆是。蔣經國怕這批人在部隊裡影響士氣,就以「醫療」為名,把他們集中隔離,並調派憲兵去管理。起初憲兵認為整天和精神病為伍,是件苦差,都不願去。後來發現大有油水,又視作肥缺了。原來所謂治療,就是給患者服一種食後即昏睡的藥,讓他們不再吵鬧。有個別具有暴力攻擊傾向的患者,憲兵就用電棒把他擊昏。擊昏或服藥沉睡後,憲兵即將患者的私人財物搜括走了,等患者清醒來,尋找財物時,憲兵概不認帳。精神病的話,能當真嗎?說丟了錢,又有誰信呢?因此,王經典被送到玉裡時,很不受歡迎,因為他身無分文,是個窮光蛋。在玉裡住了不到三個月,又被退回泰源監獄,說是病已治好了。其實病那裡會好,只是他在玉裡一唱歌一禱告就用電棒電昏他。終日昏沉不起,表面上看不吵不鬧,病不是好了嗎?回到泰源監獄沒多久,大概被電出了特別效果,王經典在信仰上來個大逆轉。從原來的虔誠信仰耶穌,一變為不遺餘力的咒罵起耶穌來。原因是他冬天不蓋棉被,不穿棉衣,認為只要祈禱上帝就能御寒。結果禱告失靈,搞得渾身凍瘡纍纍,所以就不信上帝了。泰源監獄也有牧師傳教。當牧師站在講台上稱頌萬能的耶和華時,王經典又站起來抬槓了,他說耶和華僅是猶太人的戰神,不配做全世界的上帝。耶穌是私生子,自身都保不住,有什麼資格救世人?牧師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攪和弄得不知所措。散會後,牧師和政工人員一商量,斷定他精神病復發,油條回鍋,再去玉裡養護所。王經典在泰源待了四年有餘,玉裡卻去了五次之多。最後拖到五年刑期屆滿,又因找不到保人,被送到火燒島「候保隊」,最後如何,就不清楚了。一個說法是聽說他又「二進官」抓回監獄了,關在這裡,不過改了名字,改姓胡了,叫胡什麼的,住在這看守所的第十一房……

    胡牧師:哈哈,龍頭真會苦中作樂,尋我們基督徒的開心。看到龍頭的作風,使我想起《哥林多後書》第六章第八到十節的幾段話:

    似乎是誘惑人的,卻是誠實的;

    似乎不為人所知,卻是人所共知的;

    似乎要死,卻是活著的;

    似乎受責罰,卻是不致喪命的;

    似乎憂愁,卻是常常快樂的;

    似乎貧窮,卻是叫許多人富足的;

    似乎一無所有,卻是樣樣都有的。

    這幾段,似乎正可用來形容我們,尤其是龍頭你。

    龍頭:為了回應你的打氣,讓我背一段同樣的《哥林多後書》第四章第八到九節給你:

    我們四面受敵,卻不被困住;

    心理作難,卻不致失望;

    遭逼迫,卻不被丟棄;

    打倒了,卻不致死亡。

    胡牧師:令人感動,龍頭你,令人感動。龍頭啊,你是真正能夠參透我們耶穌精神的異端,雖然你看來玩世不恭,看來叫人怕怕的,看來不夠包容、寬恕他們。

    龍頭:你包容、寬恕那些壞人嗎?

    胡牧師:我是基督徒,我要按照耶穌的精神,包容、寬恕他們。

    龍頭:包容?寬恕?這是你說的耶穌精神?我看未必,我看你誤解了耶穌。耶穌對假冒為善的法利賽人、撒都該人、文士、律法師,都給予嚴厲譴責,未嘗給予任何包容、寬恕的。耶穌是揚善而不隱惡,他不但揚施洗者約翰之善,也揚那個奉獻兩個小錢的寡婦之善。但卻從來不隱法利賽人等之惡,而且說,「唯獨褻瀆聖靈的總不得赦免。」這些事這些話,在《路加福音》第十章第二至四節,以至第十節中,都寫得清清楚楚。今天你們的上帝賜予人類的人權,竟這樣被踐踏,你們還要寬恕、包容,這是那門子寬恕?那門子包容?那門子耶穌精神啊?

    胡牧師:(搖著雙手,笑)我不要跟你辨,我辨不過你,我辨不過你。我只告訴你,你樣樣都有,就是沒有耶穌,你沒見到耶穌。

    龍頭:說不定我要見耶穌,只要照鏡子就好了。

    胡牧師:沒有那麼喜歡報復的耶穌,還是要容忍、寬恕。

    龍頭:容忍?你可以容忍人,但你不可以容忍他的荒謬思想。寬恕?你可以報復以後、懲罰以後再寬恕。我說我有恩必報、有仇必報,我的理論是:有仇不報的人,就是有恩不報的人,因為有仇不報,適足以證明這種人是非感薄弱;是非感薄弱,就最容易忘恩負義。在這種是非不明的環境下,主張正義的人,就必須堅持不要濫用寬恕。我想這才是耶穌的真精神。

    余三共:對!龍頭說得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龍頭:牧師你看,又多了個耶穌。

    余三共:問題是十字架太多了,耶穌太少了。

    龍頭:所以呀,耶穌釘十字架時,他左邊右邊的兩位都上了十字架,但是都不耶穌。

    余三共:那兩個強盜可是耶穌同鄉呢,他們都是猶太人。

    龍頭:牧師老是忘了耶穌是猶太人,猶太人復國了,就是今天的以色列人。我最佩服以色列人。以色列人生於憂患,深信一種強者的哲學,對任何騷擾,一律大力報復,你丟他一顆手榴彈,他扔你一百顆炸彈,真是要得!以色列不但有立即的報復手段,還有長程的報復手段,當年在集中營陷害他們的納粹,在多年以後,一個個都被以色列人抓到。——以色列人絕不忘記。因為忘記報復就是褻瀆正義。以色列的外交部長說:「對付恐怖分子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暴制暴,別無選擇。」這種生於憂患的慘痛之言,不是生於安樂的美國人所能理解的。這種萬劫餘生的人物,他們對人間的態度,是務實的,絕不像美國大少爺那樣只會唱高調,而他們祖先的報復哲學,也正是他們的正義。《舊約》中《利未記》第二十四章第二十節:「以傷還傷、以眼還眼、以牙還牙。」Breachforbreach,eyeforeye,toothfortooth.《申命記》第十九章第二十一節:「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Eyeforeye,toothfortooth,handforhand,footforfoot.這種恰如其分的正義,也正是今天以色列人「以暴制暴,別無選擇」的張本。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中記那老猶太的話,說:「如果一個猶太人整了一個基督徒,基督徒該怎樣?報仇呀!如果一個基督徒整了一個猶太人,猶太人照基督徒的榜樣,哼,也是報仇呀!」IfaJewwrongaChristian,whatishishumility?Revenge.IfaChristianwrongaJew,whatshouldhissufferancebebyChristianexample?why,revenge.極端諷刺的是,如今這種正義,只有猶太人有了,基督徒反倒孬得像龜孫子了。

    余三共:龍頭你看,牧師在苦笑。

    胡牧師:(苦笑)我只能苦笑,因為我快被你們釘上十字架了。

    余三共:如果我死了,我想龍頭為我復仇。當然不是個人的私仇,是以色列式的國仇。

    龍頭:復仇?我最內行了,我比以色列還以色列。

    胡牧師:你們老是談復仇復仇,誰給處長大人復仇?

    余三共:(動氣)他復什麼仇!他活該!他是國特,是蔣介石的走狗,只是陰錯陽差,被主人處死了而已。

    胡牧師:別忘了,處長大人是戴著共產黨的紅帽子被處死的,形式上,他是你們的同志呢!

    余三共:(更氣了)我們共產黨才不要國特做同志呢!

    老黃:我們米商同業公會也不要。

    龍頭:可是處長大人有一個本領,他會抓共產黨,他說:「真的共產黨啊,無能的國民黨根本抓不到,抓到的全是假貨,是不是共產黨,一聞便知道。」

    老黃:那倒好了,俺倒想請處長大人聞聞俺看,也聞聞小哥看。

    余三共:(氣憤)聞你個屁!我們是真共產黨,不要狗來聞。並且,處長大人已經被槍斃了,下地獄了,你老黃要下地獄給他聞,看你劃不劃來!何況,你就是給他聞進來的,你這糊塗蛋!

    龍頭:三共啊,你的話在程序上有語病。你們成大共產黨十九羅漢,是在台灣自命的共產黨,北京那邊並不知道,也沒承認你們。至少在程序上,你們手續不全,妙的是,你們登記在案,卻是被國民黨承認的共產黨,而不是共產黨承認的共產黨。

    余三共:我們的確是自創品牌的共產黨、自動自發的共產黨,我們太年輕了,沒有機會見到真共產黨,可是我們嚮往他們,希望有朝一日見到他們,接受他們的領導,一起為祖國獻身。在我搬到這十一號房前,我住三號房,我們聽說住十四號房的那位李荊蓀先生是老牌共產黨,我們可高興了,認為終於讓我們看到一個前輩同志了,並且可供我們師法了,於是一房一房傳話過去,向李荊蓀致敬。後來發現李荊蓀原來是假的,於是大呼負負,只好又一房一房傳話過去:「致敬取消了。」

    龍頭:哈哈!李荊蓀當了假共產黨,坐在牢裡,已經夠倒楣的了。結果又被人作弄,一定搞不清忽來致敬忽又取消是怎麼回事,你們這些小共產黨也真玄!

    余三共:其實有比我們更玄的,我們畢竟都是大學生,還有中學生當叛亂犯呢!在三號房我就碰到一位小叛亂犯,他是一名高中生,因想組黨,被抓入籠。他大惑不解,向我說:「公民教科書中告訴我們,憲法第十四條『人民有集會及結社之自由』,我以為那是真的,就想組黨,結果就給抓進來了。」我聽了,哈哈大笑。後來,他好像隨遇而安,也甘於做叛亂犯了,有一天竟自稱:「我是天生革命家。」可是這位小革命家很怕鬼,夜裡總是蒙頭大睡。

    龍頭:(笑)這小鬼真該坐牢,他都高中生了,這種年紀,居然以為教科書說的是真的,還說「我以為那是真的」,可見他書沒念通。念通了的,早就該知道做中學生,學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到了高中還不知道做兩面人,這種人不坐牢誰坐,真活該!

    余三共:那歐卡曾坐牢也活該嗎?

    龍頭:也活該,但他做小偷,就知道失風被抓的機會一定有它的百分比,所以被抓了,他絕不怨天尤人,好在刑期不重,最多幾年了事,出來以後,還是一條小偷。政治犯就不一樣了,底價不是幾年而是十年起算,單位跟他們都不一樣。他們是黑頭髮進去,黑雞巴毛出來,你們是黑頭髮進去,白雞巴毛出來。說不定白雞巴毛都掉光了,白虎出來呢!

    余三共:我會像毛主席那湖南騾子脾氣,不信邪,就是黑著出來給你看,因為台灣快解放了。即使我被槍斃了,也是死老虎而非白虎。我們同案有人在警備總部大罵說:「你們這樣對我們共產黨,將來共產黨從大陸來了,要剝你們皮啊!」警總那些王八蛋說:「剝就剝,可是沒來以前,老子們先剝了你的皮!」所以,事實上,很可能在解放前,這牢就先清場了。嗒!嗒!嗒!嗒!嗒!(余三共拿起塑料撲扇左右快速搖動,出了嗒嗒聲)我們先給幹掉了。不信邪也沒用,黑著頭髮給幹掉了。

    胡牧師:(指自己)也包括我?我只是「為匪宣傳」,我不是匪。

    余三共:那時候殺紅了眼,還來得及分誰是誰不是嗎?機關鎗是沒眼睛的。

    (卡嗒一聲,對面牢門開了。)

    胡牧師:(摸胸拍胸)嚇我一跳。剛才講嗒嗒嗒機關鎗掃射,門卡嗒一開,我以為機關鎗來了,嚇我一跳。

    余三共:你這麼膽小,你是什麼軍人!

    胡牧師:我是國軍。

    余三共:你膽小時候,你的上帝在那裡?

    胡牧師:每次膽小後,上帝就出現安慰我。

    余三共:看來上帝藏在你背後,膽比你還小。

    胡牧師:上帝不在我背後,他在我頭頂。

    余三共:虧你還參加過金門炮戰。我想那時候,一定是你頭頂上的上帝在為你跟共產黨作戰。

    胡牧師:(疑惑)為什麼?

    余三共:因為你已嚇得藏到散兵坑裡,散兵坑太小,裝不下你和你頭頂上的上帝,只好把他頂在外面,踩著你打共產黨了。

    胡牧師:(苦笑)請不要侮辱中華民國軍人。

    余三共:中華民國?那裡還有中華民國?

    胡牧師:怎麼會沒有?

    余三共:問問龍頭,看有沒有(看著龍頭)。

    龍頭:我剛坐牢時,特務們說你龍頭太壞了,什麼書都不准你看。我悶得發慌,就向他們說:《三民主義》可不可以看呀?他們一想《三民主義》總可以給他看。我有了《三民主義》,又向他們說:《國父全集》可不可以看呀?他們一想,《國父全集》也可以給他看。我有了《國父全集》,又向他們說:《蔣總統集》可不可以看呀?他們一想,《蔣總統集》當然更可以給他看了,因此我有了一大堆狗屁書,就坐在馬桶上以臭對臭,看起來了。我想全世界的人誰都沒全部看過《蔣總統集》,包括「蔣總統」自己,因為其中許多狗屁文字是別人替他捉刀的。可是我龍頭卻全部看過,這下子可不得了,我成了國民黨總理與總裁著作專家了。最妙的,我在這些大量的狗屁文字裡掏到不少妙論,都曾出自蔣介石的談話,這些談話本是機密的,可是後來他的文學侍從之臣認為,領袖的言論還有什麼問題,因此照單全收,糊里糊塗編印出來,最後被我看到了,大大洩了國民黨的底。這是何等痛快!像是一九五○年三月十三日,蔣介石在「陰明山莊」講《復職的使命與目的》中,就有這麼一段,他說:「我今天特別提醒大家,我們的中華民國到去年年終就隨大陸淪陷而已經滅亡了,我們今天都已成了亡國之民。」所以,說還有中華民國的,是與中華民國總統的看法不合的。

    余三共:(看著胡牧師)明白了吧,牧師,什麼問題只要問龍頭,龍頭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知道了吧,知識就是力量,龍頭赤手空拳,把這種力量發揮到淋漓盡致了。他用知識消滅了中華民國,並且借刀殺國,借了蔣介石的刀。

    胡牧師:沒有中華民國,那我們住在什麼地方?

    余三共:住在中國。

    胡牧師:我們沒有政府嗎?

    余三共:有,是偽政府。

    龍頭:三共說得對,所謂中華民國的政府其實是偽政府。只要想一想,「政府」是什麼?「政府」只是一個抽像名詞,若追根究柢,一要求落實,所謂「政府」也者,原來只不過是「一小撮人」的代號而已。「政府」兩個字,是虛的、是空洞的;「一小撮人」、一小撮永不下台的當權派,才是真的、是實在的。所以,愚昧的小百姓以為他們擁護「政府」、熱愛「政府」,常常不小心就擁護到「一小撮人」、熱愛到一小撮永不下台的當權派而已!蔣介石的國民黨集團正是這個。

    胡牧師:如果推翻了蔣介石的國民黨集團,比如說,政黨輪替了,換成了什麼台獨式的的政黨,這個島會不會有救呢?

    龍頭:台獨式的政黨當家還不如國民黨,因為這批人全是騙子,是國民黨教育出來的新騙子,別人在戰場上作戰,騙子在戰場上撿戰利品,這個島要有救只有一條路,跟大陸結合起來。

    胡牧師:統一?

    龍頭:統一。

    胡牧師:統一有利於台灣,還是有利於大陸?

    龍頭:應該是有利於台灣的,就有利於大陸,反過來說,也一樣。但對一小撮人是不利的,那一小撮人就是蔣介石的國民黨集團和什麼台獨式的政黨。

    胡牧師:因為他們「一小撮」違反時代潮流,攔了路?

    龍頭:是的。

    胡牧師:他們攔路,有什麼不同嗎?

    龍頭:國民黨是攔路虎,其他的是攔路鼠。

    胡牧師:老鼠也能攔路嗎,是過街老鼠吧?

    龍頭:過街的太多,成群結隊,也照樣會攔路。

    (外面傳來追打聲,忽然一隻大老鼠從小洞竄進牢房,四個人都站起來。)

    龍頭:(大聲下命令)不要打死它,把它趕出去!班長來了,請班長開門,大家趕它出去!

    老黃:(敲門聲)請班長開門!大老鼠跑到俺們房來了!

    (門卡嗒開了,大家一陣吆喝拍打,大老鼠總算逃出去了。)

    班長:(笑)你們十一房,連一隻老鼠都容不下。

    龍頭:(笑)班長啊,十一房是乾淨地方噢!

    班長:噢!

    (牢門卡嗒又關了。)

    余三共:剛才大家正談過街老鼠,「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胡牧師:曹操剛剛被我們趕走了。

    余三共:別弄錯了,曹操可不是鼠輩。

    老黃:人家都說曹操是壞人。

    龍頭:曹操可是有真性情的人,他的老朋友蔡伯喈被殺了,蔡伯喈的女兒蔡文姬和許多女孩子也給胡人搶走了,後來曹操當權,就用金幣把蔡文姬贖回來。

    胡牧師:沒有贖回其他的女孩子?

    龍頭:沒有記錄。

    胡牧師:只能救下一個女孩子嗎?

    龍頭:當你只能救下一個的時候,救比不救好。一個也要救啊。

    胡牧師:這樣太不博愛了吧?我們基督徒講究博愛。

    龍頭:博個屁愛!你們的博愛是假的、是偽君子的。你們一個也不救。你們只會祈禱、只會講風涼話!

    余三共:(若有所思)剛才胡牧師問:「只能救下一個女孩子嗎?」好像嫌少,事實上,在這悲慘世界,救下一個都不容易!

    (外面又傳來追打聲,又一隻大老鼠衝進來了,大家又驚又笑,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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