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11 正文 第一幕 夏至
    一間平面正方形的囚房,也是立體正方形,因為它很高,高到你不管多高,也伸手碰不到它的房頂,碰不到房頂的慘淡日光燈,也碰不到燈旁那台擴音器兼竊聽器。至多碰到外窗的窗台,但被一排鐵欄和欄外一排透孔磚雙重擋住,碰也白碰,何況又多了一層木框的玻璃窗。不過上有殘破的紗窗以防蚊子,算是唯一的殘破的人道與關懷。可是從這點人道與關懷望出去的窗外,是一片灰牆與肅殺,縱在晴天的時候,也令人有陰霾之感。

    朝外開的囚房大門是厚重的,特色是大把手在外面,大鎖也在外面,門裡是光禿禿的,擺出的形勢是這道門的開關權在外面,在門裡的人只有聽人關門上鎖的份兒。久而久之,被關的會被關出一種習慣,就是外面不上鎖他反倒渾身不安,不能睡覺。狄更斯《雙城記》中那出獄後的老囚犯就是證明,別以為那是小說情節!

    別以為這囚房的對外孔道是門,事實上,用門的時間還不如門旁邊的一個洞、一個小洞、靠牆與地交接點上的一個小洞,長方形,約有30×15公分大,每天三頓飯,就從小洞推進來;喝的水,裝在五公升的塑膠桶裡,也從小洞拖進來;購買日用品、借針線、借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統統經過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來,檢查後,也卷成一長卷,從小洞一段段塞進。囚房雖有門,卻是極難一開的。——門雖設而常關。

    門打開朝裡望,斑駁的牆壁、破爛的地板是基本配備,迎面先來的是一道低腰的矮牆,牆一邊砌在左面高牆上,另一邊用活頁搭上一片活動門板,形成L形直角。直角框內是水泥地,上有沒蓋子的馬桶和洗臉槽,整個加起來,算是上空浴室、上空洗手間、上空便所,面積約占整間囚房的八分之一。從門口到矮牆間,可席地睡兩個人,面積是四分之一。視野轉到右邊來,與大門成對角線的是地板上三卷鋪蓋,可睡三個人,與馬桶成對角線的則是特殊的畫面,一行行平放的書,墊起一塊舊門板,上面又壓滿了書,原來是一個落地的“書桌”,盤踞的空間約占全房的八分之一,也就是可睡一個人的面積,那顯然是“特殊人物”的勢力范圍。

    這就是台北景美軍法看守所中的第十一號囚房,時間在二十世紀的七○年代,正是中國禍國殃民的獨夫蔣介石退守台灣的歲月。中國陰歷夏至的上午,陽歷的六月下旬。

    幕拉開了。囚房內,龍頭坐在“書桌”旁,背後墊著卷起的棉被,低頭看書。右邊角落癱著史處長,兩眼望著房頂發呆,腳上戴著腳鐐,表示判了死刑。兩人中間坐著余三共,自己跟自己下著圍棋。對面門旁邊靠牆坐著華老師,也在看書。

    史處長:(左右張望,眼露凶光)誰偷吃了我的砂糖,是誰?

    余三共:(抬起頭來)你叫什麼?

    史處長:有人偷吃了我的砂糖。

    余三共:你怎麼證明?你不要血口噴人。

    史處長:怎麼血口噴人?我有證據,給你們看。我在砂糖上鋪一層紙,抓了一只蒼蠅放進去,蓋好瓶子,誰打開這瓶子,蒼蠅就飛了,我剛才一打開,看不到蒼蠅了,這就證明有人偷了我的砂糖。

    余三共:乖乖,什麼時候了,什麼地方了,你這個調查局的處長大人,被判了死刑,戴上腳鐐了,還在犯老毛病,養線民,現在養不到線民,你居然養了一只線蒼蠅,你可真好意思!

    史處長:有什麼不好意思?偷我東西吃的才不好意思,我有什麼不好意思?

    余三共:我說不好意思,是說你們這種特務出身的職業病、老毛病,居然為一點砂糖就要發作,這該多不漂亮。大家都落難,就算有人吃你一點糖,又算得了什麼?何苦養只蒼蠅來證明什麼。

    龍頭:(笑)不過,我的看法與你余三共先生不同:從另一個角度看,處長大人這種作風也未嘗不是一種進步的表示!至少他用生物學的方法來作為抓賊的證據,而不再用把我們每個人都修理一頓的方法——人類學的方法,來要我們招供,所以,我支持處長大人的科學態度。

    余三共:龍頭啊,你錯了!處長大人第一步是用生物學的方法來證明這屋裡有賊,但要查出是誰,就得用人類學的方法查,處長大人的科學只有第一章,第二章以後全是血肉模糊。

    史處長:你這位大學生啊,不要這樣挖苦人好不好?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了?說了也許你們不信,我史某人辦案,從來不用刑,從來不刑求逼供。

    余三共:(冷冷的)那你用什麼?

    史處長:(睜著大眼)用勸呀!我要對犯人曉以大義,要舉出證據,給他希望,勸他跟我合作,使他心悅誠服、心甘情願地跟我合作。

    余三共: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是調查局國民黨大處長,卻被勸成共產黨,又是怎麼勸成的,難道是靠別人對你曉以大義嗎?你在情治系統裡面,是資深老特務了,調查局整你,照理講,應該客氣一點才對,該不會對你罵粗話動拳腳罷!

    史處長:哪裡的話!還不是照樣:拍桌吼叫、指面怒罵、威脅侮辱、惡言恐嚇!

    龍頭:你沒有挨揍?

    史處長:沒有。

    龍頭:那就是優待了嘛!好多人都被揍得很慘呢!

    史處長:什麼優待?那些問案的,一開口就說:“史子文啊!我們知道你是老共,你今天落網了,趕快承認了帳,免得受苦。”我一否認,他們就拍案怒罵,連十八代祖宗都被他們侮辱了。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鬼,他當我的孫子還差不多哩!居然對我說:“史老先生,我老實告訴你:我們局長做事是很果決的,他交給我們辦的案子,都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你看,被我們請進來的人,那一個可以不認罪就放出去呢?局長給我們絕對的權力,犯人不認,准許我們采取各種辦法,直到他認罪為止。要是硬挺到底,耐打耐揍,堅不承認,那就不要怪我們狠!我告訴你,那時你只好被抬著走出這個大門。你在我們局裡做過事,並且做到一級主管處長地位,是行家,你知道,釋放一個犯人無罪出去,對黨國的損失有多大?你現在不認,遲早也要認的。皮肉之苦,實在不好受,我們也不是沒有辣椒水和老虎凳。我是好意勸你,為的是要救你,不是要害你,你好好想一想!”你想想看,以我的年紀,真的再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或者是痛打一頓,豈不是真的要被抬著走出調查監獄的大門了嗎?沒辦法呀,我不情願死在裡頭,只好明講:我史子文不會“想”,請他們告訴我,該認什麼,我就認什麼,自白書也請他們寫給我抄。——這麼一來,我當然不至於挨揍了,那裡是什麼優待?

    龍頭:處長大人,當時你沒提出你和局裡的關系嗎?

    史處長:怎麼不提?當時承辦我案子的,是我蘇北同鄉科長劉昭祥,他的兩條腿不一樣長,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凸出的黑眼球在玳瑁鏡框中旋轉,像一只蛤蟆,外號就叫“跛腳蛤蟆”。他的是非標准也人如其腿。我問他:“說我是共產黨,你們要拿出證據來。”他說:“我們辦案還靠證據嗎?你想一想,過去你是怎麼辦案的?”我說:“我們是自己人啊!”他冷笑說:“自己人?你已經是我們的敵人了。話又說回來,如果你是自己人,你更應該對組織坦白,組織會饒恕你。不過,如果你還不招,我們就知道不給你吃一點苦頭,你不會承認,我們要幫忙你思考。”我知道所謂幫忙思考,就是大刑伺候,我內行,我招了。

    龍頭:原來你們調查局對自己人也跟別的人一視同仁,照樣大刑伺候誣陷是共產黨?

    史處長:(苦笑)這叫大公無私吧!

    余三共:對不起,處長大人,你在當處長的時候,這麼多年來,也辦過不少大小案子了吧,你不大刑伺候別人成嗎?可能嗎?

    龍頭:三共啊,這種問題,就別問了吧。調查局的曉以大義,大義內容有二:客氣的是疲勞審問,不客氣的是夾棍橫棍,據我所知,華老師受的曉以大義最多,華老師,你的案情他們兩位不完全清楚,你再談談你的案情。

    華老師:我們這一案,扯到十三個人,沒有一個是共產黨,卻要我們承認是共產黨。我們不承認,於是全套客氣的不客氣的都來了。

    史處長:難道我們這一案,就有半個是共產黨?

    華老師:我們不敢同處長大人比,我們當成共產黨被抓的,而你們是把人當成共產黨來抓的,只是你這位大人抓到最後,變成麻將牌的“自摸”而已,抓到自己了。

    史處長:唉!除了報應、報應、報應,我還能說什麼?我為國民黨和它的政府,賣命賣了四十年,卻被它們交在一群無知的小嘍囉手裡,對我逞凶恣暴,摧殘我的身心,毀辱我的名譽,這才是我最痛恨的!試問:那些調查員、軍法官、監獄官兵,算什麼東西?講抗日,他們還沒出生;談反共,他們只在課本上讀到;對黨國,他們屁貢獻都沒有的。國民黨卻把我們這些抗日反共有功的人,交給那批小子來凌虐逼迫,誣良為匪!像這樣沒是非、沒人性的勾當,居然也干得出來,真的,國民黨不亡那有天理!

    龍頭:處長大人說得對,國民黨不亡沒有天理。問題是,一旦亡了,國民黨無處可逃,投降都沒人要,最後一死,總算還戴著國民黨的帽子而死。而你呢,你是國民黨,卻戴著共產黨的帽子而死,但真的共產黨又不領情、不認帳,這種對比和下場,豈不太令人遺憾了嗎?

    史處長:我的父親、伯叔、堂兄等,為國民黨而死,被共產黨殺了,國民黨不領情、不認帳。而今,我被國民黨指為共產黨了,萬一因此而死,我這個冒牌的,人家共產黨還不是照樣不領情、不認帳。雖然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我們究竟為誰而死的啊?留什麼丹心照給誰啊?

    龍頭:過去幾十年中,有過兩回國共合作,這回算是第三回了吧?國民黨和共產黨這回在你身上合作起來了,你變成又國又共的兩棲動物了。

    史處長:唉!又國又共,真國假共,裡國外共,“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連做假共產黨都是雜牌的呀!

    龍頭:(轉向華老師)還是由正牌的假共產黨華老師完整談談你的案情吧!

    華老師:我受過三天三夜、四天四夜、五天五夜的疲勞審問,疲勞審問時只罵不打,但是罵的部分包括對你人格的羞辱,例如問我:“姓華的,你有幾個爸爸?”我回答說:“當然只有一個。”但特務說:“混帳,你不是有十個爸爸嗎?從實招來!說,說你有十個爸爸!”然後,他們在旁邊拍手,高聲喊叫作樂。有時候說讓你睡一下,但不到五分鍾十分鍾,又大喝一聲:“談話!”一切繼續,由頭開始。把給你的所謂休息,像剁一條蛇一樣,剁成好幾節,這叫休息嗎?你的口供他們不滿意,不客氣的就來了,花樣多得很。那時候我留著大胡子,他們罰我自己拔胡子三十根,眉毛三十根,要一根一根地拔。每次多一根也不行,拔不出來也不行。拔完了,他們說:“好了,好了,這游戲不玩了,換別的。”別的是什麼?換成自打嘴巴——逼令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非用力打、非打出紅腫不行。此刑他們美其名為“自我懲罰”,其實意在侮辱你。還有一種叫“吃豆腐乳”——逼令吃下鹹豆腐乳,叫你口喝難忍,讓你胃疼。還有一種叫“跪象棋”——象棋子置放在地上,叫你跪在棋子上,棋子又小又硬,承受身體的重量後,讓你膝蓋疼。這些花樣,還都是客氣的,因為他們還君子動口不動手,還沒到他們動手階段。到了他們動手的階段,就是另一種花樣了,左右開弓打耳光、用香煙燒你指頭、用原子筆或棍子戳你胸口和肚子,等等等等,花樣層出不窮。還有一種叫“踩地槓”,脫下襪子,咬在嘴裡,不許掉落。然後,踩地槓,兩腿半跪,腳踝後面加一根直徑約六公分的橫棍,棍子的兩端,由兩個人用力壓住,一條彪形大漢站在棍子中間,用力搖晃。啪的一聲,棍子斷了,我也昏過去了。還有一種叫“背寶劍”——把你一手從肩部朝後向下,一手從背部朝上,再以手銬從你背部銬住雙手,使你涕泗滂沱,痛楚萬般。他們知道我最怕此刑,所以經常使用。曾有一段時間,我天天挨受此刑,苦不堪言。受此刑時,特務恐嚇說:“一天只須交代一件事,這件事必須是我們認為有價值的,否則不打開。”曾有一次,挨受“背寶劍”時,同時還刑上加刑,踩地槓了。還有一種叫“灌辣椒”——用辣椒羼在白醋裡,插入皮管,灌我的肛門。肛門外邊,直腸裡頭,熱如火灼,痛如刀割,那種痛苦,完全沒法形容了。

    龍頭:還有一種用針插進指甲縫,你受過沒有?

    華老師:我只遭到過一次。被疲勞審問時,我幾乎要昏迷了。在半昏迷狀態下,我突然慘叫一聲,醒了。為什麼醒了?又為什麼慘叫?因為他們一個人用縫衣針插進我的手指甲裡面,又一個人伸出手掌,突然用力抓捏我的睪丸。坐到這大牢的人,很少沒吃過苦頭的,但是被人大刑伺候的花樣像我們這個案這麼多的,恐怕不多了。

    龍頭:照你華老師所描述的,你們受的大刑伺候,的確花樣眾多,但有一種,你們就沒受過。

    華老師:什麼沒受過?

    龍頭:你說你被突然用力抓捏過睪丸,但這還算客氣的呢!有一個山東萊陽人,叫邱宏臣,一九四一年,他十九歲,在家鄉做游擊隊,打日本人也打共產黨,後來陰錯陽差到了台灣,去公路局當工友。有一天,他被請到刑事警察局,說他在民國三十二年,在山東做過共產黨打游擊。他回答說,民國三十二年,俺正打的是共產黨,共產黨在正面被俺打,怎麼俺會是共產黨。問案的刑警說:“現在已經是民國五十四年,民國三十二年已經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即使參加共產黨,政府又能對你怎麼樣?你來台灣都十六年了,就算你曾是共產黨員,十六年來你一直是安分守己的公民,承認了也絕對是沒事的……”邱宏臣回答說:“不是有事沒事的問題,而是有沒有的問題,因為事實上俺根本沒有參加過共產黨,叫俺如何承認起?”問案的刑警看他來軟的不承認,就來硬的。什麼硬的,全新的硬的硬毛牙刷。他們把他反銬在鐵柱上,脫下他褲子,用新的牙刷刷他的龜頭。剛開始刷時,他還拼命忍著,到刷破了皮,流了血,問案的刑警又把鹹鹽灑在傷口上的時候,他就受不了了。他還沒結婚,生怕將來雞巴壞了,斷子絕孫,為了救雞巴,只好眼巴巴的承認是共產黨了。有人是為了信仰和主義做了共產黨,他卻是為了保住雞巴做了共產黨。

    余三共:用牙刷刷龜頭,太殘忍了吧?

    龍頭:還有更殘忍的呢!就是對付女學生,對付他們眼中的女共產黨。也是用牙刷刷陰部陰蒂,送到火燒島的女政治犯中,至少有九個案例。也有的女學生陰部因受傷、發炎而腐爛,在看守所中上吊自殺的。根據特務解釋,書生論政,好談人格,偽裝聖人,對付書生之道,就是脫光他們的衣服,赤裸裸的恢復他們原來的面目,讓他們體會自己也是一個求生存的動物。共產黨中男學生女學生都是書生,所以直接刑求脫光後的要害。

    余三共:太殘忍了!太殘忍了!龍頭,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龍頭:(笑)我就是什麼都知道,才會到這裡來報到。

    史處長:看到了吧?這種案子是警察局刑警大隊干的,我們調查局都干不出來,別全賴調查局了吧,其他整人的單位還多著哩,像警察局、像警備總部保安處、像國防部情報局、像憲兵單位、像……

    龍頭:像明朝的錦衣衛、東廠、西廠、像蘇聯的KGB、像美國的FBI,像的可多了,像了又怎樣,你們調查局,就相形見絀了嗎?你們的排名,就朝後了嗎?

    史處長:龍頭啊,我只是提醒一下,冤獄、刑求處處有,別只怪調查局,我也是被調查局整進來的,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同“匪”相憐啊!

    余三共:(突然暴怒,指著史處長,厲聲高叫)沒人跟你同“匪”!也別匪啊匪的!我們是光明正大的中國共產黨,你處長大人是什麼?是國民黨被當成的共產黨;你華老師是什麼?是國民黨被打成的共產黨,你們都是假貨,但我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是真的共產黨,我們並不喊冤,我們沒有冤,只有恨,像美國愛國烈士所說的,遺憾只有一條命跟隨你們對干而已。

    史處長:(不悅)你這位大學生可怪了!你生這麼大的氣干嘛?又不是我把你抓到的、關你進來的,何況,在我們抓共產黨的專家眼裡,你這位大學生又不是真的共產黨,是不是共產黨,至少要有縱的聯系、單線領導,你們沒有啊,你們上面,上面是誰?是你們自己,共產黨是你們自己封的。又何況,今天國民黨根本抓不到共產黨、真共產黨,他們抓的,都是假貨。

    余三共:你說你是抓共產黨的專家,那你整天抓的,也是假貨了,你不整天在制造冤案嗎?

    史處長:是不是真共產黨,我一聞就知道。

    余三共:那你一定嗅覺出了問題,才每天忙得自己要死,別人要命。

    史處長:忙,這是政府的政策問題,不是我們專家的問題,政府要我們忙,我們就忙了。

    余三共:(氣憤)忙著抓瞎!忙著瞎抓!制造假共產黨、假叛亂犯。交給軍法官,然後你叛亂,他亂叛,不是嗎?你做到調查局處長的高官,你做國民黨特務、做國特四十年,你沒有責任?你的雙手沒有血嗎?

    史處長:這麼多年了,難免有血。

    余三共:那就血債血還哪!你還憤憤不平個什麼!

    史處長:血債血還!問題是還給誰呢?我憤憤不平,是要還也是共產黨向我討血債呀,怎麼輪到國民黨把我當共產黨來討起債了呢?

    余三共:既然你說共產黨可以向你討血債,我就是共產黨。

    史處長:(動氣)我聞聞看,開玩笑說吧,我聞到一股乳臭,乳臭未干的乳臭。如果列寧活著,列寧會罵你們這種大學生犯了他所謂的“左傾幼稚病”,憑你們十幾個大學生,想在台灣推翻國民黨,你們是盲動主義者,怎麼樣?串連吧!串連到第十九個人,就踩了地雷吧?給抓起來了。

    余三共:十九個人又怎樣,中國共產黨成立時,在上海開會時是幾個人啊?十三個,比我們還少呢!

    史處長:別忘了那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那是在一九二一年,那是在大陸,那時間那空間,政府的力量罩不住,搞革命,成功了可以進北京南京,失敗了可以上山下海,今天呢?在台灣小島上,北京南京都早給人搞走了。上山嘛?警察擋著,要有入山證,沒證件上不了山。下海嘛?東邊太平洋,西邊台灣海峽,你去跳吧!別小看了在台灣的國民黨,國民黨在大陸被共產黨打得落花流水,在台灣可神氣活現呢,抓你們這些自己封的共產黨,就像甕中捉鱉,手到擒來,淪落到這景美軍法看守所十一房,不是嗎?你不承認與我們同是匪類,你總得承認與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吧!

    余三共:淪落可以,但淪落到與你這種大人先生關在一起,就覺得很不舒服、很別扭!

    史處長:這就是坐牢啊,不是讓你舒服、讓你不別扭。坐牢不是只坐在那兒,坐牢是包括牛鬼蛇神聚在一起,龍蛇雜處、雞兔同籠,互相折磨,除非像我們十一房龍頭那樣,一坐五年,弄個“書桌”,老神在在、高高在上、笑傲江湖、閱人無數,而我們這些新科小生像你、新科老生像我、像華老師,都是龍頭的配角,我們坐牢,都沒他沉得住氣、沒他快樂,我們個個整天怨天尤人,不是嗎?你這位大學生啊,請多向龍頭學習,龍頭不是共產黨,可是他比共產黨還共產黨,一聞就是個狠角色,政府抓他,一點都沒抓錯,他是真正挖了國民黨的根的人,政治斗爭只是改朝換代,龍頭搞的是思想斗爭,他換了人們的腦袋,他才是真的先知型的共產黨(指頭對著龍頭,上下點著)。

    龍頭:(笑)多謝處長大人抬愛,並且高興你把我當作共產黨,你可真識貨呢!你說對了,其實我心深處,真是共產主義者,因為我主張正義,而共產主義的正義性是所有主義中成分最高的。

    史處長:從誰是共產黨的尺度來看,就看出人間沒有你主張的正義,在這軍法看守所十一房裡,一共四個人,四個人中我和華老師,兩個假共產黨;余三共,一個自封的共產黨;你,龍頭,一個深藏不露的思想上的共產黨,四個人卻有著不同的遭遇。以我和華老師的遭遇為例,就各有千秋,怪不怪?

    華老師:(雙手合十)一點也不怪,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你的案子,是硬編織起來的,是用蜘蛛網硬織成一件厚厚的大衣。我呢?我的案子,卻不是織的,是縫補上去的,是把一塊爛紅布強行補釘在一塊白布上的。你處長大人歷來做國特,致力做國特,凡四十年,記錄完整,共產黨大衣一披,案就成了。而我們過去的記錄他們不清楚,所以要從七歲開始做案,就麻煩了。

    史處長: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華老師:調查局逼迫我供認七歲在家鄉參加共產黨的兒童團,即所謂小鬼隊。我在軍法庭上,請他法官去函情報局查詢:“共產黨的兒童團,要幾歲才能參加?”那個王八蛋的名叫聶開國的軍法官先是不准,後來經過我的律師提出抗辯,律師說:被告請求調查有利證據,法庭沒有不准之理。據他律師所知,共產黨規定九歲的小孩要參加兒童團。七歲,根本不能參加。就算九歲參加了,也是被迫,也沒有罪。這是問題的關鍵,法庭應該去函調查的。聶開國才沒得話說。後來,情報局復函,果然說:共產黨兒童團收容的是九歲以上的兒童。那個聶開國更混蛋了,他居然再去函情報局,問它:九歲的小孩才參加兒童團,有沒有“例外”?有沒有七歲參加的?情報局也是大混蛋,竟然回信說:也有例外。就算有例外,也不能證明我例外中的一個呀!這不是硬把一塊破爛的紅布縫補在一件潔白的衣服上面嗎?這就是我說的,你的案子是編織的,我的案子卻是縫補的。

    史處長: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華老師:正因為從七歲補起,案子就要一路補下來。我既七歲入了共產黨兒童團,自然大了,就不能不入共產黨了,於是做口供,在調查局入黨。我被逼著寫:“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我在湘潭念書時,加入共產黨。”後來他們一算:你民國三年生,民國十六年,只有十三歲!馬上拉下臉來,拍案大罵:“你混帳!十六年?你只有十三歲,那有資格加入共產黨!你胡說!時間沒那麼早?你不肯吐實!打!再給我打!”我只好把入黨時間延後,我被逼著寫:“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我在湘潭一家旅社,兩個朋友拉我加入共產黨。事後三人還擁抱著高呼:‘毛主席萬歲!’”後來他們一算,又說時間沒那麼晚,最後改為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他們才算滿意。事實上,民國二十一年那年,那來什麼“毛主席”的稱呼?又那來什麼“毛主席萬歲”的口號?他們用心作了半天假筆錄,以為天衣無縫,結果,由於他們的常識不夠,還是露出馬腳。總而言之,由於他們程度不夠又胡攪蠻纏,問案時候,你會哭笑不得。例如一個特務,他一看到我就說:“不必問,你生出來時就是共產黨。”我說:“為什麼?”他說:“你是十月一日生的,就是共匪的國慶日,這就是證明。”我說:“那是農歷。”他說:“農歷是土共,照樣是共產黨。”我說:“我出生時,俄國還沒革命,那來共產黨?”他說:“那是外國的事,外國不能干涉我們的內政。”你說好笑不好笑!

    余三共:特務們常識不夠,等移送到這裡軍法看守所,歸軍法官了,會不會程度好一點?

    龍頭:(笑)好個屁!我抽出一段一個案子的審判筆錄念給你聽(從“書桌”上書堆裡抽出一張紙),噢,就在這裡:

    軍法官問:你對某某說,你主張台灣獨立,是嗎?

    被告答:沒有呀,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那樣說。

    軍法官問:那你是怎麼說的?

    被告答:我是說,我主張把台灣建設得像瑞士那樣。

    軍法官問:(問書記官)瑞士,是一個國家,還是一個地方?

    書記官答:(手指著被告)你問他!你問他!

    這就是軍法官的程度!

    (牢門卡嗒開了。一個結實的矮小子提著小包和拖鞋進來,牢門又卡嗒關了。矮小子站在門後,打量著龍頭、余三共、史處長、華老師。余三共坐直了腰,面向龍頭示意,龍頭點了點頭。)

    余三共:(盯著矮小子看,再用右手指指龍頭)他是龍頭,這裡一切他說了算。我是余三共,大學生。那位是處長大人。你旁邊這位是華老師。你叫什麼名字?犯的什麼案子?哪裡人?

    矮小子:我叫王奉璋。奉化的奉、蟑螂的蟑字換上王八蛋的王字旁。我是小偷,犯的叫什麼案?噢,竊盜案。我是外省人,我是浙江省奉化人。

    余三共:奉化!那不是老王八蛋蔣介石的同鄉嗎?

    矮小子:(不好意思)是啊,浙江奉化也出小偷,替蔣總統丟人。

    余三共:丟什麼人!老蔣是大盜、大強盜,而你是小偷,正好配對,丟什麼人?

    龍頭:哈哈哈。把小包放下來,你睡在華老師的旁邊。

    余三共:把小包放下來,坐下來。這意思就是說,龍頭開恩了,叫奉化人坐下來。

    矮小子:(點頭又點頭)謝謝龍頭。我從昨天被抓到、被移送到這鬼地方,已經折騰三十多個小時了,一身臭汗。既然龍頭開恩,一並准我洗個澡吧?

    余三共:龍頭當然准你洗,龍頭是愛干淨的,何況你一身臭汗,我們的鼻子就是被害人,你就洗吧。

    矮小子:那我就洗了。請放心,我被抓了三次了,我懂牢中規矩,我們絕對服從龍頭。龍頭是大哥,可以整人的。

    龍頭:(笑)你是我唯一能整到的奉化人。

    矮小子:我們做小偷的,在牢裡出出進進,家常便飯。剛才在外面報到時,他們說我會跟什麼政治犯關在一起,你們四位是政治犯吧?

    余三共:是又怎樣?還不是被奉化老王八蛋整。不過,他(指著史處長)不算是政治犯,我們三個才是。

    史處長:(不悅)我怎麼不算政治犯?我坐的是政治犯的冤獄啊。

    余三共:你沒坐冤獄前,你可是使別人坐政治犯冤獄的專家啊。

    史處長:咳,得饒人處且饒人啊,你們這些共產黨太不厚道了。

    余三共:我們只對國民黨不厚道。政治犯有兩種,一種是真的政治犯,一種是假的政治犯。我們真政治犯可不喜歡和假的混在一起,就好像珠子不喜歡和魚目魚眼睛混在一起一樣。

    史處長:我們也沒要跟你們混在一起,不是我志願到這第十一號囚房的,你不能怪我。

    余三共:這一點是不怪你,但要怪你的主子奉化人老王八蛋。

    矮小子:三共小哥啊,你怪奉化人,別怪了。風水輪流轉,說不定那天就抬頭,輪到你們整他們。三共小哥,我祝福你們。

    龍頭:(對余三共笑)這小子賊頭賊腦、賊眼溜溜,賊嘴倒很甜呢!

    矮小子:不瞞你說,我們不學好,但是好歹也在外面混的,會,會察言觀色。別以為我十九歲,就屁都不懂,我就懂屁,尤其是馬屁。我偷東西是一回事,那是靠運氣和本領,但把東西、把贓物脫手,那就得靠關系和馬屁,靠別人信任我、喜歡我。龍頭啊、三共小哥啊、處長大人啊、華老師啊,你們很快就會信任上我、喜歡上我,對不起,我先洗了(開始脫衣服,准備洗澡)。

    龍頭:你們看,這小子怎麼這麼黑,看他那又黑又胖的屁股!來,我給他起個外號,這小子是一九四九年蔣介石逃到台灣後外省人的第二代,又台灣又大陸,“黑屁股”是大陸來的國語,我就叫他台灣話的“歐卡曾”吧。雖然在語言學上,根本就沒有台灣話那種語言,因為它根本就是大陸的閩南話。別以為黑屁股不雅吧,古人就有人叫“黑臀”的,臀就是屁股呀!

    矮小子:(笑)好,就這麼叫定了,從現在起,我就叫歐卡曾,你們就叫我歐卡曾,請把我歐卡曾當朋友、當好朋友,我是竊盜犯,一定比政治犯早出獄,我出獄後,一定找個脫衣舞女,用機車載來,在這排窗下大跳一次,在警衛趕到前,再用不熄火的機車載運逃走。龍頭啊!不要太用功了,那時候該休息一下,看看脫衣舞,看看死脫瑞普,看看也好(一邊說,一邊扭動,學脫衣舞的模樣,丑態可掬。大家笑個不停)。

    龍頭:(大笑好一陣才歇)我坐牢五年,從來沒這麼笑過,太好笑了,三共你看,歐卡曾還會把英文脫衣舞strip給日語發音成死脫瑞普呢!

    余三共:可見日本鬼子無所不在,甚至在歐卡曾嘴裡。日本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啊!

    歐卡曾:什麼叫帝國主義?

    余三共:外國人連偷帶搶,就是帝國主義。歐卡曾加蔣介石,一偷一搶,也是帝國主義,只不過外國人偷搶別的國家的人,你們奉化人卻“家裡光棍”,專門偷搶自己人。

    歐卡曾:(皺眉做痛苦狀)三共小哥請別這麼說了,我歐卡曾是眷村出身的小弟,算老幾?只是偷點東西而已,怎麼能跟我們奉化大鄉長比?聽我爸爸說,當年我們逃難來台灣,窩在眷村裡,窮得好慘,家裡連廁所都能沒有,到公廁大便都要排隊,晚上做噩夢,都跟屎急有關,夢見夾著屁股,到處找廁所(夾著屁股,搖了兩下),我們雖然是外省人,但是是夾著屁股的。

    余三共:一九四九年,你們的大鄉長被共產黨趕出大陸的時候,還夾著尾巴呢!別說我用狗罵他吧,他不是美國帝國主義的走狗嗎?只是那時候,叫喪家之犬,美國主子都救不了他呢!

    歐卡曾:在大陸雖沒救了,但在台灣總算活下來了,至少台灣沒有共產黨了吧?

    余三共:這可要問處長大人了,處長大人可是專抓共產黨的。他不是別人,就是調查局大名鼎鼎的史處長,專抓共產黨的。

    史處長:(有點窘)共產黨是抓不光、殺不完的。只是國民黨抓不到。

    歐卡曾:噢,原來共產黨這麼可怕,像蟑螂一樣。它們不論你怎麼抓、怎麼殺,就是死不光。

    龍頭:蟑螂在世界上走過從前,三億兩千萬年來,它一直保持原狀,是能活到今天世界最原始的有翅昆蟲。在地球上的冰河期,多少動物都凍死了,只有它活了下來,並且不改本色,英文這叫survivor,劫後余生者,別人都死了,可是它不死,現在人喊“蔣總統萬歲萬萬歲”,其實該萬萬歲的是蟑螂。歐卡曾叫王奉璋,真正的意思該是奉蟑螂為師,別人都死了,你死我活,我活下來了。

    歐卡曾:真謝了,龍頭,真謝了。剛才你說的英文,我聽不懂,好像是說“色兒歪我兒”?

    龍頭:你可以那樣說,至少比“死脫瑞普”更標准。

    歐卡曾:最好昌先做“色兒歪我兒”後再看“死脫瑞普”,做了劫後余生者再看脫衣舞。那時候,大家都出獄了,不需要趴在窗前看我帶來的脫衣舞了,可以坐下來,靠著軟墊子看,多舒服啊!

    龍頭:你講到軟墊子,又使我想起蟑螂。全世界蟑螂有千百種,有一種叫“東方蜚蠊”的,Blattaorientalis,它的胃長得可怪,胃裡有牙齒和毛墊,毛墊叫hairycushions,東西吃進來,牙齒可磨碎食物,毛墊再把食物過濾,最後營養了自己。其實我佩服這種蟑螂,卻不羨慕它,因為它的一貫作業都藏在身體裡頭,我卻希望我出獄後也有牙齒和毛墊的過程,你們知道那是什麼,猜猜看!三共?處長大人?華老師?

    余三共:(搖頭)猜不到。

    史處長:(搖頭)猜不到。

    華老師:(搖頭)猜不到。

    龍頭:歐卡曾呢?

    歐卡曾:(也搖頭)他們三位都猜不到,我這國中畢業的更別提了。

    龍頭:告訴你們吧!我說的毛墊,就是漂亮女人的陰部,女人的屄,肉肉的有彈性、上面有毛,像塊毛墊,枕在它上面,偶爾用牙齒輕輕咬在毛上、肉上,那就是我出獄以後最想做的事。

    歐卡曾:啊!聽龍頭講話,那麼有學問,真了不起,像上一堂課。上到後來,上到女人出來,可見龍頭多麼灑脫!

    龍頭:還有更灑脫的呢!中國晉朝時候,印度來了名和尚鳩摩羅什,在草堂寺講經,後泰的泰高祖姚興以下,帶著一千多人到場聽課。講了一半,鳩摩羅什忽然從講台上走下來,向泰高祖說:有兩個小孩踩在我肩膀上,我沖動了,脹得不得了,要搞女人。結果立刻送來宮女給他搞,後來生了兩個小孩。歐卡曾你看,遠來和尚不但會念經,還會搞有月經的,一邊上課一邊搞女人,那才叫真灑脫,龍頭差得遠了!

    歐卡曾:龍頭現年幾歲?

    龍頭:三十八了。

    歐卡曾:龍頭還年輕,出獄以後要枕在屄上,機會多得很。

    龍頭:是多得很,問題是有兩個,第一,要能出獄,不知何年何月;第二,要去枕屄,不知屄在何方。真正的好屄其實也很難找,要靠努力,努力不一定成,不努力一定不成。並且成的可能只是機會,不是雞巴與屄相會。

    歐卡曾:龍頭說得對,這也是我們小偷的看法,要偷不一定偷得到,不偷一定得不到。我今天真開了眼界,龍頭你這麼有學問,是大學教授吧?一位大學教授如此平易近人,跟我們下三貨屄來屄去。

    余三共:(指著歐卡曾)你不完全了解龍頭。第一,他根本不是教授,但他學問太大,所以大家叫他教授,他比教授還教授。但他是反政府的,反政府的就不准做教授。第二,他平易近人是真的,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你們賊說賊話。他書念得極好,但他不是書呆子,他靈活得很。他平易近人,偶爾也會與民同樂,說些俗話、粗話,所以,他會跟你屄來屄去。

    歐卡曾:那真好!男人與男人間一談到屄,大家就沒有格子了,就有話好說了。剛才我只是說龍頭三十八,還年輕,來日方長,長、長、長,雞巴長。以龍頭一表人才,還愁不知好屄在何方,只是不要碰上白虎星,屄都差不多。

    龍頭:白虎星,你知道女人沒陰毛的叫白虎,白虎還有別的意思,你知道嗎?

    歐卡曾:好像老是走霉運的也叫白虎星,這種人不能跟他合作,一合作你也跟著倒楣。有人一輩子是白虎星,一事無成,有人暫時是白虎星,像我們都被關在牢裡,誰都是白虎星呀!

    余三共:你陰毛這麼多,還白虎嗎?

    歐卡曾:我是陰毛多的白虎。順便問一句,龍頭,為什麼叫白虎?

    龍頭:白虎是中國神話中的一個凶神,迷信的中國星象家也這樣認同。一部小說叫《警世通言》,裡頭說:“白虎臨身日,臨身必有災。”為什麼有災呢?因為凶神下凡了。在中國天文學裡,白虎是天上星星,中國《禮記》書裡提到天上星群,“前朱鳥而後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現在,你們一左一右,都是白虎,這句話該改成“中青龍而左右白虎”,哈哈!

    歐卡曾:那你龍頭也被關在牢裡,憑什麼你不白虎而我們白虎?

    龍頭:(自負地笑)因為我有本領做青龍。青龍也是星星。作為神話,就是青色的龍。不過青色到底是什麼顏色呢?在中國古書《左傳》中,是指綠色;在《莊子》中,是指藍色;在《書經》中,是指黑色。青龍是神話中的動物,但在真的動物世界中,卻有個叫“變色龍”chameleon的,倒很像它呢!這種只不過二十公分大的動物,生長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馬達加斯加島上、南亞洲和地中海沿岸。它的身體本色是黃、綠、褐色,但能根據環境,由中樞神經傳到皮膚下的色素細胞,而迅速變化身體的顏色,變得跟隨環境的顏色一致。就因為這種隨時“勃然變色”的本領,它就被叫作“變色蜥蜴”、“五色守宮”。中國古代叫它作“十二時蟲”,也叫“避役”。這小家伙最妙的是它的眼睛,眼睛可以各轉各的,要左就左,要右就右,可用兩只眼睛,分別注意不同的目標,選中目標後,用幾分之一秒的高速,伸出長舌頭,捕捉它要吃的任何東西。對變色龍,遠在四百年前,東西著作家就同時表達了意見,東方的像李時珍,西方的像喬治·派替GeorgePettie,都是證明。對這種動物的評價,也很好玩。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一方面引證《嶺南異物志》說見到變色龍的人,“見者主有喜慶”,看到它是吉利的事;但也提出警告,說它“嚙人不可療”,被它咬到,休想治好。多麼有趣啊!做龍比做虎神氣多了。

    余三共:這麼說來,只要不被變色龍咬到,只看到它,反倒是吉利的事了?

    龍頭:沒錯,是吉利的事,是大吉大利的事。

    余三共:有什麼吉利呢?

    龍頭:這種變色龍,你擋不住它,它會改變你的一生。

    余三共:你是講你自己?

    龍頭:也許是吧?至少我在找這樣一個人去取法,雖然我不必打著燈籠找。希臘犬儒學派的哲學家狄阿傑尼斯白天打著燈籠找一個人(做手勢),諷刺眼前世界是一片黑暗,人不像人。

    歐卡曾:打著燈籠那裡找得到人?只找得到我們小偷。

    余三共:舉個改變你一生的例子。

    龍頭:舉一個。中國有一些寓言,比伊索還伊索的寓言。“塞翁失馬”便是其中之一,這則寓言說塞上的青年騎師的一匹好馬跑掉了,跑到胡人的地區去了,朋友們來慰問他,他爸爸被稱為“塞翁”的說:“此何遽不為福乎?”怎麼知道這不是好運氣呢?幾個月後,那匹跑掉的馬回來了,還拐回來胡人的好多匹好馬,朋友們又來道賀,他爸爸塞翁說:“此何遽不能為禍乎?”怎麼知道這不是走霉運呢?這時候一家都是好馬,他兒子騎個痛快,一天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腿,朋友們又來慰問,他爸爸塞翁說:“此何遽不為福乎?”怎麼知道這不是好運氣呢?過了一年,胡人大舉入塞,打過來了。塞上的壯丁,人人保家衛國,多少人都戰死了,這摔斷腿的青年無法作戰,逃過一劫,活了下來,這就是有名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寓言。這則寓言很普通,很多人知道,但卻不知道解釋它的真髓。《淮南子》書裡寫這則寓言,只解釋到“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事實上,塞翁老先生固然有“塞翁哲學”,卻少了“管仲哲學”。什麼是“管仲哲學”?高人面對人生,有他信仰的一些人生哲學,這種哲學可點出的有很多,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因禍為福說”。大歷史家司馬遷評論管仲,說“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人間的事,幾乎都不脫“禍福倚伏論”,就是老子所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種理論衍發出人對禍福的控制到底有無能力問題,有多少能力問題。對高人來說,《孟子》的答案是說“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淮南子》的答案是“禍之來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這些哲學都顯示了禍中有福、福中有禍,禍福是一家的、是相貫的。照“塞翁失馬”的老看法,塞翁對禍福之來,一律違規處理,表示無能為力,但對管仲說來這不只是看法問題,而是作法問題,禍來了,他可以“因禍而為福”,使不利轉變成對他有利,換句話說,管仲相信人對禍福有控制能力,他可以並且善於因禍而為福,把失敗轉化為成功。《史記》書裡記載的這個“管仲哲學”,范圍是“其為政也”的,就是特指在政治方面他有因禍為福、轉敗為功的本領,其實,“管仲之器小哉!”他這種哲學,實在應該推而廣之,適合人生的各方面。人生有多少不如意的事?照晉代賢者的估計,“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現代的革命狂又重新估計,說不是十居七八,是十之八九。這麼大比例的不如意事,全靠無所事事聽其自然的塞翁哲學,固然可以善自寬解、隨遇而安,但總覺得太消極了、太無為了、太聽天由命了、太不管仲了。所以,我不能完全欣賞“塞翁哲學”,我比較喜歡“管仲哲學”。“管仲哲學”的精義是承認人生有禍事、有失敗、有大量不如意,但是他面對禍事、失敗、不如意,抱有一種信仰,那就是我要乘機轉變它,因禍為福、轉敗為功,把不如意事化為對我有利,把人生百分之七八十、八九十的不如意事有以扭轉,或者乘機歪打正著,撈到一筆。我的一位朋友的爸爸告訴他說:“如果在馬路上跌倒了,不要立刻爬起來,先東張西望找找看,說不定會撿到什麼寶貝,這一跤也不算白跌。”這位老爸,可真算得上是全世界最樂觀的哲學家,他比管仲還管仲呢!所以,坐牢算什麼?我要牢不白坐,天下沒有白坐的黑牢,我要值回票價,關我的人也要付出代價。

    歐卡曾:(大聲拍了地板一下)絕透了!絕透了!龍頭講到後來,根本講的是我們“小偷哲學”。你們一定聽過“賊不空手”那句話,那就是我們的哲學,我們小偷進了你家偷東西,有時白虎星了,什麼都偷不到或搬不走,假如空手出來,那就犯了大忌,要倒楣了。所以,至少我們要打開冰箱吃點東西,大吃大喝一下,最後掀開床上棉被,在床上大便小便後,再蓋上棉被離開……

    余三共:(氣憤)你們這麼可惡!

    歐卡曾:我們偷不到,就這樣可惡。你倒了楣,闖了空門,空忙一場,當然要報復。

    余三共:報什麼復?報復是對跟你有仇、結梁子的人,或對不起你的人,是你偷人家,人家沒對不起你,你報復個什麼?

    歐卡曾:報復他們有錢,錢怎麼來的?錢都是好來的嗎?財產為什麼他們有,我們沒有?

    龍頭:歐卡曾除“賊不空手”哲學外,又有哲學了。他這種哲學其實和十九世紀法國的蒲魯東在《什麼是財產》一書裡說的完全一樣。蒲魯東說“財產是竊盜”。人類的資源就這麼多,你多我少,有你無我,所以,在人類整體資源上,你的財產,其實是不義之財,歐卡曾要偷你,是以盜偷盜,所以,歐卡曾偷人家,他絕不心軟,也不手軟,如果兼做“采花大盜”,他也不能屌軟,只是太黑了,像是黑人的。

    歐卡曾:謝了,龍頭,多謝了。我就崇拜黑人的大黑屌,又大又硬又粗又壯又長又黑,白人的屌大而無當,軟趴趴的,不好,黑人的好。白人只能穿著衣服欺負黑人,脫脫看,看誰雞巴硬?

    余三共:(對龍頭)這小子有種族歧視呢。

    龍頭:至少在床上有。

    歐卡曾:在床上,女人要白,男人要黑。

    龍頭:至少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反對你這話,因為白人的他,在床上搞了黑人女人,並且生下雜種後代。

    史處長:我要英國皇家情報學校受過訓,知道一點英美歷史,據我所知,傑佛遜主張平等。

    龍頭:沒錯,但他搞的,是他的黑人奴隸中的女奴。主子搞女奴,是平等嗎?如果是平等,那是美國白人的平等。美國白人可信嗎?全世界,美國白人最不可信,因為他們竊盜了人類最大的資源,包括女黑人的屄。

    歐卡曾:(試探的表情)龍頭喜歡女黑人的屄?

    龍頭:我沒見過,也不會喜歡,我喜歡女人要白,或者是東方女人的黃中白。我並不歧視黑屄,問題不在女人身上,在我身上,我自己的好惡與習慣而已,就好像有人喜歡燕瘦、有人喜歡環肥一樣,肥瘦之間,並無歧視問題。

    余三共:龍頭對女人的黑白沒有歧視,但對是非的黑白有歧視。龍頭主張大是大非。

    歐卡曾:我們是下層社會的人,我們不懂大是大非,但我們懂大魚大肉、懂大打出手、懂大吹大擂、懂“大鍋炒”?

    余三共:什麼叫“大鍋炒”?

    歐卡曾:這你就不懂了,你們大學生就不懂了。“大鍋炒”是我們這些小混混,或五六個、或七八個,在外面又吃又喝,誰有個新把到的馬子,也約來一起吃喝,然後一起出來晃,找個空屋、教室或草地,大家就輪奸了她,一個一個上,上得那小馬子哭得叫得死去活來,大家快樂極了,這就叫“大鍋炒”……

    余三共:(突然暴怒,忽地跳起來,快速以食指前後戳指著歐卡曾)王八蛋!你們這群王八蛋!你們太可恨了!太殘忍了!你們這群王八蛋!王——八——蛋!

    龍頭:(全房錯愕時,神色夷然)三共啊!你可以生氣,但也別生這麼大的氣嘛,歐卡曾只是向我們說說他們小混混們的生活方式,你的反應太義憤填膺了,你嚇壞了他,也嚇到了每一個人。

    余三共:他們真太可惡了!太殘忍了!太沒水准了!他們這樣對女孩子,他們居然輪奸她,這些髒東西!強奸都不對,怎麼還可以輪奸,干什麼“大鍋炒”,真是王八蛋!太可恨了!太殘忍了!

    龍頭:的確如你所說,但你也犯不上對歐卡曾個人發這麼大的脾氣。我認識你三個月了,從來沒看到你這麼激動過,你好像突然恨起歐卡曾來,恨得不次於恨調查局的特務似的,干嘛生這麼大的氣呀?

    余三共:(望著窗外,搖著頭)龍頭啊,不要問了吧(突然躺下來,把頭埋在被裡)!

    龍頭:(雙手向下按,要大家安靜)三共可能有點累了,讓他休息休息吧!

    史處長:我們談點別的。剛才三共說龍頭對是非的黑白有歧視,說龍頭主張大是大非。

    龍頭:三共說得對。我這個人是非分明,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我不會說歐卡曾有一個白屁股,那是顛倒黑白。因為黑白分明,我碰到事情總是不問別的,先問黑白。例如你說要介紹個瓜子臉的女朋友給我,我的注意力不在瓜子臉,卻先反問你是黑瓜子還是白瓜子,所以,有時候會因過分認真而有點孤立。我覺得男人一生,能夠成為男子漢最重要,堅持是非分明,即使獨來獨往,陷入孤立,也要做男子漢。當然不獨來獨往,有一堆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更好。要分幾個男子漢成分給他們。

    史處長:那你自己豈不減少了?

    龍頭:他們是我的“分身”,我是百分之百,他們也是。像孫悟空撒出毫毛一樣,個個都變成孫悟空。

    史處長:原來你是可以分的。

    龍頭:不但可以分成別人,也可以分開自己。

    史處長:分開自己?

    龍頭:分開自己,就像三共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樣。也許人們會問,怎麼能這樣?三共不是說過嗎,人本來就有兩個我。豈止兩個,三個四個也不一定。

    史處長:這就是心理學上的雙重人格、多重人格吧?

    龍頭:解釋上,比心理學上的要寬。因為所謂雙重,有時候是精神與肉體分成兩個,不一定是大腦分成兩個。

    史處長:不但可分成別人,也可分開自己,除了下棋以外,請龍頭舉例舉例。

    龍頭:記得《湖濱散記》的作者的話嗎?梭羅坐牢的時候,他說他“從不曾想到我是給關起來了,高牆實在等於浪費材料……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對付我……他們總以為我唯一的目的是想站到牆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時候,看守那種緊張樣子,真叫人好笑。他們那裡知道才一轉身,我就毫無阻擋的跟著出去了……”。梭羅當然不會小說中穿牆透壁的功夫,他這種來去自如,是指觀念上的解脫,觀念上“從不曾想到我是給關起來了”。他雖然身在兩坪之內,但卻心在六合之外,神游四海,志馳八方,就像拉夫瑞斯在牢裡寫詩給情人一樣。印度聖雄甘地師承了梭羅的不合作主義,也師承了梭羅的坐牢哲學。甘地說志士仁人在獄中,“肉體雖給關起來,靈魂並沒關起來”,他的靈魂是自由的。這種看法的關鍵是強烈的唯心論,它告訴人們,所謂自由與不自由,“問題的關鍵,還在一個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狀態”,你心裡覺得自由,自由就在;你心裡覺得不自由,桎梏就在。甘地說他自己在獄中,和梭羅一樣,身在網羅,卻神游四海;人在監獄,卻心在遠方。他把自己分開了。甘地說:“他們抓了我,卻給了我自由。”我把梭羅、甘地這種自由,叫作“不自由的自由”,因為不自由中有自由。

    史處長:不自由中有自由,這麼說來,是不是自由以後、出獄以後,就更自由了,從此沒有不自由了呢?

    龍頭:這可未必。

    史處長:為什麼,這不有點被虐狂嗎?

    龍頭:不是,而是另一種心境糾纏住你。哲學家斯賓塞說:“沒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沒有人能完全道德,除非所有人完全道德;沒有人能完全快樂,除非所有人完全快樂。”這種偉大的透視力,偉大的胸襟,我給它下了一個描繪,這叫“自由的不自由”。“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與,是把受苦受難的人當兄弟,又使自己有責任感。夏禹感覺天下有淹在水裡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們淹在水裡一樣;後稷感覺天下有沒飯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們挨餓一樣,有這種抱負的人,後天下之樂而樂,眾生不成佛的時候,他自己不要成佛。《新約》《哥林多後書》第十一章裡,為這種心境做了動人的總結:“有誰軟弱,我不軟弱呢?有誰跌倒,我不焦急呢?”有這種心境的人,他自己堅強,卻感受兄弟的軟弱;他自己站起,卻焦急兄弟的跌倒;他自己自由,卻念念不忘兄弟的不自由。當年,開火車出身的美國勞工領袖戴布茲,因參與政治反抗,被判十年,關在牢裡。由於他極富人望,雖在牢裡,卻得到美國大選中,一百萬選民對他戲劇性投票。一九二一年,哈定總統特赦了他。出獄後,人們慶幸他重獲自由,他卻從斯賓塞的句子裡,說出了這樣的千古名言——

    WhilethereisalowerclassIaminit.

    WhilethereisacriminalelementsIamofit.

    WhilethereisasoulinprisonIamnotfree.

    只要有下層階級,我就同侍;

    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

    只要獄底有游魂,我就不自由。

    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後稷不自由,斯賓塞不自由,戴布茲不自由。——所有偉大的性靈裡,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

    史處長:聽了龍頭這番話,心境的確完全不同了,但還免不掉一種憂心,孔子不是說“仁者不憂”嗎?自己憂心忡忡,反過來說,是不仁了吧?本來是麻木不仁,怎麼憂國憂民也不仁了?

    龍頭:孔子說“仁者不憂”,他錯了。范仲淹不仁嗎?他“先天下之憂而憂”;文天祥不仁嗎?他“悠悠我心憂”。仁者悲天憫人,仁者無奈,仁者憂。仁者“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仁者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憂”,范仲淹說“後天下之樂而樂”,他也錯了。天下大樂以後,仁者又別有所憂了。

    歐卡曾:聽了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的話,翻來覆去,都是大道理,我們聽不懂。但有一點,我們懂了,就是龍頭口中的什麼兄弟兄弟,我們道上的人,很講究這些,比如說,我在公車上扒了人的錢,被你看到,你不吭氣,下車後,你拍我肩膀,要我分一半給你,我就會揍你;但你拍我肩膀,說一句切口,說:“老兄,我們拜個小把吧!”我就不會揍你,並且分一半給。為什麼?因為你說了行話,你也是道上的人,見者有份,你是兄弟,這是我們黑社會的行規。

    史處長:你們的行規很有趣。我們只知道義結金蘭、“拜把子”,不知道還有“拜小把”的這門學問。

    歐卡曾:不是學問,是規矩。

    龍頭:這叫“盜亦有道”。你們的規矩還有很多吧?“賊不空手”啦、“拜小把”啦,還有什麼,代表你們的信仰、人生觀?

    歐卡曾:還有一個最務實的,就是“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比如說我們偷了一只手表,今天把賊物脫手,只賣一百元,明天可賣一千元,今天就賣,一百元拿到手,就在今天花掉、就在今夜花掉,而不等到明天賣一千元。明天,對我們太遙遠了。明天是什麼,明天可能天災、可能地震、可能飛來橫禍、可能被條子抓走,明天不可靠的一千元不如今天可靠的一百元實惠。我們相信“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們沒有明天,也不希罕明天、也不要明天。我們沒有未來,今天就是我們的未來。你們不要怪我們太現實,其實我們很務實,我們只活生生的活在今天,活在可靠的今天,談明天干嘛?明天在那兒(兩掌向上翻)?

    龍頭:(點著頭)你這小子也不無道理,你這種“賊的人生觀”也不算全錯。如果明天天塌了,你今天過得真很務實。

    歐卡曾:我們不但“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們還有更務實的,就是“就要現金”,一切你認為你所有的、不能化為現金放在口袋裡,就不算為你所有,在緊要關頭,變現、折現、兌現才是真的,不能變成現金的東西,都是假的。

    龍頭:佛蘭克林說世界上三樣最可靠的東西是老妻、老狗和現金,你歐卡曾和佛蘭克林不謀而合呢!但你歐卡曾更務實,因為老妻和老狗會死掉,現金不會。你歐卡曾的人生觀,在我們眼前一閃,會使我們這些相信救國救民的理想主義者、人道主義者暫時失明,我們受難也好、殉難也罷,都會顯得那麼孤單、那麼無力。宋朝的大儒朱子住在廟裡,半夜聽到鍾聲,他感到一種恐慌,突然有把持不住自己的感覺,因為佛家的夜半鍾聲比起儒家的仁義道德有時更有震撼力、更直指本心。我們真的不能說小偷錯,如果他再轉變為義賊或俠盜,像俠盜羅賓漢一樣,就更有趣了。

    歐卡曾:什麼是俠盜羅賓漢?

    龍頭:羅賓漢是十二世紀時英格蘭中部休伍德森林SherwoodForest中的胡子——我們東北人叫強盜作胡子。休伍德森林是皇家森林,羅賓漢出沒於此,顯然有跟政府過不去的意味。羅賓漢“盜亦有道”,他劫富濟貧、懲貪除暴、俠骨柔情、光明磊落。八百年來,他的軼事眾口相傳,多少民歌與傳奇,都以他為主角,他成為正義的化身。但這些正義,卻是以趣味、奇情、快樂、生動、悲壯的形式行使,一點也不枯燥。羅賓漢有恩於匹夫匹婦,但他未嘗沒有心理准備,准備匹夫匹婦的忘恩負義。像是黑澤明筆下的七武士,功德圓滿後,卻落得匹夫匹婦的冷眼。自古以來,英雄豪傑對世態人心,早就有蒼茫與大度的了解。匹夫匹婦是現實的、健忘的、嫉妒的、殘忍的、不可恃的。但英雄豪傑並不因此就心灰意懶,他們還是要在夾道歡呼中或路人啐罵裡,走上前去。一張漫畫裡畫著羅賓漢被他一個手下兄弟質問,說你劫富濟貧,“到底那些窮蛋又為咱們哥兒們做了些什麼?”Butthenagainwhatdidthepooreverdoforus?漫畫中羅賓漢沒有答復,我替他答復吧,為善的本身,就是報酬。羅賓漢最後被女人陷害,流血死在修道院裡。這女人是受羅賓漢的敵人利用的“新女性”。當他的親密戰友小約翰沖進來救他,並要燒掉這狗娘飯的地方的時候,羅賓漢阻止了,他說:“算了吧!我不同意這餿主意,我從不傷害一個女人,或是與女人為伍的一個男人。”Nay,Icannotgrantthatboon,forneverhaveIinjuredawomanoramaninwoman\-scompany.最後他與中國英雄的作風不謀而合,拿起弓箭,朝窗外、朝遠方,射了生平最後的一箭,說了:“埋我在箭落的地方。”Laymewherethearrowdrops.就死了。

    歐卡曾:龍頭,你看來是文明人,並且飽讀詩書,但我看到你不太文明的另一面——你想做,至少向往,羅賓漢那種野蠻人。

    龍頭:一點沒錯,我喜歡過去的羅賓漢和未來的歐卡曾。

    歐卡曾:我喜歡現在的龍頭,和掛在牆上的那件袍子(看著牆上)。

    史處長:龍頭啊,你看歐卡曾賊眼溜溜的,看中了你那件袍子了。

    龍頭:這件袍子三共最喜歡,我猜這共產黨一直想共我的產。它是我家祖傳的,它的價值,南方人不能完全知道。這件皮袍子是猞猁皮做的。猞猁又叫猞猁孫,也叫失利,也叫土豹,是東北產的一種像狸的小動物,能爬樹,它的皮在皮貨中是上品,在“大清一統志”這種書中就有記錄。能穿上這件皮袍子,表示過去家裡是有錢人家。歐卡曾對有錢有家一定有一種特有的嗅覺,他很識貨,雖然只知皮毛。

    歐卡曾:(試探的表情)我可以過來摸摸它嗎?

    龍頭:(笑)只要不拿,摸摸可以。

    歐卡曾:(邊摸皮袍)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

    (牢門卡嗒開了,班長伸手指向史處長。)

    班長:史處長,接見!你律師來了。

    史處長:(抓起手邊的文件)等了這麼多天才來,真該死(嘩啦嘩啦拖著腳鐐出去,門又卡嗒關了)!

    歐卡曾:(好奇)龍頭啊,處長大人這麼大的官,怎麼掛上了?我是說,怎麼戴上腳鐐了?

    龍頭:他被判了死刑,判了死刑都掛上,這是牢裡規矩。

    歐卡曾:什麼罪啊,這麼嚴重?

    龍頭:共產黨,可是是假的。他們調查局裡內斗,他被局長沈之岳斗垮了,勝者王侯敗者賊,勝者局長敗者匪,他就給戴上紅帽子,說他是共產黨了。

    歐卡曾:剛才你不是說他是“專抓共產黨”的嗎?他怎麼變成共產黨了?他如果是共產黨,那麼他抓的共產黨,都該是假的才對,真共產黨怎麼會抓自己的同志呢?

    龍頭:說得也是啊,他如果是共產黨,那還了得!他主持抓共產黨,要制造出多少冤獄啊?其實,抓共產黨固然制造冤獄,不抓共產黨也照樣制造不誤,我講個武漢大旅社命案的故事給你聽。一九五九年,台北市武漢大旅社有一個客人叫姚嘉薦的上吊自殺了,警察局本來查清楚了他是自殺,因為他是菲律賓華僑,消息登在菲律賓報上,蔣介石看到了,認為會影響華僑投資,就下了條子,上面八個大字:“查明事實,從嚴偵辦。”結果調查局就朝不是自殺而是他殺的政治正確辦下去。首先調查局派人抓了旅社的職員游全球,據游全球告訴我:“那是民國四十八年十二月八日,大約十點鍾左右,我已經快要睡覺了,突然有兩個人跑進來,問說:你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身份證拿出來我看看!給他看了以後,他說,好,你到樓下來,那時武漢旅社門口已經擺了好幾部車子,我一上車,眼睛就被蒙起來了,開、開,開了大約個把鍾頭,到了一個地方,我下車還是他們抱我下車的,進了屋子,蒙的布才拿開,調查局的專員王琪就問我,剛才在旅館,你叫些什麼?我說,我叫,我當然叫,我又沒犯法,我叫什麼?還沒講完,王琪的手就過來了,一摑兩個耳光。我說你怎麼打人呢?調查局的人說,我怎麼不打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是調查局。我說,這是調查局?我又不是共產黨,我是恨共產黨才到台灣來的。他們說,你是殺人犯。我說我殺了誰了?他說姚嘉薦。我說,你們治安單位不是辦了案,說是自殺的嗎?他說不是,是你們殺的。我說,是我們殺的,憑你們說的就是我們殺的嗎?他們說,你殺他干什麼?我說,我沒有殺他干什麼。我今年三十八歲了,我會隨便幫人殺人嗎?他們就不管了,把我拉出去。那天晚上就有四個人,兩人是打手,一人問,一人筆錄。打了以後,第二天晚上,就用兩百支光照眼睛,一邊打耳光,一邊照眼睛,那種難受勁兒,唉,一邊流眼淚,一邊受光照,眼睛就像刀割一樣難受。第三、第四天以後,就更難受了,他們拿鹽水給我喝,喝了以後,就不再給水喝了。不喝鹽水也不行,不喝他揍你。然後持續三、四天,不給喝白開水的時候,我渴得難過,要水喝。他們說,要喝就得承認殺姚嘉薦。我說,我承認好了,就我一個人殺的。他們說,不行,有很多人殺的。我說,你要我承認,我當然就說我一個人殺的。他們說,不行,不只你一個人。我說,不只我一個人到底是哪幾個?我都沒看到,是不是沒到齊?他們說,都是你們旅社那幾個。我說,我們旅社有兩百多人,是那兩百多個嗎?他們說,譬如林某某啦……我說,就是林某某和我兩個嗎?他們說,還不止呢,還有其他人,好,游全球,你不要以為你骨頭硬,你慢慢就會講的。我說,這不是骨頭硬不硬的問題,你既然要我承認,總要告訴我是承認哪幾個人吧?然後又換了地方,這下子更厲害了,把我衣服剝得光光的,十二月天,就開著電風扇吹;還把電話線綁在兩個大拇指,線繞在脖子上,他通一下電,我人就振跳一次,這樣整法,或者拿鬃刷子在光腳上刷刷,我真受不了,於是我說,你要我承認可以,但是一定要告訴我有幾個人殺,很多人殺?很多人是幾個?七個?八個?九個?如何殺法?不然我只能承認我一個人殺的。他們說,你一個人不可能殺。我說,如果我一個人不可能殺,我就沒有殺人。好了,接著就是讓我仰躺在一條板凳上,鼻子上捂一塊濕毛巾,把辣椒水一滴一滴,滲過濕毛巾,滴進鼻子裡去。我後來聽別人說,還有一種刑,是把豬鬃插進尿道中,不過我沒受這種刑。我從八號被打到二十四號,為什麼我知道是二十四號,那天他們休假,其中一人說,媽的個屄,游全球,就是為了你們,害得我們不能過Christmas。八號那天起,我幾乎就沒有睡過,他們四個人一組,六小時換一班,把我整得慘兮兮的。二十四號那天,他們突然說,你既然沒殺人,可以交保,就叫來幾個菜在裡面吃。我因為十幾天沒睡,加上喝了點酒,被關在警衛室中,半躺半睡,感覺身體好像飄著一樣,迷迷糊糊的,到了夜裡一兩點,又忽地把我搖醒,然後帶我去看姚嘉薦屍體的幻燈片,跟我說姚嘉薦找我。我說,我又沒做虧心事,為什麼他要找我?他們要我跪下,我說,我為什麼要跪他,他又不是我殺的,但他們還是逼我跪。他們說,我不承認也要蓋章。我說,我不承認當然不蓋章,他們便一個人抓起我的手蓋章,一個人照相,等抓到我的手往自白書蓋上的那一剎那,抓的人閃到一邊,照的人就照下了我單獨在蓋自白書的鏡頭。我在調查局待了五十天,只有第三天檢察官來過一次,我說,報告檢察官,我是冤枉的。他說,好,你是冤枉的,問了一點筆錄就走了。移到看守所後,檢察官來偵訊,我又說,報告檢察官,我冤枉。調查局的人馬上當著檢察官揍我,而且破口大罵:他媽的王八蛋!叫你不要翻供你偏要翻供。我說我冤枉怎麼不講。他們就跟檢察官說,一切照以前寫就是了,寫完,他要我蓋章,我不蓋,他又打,說,你非蓋不可。不得已,我只好蓋。蓋下之後,檢察官就回去了,我也被還押看守所,那時調查局的人員一分鍾也沒離開,第二天,又把我押回調查局,又整整一個月。一回去就打,他們說,王八蛋你,你翻供。我在調查局總共八十天,到正式公開審判的前幾天,他們才把起訴書給我。”上面所說的,就是游全球親口對我說的故事。這件命案,多人被判死刑,案子拖了十七年下來,游全球撿回了一命,判了十五年,可是已經坐了十七年的牢了,多出的兩年算送給政府當人權禮物了。當年他們被抓時,一雙皮鞋是二十塊錢,到了十七年後,一雙皮鞋已經一千元了。

    余三共:(坐起來)比起游全球,除了華老師外,一般人所受的刑求真不算什麼了。

    龍頭:真不算什麼了。我有一個朋友,長得壯壯的,反應又有點遲鈍,他出獄後,我請他吃飯,我問他被刑求的情形,他笑著說只被打了耳光,沒被刑求。我說聽說耳光打得連你牙齒都給打掉了,這還不算刑求嗎?他說:“太輕了,不算!”他這話說得多麼氣派,這句“太輕了,不算!”使我想起美國拓荒時代的英雄丹尼·蓬。丹尼·蓬的家人是一七一七年從英國移民到美洲的。年輕的他,曾駕著篷車,跟印地安人周旋。他親眼見過自己人被印地安人剝過頭皮。他多年深入蠻荒的勇敢和經驗,使他多次死裡逃生,成為開拓史上的傳奇人物。有一次,丹尼·蓬的十四歲女兒和兩個同伴,駕小舟擱淺,被印地安人俘去。丹尼·蓬出發找尋,千辛萬苦,得以救人而出。他們一行,長途跋涉,偶然間看到一份《維琴尼亞公報》,才知道美國獨了立、才知道他們已成了美國國民。正因為丹尼·蓬是蠻荒探險的好手,所以他浪跡其中,不以險為險、不以苦為苦。有人好奇,問他有沒有在森林中迷過路?他說沒有,說我從來沒迷過路,我只是有過三天昏頭轉向而已。No,Inevergotlost,butIwasbewilderedonceforthreedays.在森林中一連三天昏頭轉向而不以迷路論,“太輕了,不算!”這是何等氣派!

    余三共:真是氣派!真是氣派!

    龍頭:更氣派的,我們也不要忽略了,那就是調查局的拍案驚奇,再回頭看看武漢大旅社命案,說當時他們殺姚嘉薦,是把他按住,打了三針巴拉松農藥,但是怪就怪在針孔上,連續打了三針,現場是漆黑的、被害人是掙扎的,居然連續三針都打在同一部位、同一針孔上,這可能嗎?並且明明可以一針斃命,為什麼不一次打完?難道是怕死得太快不成?更妙的,是說巴拉松農藥是台大陳華洲教授提供的,但事實上,陳華洲教授是台大工學院的,對巴拉松農藥一無所知,甚至巴拉松洋文怎麼拼都不知道。並且,巴拉松是管制的,要申請才能買到,也從無申請記錄。據他供述,調查人員自口袋裡取出寫有Barathion的小紙片強迫他照抄承認,他無奈照寫後,不久調查人員又來說:“我們副局長說,要將B字改為P字才對,你要再寫過。”他“處此環境,迫得照他的意思,將原來的名稱Barathion改為Parathion,現在案卷裡,仍有我塗改的原來筆錄存在”。雖然證據和其他證人都證明根本沒有提供巴拉松的事,但是,法官照判陳華洲教授是殺人犯。其中一個插曲是:陳華洲因為是大學教授,他在調查局所受的刑求,比其他被告“客氣”些,但他最後誣服,竟是別有內情。原來案發前幾年,他曾從警總保過一個陳姓學生出獄,後來這學生投共了,調查局拿這件事來逼他選擇,是願坐“匪諜”的牢呢,還是坐“殺人犯”的牢?苛政猛於虎,兩害相權之下,他寧可做“殺人犯”,也不敢做“匪諜”。於是,他屈服了。後來被判無期徒刑,病死了。在臨死前他還說:“我這一輩子沒看過巴拉松,沒研究過巴拉松,沒想到卻被巴拉松害得那麼苦!”

    歐卡曾:我也是啊!也寧願做別的,什麼犯都成,就是別做共產黨,嚇死人了。在共產黨與殺人犯之間,我也寧願做殺人犯。

    龍頭:殺人犯也沒那麼好做的。武漢大旅社命案的游全球最後受不了了,承認是殺人犯,但是不行,還要他咬出別人來。他說要咬誰啊,請告訴我。但調查人員又不肯提示,這不是怪事嗎?其實這是不了解辦案心態的緣故。以我的案子為例,他們逼我,我說:“我看別這麼麻煩了好不好?你們拿空白的筆錄紙來,我在最後先蓋下指模奉送,然後你們回辦公室,隨便你們怎麼填寫我的罪狀就是了,你們填我是‘匪諜’、是‘台獨’、是長白山上的‘老狐狸’,我被抓時,正是電視劇《長白山上》外號‘老狐狸’走紅的時候,悉聽尊便,都行!”可是,他們不肯,他們說:“他媽的你是什麼意思?你這樣看不起我們!你以為我們破不了案,你想把秘密帶到棺材裡去?不行!你死進了棺材,我們也要把你棺材蓋敲開,要你吐出秘密,再去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在我們眼中,是玻璃缸裡的金魚,我們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你不說不行!”我說:“你們要我說,總得透露一點蛛絲馬跡,讓我來編。”他們說:“我們不提示!”正因為他們的信條是“不提示”,所以才有新疆王盛世才那種整人作風。當年盛世才自己反蘇後,誣人是共產黨,十分起勁,他親自審問丁慰慈,查問拿了蘇聯多少盧布。丁慰慈不勝刑求,向盛世才說,你說拿多少就拿多少,我承認就是。可是盛世才一定要逼人自誣、自己說出口。於是丁慰慈只好從拿五萬說起,盛世才嫌少,毒打之下,盧布由五萬升到十萬、二十萬、三十萬,可是還打不停,嫌太少。丁慰慈索性自誣拿了一百萬,結果盛世才又嫌多。於是,丁慰慈由十萬、二十萬、三十萬,一路往上升後,再從九十萬、八十萬、七十萬、六十萬一路往下降。直到被毒打得體無完膚時,丁慰慈說出五十萬,盛世才才認為與“腹案”相合,含笑叫停。盛世才的結論是:“丁慰慈!你早說實話,不就少吃那麼多的苦頭了麼?”——這種辦案心態,後來我才悟出道理來,原來這是一種自欺型的心理變態、一種自欺型的虐待狂。明明以冤獄整人,卻聽犯人自己說出口、看自誣細節以為樂,樂而久之,他們也多少自欺這不是冤案、假案、錯案,這是無風不起浪的。於是,他們心雖不安,理卻得了,遂根據犯人的亂說而亂編,嵌入法律,把案子咬得死死的,最後,獎金他們拿,大牢犯人坐,周而復始,冤獄連台了。

    余三共:龍頭分析辦案的心理狀態,真是入木三分。這正說明了他們存心制造冤案、假案、錯案,卻不直截了當,寫好口供,逼犯人蓋指模了事,而要繞一大彎,從犯人口中說出五十萬盧布,數目跟他們的底價相合,才算滿意罷休。

    龍頭:最後犯人蓋指模的時候,為免事後糾紛,有時還拍照存證呢。游全球的例子就是。據我所知,這種蓋指模的方法還算是客氣的。有個人叫余掁邦,他本是調查局干員,因為被自己人整,變成“匪諜”,他跟我說,他很內行,知道不能蓋指模,他始終拒絕蓋指模。但也沒用。他口供上的指模,是他被打昏後,被辦案人員按他的手蓋上去的。——反正這些人要你的指模蓋上口供,他們是不愁沒辦法的。

    余三共:我不懂的是,案子縱使成立了,最後還是要移送法院審理的,難道法官也不主持一點正義嗎?

    龍頭:法官?別提什麼法官了!法官不都是國民黨一窩人嗎?以武漢大旅社命案為例,前後審了十七年,前後經手七十多位法官,除了三位改判十五年外,十七年間,竟沒有任何一位法官主持過一點正義,甚至在開庭後,有的法官說:“我知道你們是冤枉的,可是我是公務員,不是包公啊!是包公也沒辦法啊!”有的法官說:“調查局移過來的案子,不判行嗎?”有的法官說:“我沒害你們,人家怎麼判,我就怎麼判。”有的法官說:“你們的口供已經把你們咬得死死的,你們還想怎麼樣?”有的法官說:“十幾年有什麼了不起,關三十年的還大有人在。”我看過那張七十多人的法官名單,還記得有曹德成、石明江、呂有文、王甲乙、王剛等,後來他們都升了官。在這裡,法律是保護政權的,不是保護人權的,是保護政權的工具,不是保護人權的屏藩,你相信它、相信法官,你就太天真了。武漢大旅社命案的律師們有一個共同的結論,就是律師辦這件案子,就好像和尚幫人念經超渡,經是念完了,但被告們能不能“超渡”,完全看他們的運氣了。

    余三共:武漢大旅社以外的案子呢?法官的表現有沒有好一點?

    龍頭:我舉個景美翁媳命案給你領教領教。案子說一個六十六歲的老頭子張國傑借錢不遂,殺了老朋友和老朋友的媳婦。他的案子,經地院判決、高院判決、高院更審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最高發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前後共經二十三次。每次死刑或判一個,或判刑兩個,共判死刑十九個,參與的法官地院一人、高院三十三人、最高五十五人,前後共八十九人。幾乎每一個法官都輪流到了,並且一輪流再輪流了。法官一路判他死刑。但說殺人,得有凶器,凶器是什麼,始終描寫不出來。還是一個法官叫林晃的聰明,他搖頭晃腦,鐵口直斷,說是刀。林晃的判決書說行凶時“順手檢取一刀”,既然就地取材,當然刀是苦主家裡所有。但苦主卻到庭證實:他們家裡並沒有鈍器或刀類被人拾取應用或遺失。這樣看來,法官林晃所謂“順手檢取一刀”,這把刀,竟從何處飛來?這不是“老林飛刀”式的奇事嗎?何況,第一審時傳承辦刑警,問刑警:“凶器呢?”刑警答:“一鐵錘,現仍在我們處。”試問凶器如為刀,這把鐵錘,又怎麼交代呢?事情就這麼怪,這個刑警口中,也是第一審卷宗裡的鐵錘,竟在法官的判決書裡大睡其覺!——法官們都開脫了它!法官林晃說“凶器為刀類可以確定”,但是,我們忍不住要問:刑警所說“一鐵錘,現仍在我們處”可怎麼辦?這個鐵錘,又錘了誰呢?

    余三共:後來呢?

    龍頭:後來凶手坐牢坐到七十五歲,才被我喊冤給喊了出來。我點名批判了八十九個法官,恨我的人中立刻多出了八十九個,並且都是法官。

    歐卡曾:為了你喜歡管閒事。

    龍頭:(正色)人命關天的事,不是閒事!

    歐卡曾:龍頭啊,聽了你講的這些倒楣犯人的故事,只聽到被害者的下場,沒提到害人者的下場,這些害人的王八蛋,這些辦案人員,都到那裡去了呢?

    龍頭:那裡去了?升官了、發財了、領破案獎金了、團結在領袖周圍了。當然,有的也有現世報,也坐牢了。

    歐卡曾:他們也坐牢?

    龍頭:照坐不誤。他們因為爭權奪利,內部發生惡斗,也有被斗到斗臭斗到牢裡的時候。你絕對想不到,當年一手包辦武漢大旅社命案的調查局堂堂大處長,就和你關在一起,就是剛剛那一位!

    歐卡曾:(吃驚)是他?原來是他!

    余三共:(吃驚)是他!原來就是他!

    華老師:(吃驚)原來就是他,真想不到!

    余三共:(動氣)這王八蛋,龍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早就感到他不是好東西!

    龍頭:他一直和你我住在同一個房間內,沒機會告訴你,當著他的面,總不好太使他難堪。

    歐卡曾:天哪!我只不過偷點東西,竟跟這票人關在一起,阿彌陀佛保佑呀!

    龍頭:你別妄想了,阿彌陀佛也保佑不了你,阿彌陀佛也被處長大人徵收了。你知道嗎?他也信了佛,整天大聲念佛,念佛以後,口中連說:“報應!報應!”就是懺悔他過去,只是不知道是真懺悔還是假懺悔。他大聲念佛,聲聲不斷,至少有一聲應和武漢大旅社命案時他非刑拷打被告有關吧?

    歐卡曾:不是有句話叫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余三共:不錯,是有這麼一句話,可是真未免太便宜他們了吧?他們信了佛不說,居然還成了佛,實在沒道理!

    歐卡曾:至少放下屠刀是好的,不殺生了。

    龍頭:也未必吧?你知不知道,這牢裡右面牆上還有破紗窗,左邊牢門和下面送飯送水倒垃圾的這個小洞卻沒有,蚊子就有來頭了。蚊子一多,趕也趕不走,處長大人沒辦法,就用扇子把牆上的蚊子一一拍死,一邊拍一邊說:“這不是殺生,這是打沈之岳!這是打沈之岳!”他說的沈之岳,就是調查局局長,局長把處長大人打成共產黨,所以處長大人在牢裡把局長打成蚊子,原來屠刀是放不下的,屠刀變成了屠扇子而已。

    歐卡曾:哦,我明白了,原來處長大人信佛是這樣信的,原來信了半天,還有兩個面。

    龍頭:兩個面還算客氣的呢!你知道《西游記》豬八戒的師父唐僧嗎?他的真名叫玄奘,他從西天取經回來後,翻譯有《十一面經》,說有十一面觀音佛像,(做手勢)佛像正前方三面做慈悲相,左邊三面做瞋怒相,右邊三面做白牙上出相,後方一面做暴惡大笑相,上頭一面做佛面相。如今處長大人若成了佛,十一面是不夠的,一定得勻出一面做特務相才成。你說對不對?

    歐卡曾:哈哈,龍頭真有意思,特務相是什麼模樣?

    龍頭:人面獸心改成獸面獸心就得了。你看看史處長,是不是獸面獸心?

    歐卡曾:難道壞人就沒有好相嗎?

    龍頭:有的也有,像你們奉化老鄉長蔣介石就是,這個人長得不錯,老了尤其好。注意啊,我也講敵人優點。總統大人比起處長大人來,就如同閻王老爺比起牛頭馬面來,總該像樣一點。不過你得注意,他的照片,除了洋記者照的,都由一個專門攝影師拍的,然後統一發給各報社,所以你看到的,是修了版的特定角度,看起來慈眉善目也好、神采奕奕也罷,還是動過手腳的。所以,真的奉化人到底什麼德行,還有待了解,只是有一點敢斷定的是,蔣奉化的屁股,一定沒有你這王奉化的黑,恭喜你了,歐卡曾。

    歐卡曾:(笑)龍頭,真謝了,龍頭……聽,腳鐐聲來了,處長大人回來了。

    余三共:(傾聽)真的,你的聽力這麼好?

    歐卡曾:聽力不好,做賊要倒,那還成嗎?

    (牢門卡嗒開了,史處長邊罵邊入,門又卡嗒關了。)

    史處長:(激動得直喘氣)我給國民黨做走狗做了這麼多年,就是這種判我死刑的下場啊!他媽的這樣對我,以後走狗還有人當嗎?他媽的!真是他媽的(把手上的文件一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余三共:(奚落)處長大人怎麼生這麼大的氣啊?

    史處長:他媽的說我是共產黨,律師說在口供上我簽字承認是共產黨,法官就認定我自白與事實相符,判我死刑。他媽的在那裡面,幾天幾夜不睡覺,又大刑伺候,不承認行嗎?我做處長時候,把蔣經國找來給我審,三天以內,我保證他也承認是共產黨,不但他知道的會全說出來,不知道的也會全說出來。蔣經國如此,沈之岳也一樣,甚至什麼文天祥、史可法也一樣,統統給我招了!

    余三共:文天祥可有《正氣歌》,上面可寫的“鼎鑊甘如飴”,鼎鑊是大蒸籠、大湯鍋吧,把他給蒸死燙死,他說他都不怕。

    史處長: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現代的科學多進步!文天祥那時候有電嗎?可以被“搖電話”那種刑搖得你屁滾尿流嗎?文天祥那時候有汽油嗎?可以被“殺豬”那種刑灌得死去活來嗎?文天祥那時候有西醫和聽診器在旁伺候嗎?可以一邊給你受刑,一邊由醫生聽你心髒,讓你肉體上痛苦到極限,卻不會被刑求致死嗎?

    歐卡曾:什麼是“殺豬”?

    史處長:“灌水灌汽油”戲稱為殺豬,將人像待宰的豬一樣,綁吊起來灌水、灌汽油。灌水或灌汽油時,用濕布蒙臉,鼻子不能呼吸,張口吸氣又只吸進水呀汽油,人要窒息掙扎,掙扎當中,又不停的施灌,喉嚨發出深沉的哀號聲“哦——哦——”,不僅氣喘如牛,而且不停地往口外噴唾液或油漬。同時,吃水多了,腹脹難熬,終於嘔吐,傾吐出的胃裡之物有:水、酸與黏液。吐完後筋疲神昏,身虛心悸。如果是灌汽油,胃部且有灼熱痛的苦楚,而且很快就頭昏腦脹,天地搖轉,金花亂鑽,以至於昏迷不省人事。這是一種整人、刑人不必見血、不留痕跡的惡毒手段,文天祥受得了嗎?我也懷疑。還有一種藥丸呢,吃下去,你什麼都說,你不但承認你是共產黨,還會承認你是毛澤東呢!還有,就算你有本領不承認,說你是共產黨而你不招,即便你身體是銅牆鐵壁不怕大刑伺候,抵死不招,他們也有辦法找證人從旁證明你是。這種證人就是職業證人,是他們養的。例如他們養個叫許岱宗的證人,他是變節的共產黨,召之即來,來就作證,說你是他共產黨同志。最妙的,當年抓他、把他安排做職業證人的前保安處組長陳鴻漸,後來被自己人整,也被誣賴成共產黨了,而這一誣賴案的證人,不是別人,就是陳鴻漸養出來的職業證人許岱宗!一個案子,有證人證明你是共產黨,你不承認也沒關系了。陳鴻漸案以外,調查局的副處長李世傑案更精彩了,他們弄出三個變節的共產黨,異口同聲咬李世傑,像三條狼犬一樣的咬住不放,結果,李世傑也變成了共產黨。

    余三共:只聽過養貓養狗養漢養小老婆,從沒聽過養證人的,太邪門兒了。

    史處長:就這麼邪門兒,它就活生生的發生在國民黨的台灣,古之所無、今之罕有呀!

    余三共:(奚落)不過,話說回來,這些逼供的花樣,不就是你們調查局干的好事嗎?不是嗎?

    史處長:(不悅)也別全賴調查局吧,這種抓人整人刑人的單位可多著呢,而且都花樣百出,也別全賴到調查局頭上吧!

    余三共:你是調查局的處長,你不是說你不刑求逼供,單憑曉以大義就取得口供了嗎?

    史處長:(猶豫)哦……哦……我是說我不刑求。

    余三共:那你手下呢?

    史處長:我手下應該也不。

    余三共:以你處長大人這麼精明,如果你手下刑求,他們會瞞你嗎?能瞞你嗎?瞞得了你嗎?

    史處長:(猶豫)哦……哦……別提這些事了,我信了佛,一切都是報應、報應!今天律師告訴我,我聲請覆判後,覆判時間在軍法局要三個月,也快下來了。律師說我大概可以改判無期徒刑,那時候我會被移送到其他單位服刑了,我們就拜拜了。無期徒刑有假釋的機會,我假釋出來,會跟住在樓上的我太太一起出家,我當和尚,她做尼姑。我們沒有小孩,只養了兩條狼狗,我最喜歡它們,聽說我們夫婦被抓後,家也被抄了,兩條狼狗帶到調查局長沈之岳王八蛋家裡去了,我最憤憤不平。等我出來,狼狗也早就老死了,一想起來,我就恨。

    龍頭:“舊時處長堂前狗,牽入調查局長家。”這是我改寫的唐詩。處長大人啊,佛教徒,可不能恨人喲!

    史處長:好吧!那就不恨吧!可是,說我什麼都可以,說我是共產黨,太荒謬了,竟給我戴紅帽子!幾十年來,我辦了多少共產黨的案子,只有我給別人戴,今天竟有人戴到我頭上,太荒謬了。龍頭,你評評理看。

    龍頭:多少年來,國民黨處心積慮給我戴帽子,可是就是難以戴上紅帽子。原因無他,我來台灣時,年紀還不到十四歲,說我是共產黨,殊嫌不倫;後來雖有了紅衛兵,且我的年齡與紅衛兵相當,但究竟人在台灣,如此罪名,仍嫌荒謬。我曾大言壯語說粗話曰:“我到台灣的時候,雞巴還沒長毛;如今毛都快白了。沒長毛的時候,是小得做不成共產黨;毛快白了的時候,是老得做不動共產黨。所以,想戴我紅帽子,免了。”其實我所以能免,就因為我來台灣時還不到十四歲,而年紀大我幾歲的人,都有戴紅帽子的基因,你處長大人幾十年來辦了這麼多共產黨,近朱者赤,大概你也不能免疫吧?得了,既然信了佛,你就看開點吧,信佛至少帶給你一種好處,就是“報應”。照佛教說法,有施必有報、有感必有應,所以現在你得到的,無論禍福,皆為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其實這種佛教理論,不外是哲學上的“因果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大同小異只在現世報還是來世報而已。佛教的因果論,認為人作善作惡,不報於今生,必報於來世,果報於今世的叫現世報,有些人一輩子做壞事,但是壽終正寢,因為現世報沒輪到他身上;但有些人輪到了,像閣下,就是其中之一,這樣也好,請閣下親身為佛法見證,知道什麼是報應不爽啊。

    史處長:可是,不論怎麼惡有惡報,我也不該戴紅帽子而判死刑啊,總該換一頂啊。

    龍頭:紅帽子有什麼不好?說不定光榮得很呢。你閣下是民國以前生的,生為帝國之民,死為共產之鬼,將來說不定共產黨追認你呢,追認你一輩子在國民黨政府內制造大量的冤獄,使國民黨天怒人怨,相對的,就是共產黨的功臣,最後國民黨把你坐實為共產黨先烈,登記有案,證據確鑿,又有什麼不好?

    史處長:可是,我一直是國民黨的忠臣,這罪名總不對頭啊!一條罪名,說我是共產黨,罪名太單薄了吧?

    龍頭:哈哈!你嫌罪名少嗎?你喜歡多嗎?告訴你吧,清朝雍正皇帝整兄弟,老十四罪名多到十四條,老九的罪名多到二十八條,老八的罪名多到四十條;整年羹堯,老年的罪名多到九十二條,包括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之九、僭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專擅之罪六、貪瀆之罪十八、侵蝕之罪十五、忌刻之罪四……使年羹堯變成了“犯罪大王”,你喜歡這樣嗎?

    史處長:那你龍頭呢?你不是也被判叛亂罪嗎?政府說你是台獨分子呢,沒人相信你是台獨。但你背著台獨之罪,不窩囊嗎?

    龍頭:我的真罪名只有一個,就是“挖政府的根”,就是寫文章反政府,其他所有帽子都是假的,不過,假就假,我也懶得辯。《左傳》記晉國大夫裡克的名言:“欲加之罪,其無辭乎?”這話演變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中國諺語。在西方,同樣的諺語是“給狗一條罪名,就可吊死它”Giveadogabadnameandhanghim。在這以前,法國的“大夫”利希留就說過“給我六行貴人之言,我就能找到理由吊死他”的豪語,可見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要想用罪名整人,絕對不愁沒罪名。秦檜整岳飛,罪名是:“莫須有”,“莫須有”不是沒有,是有,只是沒告訴你而已。岳飛最後冤死,罪名有一大堆,包括對皇上大不敬、擁兵坐觀勝負逗留不進等等,花樣奇多,秦檜一點也不發愁。岳飛案在我眼中,重點不是這些,而是岳飛的反應。岳飛被抓頭一天晚上,有消息說要出事了,岳飛說:如果上天有眼睛,不會讓忠臣蒙冤獄;萬一蒙到了,想躲也躲不掉。第二天,抓他的人來了,他笑著說,注意這個笑字,皇天後土,可以表明我的心。從此一直到死,我們看不到他說話的記錄。他的罪名,都是靠別人的一面之詞成立的。岳飛死後二十二年,他的冤獄平反了,證明了當年所有的罪名都是可笑的、不值一駁的。這一平反,說明了岳飛畢竟是高人、是大將,他早已看清秦檜在把“政治問題,法律解決”。辯什麼法律呢?什麼罪名還不是一樣!岳飛不願說什麼,他真高!談法律,就得談兩個問題:第一要問有沒有罪。第二要問判的罪是不是他的罪。但如不談法律,而談政治的話,這兩個問題就全成兒戲。有沒有罪?沒有也有;是不是他的罪?不是也是。這樣一來,跟他們談法律,就是廢話。耶穌被抓的時候,最早的罪名是說他要“拆毀上帝的殿”、“拆毀這人手所造的殿”;後來又加上“說僭妄的話”、“誘惑國民”、“禁止納稅給凱撒”、“並說自己是王”。說自己是王,就構成了叛亂罪。這一大堆罪名,跟耶穌所作所為,並不“若合符節”,但耶穌沒有辯,最後同兩個強盜一起處死。耶穌不願說什麼,他真高!岳飛死時三十九,耶穌死時三十四,他們死時年紀不大,但對人際真相的了解,卻都老到練達,灑脫無比。岳飛、耶穌的共有特色是:對加給自己的可笑罪名,都不屑置辯。為什麼?一辯就俗!

    史處長:岳飛和耶穌都沒有辯,他們都了不起。

    龍頭:耶穌只是沒有辯而已,但不如中國的岳飛。因為岳飛在被抓的時候還會笑,他不但不辯,還能笑著不辯,這才是真正的高!基督徒的耶穌會笑嗎?我的岳飛會笑。

    史處長:你說你是岳飛?

    龍頭:我不是岳飛,我沒有政府來效忠。

    史處長:你說你是耶穌?

    龍頭:我不是耶穌,我沒有天國來騙人。

    史處長:那你是誰?

    龍頭:我誰也不是。我只是嘲笑罪名的那種家伙。我是救世人的人,但卻以罵世為手段;我是憤世的人,但卻以玩世為手段……

    (牢門卡嗒開了,班長向歐卡曾招手。)

    歐卡曾:(指自己鼻子)我?

    班長:不是你是誰?給我出來。

    (歐卡曾下,牢門又卡嗒關了。)

    龍頭:看來歐卡曾最單純,他算是偷世的人,他要偷這個世界,也以偷為手段。他沒有矛盾,只有統一,他也不辯論他的罪名。因為罪名不是階下囚所能決定的。《伊索寓言》裡寫狼要吃羊,羊就是羊,它竟傻不雞雞,同狼辯論沒有吃它的理由。最後還是狼上道,宣布了連狼自己也不相信的罪名,把羊吃了。——狼不愁沒有罪名。唐太宗李世民跟兄弟搶皇位的時候,他弟弟李元吉勸老子唐高祖李淵殺李世民。李淵問:“打天下時候他有功,殺他有什麼理由?”李元吉說:“只要快點殺掉,還怕沒理由嗎?”——李元吉不愁沒罪名。歐卡曾的趣味是他對罪名一概不爭執,我行我偷,你抓你關,有牢就坐,出獄再偷,言行一致,內外雷同,對別人是何患無辭,對自己是何患無罪,一切隨便啦,比起你們這些喜歡爭執罪名的人來,痛快得多了。

    史處長:歐卡曾的問題是他的行為是犯罪,罪名又是真的。而你龍頭和我,我們都沒犯罪,罪名也是假的。所以憤憤不平。

    龍頭:你說你做走狗,結果兔死狗烹,憤憤不平,那我們呢?我們沒有同流合污的,是不是更不平了?

    史處長:(點頭)你們有理由更不平。

    龍頭:我覺得處長大人的想法愈來愈進步,愈來愈慈光滿面了,這是信了佛的好處吧?

    史處長:坦白說,信了佛的效果還不太知道,但是判了死刑倒使我有點大夢初醒,龍頭誇獎我的表現,也許正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

    余三共:(奚落)死刑這麼靈嗎?判個死刑,就使處長大人立刻脫胎換骨,這樣說來,死判是最好改過遷善的教育工具了?

    龍頭:法國的蒙田說:“學習哲學即是學習如何去死。”學習如何去死也不一定全靠學哲學,死刑判下來,腳鐐戴上去,你就開始學死了,不是嗎?

    史處長:唉!學死難,學活也不容易,這樣活著,人都快瘋了,快給逼瘋了。

    余三共:請問題龍頭,在牢裡被逼瘋的人很多嗎?

    龍頭:大有人在、大有人在。但是處長大人不會。

    余三共:為什麼?

    龍頭:處長大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英國皇家情報學校畢業,調查局首席處長,做過大官,見多識廣,絕非一般市井小民,不容易被逼瘋。

    余三共:龍頭是說一般市井小民容易被逼瘋?

    龍頭:沒錯。我舉個例子。一個外省軍人叫孫成家,他成了家,帶著老婆隨部隊到了台灣,退伍後,擺了個面攤子,生了個兒子,叫孫慶林。這兒子生了一場發高燒的大病,病後眼神怪怪的,醫生說腦神經出了問題,長大後可能精神上的障礙。後來孫慶林從小學念到初中,有一次跟同學打架,頭部受傷,此後就常問些怪問題,像“什麼時候我能當總統?”之類,怪嚇人的,醫生說只要不受太大的刺激,應該還好。有一次他去面攤旁幫忙,不小心把湯潑到客人身上,雖一再道歉,客人還是罵個不停,這下子孫慶林火了,拿起菜刀就砍,幸虧客人逃得快,沒有出事,但把爸媽嚇壞了,醫生要他住院兩個月,情況穩定後再出院。他喜歡喃喃自語,醫生囑咐小心不要受到太大的刺激。到了當兵年齡,體檢過不了關,閒在家裡。有一天,孫慶林忽然要求買輛舊三輪車,他去拉,有個事做,他爸媽也照辦了。一天他拉客人,客人要在中山北路五段士林園藝試驗所前下車,那正是蔣介石的官邸附近。客人下車了,一個憲兵走過來,問他為什麼停在那兒那麼久?他說我沒停那麼久,只是客人剛下車。憲兵硬說他停得太久,他反問就是停久了,也犯法嗎?憲兵一聽,馬上猛吹哨子,同時上前抓他、打他,他拒捕,抱住憲兵,好使拳頭打不到他,這一抱,碰到了憲兵腰間的刺刀,他抽出刺刀,就扎死了憲兵。這時其他憲兵跑來,把他抓到憲兵隊,拳打腳踢,他卻又哭又笑又喃喃自語,自己根本不知道闖了大禍,憲兵也不知道他是精神病,打了又打。四天以後,他已被憲兵整得不成人形,他爸媽才得知兒子在憲兵隊,趕忙拿了醫生證明去解釋,憲兵隊那管病不病,把他移送軍法處,在軍法處他精神病大發,別人不堪其擾,就關在獨居房,開庭時對法官問話只是傻笑、喃喃自語。最後判決下來,罪名是被告孫慶林陰謀非法顛覆政府,在總統官邸附近徘徊,預謀行刺國家元首,遭憲兵發現質問時,抽出預藏的刺刀,殺死執法人員,罪無可逭,但姑念其精神異常,從輕發落,判有期徒刑十年。明明一個殺人犯,卻被當成叛亂犯;明明殺的是一個憲兵而且是被迫反擊的,卻被歪曲成要謀殺國家元首;明明知道是精神病,依法精神病就不該負任何刑責,但卻被判有期徒刑十年,還從輕發落呢!這就是這裡的軍法官,你還相信軍法官!孫慶林所有的精神病現象中,我覺得有一點最了不起,判決書送給他的時候,他看都不看,就順手撕成兩半,在他眼裡那是廢紙,而我們精神健全的,卻還跟廢紙糾纏呢!

    余三共:軍法官這麼黑暗,在司法部門的司法官總該好一點吧?

    龍頭:好個屁!以法官鍾曜唐辦的呂安仁殺人案為例。法官鍾曜唐說呂安仁犯了殺人致死的罪,被殺的是梁金木,根據卷宗中山警察分局《刑事案件報告單》,上面明明記著梁金木送馬偕醫院於一月二十六日上午約十一時三十分不治死亡的話,可是在法官鍾曜唐的判決書中,卻說梁金木已在頭一天下午“十一時許不治死亡”。這種不看證據,光憑想像的斷案方式,自然影響到罪名的認定,自然會把明明的“傷害致死”,緊縮成“殺人致死”了。事實上,梁金木的死,顯然是他沒能及時診治耽誤的。他沒想到因傷致命,他的朋友也沒想到,呂安仁他們也沒想到,若想到是“殺人”而非“傷害”,按諸常理,他們這些凶手該分途逃亡,而不該一起逛街。所以這個案子,不論動刀的主觀意思和當時的客觀行為,都不能以“殺人致死”論擬,因為這是非常明顯的“傷害致死”。但是法官鍾曜唐卻不管,他不但竄改死亡時間,連死亡前的時間也一律竄改。法官鍾曜唐把進餐廳的時間定為“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十時許”,就先犯了兩個大錯:第一,那天是一月“二十五日”而非“二十六日”,早由原告被告雙方所認同;第二,進餐時間是“十時半”而非“十時許”,也由原告被告雙方所認同。但法官鍾曜唐為了“十時半”進餐廳,“十一時”就死人,前後只有半小時,其中包括入座、飲宴、爭執、動手、送醫、死亡等等項目,顯然太倉卒了,所以特為寬限,硬使被告提前入席,把“十時半”改為“十時許”,以便前後有一小時的時間去給被告殺人及料理。但事實上照卷宗裡證人語詞,乃是梁金木受傷回家後,他的母親打電話要證人送梁金木到醫院看看,從證人來接他,再由家到醫院的路程,就要一小時,又那來時間去入座、飲宴、爭執、動手呢?所以,司法官把沒有精神病的當成殺人犯,比軍法官把有精神病的當成殺人犯,羅織得更技勝一籌呢!

    余三共:法官這樣亂來,他們不受處分嗎?

    龍頭:受什麼處分?只要得到上級長官的青睞,還會步步高升呢!鍾曜唐後來就變成又首席又院長呢。

    華老師:傷天害理呀!

    龍頭:根本沒有天理,何來傷害?

    余三共:龍頭不相信天理,只相信正義,而正義乃是有力量的好人自己爭取來的。

    華老師:像剛才談到的孫慶林殺憲兵的案子,孫慶林精神病還判十年,那個牢怎麼坐啊?

    龍頭:怎麼坐?照樣龍蛇雜處、雞兔同籠啊。在火燒島就關過一個政治犯,叫王繼祖,他祖宗可能是個龐然大物,他真可能繼承了他山東大漢的祖,長得大塊頭,坐牢坐了二十年,坐出精神病,病發時像個脫軌的火車頭,人人怕他。他動過一次腹部手術,精神病發時,這次手術就成了主題,他大罵特罵,對監獄官說:“他媽的,那一年,俺害病開刀,他們卻叫醫生在我肚子裡面偷偷裝了一具竊聽器。從那時起,俺心裡想什麼,你們監獄裡的人都知道了。用這麼卑鄙齷齪的手段來耍弄俺,俺為什麼不惱火?”監獄官說:“沒那回事,肚子裡不可能裝著竊聽器;就算裝了,心裡頭想的話,沒有聲音,竊聽器也錄不出來。”可是,王繼祖不吃這一套,他舉出很多事實,證明凡是他心裡所想的,都被監方偷聽去了。他舉證歷歷,搞得監獄官答不出來,只好說道:“你既然這麼說,那我們就把你再送去開一次刀,把你說的那個‘竊聽器’拿出來算了。”可是,王繼祖更火了,他厲聲叫罵說:“俺才不要哩!媽的,再開一次刀,把舊的竊聽器拿出來,再裝一個新的進去,性能更好,錄得更清楚。反正那時候俺已經打了麻醉劑,什麼都不知道了;你們再多裝幾個進去,俺也不會知道的。”接下去,就是干、肏、日、媽、娘的,亂罵一通,沒有一個人的媽和娘能幸免,監獄官也沒法罰他了,你能拿一個發神經的火車頭怎樣呢?

    華老師:你說的這些精神病例子都太吵了,就沒有安靜一點的精神病嗎?

    龍頭:誰說沒有啊?就在我們十一房斜對門,就有一個啊。斜對門是小房間,最右邊是三房,你聽過三房有聲音出來嗎?

    華老師:你這一提,好像真沒聽到過三房有什麼聲音。

    龍頭:三房沒有任何聲音,有一個人單獨住在裡面,他大陸籍,平頭,黑黑的,面目瘦弱。他的最大特色就是不說話,也不看書、寫字,也不出來放封,也不提出任何抗議和要求,對外界的一切,一概不理。他每天沒有一點聲音的活著,像個鬼似的,令我十分好奇。我對他的任何關切,如送食物、用品給他,他也一概不理。有一次寒流來了,監獄官加發毯子,沿房開門,問寒問暖,問到這位第三房的怪人,也全無反應。我比照古代不說話的“息夫人”的故事,把這怪人取名為“息先生”。他這種一句話也不說、一點聲音也沒有的囚犯,為我生平僅見。我想他一定是受了人生最大的刺激,因而看破紅塵,寧願自閉的。這樣子與“鬼”為鄰好一陣子後,我們往往忘了第三房還有一個人在。聽說他早就服刑期滿,只因為只身在台,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找不到保人,因而不能出獄。我想他最後會被送到火燒島“候保隊”。

    華老師:什麼“候保隊”?

    龍頭:做了政治犯,判你十年,你以為坐牢坐十年就出獄了嗎?你錯了,坐滿十年要出獄,得辦出獄手續,手續有許多道,最重要一道是要有保人保你出來,你出獄後,一切行為唯保人是問。你是政治犯,誰敢保你啊?沒人保,坐滿十年也沒用,調到火燒島“候保隊”,就是等候保人出現的隊,保人何時出現,天知道。有個政治犯叫王誠,坐了七年牢,卻在“候保隊”候了八年,才熬到一位鄉親表哥看不過去,把他保出來,判七年,卻坐了十五年的牢才出獄,這還算好的呢。有個政治犯叫李國安,無親無友,在“候保隊”苦等,他拚命做貝殼畫,就是用海邊撿到的五顏六色小貝殼粘在一起做成的土裡土氣的所謂民間藝術,希望賺點錢來買個保人保他,結果錢沒賺夠,人就病死了,買保的積蓄,最後變成魂斷孤島的喪葬費了。我看我們的鄰居,三房的“息先生”,早晚也要魂斷孤島了。

    華老師:這叫什麼七年啊、十年啊、十五年啊有期徒刑,沒有保,判一年也等於是無期徒刑啊!

    龍頭:你真會換算,事實就是這樣。

    華老師:記得法律不是明明規定執行期滿者,應該在期滿後的“次日午前”放人嗎?

    龍頭:你怎麼老是在無法無天的地方談法律!

    華老師:保人那麼難找嗎?

    龍頭:中國古話說:“不做公、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怕惹麻煩本是中國小市民的傳統,何況保個政治犯,做了保,說不定什麼時候滾進“國特的邏輯”中,你就自己也坐牢了。

    華老師:有這麼嚴重?做保也要冒險?

    龍頭:為什麼沒有?不要說做保,連做律師都要冒險。律師林頌和在《自由中國》雜志案時參與辯護,被暗中記了一筆,後來又替涉匪案的姚勇來辯護,被抓起來算總帳,刑求時連腳趾甲都給拔掉了,理由是:“你一定是個匪諜律師,你如果不是匪諜,為什麼要替姚勇來辯護?”這就是我說的“國特的邏輯”。你一滾進這種“國特的邏輯”,你不但跳到黃河洗不清,並且一邊洗一邊哭笑不得。

    余三共:“國特的邏輯”?

    龍頭:“國特的邏輯”。國民黨特務的邏輯。這種邏輯,花樣百出。再舉個例,與姚勇來同案的李世傑,被抓後反問國特,憑什麼證明他有罪?國特說:“台灣一千五百萬人口,我們不抓別人,只抓你,這就是你有罪的證明!”

    余三共:這就好像你家裡被偷了,你去報警,警察說:“小偷不偷別人,就偷你,這就是你家被偷的原因。”

    龍頭:對了,你真是神童,你學會“國特的邏輯”了。其實,這種令你哭笑不得的邏輯,在國民黨內是全面的。以中國石油公司的工程師韓大梁為例,他被判了十五年,理由是匪諜,案子屈打成招的細節不必說了,判決書中有一段話是一個加工業務,“被告韓大梁竟能將應於十天才能完成之工作,在不眠不休之三日夜內完成,足證被告已深受共產黨精神之熏陶,蓋只有共產黨精神才能為人所不能為之工作。”這種判決書,你說妙不妙?國民黨的軍法官,竟能創造出這種邏輯,國特又算老幾呢?

    余三共:愈來愈精彩了!

    龍頭:還有更精彩的邏輯呢!那就是國特的祖師爺的邏輯。蔣介石把台灣省黨部副主任委員槍斃,邏輯性強極了。那是一九五一年十一月的一天,國民黨台灣省黨部改組,當場軍樂隊開始吹奏進行曲,這是蔣介石由後台進場前的訊號。蔣介石在樂曲中走出來了,緊繃著一張臉,他有許多次生氣的樣子,這次最難看。他一上台,就左手扶著講台,右手往旁邊猛揮(學蔣介石手勢),大喊:“出去!出去!”也不知道他要叫誰出去。大家嚇壞了。經他補充命令之後,大家才知道他受不了樂器的反光,是要樂隊出去。然後,蔣介石喝了一口水,拿起新任省黨部委員名冊,停住不動。這一連串動作產生了相當的鎮懾效果,台下每個人都屏氣凝神,靜待他開口。“李友邦。”這是他的第一句話,李友邦應聲肅立起來。他接著說:“李友邦,你能騙得過別人,就可以騙得過我嗎?你太小看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奸匪嗎?憲兵,帶走,帶走!”蔣介石一邊說著,一邊以手勢(學蔣介石手勢)派命坐在前面的憲兵司令將李友邦架出去。然後,蔣介石開始訓話:“你們什麼人叫他當副主委的,你們統統不認識敵人,敵人就在你身邊,你們卻不知道他就是奸匪,像你們這樣麻木不仁,怎麼會成功?你們每一個人都應該知道,奸匪就在你身邊!”最後,他替自己的講話下了一個結論,就是:“你們要知道,丈夫是奸匪,太太不一定會是奸匪;但是,反過來,太太是奸匪,那麼丈夫就一定是奸匪。”原來李友邦的太太說是匪諜,照蔣介石的邏輯,李友邦一定是知匪不報,妙的是,太太即是匪諜,只判了十五年,而丈夫知匪不報,反倒判了死刑。李友邦是台灣省人,這是蔣介石立威,剛來台灣就先宰個台灣人給你們看!

    余三共:蔣介石的犬子蔣經國不立威嗎?

    龍頭:怎麼不立?當時國民黨內發生內斗,省主席吳國楨被斗垮了,他手下的財政廳長叫任顯群,人非常能干,也跟著垮了。任顯群私下跟朋友說:“吳先生精通外科、老人科、內科,就是不通小兒科。”朋友不明他的意思,任顯群又解釋說:“吳先生和美國的關系良好,夫婦倆與蔣介石先生、夫人的關系也不錯,就是和蔣經國先生的關系沒搞好。”任顯群知道吳主席跟蔣介石的小兒蔣經國搞不好,而他任顯群自己,卻更要命的,竟同蔣介石的小兒蔣經國打主意的國劇名伶顧正秋小姐搞得好起來,跟小兒科爭風吃醋,這下子大禍臨頭,任顯群立刻變成了知匪不報,判了七年,軍法官宣判以後,當庭告訴他,你不服可以上訴,任顯群一臉謙卑,雙手下垂、兩掌平放兩腿上,向法官鞠躬說:“不敢!不敢!”(學任顯群姿勢)任顯群所以被羅織成知匪不報,因為治安人員先把他叔叔打成匪,判決書說:“查被告任顯群曾受高等教育,歷任政府要職,竟不明‘大義滅親’之義,明知匪諜而不告密檢舉,依法衡情,應處以高度之刑,以資儆戒。”就這樣子,任顯群也變成匪了。其實任顯群渾身上下,沒有一塊肉是匪,只是長了一根“匪屌”而已。

    (全房大笑。)

    余三共:是那根“匪屌”連累了全身。

    龍頭:也不能這麼說,蔣經國的原案是想人不知鬼不覺的消滅情敵的全身。有一次任顯群在辦公室,忽然被一形跡可疑的人行刺,結果行刺未成,刺客被扭送警察局刑警總隊。任顯群派他的主任秘書等兩人去了解,刑警隊長請他們等一等,結果等到晚上十一點,才告訴他們說刺客已經跳樓自殺了;至於刺客的身份背景和行刺動機,只說很復雜,內情卻不透露,這不是很奇怪嗎?並且,刑警總隊偵訊室窗戶外面都有鐵欄桿,人怎麼跳得出去啊?

    (外面有腳鐐聲,牢門卡嗒開了。歐卡曾進來,左腳戴著腳鐐,腳鐐另一端,卻戴在一個青年人腳上。)

    士官長:(對華老師)華老師,你要換個房間,請收拾行李。(對龍頭)龍頭啊,抱歉要把這兩個小混混放到這房裡。兩個小混混居然在監獄官面前爭吵,還卻起手來,我們的法子就是誰和誰吵架動手,就兩人掛在一起,讓你們吵個夠打個夠。龍頭啊,對不起,來的人太多了,只好把你的房間也擠一擠。

    龍頭:沒關系,沒關系,“韓信點兵,多多益善。”讓我也見識見識人間萬象。尤其這房間裡多了這麼多戴腳鐐的,拖拖拉拉、嘩啦嘩啦,使我想起中國古代砍掉腳或腳趾頭的刖刑。就是《孫龐斗法》故事中那個“孫臏”的“臏”字那種刑。孫臏被老同學龐涓陷害,砍去了腳,他雖然最後得到了勝利,可是卻失掉了名字,大家都叫他“孫臏”,誰也不知道他的本名了。古人用刖刑整人,范圍很寬,偷車的,刖;跳城牆的,刖;向統治者扯謊的,刖。《韓非子》記楚人和氏璧故事,和氏得了寶玉,向統治者拍馬屁,可是統治者不識貨,先後被“刖其左足”又“刖其右足”。他哭的時候,人家還告訴他:“天下之刖者多矣!”可見這種整人法多普遍。《左傳》、《晏子春秋》、《孔子家語》、《說苑》、《莊子》等古書裡,到處都有刖的記錄,舉不完的。我們現在說“踴躍參加”的“踴躍”,不知道“踴”字就是被刖的人所穿的鞋,普通人穿的鞋叫履,古書裡有“踴貴而履賤”的話,意思是說:沒腳的比有腳的流行。今天,戴腳鐐的比不戴腳鐐的流行了。

    士官長:不瞞龍頭說,我是神仙、老虎、狗。為什麼?我一看到老婆,就是神仙;我一看到囚犯,就是老虎;我一看到長官,就是狗。我們是奉命辦事,請龍頭包涵。

    龍頭:(大笑)士官長真會說話。

    士官長:不過我一見到你龍頭,我就是人了。因為龍頭是真正的人,我們雖然披上了這層皮,但在制服底下,還是佩服龍頭佩服得不得了。

    龍頭:多謝士官長抬愛。借問一句,士官長要把我們的華老師送到那兒去呀?

    士官長:換個房間、換個房間,你們十一房共產黨太多了,哈哈!

    華老師:(抱住行李)好了,各位保重了,尤其多謝龍頭的照顧。

    龍頭:那裡的話,華老師保重了。我有一個朋友說:“我過去逃難逃久了,全部家當,一背就走。所以今天養成習慣:我的全部財產,只要一背就走那麼多。”另一位朋友說:“這有什麼稀奇!我的全部財產,只要一提就走那麼多,我比你的習慣還要好。”我在旁邊聽了,忍不住想,真的,一提就走的速度,的確高於一背就走;一提就走的重量,的確低於一背就走。他們都是逃難專家,他們逃得心有余悸,他們不再有“恆產”了,因為他們沒“恆心”了。他們的“恆產”只在一提一背之間,他們隨時准備倉皇就道,因為他們午夜夢回,耳邊經常有炮聲一響。如今華老師的全部財產,也稱得上一提就走了,不必午夜夢回,只要日正當中,只要耳邊有士官長一聲令下,你就准備換房了。

    華老師:(苦笑)坐牢的人不說再見,多謝了。沒想到一輩子逃難,最後逃到牢裡來了。

    龍頭:(笑)你逃難於先,自然難逃於後,人生一世,坐坐牢也不錯呀(拍華老師肩膀)!早睡早起,一日三餐,有夢就醒,有房就搬,沒大沒小,沒洞可鑽,雖有陰毛,不能通奸。

    (全房大笑,士官長帶華老師下,牢門卡嗒又關了。)

    余三共:歐卡曾,這小子叫什麼?

    歐卡曾:他也姓王,叫王八蛋。

    余三共:不要胡說。怎麼兩人打起來了?

    歐卡曾:他跟我不同案,他是流氓。我們在外面認識,有點小梁子,剛才一見忘了是在牢裡,就打起來了。

    余三共:(對新進房的青年)你叫什麼?

    王九膽:我叫王九膽。七八九的九,膽子大小的膽。

    歐卡曾:他叫王九蛋,說他王八蛋還抬舉他呢。

    余三共:八九不離十,有沒有王十蛋?

    歐卡曾:他弟弟就是王十蛋。

    王九膽:就是你!

    歐卡曾:你!

    王九膽:你!

    歐卡曾:你!

    王九膽:你!

    余三共:好了,都給我閉嘴,不要吵了,坐下來。歐卡曾,剛才監獄官叫你出去干嘛?是不是打老子們小報告?

    歐卡曾:(抬頭,伸出右手食指,向天花板一指竊聽器)有這個東西,還要我小報告?一切它都報告上去了。

    余三共:那找你出去干嘛?

    歐卡曾:找我出去查我的案子案情,順便查問我為什麼贊美毛澤東。

    龍頭:哈,我懂了。每間牢房高高在上的天花板上,都有一個擴音機,擴音機是個“大嘴巴”,也是個“大耳朵”。要情況時候它播出監獄方面的命令、號音與音樂,你不聽不行,所以是大嘴巴;沒情況時候它不聲不響,但卻是個竊聽器,由中央系統逐房抽查,隔牆有耳,所以是個大耳朵。因為大耳朵只能聽不能看,只能錄音不能錄影,所以竊聽時候就難免斷章取義,於是“毛真好”的誤會,就發生了。剛才歐卡曾一邊摸我這件皮袍,一邊喊了四聲“毛真好”,被大耳朵聽到了,所以找出去問話,對不對?歐卡曾?

    歐卡曾:龍頭就是龍頭,料事如神,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問為什麼贊美毛澤東,我費了九牛二虎的氣力來解釋,最後才算過了關,才洗清我不是政治犯。倒楣死了,人家只不過偷點東西,卻差點成了政治犯!

    龍頭:可見政治犯多麼容易中鏢。有一個笑話,說一個人有精神病,老以為自己是米,因為雞吃米,所以怕雞吃他。後來跑到精神科醫治,精神科醫生把他治好了,總算知道自己不是米了。可是有一天,日正當中,他滿頭大汗、氣急敗壞,又跑到精神科。精神科醫生一看到,就知道老毛病又犯了,立刻抓住他,搖他身子,提醒他說:“你要知道,你是人,不是米,知道嗎?”他說:“我當然知道我不是米,可是雞不知道。”歐卡曾啊,你知道你沒贊美毛澤東,可是竊聽器不知道、監獄官不知道。

    歐卡曾:謝天謝地,總算雞知道了,知道我歐卡曾不是政治犯。

    龍頭:幸虧歐卡曾不是政治犯,他要是政治犯,一定是全中國屁股最黑的政治犯。全中國政治犯心黑的,可以排名;但是屁股最黑的,卻只有歐卡曾第一了。還有一個笑話,說一個女人養漢,衣服脫光了,正好丈夫回來,這女的立刻叫奸夫藏在米袋裡。丈夫進來了,覺得不對勁,就開始檢查,查到了米袋,碰碰米袋,覺得怪怪的,問太太:“這是什麼?”太太還來不及回答,米袋裡的奸夫就聲明:“是米。”剛才的笑話是雞不知道,這回是米不知道。其實,今天整個的局面就是這麼荒謬,蔣介石和他的走狗們又是雞又是米,又是某種程度的神經兮兮,他們疑神疑鬼,老覺得別人搶他們的政權,結果制造了好多好多的敵人,又雞又米了。整個的關鍵在你知道你沒搶他們政權,但是他們不知道,所以,鬧到今天,我們大家一生有緣在一起。

    歐卡曾:不但一生有緣,並且三生有幸,能夠見識到這麼多的政治犯。

    龍頭:還有,監獄官剛才還問了你什麼?

    歐卡曾:監獄官除了“毛真好”以外沒問別的,但他旁邊站了一個穿便裝的,長得陰陰的,他倒說了一句。

    龍頭:說什麼?

    歐卡曾:(抬頭,伸出右手食指,向天花板一指竊聽器)不說了,不說了,說了又惹麻煩。(歪頭想了一下)不過,說說也無妨。那個陰陰的人說:你們十一房,充滿了陰毛,陰毛的十一房。我向他說:“我們五個人,沒有一個人是白虎,當然人人有陰毛。”他陰陰的笑了一下,他說:“我說的是陰謀,計謀的謀、謀略的謀,不是毛,你想到那兒去了?”我也笑起來,連說對不起,我弄擰了,聽錯了。是陰謀,不是陰毛,是陰謀的十一房,不是陰毛的十一房。我問他為什麼這樣形容十一房?他說:“你們十一房臥虎藏龍,有大陰謀家住在裡面。”我說大陰謀家是龍頭嗎?是處長大人嗎?他笑而不答。龍頭啊,我想來想去,大陰謀家是指你吧?

    龍頭:(笑)我是大陰謀家嗎?不是吧,但我那裡毛很多,“毛真好”,我是大陰毛家呢!我是大陰毛家,我的雞巴都知道,可是雞不知道。

    歐卡曾:雞好像知道。我記得他又陰陰的說了一句,說:“你們那位龍頭啊,可怕極了,陰險極了。那家伙把你賣了帶你去數錢,你都不知道。你是小偷,他卻是大盜,你要當心他一點。”

    龍頭:(笑)他說對了,並且說得真好!他是雞吧?他真是知道我的雞巴毛的雞呢!哈哈。喂,王九膽,我們好像冷落你了,你是干什麼的?歐卡曾說你是流氓?

    王九膽:我是流氓。

    余三共:你犯了什麼罪?

    王九膽:殺人。

    余三共:殺什麼人?

    王九膽:殺了另一派流氓,結果被條子抓進來了。你該知道,條子就是警察。你們文明人叫警察,我們野蠻人叫條子。他媽的條子真不夠朋友,翻臉無情,把我們抓進來了。

    龍頭:美國黑社會有一句諺語說:“千萬別同警察交朋友,因為你不曉得他什麼時候公事公辦。”這就是說,警察隨時翻臉無情的。

    王九膽:是啊!他媽的,我們干掉了另一派的流氓,等於是幫了警察的忙啊!他們怎麼可以反倒抓我們?他們整天靠我們養,真他媽的太不夠朋友了!我們干掉了另一派流氓,是“為民除害”啊!

    龍頭:哈哈!可是,你忘了,你也是一害啊!

    王九膽:(翻著白眼,做無賴狀)我是一害啊!可是我們殺了一個,總少了一害啊!他媽的警察怎麼可以抓替他們辦事的人?這樣亂來,以後誰還敢“替天行道”啊!

    龍頭:哈哈!太有趣了!你使我想起晉朝周處除三害的故事。周處自己是三害中的一害,卻為民除害,上山殺老虎、下水斬蛟龍,自己改邪歸正……

    王九膽:來不及了。你有流氓案底,條子隨時也會找你麻煩、整到你。龍頭啊,一旦有了案底,我們永遠是靶子。做了流氓,就是終身職。

    龍頭:(對余三共)三共啊,王九膽使我想起美國休伍德Sherwood描寫流氓的名劇,深深感到:流氓之中,有的真有真性情。他們做人,干干脆脆,毫不偽君子。他們的行徑或不足取、他們的人生觀或很奇特,但他們放浪形骸、敢做敢為,的確比所謂上流社會的狗男女們真很多、至性得多了。上流社會的人,沒人敢“替天行道”,他們只是偽善而已。

    歐卡曾:龍頭也許不知道,王九膽還念過一年大學呢!

    龍頭:(驚訝)王九膽原來是大學生?

    王九膽:只念過一年,就跑掉了。

    龍頭:什麼學校?什麼系?

    王九膽:爛學校、爛系,是獸醫系。

    歐卡曾:“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這種貨色念的就是那種怪系。並且,我看連夜貓子都吃不消你,你會嚇死夜貓子,因為你太丑了。真的,太丑了(轉對龍頭,用右手拇指倒指著王九膽)。龍頭你看,這小子長得多丑!

    余三共:他這一提,我倒看出來了,這小子長得不是普通的丑。就好像人說國民黨不是普通的笨一樣,是其丑無比。

    歐卡曾:我肏你監獄官的,他們竟把這麼丑的家伙跟我銬在一起,簡直是虐待囚犯,叫人一點都來不及准備。

    余三共:(笑)你要怎樣准備?難道還可以准備?

    歐卡曾:當然可以准備,早知道有這麼丑八怪的人給銬在一起、給放進來,我們要全體先做預習——先講兩個禮拜鬼故事。

    (全房大笑,連王九膽也笑。)

    歐卡曾:(對王九膽)你還好意思笑?你怎麼長得像鬼一樣?

    王九膽:這你要問我媽。

    歐卡曾:你媽在那兒?

    王九膽:不知道,我只見過我媽一面,她生了我,就嚇跑了。

    歐卡曾:那你爸呢?

    王九膽:我爸早被我媽嚇跑了。

    歐卡曾:我肏,原來你是孤兒。

    王九膽:我是孤兒,你別肏了。

    歐卡曾:我聽過很多理由進孤兒院的,但從沒聽說是因為長得丑八怪進孤兒院的。他媽的你真行,最後還混到大學獸醫系去了,我看牛馬山羊沒病都會被你嚇出病來。

    龍頭:獸醫系也不錯啊!至少病人不會問你問題,你也不要向病人報告病情,一切全憑你一看即知。如果這些抓人的有這本領,是不是共產黨一望即知,或像處長大人一聞即知,也少了多少敲敲打打的麻煩。其實這裡的法官倒像獸醫呢,對症下藥,立刻決定你幾年。我在這裡,見聞不少,但十九是冤獄,並且冤得令人哭笑不得。一天放封時在小院中散步,一個新來的囚犯哭哭啼啼,班長問他判了幾年,他說:“判了十年,真冤枉啊!”班長冷笑說:“一點沒罪的,判五年;你判了十年,多少有一點罪。”這是這裡法官的行情,這裡是“狗屄衙門”,進來了就沒那麼好出去,所以判個最低的底價——五年意思意思,已經很寬大了。

    歐卡曾:啊,提到屄,屄,屄,屄,屄。他媽的這裡不但見不到女人屄,連貓屄、狗屄也見不到。

    王九膽:剛才龍頭說這裡是“狗屄衙門”,你已經在狗屄裡面了,當然見不到。那句詩怎麼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龍頭,對不對?

    龍頭:(笑)《紅樓夢》賈寶玉說:“何其太雅!”你做流氓的,學問這麼好,會背蘇東坡的詩!在狗屄裡背蘇東坡的詩,真妙!

    王九膽:不瞞龍頭說,我就是看不起什麼學校、看不起什麼大學生、看不起什麼教授,才退學去做流氓。總覺得做流氓快活多了,可以痛痛快快干你想干的、肏你要肏的、揍你該揍的,雖然揍完了會這樣戴腳鐐,跟這個黑鬼變成連體嬰。

    歐卡曾:你少說我是黑鬼!

    王九膽:你他媽就是黑鬼!

    龍頭:好啦!是黑鬼,沒有錯,歐卡曾別囉唆。

    歐卡曾:是的,龍頭。這下子可好了,下回我再三更半夜去偷東西,碰到條子,我可有理由了,條子會問:“你為什麼三更半夜在這兒游蕩?”我會說:“我帶著我養的鳥出來溜達。”條子會問:“現在是深夜三點鍾,溜什麼鳥?”我會說:“我養的鳥是貓頭鷹啊!這王八蛋就是我養的夜貓子。”(歐卡曾把腳一抬,腳鐐響起來了。)什麼人玩什麼鳥,王九膽就是我的鳥。

    王九膽:(笑)我肏你,你這黑武大郎還會窮開心。

    歐卡曾:為什麼不?腳鐐算什麼?這只是暫時的,我總會離開你,抓住我真正的鳥、真正的屌,去肏屄,我可以沒你,但不能沒屄。我聽到一副對聯,上聯是“為屄生,為屄死,為屄辛苦為屄忙”;下聯是“吃屄虧,上屄當,最後死在屄床上”;橫批是“不能沒屄”。這就是我的人生觀,什麼龍頭、三共小哥的救國救民,什麼王九膽的打家劫捨,都不如我的屄……

    王九膽:你有屄?

    歐卡曾:你別打岔好不好?我當然沒屄,我的屄意思是屬於我的屄,我自己那來屄?你亂說,我肏你!

    王九膽:我們都沒有屄,誰肏誰?除非是肏屁股。可是你屁股太黑了,黑得沒人肏。

    歐卡曾:那肏你的。

    王九膽:你敢!

    余三共:好啦!好啦!你們兩個,屁股來屁股去的,惡心死了。你們現在銬在一起了,像是連體人,還不合作,還吵什麼?

    歐卡曾:我聽說過連體嬰,可以長大成連體人麼?

    余三共:這種涉及學問的事,要問龍頭。

    龍頭:最有名的連體人是一八一一年生在暹羅就是泰國的一對雙胞胎,其實他們的爸爸是中國人,媽媽又有一半中國人血統,換算一下,他們每人只有八分之一泰國人血統。名字一人叫張、一人叫吳。他們以養鴨賣蛋維生。十八歲時,一個美國船長把他們拐上船,帶到波士頓,開始走江湖,這兩個人身體各部分無異常人,只是在胸骨與腹部有三吋半長八吋寬的軟肉相連,相連歸相連,卻入水能游、出水能跑,能羽毛球,能步行八、九裡不累,能外出打獵。他們並肩而行,面對面睡覺。躺著要轉身時,便滾過另一人來調換位置;而對這種動作已習慣到可以一人轉身時,不會弄醒另外一人。最妙的是,一個人嗜酒如命,另一個卻滴酒不沾,不喝的人卻不受酒精影響。更妙的,兩人也結婚,各有老婆、生小孩,張有七男三女,吳有七男五女,一共生了二十二個。兩個後來入了美國籍,美國南北戰爭時,他們同情南方,最後也等於遭到政治迫害,一窮二白了。六十三歲時候,也就是一八七四年一月十三號星期五晚上,張渾身感到不舒服,表示躺下來時胸口疼,吳卻表示要躺下來睡覺,後來總算睡了。第二天吳醒來,問兒子:“你叔叔今天怎樣了?”兒子說:“叔叔渾身冰冷,已經死了。”吳立刻大哭起來,對太太說:“死期已至!”兩個小時後,他也死了。這對連體人,他們很少互相講話,據他們說,兩人看到同一件事,感覺一致,所以沒有講話交換意見的必要。他們也不下棋,因為像是同自己下棋,自己左手同右手下棋。不過,涉及政治卻有奇跡出現。一八四七年國會議員選舉時,兩個投票選的卻是不同的候選人。現在,問題來了,在醫學上,他們明顯的是兩個人體、兩個人,但是,法律上,怎麼辦呢?如果一個人是政治犯,一個人不是,處罰誰呢?牢裡關誰呢?

    余三共:當然一起關,因為這個王八蛋政府是寧枉毋縱的,是寧錯殺十個,不可放過一個的。

    龍頭:你意思是說,一個人判了死刑,另一個也得陪著死?

    余三共:至少這王八蛋政府這樣想。

    歐卡曾:那等於說,王九膽槍斃了,我歐卡曾也得陪著吃子彈?

    王九膽:輪不到我先吃,你先吃了。

    歐卡曾:(笑)誰吃都一樣,反正一起死,死時還戴著腳鐐。

    龍頭:你說得不完整。腳鐐有輕的有重的,因死刑而掛的比較輕,因犯規而掛的比較重,而且口徑比較小,穿褲子不容易。看掛腳鐐的人犯穿褲子,就好像看一幕人體九連環或人體拓撲學topology,一身臭汗後洗了澡,穿完褲子又是滿身大汗。有的人的腳鐐擦得賊亮,因為閒極無聊,就把這種配件當成自己身上的器官來保養了。死刑犯被槍斃後,公家為配合迷信,給解下腳鐐的雜役兩百元,死者生前一般也會把一點錢夾在腳鐐上,對使他死後自由的人聊表感謝。這種解下的腳鐐,黑市可以賣五百元,因為其他死刑犯願意換,認為戴了會有好運氣——壞運氣已被槍斃掉了。由於掛腳鐐如此普遍、如此濫用、如此司空見慣,所以人人自危,可是我卻看到一個例外的,他叫陳福生,二十四歲,因結伙搶劫被判十五年,他向我說他是冤枉的,最好的證據是他只有一只腳,他說一只腳不能跑,目標又明顯,怎能做強盜?我說說得也是,一只腳只適合做海盜的船長。他把案子拿給我分析,可是沒來得及救,就確定了。有一只腳的人,大概此生可有免於腳鐐的自由了。現在你們兩個小子四條腿,戴一副腳鐐,是最倒楣的一種,比起處長大人來,大人就是大人,連戴腳鐐都比你們神氣!

    史處長:(尷尬)龍頭真會諷刺人,總是不放過我。現在變成了階下囚,戴上腳鐐,還大人什麼嘛,現在一點也不大人了,反倒盼望自己一只腳了,一只腳至少不要戴腳鐐。

    龍頭:一只腳也可以神氣呀!像《白鯨記》裡的那位船長。那頭白色的鯨魚咬掉他的一只腳,他就天涯海角追殺這條白鯨,最後同歸於盡,他真是復仇之神,寧願為一只腳送掉一條命。我在這裡,已經五年了,五年代表什麼,代表你老了五年了,代表你五年沒看到山和水了、五年沒見過花和草了、五年沒看過一只狗一只貓了、五年沒搞過女朋友了。還有,五年沒聽過音樂了。

    歐卡曾:唱歌不是音樂嗎?

    龍頭:唱歌是音樂,問題是,唱歌的是誰,唱的是什麼歌。

    歐卡曾:我在外面,最近學到一首新歌,倒很想唱給龍頭聽聽。

    龍頭:如果不把它當音樂,也許可以聽聽。條件是我如吃不消你的歌聲,我就喊停,我一喊停,你就立刻停,不能再唱下去,唱下去會出人命。

    歐卡曾:要殺我?

    龍頭:來不及了,我們已經被你唱死了。

    歐卡曾:哈哈,保證不會。我這歌是王八蛋劉家昌新搞出來的,叫“往事只能回味”。山水、花草、貓狗、女人,對龍頭都是往事了,所以我願意為龍頭獻唱一曲,使龍頭自在一下。龍頭如答應,我就唱了。

    龍頭:(皺眉)那你就唱吧,要小聲一點。

    歐卡曾:我唱了,“往事只能回味”,作詞作曲者:王八蛋劉家昌。主唱者:歐卡曾:

    時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

    兩小無猜,

    日夜相隨。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

    你也已經添了新歲,

    你就要變心,

    像時光難倒回,

    我只有在夢裡相依偎。

    龍頭:(鼓掌)很好。大家都鼓掌(大家鼓掌,歐卡曾也跟著鼓掌)。喂,歐卡曾,你自己鼓什麼掌?

    歐卡曾:(嘻皮笑臉)我也覺得很好,唱到最後,唱到“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我只有在夢裡相依偎”,多少多情啊!

    龍頭:多情?多什麼情?最後一句不是“我只好另外找一位”嗎?女朋友走了,你干干脆脆,“另外找一位”,多麼灑脫啊!

    歐卡曾:不對,龍頭聽錯了,最後一句是“我只有在夢裡相依偎”,是在夢裡跟女朋友依靠在一起,擠在一起,拱來拱去,是在一起呀,不是“另外找一位”呀,人家還在一起呢,怎麼龍頭就換起人來了?

    龍頭:哈哈哈!我聽錯了,但是我的歌詞其實比王八蛋劉家昌的還高明呢!情人走了,你另外找一位,豈不比夢裡留戀更積極嗎?

    余三共:龍頭好像對愛情很看得破似的。

    龍頭:對了,我不認為把愛情看得太重或用情太深是件好事。英文有necessaryevil,意思是人生有一種“必要的惡”,我改寫它,成為unnecessarygood,可翻成“不必要的好事”,愛情是好事,是good,但是把愛情看得太重或用情太深是一種“不必要的好事”,因為當它出了問題的時候,愛得太多、太濃、太執著、太執迷,卻是不好的。所以,為了不要在出了問題時看不破,根本就不該有unnecessarygood,因為實在是不必要的。可以有情,但是只要一點點,並且要練習一出問題就bye-bye的playboy態度,這才是真知情者。相對的,為情所困的人,表面是情種,其實是蠢蛋。

    余三共:龍頭對與女人的愛情都看得如此飄然而去,對與男人的友誼恐怕更不用說了。

    龍頭:在友情上,我的確用情很淡。不是不夠朋友,而是不感情用事,理性面多於感情面。

    余三共:看起來有點無情?

    龍頭:就那麼說吧。古人的詞說“情到多時情轉薄”,大概就是如此吧?

    余三共:除了歌詞以外,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要說一句,雖然剛才我鼓了掌,可是聲明在先,是禮貌性的,不是贊美性的。剛才聽到歐卡曾的唱歌,說明了一件事,就是世界上有歐卡曾,證明了有上帝,因為有歐卡曾那種歌聲,才證明了上帝懲罰人的方法是什麼。

    歐卡曾:(嘻皮笑臉)我對三共小哥對我歌聲的意見,沒有意見,我的答復只是再唱一遍。我要唱了:“時光一逝永不回……”

    王九膽:他媽的,不要唱了,唱得人煩死了!

    歐卡曾:我唱我的歌,關你什麼事?

    王九膽:當然關我的事,你吵死人!

    歐卡曾:什麼吵死人?這是歌,我唱的是歌。這是音樂,音樂陶冶人生……

    王九膽:我不管你說的是什麼,你他媽不要唱。老子坐牢已經很受罪了,還要加上你這些鬼哭狼號……

    歐卡曾:什麼鬼哭狼號!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音樂。

    王九膽:我就侮辱你,臭雞巴,和你的雞巴音樂。鬼——哭——狼——號!

    歐卡曾:你這人真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坐牢大家都受罪,受罪時候還有歌可聽,應該感謝我都來不及,怎麼還不歡迎?好吧,不唱就不唱,過幾天出獄再唱。喂,說到出獄,問問你們各位看,出獄以後第一件事干什麼?三共小哥你說。

    余三共:我嘛,我第一件事是洗個熱水澡,泡在浴缸裡十個小時,不拖我不出來。

    歐卡曾:好呀,泡熱水浴,要不要附帶音樂?把你自己泡在熱水和音樂裡。

    余三共:你呢?你的歌喉和你的黑屁股不要熱水和音樂嗎?

    歐卡曾:哦,我不需要音樂,我自己就是音樂。

    王九膽:你王八蛋如果是音樂,我高興死了,可惜你不是。

    歐卡曾:為什麼我不是?

    王九膽:音樂你聽它,可以關上,你卻關不上。

    歐卡曾:你這樣說,我就開始唱了,反正關不上,我要把我所有會唱的歌每首都唱一遍。

    王九膽:你說你把所有會唱的歌每首都唱一遍,事實上是全部唱了半遍,因為每條歌你只會唱一半。你這王八蛋!你敢用唱歌來威脅老子們!

    歐卡曾:你王八蛋!

    王九膽:你!

    歐卡曾:你!

    王九膽:你你你!

    歐卡曾:你你你!

    (大家笑成一團,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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