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巷裡,博雅慢慢走回家,內心既困惑又激動。他先天體格健壯,十月天的夜晚也不必添外衣。走了不遠,又來到南小街。路燈隔得老遠,以至於他幾乎看不清路,而路面又崎嶇不平。為了專心思考,他慢慢顛簸地走著,不用手電筒,也不在意凹凸不平的路面和騾車、黃包車在泥土中留下的溝紋。專管黃包車伕生意的小吃攤稀疏開放著,模糊的油燈散放一股股藍煙,在黑夜五十碼外都可瞧見。
臨別時老彭說的話使他大惑不解。真是怪人,老彭。他說梅玲也許會改變他的命運。當然啦,老彭卻全然瞭解他。但是他沒見過梅玲,只聽到他談起她,老彭說得這麼清楚,是否他覺得咬指甲代表什麼意義?博雅本來是找他徵詢忠告的,後來忘了,談起戰局,分手前才說了幾句和梅玲有關的話。更奇怪的,老彭似乎不反對他拋棄妻子。他說凱男也許是塊寶,也許是垃圾。可能老彭已經斷定她是垃圾,沒有說出來罷了。真是怪人,老彭!
走出南小街的轉角處,他又看到那警察,警棍緊在腰間,身子斜倚在柱子上。在冷風吹襲下發抖,似乎要睡著了。
「今晚怎樣?老鄉?」
警察連忙起身敬禮,直到認出是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回家,老鄉?」
「是的。」
博雅塞了張一塊錢的鈔票在他手上,警察說了幾句感激和不敢當的話後,就收了下來。
「少爺,你真好。我老是拿您錢,一家五口,也沒辦法!」警察不好意思地說,「我們的游擊隊還在門頭溝嗎?」
「聽說還在。晚安。」
「夜裡要小心。」
「我有手電筒。」
博雅繼續走,穿過他熟悉的泥土巷和荒地。夜一片死寂。以往遍佈各胡同的夜宵攤已經散了,因為晚上有戒嚴令。天空很晴朗,北平的秋天一向如此。博雅靠著星光行走,沒有開手電筒,他不想引人注意。為什麼他說梅玲會咬指甲,當老彭要他形容她時。這是否表示她的教養、脾氣、任性或天真?還是她的魁力?不錯,梅玲老是咬指甲,然後露出柔和淺笑。他現在肯定要去內地了——老彭的幾句話打動了他——老彭還問他,他能否一邊繼續戰略分析,一邊談戀愛。他確定凱男,他的太太,不想跟他一塊去內陸,梅玲會嗎?
到達家門,他的思緒才停止。門房老林,在慣常的時間等他回家,過來開門。「安適園」又名「親王園」,包括十幾個院落,大大小小,由迴廊、月門、圓石小徑和別院隔開,非常寧靜,人在其中恍如與世隔絕。自從他的親人們南遷,有半數以上的庭院都已荒棄了。空寂院落的回音和他手電筒照射的幻影,真會把陌生人嚇壞。他知道馮舅公一定會等他回來。凱男一直不高興,自從北平淪陷,最年長的馮舅公曾告訴過她,不能再開宴會,也不能再接待日常訪客,並不要出門。白天正門常常鎖上,家人和僕傭都走後院邊門,著名的「桃雲小憩」。現在在這荒廢宅院中只住了九個主人和幾個傭人,聽不到小孩的聲音。有馮舅公夫婦,他們的兒子馮旦和馮健,馮旦的太太羅娜,他叔叔阿非的滿洲岳丈董氏夫婦,博雅自己的太太凱男。舅公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商人,由於天生的脾氣和教養,做人十分謹慎,甚至警告他們別用電話,除了較特殊的場合。
「你們年輕人,千萬別在電話裡談論政治和時局。」滿頭灰髮的舅公說,他說話的樣子很緊張,「要不是美國國旗我們不可能平安住在這。可能當局已經收去,用來駐軍,那我們要上哪兒去?博雅,還有旦兒、健兒,你們年輕人,我警告你們,還有你們婦道人家,要記住我們生活在什麼時代。」「當局」一辭是慣常提到日本人或傀儡政府時的稱呼,他永不會用「敵人」,也不直稱「日本人」。老人家對兒子、兒媳的安全顧慮真可憐。雖然這座園宅屬於姚家,博雅是長孫,馮舅公只是博雅過世祖母的弟弟,但是他年事最長,實質上是家庭的領導人。不過老人家這份謹慎忠告只加深了他們的困感,好像被拘禁在家裡,年輕女人更是無聊,因為她們之中沒有人有孩子。博雅夜訪老彭已成為他唯一的消遣,舅公對姚家的孫兒比對自己的兒子更加尊重,雖然不大贊成,卻並沒有干涉。
他轉身尚未走到自己房間,就聽到遠處院落傳來的麻將聲,他知道太太小姐們正在通宵雀戰,打發時間。雀局通常打到凌晨時分,博雅以前從來不參加,直到最近梅玲來到以後,才偶爾例外,這點使得他的太太很懊惱。過去他常常熬到很晚,讀蔣介石的《大學》和《中庸》註解,而他太太不是睡覺就是和羅娜、舅媽及旦舅舅打牌。他的太太不贊成他讀蔣介石的著作,他也不贊成太太打麻將,常回絕加入戰局。但是自從梅玲來到羅娜家後,他已經加入多次,而且看來似乎十分盡興,他甚至不費心解釋他對麻將改變觀念的原因。他總是贏。
他走進庭院,麻將聲愈來愈大,他可以聽到羅娜細細、尖銳的笑聲,和梅玲特有的溫柔笑聲。女性們玩得入迷,直到他站到她們面前,才聽到腳步聲。梅玲招呼他:「博雅,要不要加入我們啊?」
「老人家問你回來沒,好多次了呢,」羅娜轉身說,「你知道他老問,我告訴他不用擔心。」
博雅只說了聲「噢!」觀看全桌景象。他太太根本忽視了他,彷彿妻子天生有權力忽視丈夫似的。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牌局,常使博雅驚奇的是,連最基本的算術都弄不清楚的凱男,卻能算出麻將的積分。馮健,這位年僅二十二歲的年輕弟兄也陪她們玩。梅玲熱情地望著博雅,對他全心全意地愛慕。她的頭傾向一旁,博雅在披肩的長髮下看到她耳下有顆紅痣,從開始他就被它迷住了。這張成熟的少女臉蛋被人仔細地瞧,也不害羞。這也可以說是一張愛情邀請帖般的臉孔。
「找張椅子坐嘛,」羅娜懇切地說,「打完這一圈,你可以接我的,或者傑米的。」
「不,謝謝你,今晚我不想玩。」
羅娜只有二十五歲,具有年輕女子在青年男性群中自在的風度,愉快、善於交際,隨時供人以淑女般侍奉。沒有讀過大學的高中畢業生,她的性格屬於所謂的平衡,沒有衝突、禁忌、情結或忌諱。摩登女人的世界對她而言是個好世界。她愛慕西方和一切新潮事物,她倒並非女權運動者,她只是喜愛西方,相信女人樂園已降臨到西方。她有個觀念,認為西方的男人舉止都很紳士,她對西方的女性極其崇拜,似乎她們都是體格棒、強壯無拘束的女性,這些都使她感到極愉快和自信。如果要羅娜為女性問題,古代或現代,女性投票權、職業權、甚至離婚和「雙重道德標準」的問題而煩惱,那是不可能的。每一個問題西方都已經解決了:男人承認壓迫女人是錯誤的,沒有爭論的餘地;中國婦女只要相信女人的黃金時代已經來臨,都是受了西方的影響,並支持這個信念就對了。但是這些都已化為幾件簡單的事情,例如先上車,讓人代穿外套,男人入屋時不需起立互迎,和人握手時考慮對方父親或叔叔的身份而決定,隨時觀察丈夫的行為,有權拆開丈夫的信,而不讓對方拆開自己的信件等等事項。明瞭西方文明沒什麼難的。
她的名字「羅娜」,容易教人想起洋名字,中文是無意義的。她嫁給馮旦,就叫她丈夫「唐」。她替小叔馮健想了一個英文名字叫「傑姆斯」,是基於同樣的女性傾向。她很得意,對這一對中英文名字發音居然如此地相似。「傑姆斯」改變為「傑米」,馮健很喜歡它,因為羅娜總是很仁慈很慷慨地對待他,很快樂地為馮健選了一個英文名字,由此可知羅娜的腦袋和心計的單純。雖然她的英文知識只到「英語會話手冊」的程度,但她和許多上過沿海教會中學的摩登女士一樣,英語發音非常準確。這是很有意思的,聽羅娜叫她公公「爸爸」。她常談起「西方文明」,而且常簡化為「文明」一句,「文明」及「文明現代化」的問題很簡單。當安普拉或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婦女們要宣告進步,最重要的就是用這個字目。去過幾次美容院就可完成心靈蛻變,加上有勇氣在公共場合中在男人的懷裡公開出現,讓丈夫抱抱孩子,以及一些有關維他命的知識就夠了。每天勤讀現代母性技巧而身懷六甲的羅娜,天天早上必定喝橘子汁,因為裡面含有了維他命在內。
羅娜命令一個女僕去轉告舅公,博雅已經回來了。博雅坐在椅子上看牌,每一位女士好像都在注意博雅的存在,因為他是女性注意的一型。梅玲問他是否舒適,羅娜也一邊打牌,一邊問他需不需要一些茶水或水果。凱男也不說話,懷疑他為什麼留在這,又不打牌。她很高興自從老彭回城後,他每晚都把時間花在外面,而不願在家。
博雅的目光離不開梅玲,羅娜和梅玲兩人都穿著兩邊高叉的旗袍,羅娜還穿了一雙紅絨鞋子。羅娜的面孔不算是特別漂亮,她瘦長、光滑、容貌清秀,任何少女如果用唇膏和眉筆來裝飾自己,就可弄得漂漂亮亮,就是在家中,羅娜也不會忽視她的外表。然而燦爛的黑髮、柔嫩的臉頰、持久的微笑使得梅玲更加艷麗,表現在一個二十二歲美女身上或是盛開的花朵,我可以稱它為一種艷光。她外表的皮膚像是吸收了一層柔和的光,和面霜、脂粉裝扮出來的面貌完全不一樣,它們之間的差別不下於真假之分。唇上的絳脂和耳際下的紅痣更加襯托出白皙的臉孔,繞在一頭烏黑的柔髮中。她的眼睛稍有瑕疵,如果再嚴重的話,就算是斜眼了,還好她的症狀不重,反而使她的面孔個性讓別人學不來了。
「碰!」凱男發出一聲含有報復的語氣。
「呵!」梅玲接著發出一聲得意的輕笑,接著把牌掀倒。
接著大家洗牌的時候,梅玲說:「博雅兄,我很想看看那張紅玉畫像。」
「你還沒看過嗎?」博雅問她。
「沒有,春明堂鎖了。」羅娜接著說。
梅玲想停止聊天,她那嬌嫩的聲音很容易地傳入全室:「我看那本相簿,有一位很美麗的少女,那是紅玉嗎?」
「我不知你指的哪一張,」羅娜說,「就在底架上,博雅。」
「我們還要繼續打牌嗎?」凱男顯出不悅的樣子。
「噢,那讓我們休息一會兒吧!」梅玲回答說。
博雅站起身,手執著一本黑色表皮的相簿,開始一頁頁地翻著,且對著自己微笑。
「我想再看一遍。」梅玲說完,起身離開自己的座位而坐到博雅的旁邊。她穿著一件黑色緞的旗袍,博雅感受到軟軟的觸感,覺得溫暖舒適。「讓我來找。」梅玲說。她翻過每一頁照片,博雅看著她那一雙柔白的手,其中一隻食指指甲被她咬斷,破壞了手部完美。梅玲臉上表示出激動、興奮和好奇,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發出笑聲,博雅在旁聞到一股撲鼻的微香。「那不是紅玉嗎?」梅玲小聲地說。
「不,那是木蘭姑姑,是她年輕時的照片。」
他們又很快地進入沉默和輕笑中。
博雅滔滔不絕,上一代的照片,他們的打扮,使他們覺得好笑,裡面有紅玉和她的弟弟旦、健兩兄弟小時候的照片,還有博雅的叔叔、姑母們,卡羅、木蘭,還有鄭家的親戚。梅玲對博雅告訴她有關照片上的人物很有興趣,尤其是對十九歲為表哥阿非自殺的紅玉更感好奇。他們翻到紅玉的照片,她開始凝視好一段時間。
「你為什麼對紅玉如此有興趣?」博雅問。
「因為她的生命好浪漫、好感傷,羅娜已經告訴我一切了。我能不能看到她的畫像?」
「當然可以,明天我們可以帶你去看,不過我打斷了你們的牌局。」
梅玲緩慢地走向牌桌,過了不久,博雅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牌,梅玲故意裝著專心在打麻將,然而她的眼睛不停地注意他的察覺,她的嘴唇也示出冒險的笑容。他說聲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間,仍然有一股柔軟的熱流在他右側的身體。
第二天的午飯後,博雅到了羅娜的院子來與梅玲約會。他發現羅娜夫婦和梅玲還在午餐,就步行到旦舅雙親的住所請安,順便學習一些新的商業事情。
馮老爺雖年過六十,還頗能管事,早上通常到店裡去。這種固定的習慣可能對他的健康有好處,因為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少遲到。說來奇怪,他自己雖然很守時,卻允許兒子們過著胡亂的日子,不過這可以用他溺愛子女來解釋,直到晚年這份愛心仍是他生活的主要動力。他讓兩個兒子讀完大學,卻不指望他們接替他的生意。雖然他不承認,事實上他對兒子頗存敬畏,他們都受過現代教育,而他連舊式的學堂都沒有上過。旦兒似乎能討論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他在學校成績似乎不錯,得過很多獎賞。不過這一切對年輕人可以說是不幸,他似乎因此喪失了家中長輩的適當指導,現代很多年輕人都有這種情形。老輩和小輩間知識的鴻溝使父母對年輕人不再有影響的力量,他們認為自己在大學讀到許多常識,但是儀態粗野,對生活的基本規則也完全不在乎。馮旦很自負,講話也養成了故作成熟、憤世嫉俗的口語。馮老爺一生為兒子做牛做馬,到老還要關心他們的福利,結果卻落得縱容他們、畏懼他們。馮旦又娶了一個十足現代化的羅娜,他的態度不求管制他們,只求躲開他們。如果他對他們懶洋洋的生活發火,他們的打牌、遲起,唯一出氣的法子就是罵他無辜、膽小的老婆出氣。
羅娜對公公、婆婆採取相等、獨立的態度。她抱定非常簡單的生活哲學,「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她常大聲說出來,即使當著父母面前。雖她和翁姑相安無事,功勞確在她婆婆而不在自己。她聲音和脾氣都很大,老頭子很怕她,因為她一發牢騷,就很大聲地說出來,連馮老太太的庭院也聽得一清二楚。這就是她求公平、攤開一切的想法。婆婆一生習慣順從別人,總是保持靜默。馮老爺在太太面前抱怨這對年輕夫婦的作風,但在馮旦面前,尤其在羅娜面前,他就恢復溫和的態度。於是馮旦和羅娜照樣我行我素,老倆口也自顧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馮老爺對博雅一向很客氣。
「博雅,」他用特別親切的態度說,「你應該非常小心,晚上外出不方便。」
「我很小心,舅公。我不能整天待在家中,總得找人談談。我只去看老彭。」
「不過別到夜總會去,和『當局』的醉兵混在一起胡鬧。」
「這點你可安心。」
馮老爺靠上來,在他耳邊偷偷說:「你知道,旦兒、健兒年紀小,我把他們留在家中。但是屋裡有這麼多的年輕女子,我怕他們亂跑被『當局』看到。你應該幫我勸他們留在屋內。只要肯留在家中,隨他們打麻將或別的事都可。」他又壓低了聲音耳語說,「還有那個年輕的女人,羅娜的朋友,她不是我們的親戚。她何時走呢?你能否問羅娜?」
「喔,」博雅笑著說,「她在等人帶她出城,陪她去上海。我太太一直想回南部娘家,我倒可以帶她倆一起去。」
「帶她們離開這兒,愈快愈好,這可減少我的憂愁。」
馮太太對丈夫說:「要是羅娜聽到你這句話,又要麻煩了。博雅,你知道該如何說,可別說是舅公說的。」
羅娜這邊已經吃完午飯,正在討論戰局。樂亭鎮經過一個多月激戰,已經易手兩三回了。
「我們的軍人在打仗?」梅玲說。
「中國怎麼能打呢?」馮旦慣用假成熟、偏激的語氣說話,從鼻孔發出一陣舒服的冷哼。「簡直愚蠢嘛。你提到中國的空軍,為什麼他們不去炸停在黃浦的日本旗艦『出雲號』呢?那艘船已停在那有兩個月了。」
「我們的人有一天晚上不是想在船下放地雷嗎?」梅玲問道。
「是啊,」馮旦哼了一聲說,「他們還沒有走到可以放地雷的距離,日本兵就把探照燈轉向河中艙板上的一群人身上。我們在對岸的人員看見了,一時沒主張,就扭動開關,地雷爆炸,把我們的人都殺死了。真幼稚。」梅玲不說話,馮旦又說下去:「我們的人員訓練不足,我們的人民太無知了,有多少士兵受過中學教育?有多少受過大學教育?他們對現代戰爭知道些什麼?如果我是日本將軍,放棄上海,直駛長江,截斷後路。」
這時博雅回來了。馮旦猛然打住,雖然博雅是他的外甥,他卻很怕和他交談。博雅也不想和馮旦討論戰事。梅玲摸摸臉,用迷人的微笑看看博雅。
「喔,我們正在討論戰事。說說你的看法。」她的口氣和眼神表示她很重視博雅的意見。
「你們在談什麼?」博雅說。他看見馮旦滿面通紅,為話題中斷而有點不高興。
「馮旦說我們的人民教育程度差,士兵對現代戰爭一點都不懂。」
「那不是很理想嗎?」博雅以權威的口氣說。「他們無知,不知道敵軍大炮和飛機的威力,所以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打敗,因此才能在海、陸、空軍的聯合炮擊下守了兩個月。他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所以他們會繼續戰鬥下去。」
馮旦被這一番話激怒了,不覺克服了他對博雅的恐懼說:「那為什麼蔣介石讓我們的軍人大量被殺,幾天內一師又一師地毀滅?」
博雅不打算爭辯。他相信江灣的戰線在海軍大炮的射程內,可能守不住,堅守這一線也許是戰略上的失策。但是馮旦用偏激的口氣來批評他心目中的英雄蔣介石,使他大不高興,他現在一心要維護他的策略。
「哎,蔣介石也有他的理由。政治上的理由,國際上的理由,甚至軍事上的理由,士氣就是一切。我們雖然損兵折將,但卻因我軍的勇敢而士氣大增。這是長期的戰爭,為了長期抗戰,軍民的信心必須先建立起來,這次是增長士氣的第一步。」馮旦臉緊繃著,但是沒有再說什麼。
「來吧,」博雅對梅玲說,「你要看春明堂,羅娜舅媽,你要不要一起來?」
「不,那張畫像我看了好多回了。」
於是梅玲陪博雅走了。她穿一件細緻的法國針織紗,是她在摩瑞森街一家商店買的,旗袍墊上一層絲羊毛;她還戴了一個瑪瑙鐲子,和她白白的臂膀很相配。她快步向前走,和博雅慢吞吞的步子完全不同。博雅穿了一套運動衫,法國絨褲和牛津運動鞋,似乎很適合他懶散的高大體格,他比身邊人足足高出一個頭。他從留英的叔叔阿非那兒學來了英式的打扮。
他們必須穿越迴廊、邊門,經過好幾座庭院,才來到高大榆樹、松柏夾道的小徑,春明堂大約在走道東邊五十碼的地方。
「聽到馮旦說,如果他是日本將領,他要如何如何,真教我熱血沸騰。」這是梅玲首次表示對馮旦的看法,似乎這使兩人更加親密了。不過梅玲早已發現,博雅十分不尊敬馮旦。
「他說了什麼?」博雅漫不經心地問她。
「他說如果他是日本將領,他會放棄上海,直駛長江,切斷我軍的後路。」
「你相信一切都這麼簡單嗎?」
「不相信。但我最不喜歡他說話的口氣。」
「你不喜歡他,對不對?」
「不喜歡。他似乎什麼都知道,或是自以為是。」
「你喜不喜歡他弟弟?」
「你是指傑米?」
「是的,叫他馮健吧。」
梅玲笑了笑,有些臉紅。他們四目相投。
「我想他愛上我了。」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喔,女孩子永遠看得出來。他很靦腆,而且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
「你介意嗎?」他們目光再度接觸,梅玲笑了。
「喔,他好幼稚,好敏感——臉紅得像大閨女似的。」
博雅歎口氣:「他還不壞,比他哥哥討人喜歡。」
梅玲又發出低柔的笑聲。「傑米——你要我叫他馮健——滿頭的霜發,教我很不舒服。」
這樣交換了意見,使彼此好感驟增。共同批評第三者通常都意味兩個談話者彼此恭維,這是一切女人閒談的基礎。表示你們倆都不喜歡同一個人。能輕易照出你們互相喜歡的一個好方法。梅玲很圓滑,不提凱男。她真心喜歡博雅,喜歡他的教養和堅定、明晰的意見,等她聽到博雅彈鋼琴,驚奇地發現到不用樂譜就彈出不少曲子時,對他也就更佩服了。博雅也對梅玲著迷。她嬌小玲瓏,似乎嬌小有不少益處。嬌小令人想服務,站在高大的男人身邊卻令人想起甜蜜的奉獻,高大的男人都喜歡嬌小,還令人聯想到身心敏捷,而梅玲的明眸、巧笑和戲謔的神情卻顯示出她的聰明,她是一個雙眼靈慧、脆弱、悅人的創作品,是江浙一帶常見的南國佳人。
走出秋柏飄香的幽徑,他們沿著一條小路向東行,一路上青草萋萋。到了大門邊,博雅伸手推門,帶梅玲走進石頭院子,裡面彷彿是幾百年未曾有人住了。
春明堂曾是建國的滿洲親王賓客大廳。後來博雅的祖父買下園地,就把這兒當做姚家的祖祠。大柱子和木造的部分與城市中其他的親王府同一格局。屋門因日曬雨淋,年代久遠,已呈現乾裂粉紅色斑紋,如今門扉深鎖,由上門框的鏤花處看去,裡面是一片漆黑。
博雅拿出一把將近七寸長的鑰匙,把鎖打開。他推開木閂嘎嘎響的重門,梅玲一不小心在特高的門檻上摔了一跤。這個建築物似乎是為作難人造的。博雅奔上前扶她。
「受傷沒有?」
「沒有,謝謝你。」梅玲抬頭對他笑笑。
博雅心跳加速了,這是他倆首次在黑暗的大廳裡單獨相處。裡面有瓦片、粉牆和舊木的氣味,傢俱上也蓋上一層厚灰。梅玲緩緩地踏上一尺半高的景泰藍香爐和一對白蠟燭台,台上插有半截紅燭,足足有兩寸厚。後面牆邊有幾個木製的神牌,綠底用金字寫上祖先姓名。三十尺的高牆上掛著博雅祖父的畫像,濃眉雪白,銳利的雙眼上有眼泡浮現,還蓄了長長的白髮。這張畫像掛於博雅父母親體仁和銀屏放大照的上端。旁邊有一幅卷軸,裡面是一張少女像。被畫像中老人的眼睛震懾了,梅玲驚叫說:「那是你祖父嗎?」
「是的,」博雅驕傲地說,「鄰居都叫他老仙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小時候他就不知去向,入山朝聖了。你如果看看他的長髯底下,你會發覺他穿著和尚的衣服。他叫家人不要找他,他十年後自會回來。他真的回來了。我二十歲那年,我們正在紀念我母親二十年忌辰,他突然回來了,穿著和尚衣。想想我們多驚奇、多高興!他具有一股我們無法瞭解的氣韻——至少我年歲更大才慢慢體會出來。他對我很和氣,不過很疏遠。你知道,不明瞭的事會使你夜夜睡不著。他是一個巨人。」
梅玲詫異地聽著。後來她看到那幅卷軸,連忙走上去。
「這是紅玉!」她驚呼道。高頂的大廳光線仍然很模糊,那幅肖像是水彩和工筆繪成的。梅玲走近去,看見一個少女穿著明代服裝,梳著明朝的高髻,站在一個紅欄杆的曲橋上,下面有幾條黑紅花的金魚在蓮花池裡戲水。頭上是一棵柳樹,背景空白,讓人想起一片濃霧,只有兩三處淡色的潑墨,指出遠山的情景。那個少女有一張蛋形臉,眉毛輕鎖,正低頭看手上的一卷薄書,另一隻手舉起摸頭髮。梅玲站著看了一會兒,她有意無意地靠向博雅說:「她真美!他們為什麼替她畫像,而不用放大照片呢?」
「她愛讀明代的傳奇故事,」博雅說,「我記得珊瑚姑姑曾經告訴我,她生病的時候在床上讀了不少。她死後,木蘭、莫愁、珊瑚姑姑、阿非本人都一致覺得,純中國的畫像比較合適,所以我們請了一個藝術家繪下那張古裝、古景的畫像。」
「她是馮旦的姊姊。」梅玲說。
「是啊,真令人難以相信,她比他大了十歲左右,她和她弟弟們竟完全不一樣!」
「你很佩服她,是嗎?」
「是的。她為愛自殺,我猜她很聰明。」
「你們家真是愛情世家,所以紅玉也就深深迷住了我。但是她和阿非為什麼不結婚呢?這是表兄妹戀愛,對不對?」梅玲天真直爽,一心要探究這件家庭故事。
「發生了一場誤會,我現在的嬸嬸寶芬介入了。不過也不全是這麼一回事,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很小,我九歲那年聽到她自殺,簡直嚇壞了。直到現在我還想弄清這件事情,我覺得我們的家人充滿了神秘。珊瑚姑姑曾經談起一些他們的戀史,但是我長大以後,自己又想出一件事情,我懷疑是祖父不贊成。我總覺得,祖父像一個幽靈,什麼都不管,卻控制了家中的一切。他只是住在這個院子裡,潛心思考,讓一切順自然發展,這不是很怪嗎?」
「為什麼沒有你祖母的遺像?」
博雅臉色變了:「你為什麼對我們家的歷史這麼感興趣?」
「我不知道,對我來說,擁有一個大家庭好奇妙。我但願能知道你姑姑、叔叔一些故事……我愛聽故事……尤其是已故上一代的,我們的時代變得太快了。」梅玲的聲音充滿興奮。
博雅不禁把梅玲和凱男的心境作了一番比較,凱男活在現時裡,而且非常滿足。「我自己也不知道整個故事。我生得太晚了。」他似乎輕鬆了些,進人忘我境地,邊思考邊說,「你問起我祖母,那對我可是一大悲劇。」
梅玲顯得很困惑:「一個悲劇?」
「你看我母親那張可憐的照片。她也是自殺死的。我是一個孤兒,我出生幾個月我母親就死了,父親在我四歲時去世,珊瑚姑姑撫養我長大。我想祖母在世的十年裡,我僅見過她兩三面——她和紅玉阿姨同年去世,她一定是個可怕的女人。整個童年我聽人談起我的母親,像鬼魂似的。」
「羅娜從來沒有告訴我這些。」梅玲更興奮了。
博雅臉色變得非常嚴肅。「她怎麼會講呢?一切發生都很久了。她什麼都不知道,我猜旦舅都不見得知道,我也懷疑自己知道多少……等我長大問起,珊瑚姑姑曾談過一些……你知道,我媽是侍奉我父親的貼身丫鬟,他們戀愛了……這又有什麼不對呢?祖父走後不曉得是祖母將她趕走,還是她自己失蹤,反正也無關緊要……後來我出生了,祖母硬把我抓來,將我帶回家,卻不讓我母親進門……於是我母親就上吊自殺了。」雖然這件事已過去很久了,博雅談起他母親,仍不免帶有濃厚的情感。「後來那個老笨蛋很怕母親的靈魂來找她。她怕黑,每天晚上都要人作伴。據說母親曾詛咒這一家人,說她變鬼也要追祖母到死。有一天她去看一位女術士,自以為和母親的鬼魂搭上了話,從此她就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非常怕黑。她不准我走到她看得見的地方,因為她對母親的恐懼和憎恨已延到我身上,彷彿我也是鬼魅似的。想想看這對我的童年有多大的影響……不過這個老婦人折磨我母親,可真遭到了報應。有一天——就在她死前幾天,大家正準備紅玉的葬禮,珊瑚姑姑在祖母房間內忙得要命——我一個人覺得很寂寞,就去找珊瑚姑姑。祖母看到我,不覺大叫:『博雅是來向我討命的,把他帶走!』在我整個童年中,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麼恐懼。我真恨她!啊,因為我嚇著了她,她又會說話了,不久就撒手西歸……她死我真高興!從此以後,也就是九歲開始,我才有了正常的生活。我不肯拜祖母,從來不拜。我發誓要恢復母親在先人中的地位,就把她的照片掛在別人上面……那就是她。」
博雅用平穩的語氣說話,梅玲似乎完全領會了故事的精神和他對父母的深深敬意。她仰頭看銀霜,一個大眼豐唇,穿著高領緞裳的女子。博雅在遺像前立正行了三鞠躬,梅玲也不自覺地跟著行了幾個禮。她一面鞠躬,一面看出博雅和他父親長得很像。他父親體仁的照片具有一張英俊、積極的面孔和高高挺直的鼻樑。相像的地方很明顯,只是他父親留了一小撮鬍鬚。照片中的體仁也穿西裝,如果博雅留上鬍子,就簡直是一模一樣了。
「你父親好英俊!」梅玲說,「他和你很像。」
博雅低頭看她,笑笑說:「謝謝你。他當年一定是高貴勇敢的青年。」
「他怎麼死的?」
「騎馬摔死的。」
「他很多情,對不對?」
「是的,我想是吧!珊瑚姑姑並沒有告訴我一切。我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愛情一定很偉大。」
梅玲非常感動。他們走到屋外,她站在門廊上思索,一邊咬指甲,博雅小心地把門閂鎖上。她一臉激動的神色。
「好啦,現在你知道我家的歷史了,都鎖在那兒。」
戶外的空氣和清爽的秋陽使他們又呼吸到現實世界的氣氛。
「你喜不喜歡紅玉的照片?」兩人走下了大理石台階,他問道。
「喔,喜歡。」梅玲恢復了往常的笑臉說,「我正在想你父親和母親……」
「抱歉我對你嘮叨自己的身世。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坐在這裡吧!」博雅說。
他由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鋪在隆起的石灰花壇上。
「告訴我你為何要咬指甲。」
梅玲笑笑:「喔,我不知道。我老是這樣。」
「是不是會幫你思考呢?」
「可能吧。只是一種習慣。」
「你在想什麼?」
「想你的家庭。你有這麼一個家庭,這麼漂亮的姑姑、阿姨,這樣的園子……戀史……自殺……古老的大家就該有這些。」梅玲眼睛濕濕的,博雅日後才瞭解原因。
「時代不一樣了。」博雅歎著氣說,「我是長孫,這座園子現在已經荒廢了,我的叔叔、嬸嬸、姑姑都到南方去了……我也要南遷。戰事進行著,這座園子會有何遭遇呢?」
梅玲似乎掉入沉思中。在她的面前,博雅有心情談起他不想對太太或羅娜訴說的舊事,梅玲似乎能瞭解人意。「和平的日子永遠不再來了,良辰美景奈何天。」他引《西廂》的句子說。
梅玲指指花壇上零零落落的牡丹說:「我們簡直像『白髮宮女話玄宗』嘛。」這是白居易的一首名詩,雖然家喻戶曉,博雅仍舊很吃驚。
「喔,你引白居易,我引董解元。」博雅說。秋陽落在梅玲的秀髮上,石頭院子裡只有他們兩人,他無法拂去他對梅玲的神秘感,如今她坐在這兒,青春和秀雅的氣質都是活生生的。他不自覺吟誦道:「故國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老一代已經走了……我們是年輕的一代。」博雅不經意用了「我們」二字,照他說話的態度來看,他似乎把梅玲也包括進去了。她抬頭看看,這很像場面的開始。
「怎麼說我們?」她愉快地問道。
博雅身子向後挺了一下,他不想破壞此時的氣氛。但是他說:「我們還年輕,我的姑姑、叔叔也曾年輕過。你不相信一百年前滿洲皇子和公主們曾在這園子內談情說愛嗎?時代並沒有差別……」博雅靜靜說下去,「每一代都有他們的故事、愛情、傳奇和糾紛……只有這園子、樹木、花鳥沒變……梅玲,這座花園是談情說愛用的……你不覺得……我們倆怎麼會在這兒?」
他停下來,深深凝視梅玲的雙眼,用手臂環著她細小的肩膀,她的身體顫了一下。
「你太太呢?」她柔聲問道。
「為什麼要提她?」
「她是你太太。」
「我從未愛過她。」他坐在她身旁,彎身貼近她的面頰,聞著她頰上的芬芳。說來奇怪,女人扮著受誘的角色,其實就是勾引人,這是自然的法則。梅玲不知是矜持,還是出於女性的本能,他彎向她,她的身體並未露出回應的姿態或動作,只是靜坐著,非常高興,可見她需要人愛。
「談談你自己吧。」博雅耳語說。
「我沒有你這樣的家,除了我自己,誰也不會感興趣的。」
「你很好。也許你家不太吸引人,但是我對你感興趣。告訴我一點嘛。」
「真的沒什麼好說的。」梅玲答道。她小心地審視博雅的面孔。「你不生氣吧?」
「噢,不。我很高興認識真正的你。」
「我們該走了吧?」她站起來說。
博雅領她走出院子,把門關上。他送她回到庭院,就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