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飛劍
自古以來,天下有釋道儒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釋迦牟尼祖師立下佛教,還有孔聖建立儒教,這儒教裡出聖人,佛教裡出菩薩,道教裡出仙家,可縱觀三教,儒教中無非是些平常的凡人,佛教過於清苦,只有五行道術可學長生不死,變化無端。
單表道門中的一個人物,此人生在梁武帝在位之時,姓李名隱,家在長安城中,生來便好道術,卻不得其門而入,一直沒學到什麼真本事,但他廣聞博記,滿身武藝,加上容貌不凡,性格仁厚,時常急人所難仗義疏財,上至王公巨卿,下至販夫走卒,無不誠心結交,憑著祖業殷實,並不願為商做官勞碌度日,只在家中賦閒。
卻說李隱年輕時,帶著一群僕從到山中騎射,當日李隱騎在馬上追逐獵物,他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法,張開金雀雕弓,接連射翻了幾隻狐鹿,命僕人抬在馬後滿載而歸。
半路走到城外一處酒家,恰遇朔風捲來漫天鉛雲,紛紛揚揚降下一場大雪,李隱吩咐眾人停下歇腳,趁著這場雪吃兩杯酒暖暖身子,當即讓店家把鹿肉用瓦罐煮熟,泥爐燙酒。
李隱是豪傑襟懷,在店中坐定了,一邊飲酒一邊觀賞風雪,心裡正自感歎,忽聽店外一陣喧嘩,舉目一看,卻是一群村民綁著一個壯士,聲稱抓到了山賊,要送到城中領賞,李隱見那壯士雖然被捆得五花大綁,卻是長身玉立,龍眉鳳目,年紀不到三十,倒像一條好漢,便讓人攔住那些村民詢問究竟。
村民們都識得李隱,紛紛上前稟告李大官人,說是最近有一夥賊人在附近打家劫舍,搶奪財物,其時民風尚武,村民為了防備強人,專門在村外路口處挖了陷坑捕捉賊寇,合該這賊子倒霉,群賊在夜裡進村偷馬,結果別的賊人都趁亂逃了,只有他連人帶馬掉進了陷坑,被村民拿撓鉤擒下,先是狠揍了一頓,然後繩捆索綁,準備送到城中交給官府發落。
李隱深知時下法度森嚴,捕到賊寇不問緣由,一概斬首,這漢子被送到城裡必死無疑,就問此人:「看閣下相貌堂堂,又有這般身量,為何要做草賊?」
那漢子被李隱這麼一問,也自羞愧不已,垂淚說自己姓聶名正,長於漠北,跟同夥到長安城中販馬,不想折光了本錢,一念之差上山做了草寇,如今被人擒住難逃一死,實在是追悔莫及。
李隱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覺得這漢子雖然是山賊,卻是被逼無奈,也沒做過殺人害命的勾當,這般被送到城中梟首示眾,未免死得太屈,於是取出一筆錢財送給那些村民,請他們放過此人,那些村民憑空得了一大筆錢,超出官府賞錢幾倍,更願意同李隱做個人情,當即將那漢子放了,自行回村去了。
聶正納頭拜倒,對李隱口稱恩公,說是救命之恩,恩同再造,雖是結草啣環,也難報此大恩於萬一。
此事對李隱而言無非舉手之勞,並不放在意下,只勸告聶正,男子漢大丈夫為人,當直道而行,一邪不染,不能因為一時貧困,便自墜其志,埋沒到草莽之中。
聶正深服其言,此後就當了李隱的一個家奴,鞍前馬後地追隨左右。+文+^心++閣^^
李隱卻不把聶正當奴僕看待,見此人精通騎射,有為將之才,就請來高手指點武藝兵法。
如此過了幾年,李隱舉薦聶正到邊疆做了一個軍官,臨別之時又送了馬匹盤纏,囑咐聶正好自為之,這軍中職位雖然低微,但憑你一身本事,到邊疆上必能一刀一槍積累戰功,久後圖個封妻蔭子,才不枉一世為人。
聶正心中感激無比,再次拜倒在地,給恩公磕了三個響頭,二人就此灑淚而別。
李隱胸中韜略和騎射之術,遠遠勝於聶正,但他對封王拜相之事不感興趣,依舊閒散在家。轉眼冬去春來,過了十載寒暑,李隱雖是家大業大,架不住他不做營生,結交朋友花起錢來真如流水一般,所謂坐吃山空,錢財再多也有見底的時候,後來終於過不下去了,全靠那些朋友幫襯著勉強度日,但朋友多也有朋友多的好處,何況其中不乏在朝中為官的,有人就給他謀了個官職。
李隱也不好意思依靠親朋好友過日子,只得帶了老僕李忠,主僕二人輕裝簡行,離開長安城走馬上任。
半路遇上一支征戰歸來的大軍,李隱和老僕不敢衝撞,站在道旁觀看,只見旌旗招展,刀槍如林,一位將軍騎在高頭駿馬上,在衛隊前呼後擁下走了過來,真個威風八面,那將軍見了李隱,不禁「咦」了一聲,翻身下馬,快步走到近前,納頭拜倒:「恩公,想煞小人也!」
李隱心想自己可不認識帶這麼多軍隊的武將,仔細一看才瞧出是當年所救的聶正,也不禁又驚又喜。
聶正說此處不是講話之所,請恩公到城中敘談,隨即命人牽來馬匹,給李隱主僕騎乘,恭恭敬敬地迎到城中將軍府。
聶正當晚在府中大排宴席,款待李隱,賓主說起別來情由,俱是唏噓感慨,原來聶正自從到了軍中,便隨大軍征戰殺伐,這些年來出生入死,因戰功逐漸做了將軍,帶領麾下甲兵十萬,剛剛平定叛亂回來,因為一直忙於征戰,始終沒顧得上去探望李隱。
聶正說到這裡又下跪給李隱敬酒:「當年若非恩公搭救,聶正早已做了刀下之鬼,到死不過是一個山賊,哪裡還有今時今日。」
李隱忙把聶正扶起:「你如今已是帶甲十萬的將軍,我一介布衣怎敢受你跪拜,我親眼見到你揚威於萬軍之中,可真替你高興。」
聶正得知李隱也做了軍官,如今是要去走馬上任,心中更是歡喜,他說:「憑恩公之能,封王拜相也不為過,今後咱們同朝為官一殿稱臣,彼此有個照應。」
李隱急著要去赴任,聶正苦留不放,一連住了十幾天,一看實在留不住了,才裝了整整一大車金銀,帶人親自護送李隱出城,送出三十里方回。
聶正回到府中,逕直走進後堂,把夫人竇氏喚來,說我前兩年射死過一隻斑斕猛虎,剝下了一張上好的虎皮,還有一匹西域番國的照夜獅子馬,這幾日太忙,竟忘了送給恩公,你趕緊準備好了,過兩天我命人給恩公送去。
聶正的妻子竇氏,是朝中巨卿之女,聶正平步青雲當了將軍,除了自身戰功之外,至少還有一半得益於娶了竇氏為妻。
竇氏聽聶正說完,不動聲色地說道:「夫君張口恩公閉口恩公,這些天金銀珠玉送了無數,如今又要送虎皮和寶馬,不知要送到幾時方休?」
聶正說:「夫人有所不知,我那恩公非同一般,當年我落草為寇,馬失前蹄掉進陷坑被擒,眼看要被人抓到長安城中斬首示眾,多虧恩公李隱仗義相救,不僅救了我這條命,還教我兵法韜略弓馬戰術,又舉薦我到邊疆為軍,要沒有這位恩公,哪有我聶正今天?古人言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這大恩大德,咱們傾家蕩產肝腦塗地也不足為報,送給恩公一些金銀馬匹,又算得了什麼?」
竇氏說夫君只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為報,卻不聞大恩不報之理?
聶正聞言一愣:「大恩不報?這是哪般道理?」
竇氏說正因為李隱對你的恩太大了,你送出金山銀山也償還不了,況且今後你和李隱同朝為官,他知道你早年做過山賊,萬一聲張出去,被外人知道了,你這輩子前程盡毀,再也別想有翻身的時日。
聶正聽到這驚出一身冷汗,覺得竇氏所言雖然不近人情,卻不是沒有道理,自己做過山賊的事一直深以為恥,如果讓外人知道了,這將軍之位必然不保。
竇氏沉下臉來低聲說:「無毒不丈夫,既然報答不了這場大恩,不如除之而後快,免得留下勾心債。」
聶正當時沒有說話,獨自想了整整一晚,早上兩眼血紅,終於狠下心腸,決定除掉李隱,跟夫人竇氏一商量,覺得這事不能明著做,而且李隱身手不俗,於是精挑細選,派遣了一夥武藝高強的心腹刺客,騎上快馬連夜追趕李隱。
李隱主僕帶著許多金銀,走到天色將晚,沒見到客棧,只好在山野中的一處破廟棲身。
天剛黑下來,有個騎著一匹青驢的虯髯大漢,也來到這破廟中投宿。
李隱見對方氣宇非凡,知道不是等閒之輩,執禮甚恭,又請那大漢一同喝酒。
那大漢也不客氣,坐下來喝過酒,聲稱自己缺錢使用,問李隱那車上的金銀能不能分給他一部分。
李隱向來不把錢物放在心上,想都沒想就說:「區區身外之物,何足掛齒,說壯士如有所需,儘管自行取走。」
那大漢哈哈一笑說道:「閣下真乃慷慨君子,可某家要你這些黃白之物又有何用?」說完不再交談,倒頭就睡。
深夜時分,忽聞破廟外的古樹中宿鳥驚飛,一群黑衣人手執利刃,從四面八方擁上來圍住了破廟。
李隱大驚失色,他雖然會些劍術,畢竟寡不敵眾,也沒想到荒山野嶺間有這麼多強敵襲來,以為此番必死了。
誰知這時那虯髯大漢突然翻身起來,口中吐出一道劍氣,李隱只見眼前長蛇似的白光掠過,旋即飛回那大漢口中,而周圍那些強人的腦袋就全都不見了,只剩下幾十具無頭的屍體,連鮮血都沒流下一滴。
中換形
李隱知道遇上了身懷異術的劍客,急忙同李忠在破廟中下拜行禮,感謝那虯髯大漢出手相救。
虯髯大漢對李隱說:「閣下可知這些強人為何而來?」
李隱心想我與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這伙強人多半是窺覷我的錢財,也有可能跟我無關,是找這虯髯劍客尋仇的,當即把這念頭說了。
虯髯大漢說並非如此,閣下當年所救的聶正,已是帶甲十萬的將軍,他在府中與其妻竇氏,安排心腹之人前來行刺,多虧某夜晚經過將軍府,聽到了這兩口子商議毒計,要壞掉你的性命,某平生最恨忘恩負義的小人,故此趕來相救。
李隱不敢輕信:「畢竟我同聶正的交情很深,他怎麼會因為婦人一言,就起心謀害我的性命?」
虯髯大漢說閣下不必疑慮,不如跟我同去當面問個清楚,當下不容分說,攜了李隱的手,跨上青驢,向來路疾馳而去。
李隱暗覺心慌:「倘若聶正真有心殺我,這一去豈不是自己送死?」他心中七上八下,但聽耳畔呼呼生風,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將軍府。
那虯髯大漢拽住李隱,縱身越過高牆,疾如飛鳥,倏忽到了門外,就見後堂中燈燭通明,聶正和妻子兩人還沒安歇,仍在燈下合計著如何除掉李隱以絕後患之事。
李隱在堂外聽得真切,不禁咬牙切齒,一腳踢開房門,喝道:「好個聶正,還有何面目見我!」
聶正和竇氏本就做賊心虛,突然見到李隱闖進來,還以為是厲鬼報怨,驚得抖作一團,跪在地上只顧求饒。
那虯髯大漢隨即進到屋內,說道:「這等恩將仇報的奸佞小人,某卻容你不得!」話聲未畢,一道劍光閃過,聶正早成了無頭屍體,「咕咚」一聲栽倒於地。
竇氏見聶正死於非命,嚇得體如篩糠,推說謀害李隱性命的事,皆是聶正一人所為,與她毫無關係,萬望劍客留她一條活路。
虯髯大漢哪容竇氏分說,一腳踏在地上,當場割了人頭,恨恨地說道:「這婦人心腸之毒舉世少見,某倒要瞧瞧你的心肝到底長成什麼模樣!」隨即扯掉衣襟,揮刃剖開胸膛,揪出血淋淋熱騰騰一串肝肺肚腸,於燈下用匕首割下一片,放進嘴中大嚼,他隨割隨吃,嘖嘖有聲,須臾吃盡了竇氏心肝,冷哼一聲說:「某道有何不同,也不過如此罷了。」
李隱在旁看劍客神威凜凜,誅殺奸人如蹍蟲蟻,真是痛快淋漓,心中好生敬佩,又見世情冷暖,更是無心為官,遂拜虯髯大漢為師,肯求對方傳授飛劍之術。
那虯髯劍客也覺李隱身具仙骨,言談灑落,氣度不俗,帶他離開將軍府之後,傳授了飛劍異術,此術能夠白晝殺人,誅妖滅怪,往來絕無蹤跡,隨即留下一言,說是等李隱大限之日,再來相度,隨即辭別離去,又跨上青驢周遊天下去了。
李隱從此癡心丹劍道術,散盡家財,在深山老林人跡難至之處燒丹練劍,劍術大成之後,那道劍氣就藏在腹中,若要取何人性命,只須報上姓名及生辰八字,劍氣就會化成飛蛇而出,眨眼能到千里之外,銜著那人的首級飛回來。
李隱仰仙慕道,欲求不老不死之術,常在山中避世而居,有一次找到一處荒園,周圍並無人煙,就收拾了一間房屋在後園住下,是夜月明如水,銀光瀉地,他在月下讀經,不覺入神,隨後感歎:「我如此潔身自好,怎麼就沒有異士來拜訪我呢?」
這時忽然有個身高不過寸許的小人兒,身著古衣古冠,從地下爬上了書桌,對著李隱擠眉弄眼,作揖下拜。
李隱心中好笑,不知這是什麼草木之怪,也不理會那個小人兒,捧起道藏繼續誦讀。
那小人兒見李隱不理會他,不免有些惱怒,就在桌子上到處亂走,他走過硯台,兩腳沾滿了墨汁,踩到經捲上留下一串串漆黑的足印。
李隱有些生氣,用毛筆將那小人兒撥在一旁,不讓他在桌上搗亂。
那小人兒被毛筆撥倒在地,跌得鼻青臉腫,一邊哭泣著一邊掩面跑向牆壁,到牆角處就不知去向了。
李隱正覺奇怪,就見牆下又走出幾十個小人兒,都是寸許來高,身上穿著官衣,來到李隱面前下拜行禮,聲稱我國王有事相求,故派太子來請閣下,太子年幼無知,如有冒犯之處,還望閣下海涵。
李隱也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冒失,不該把那小人兒撥到地上,站起身來深施一禮,可這荒園中哪有什麼國家?
那些身著官衣的小人兒說,請閣下跟我們到宮殿裡面見君王,自然會有分曉。
李隱好奇心起,跟著那些小人走向牆壁,不覺自身也變得寸許高矮,穿過牆角的洞穴,一路走到荒園地底,就看到一座大城,當中是巍峨壯麗的宮殿,城門內有無數披甲持戈之士,宮殿裡有一位蟒袍玉帶的王者,先前那個小人兒也在旁邊。
李隱沒想到荒園地底,還有這樣一個小人國,就按照禮法拜見了君王。
那國王也對李隱十分尊敬,告訴李隱敝國在此已經好幾百年了,從不與外界相通,如今有大敵來襲,恐有亡國滅族之禍,聽聞閣下是當世劍客,故此貿然相邀,懇請閣下援手,救我億萬子民。
李隱說:「大王且勿憂慮,在下自當竭盡所能……」
話剛說到一半,就聽宮殿外面亂成了一團,有甲士通報大敵已到城外,李隱讓太子帶自己前去觀看。
太子帶著李隱登上城頭,遙見荒園槐樹根下,蠕蠕然爬出幾十條碩大的壁虎,為首一隻通身雪白,背後生有一塊紅斑,張著血盆大口,長舌一捲,就將一群小人兒吞落腹中,城外數萬百姓爭相奔逃,景象慘不忍睹。
李隱不敢怠慢,急忙放出飛劍,只見白光閃處,那些壁虎已然身首異處,但為首那條遍體雪白的壁虎甚為狡猾,僅被飛劍斬去半截尾巴,掉轉怪軀飛也似的逃了。
李隱深知斬草除根之理,唯恐留下禍患,同太子兩人在後緊緊追趕,最後追到屋裡,終於用飛劍削掉了這只壁虎的腦袋。
這時李隱才發現自己是遊魂出殼竅,身軀還在屋裡坐著,而這壁虎似乎知道逃不過飛劍追逐,躥到屋裡在李隱的身軀上咬了一口,軀殼中了劇毒,全身皮肉烏青,竟已氣絕,他這一縷無主之魂再也回不去了。
地底下的小人兒們舉國相慶,深感李隱大恩大德,唯獨李隱神色黯然,想不到自己練成劍術,四處斬妖除魔,求道未成,卻先變作了荒園孤魂,落得這麼一個下場,時也?命也?不過一想到救了這麼多人,心中倒也落得坦然。
國王召見李隱,他說這大恩大德,敝國本來就無以為報,又連累李隱變成了無主遊魂,更是萬分的過意不去,當讓王兒帶閣下去取一件東西,以報大恩於萬一。
李隱不知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當晚被太子帶到荒園之外,這時他已恢復了本身大小,太子就躲在他的耳朵裡,指點他藏到一株大樹上,一輪明月緩緩升上半空,月到中天之際,山野間萬籟俱寂,只見荒園外的墳窟窿裡,鑽出一隻體形巨大的黑狐,對著明月從口中吐出一枚白丹,一會兒吐出來,一會兒吸回去。
李隱見狀暗自駭異,知道黑狐煉出了仙丹,他依那小人兒指點,趁著黑狐不備,從樹上飛身縱下,抓住那仙丹吞在腹中。
那黑狐被李隱的生魂奪了仙丹,不由得勃然大怒,二目瞪視如電,正欲露出凶相,卻早已讓飛劍斬成兩截,當場一命嗚呼,魂歸那世去了。
卻說李隱吞下狐丹,生魂得了純陽之氣,但覺身似飄葉,恍恍惚惚撞進一個軀殼,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未投人身,生魂竟落在了虯髯大漢身邊那頭青驢上,也正應了昔日之約。
虯髯大漢告知李隱,你一時貪生,奪了那黑狐苦煉多年的仙丹,今後須捨身入世,替萬民度劫,功德澤被八荒,榮名留於萬世,才不負今日之事,說罷逕自去了。
李隱此時驢首人身,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慚愧,他俯首領命,將此事牢記於心,然後埋葬了黑狐,覓路返回荒園,在園中地下挖出一個大螞蟻窩,想必那地底下的小人國就是這窩螞蟻了,隨即將泥土重新推上,又把自己的屍身埋到園中。
此後李隱自號驢頭山人,又得無字天書三卷,脫形換跡,四處修道除妖,天下皆聞其名,也收了很多弟子,門人數以萬計,隋末唐初以來,開始在門嶺青石洞居住,直到大唐衛國公李靖登門求見。
我們聽籐明月說了這段經過,終於知道了驢頭山人的來歷,門嶺中那幾個與世隔絕的村子,都是驢頭山人弟子門徒居住的地方,驢頭山人和那個能吃時間的怪蟲,都埋在門嶺的老墳裡,那個被驢頭山人飛劍所斬的黑狐,豈不正是黑胡同的前世?想不到其中還有這麼一段因果,可這些事跡籐明月又是聽何人講述?她先前曾說過在漫長雨夜中,最後的一個怪談只有她聽到了,能說出這些事情的人,除了驢頭山人還有誰?莫非籐明月遇到了驢頭山人?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這五個人,真的早就死了嗎?
下輪迴
大唐衛國公李靖,年輕時與紅拂出行,途中遇到一位虯髯劍客,結為至交,據說李衛公資助唐王李世民開基立業,用的錢財便是其所贈,他本人兵機韜略當世無雙,也得益於虯髯劍客傳授,當初分別之時,虯髯劍客留下一言,倘若李靖遇上兜天的難事,可以去尋訪驢頭山人,必能得其所助。
李衛公深通韜略,最善於相形度勢,自李唐起兵以來,率軍南定荊揚,北清沙塞,屢戰屢勝攻無不克,再大的危難也能化解,直到征討吐谷渾之際,在深山窮谷中發現了一隻怪蟲,這是天地開闢前留下的一枚蟲卵中生出。
朝代更替曰世,東南西北曰界,此謂之世界,如若置之不理,這只怪蟲能把整個世界都吃下去,李衛公對它束手無策,無奈只好去找驢頭山人求助。
驢頭山人識出此蟲是古籍中以梵文記載的「波比琉阪」,也即是「門」的意思,他決意捨身誅滅此蟲,讓弟子族人在山中造起古墳一座,墳下通往一個大洞穴,將昏昏睡去的「門」放在其中,自己則坐在墓床上,一縷元神離開軀殼,直入「門」中,此後那怪蟲一直在墳中沉睡,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可過了二十幾年,「門」突然死了,只是它的陰魂仍在古墳下蠢蠢欲動,使門嶺周圍產生了一個時間的漩渦,這漩渦隨時有可能因「門」的震動而擴大,驢頭山人的弟子族人,為了讓這怪蟲的陰魂平息,在洞中砌成了屍牆,又以活人殉祭,有些奇謀巧智之士為了除掉這個怪物,甚至想出了一些旁門左道的邪術,到頭來反害自身。
這些人始終在村子裡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當我們五個人因暴雨迷路,來到村子邊緣的藥鋪之時,整個門嶺深山中就只剩陳老頭一個活人了,最後一個可以作為祭品的女子亡魂,雖然自願回到「門」中,但已於事無補,「門」的震動,已經讓村子周圍的時間扭曲了,我們五個人在這死亡的漩渦裡轉了幾圈,最後都被「門」形成的黑洞吞下,那一瞬間,門嶺這片大山以及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
當時我和臭魚、阿豪處於昏死狀態,只有籐明月恢復了意識,她看四壁佈滿了木紋,眾人好像都被捲進了一個樹窟裡,不知為什麼連陸雅楠也在其中,樹窟裡還有一位驢頭奇人,也就是驢頭山人,他對籐明月說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驢頭山人為了阻止無限生靈受「門」塗炭,一縷真魂出竅,直入「門」中,他看到怪蟲腹中是一個無始無終的黑洞,有一個長於天地未開虛空未分之際的葫蘆,也落在了黑洞裡,不知哪年被「門」吞到了腹中,這葫蘆能容生魂,驢頭山人就在其中放出飛劍,誅滅了「門」的肉身,然而「門」死後的亡魂,卻已不是他的本事所能對付,而且陷在這冥冥茫茫的無窮虛空裡,再也無法離開。
驢頭山人在葫蘆中昏睡了不知多少年月,忽然感到「門」的震動異乎尋常,使他驚醒過來,將我們這幾個人的生魂及陸雅楠的亡魂招進葫蘆,至於肉身已都在黑洞裡消失了,因此我們從那一刻開始就等於真正地死亡了,只是冥冥中一點元靈尚存。
驢頭山人已得大道,洞悉造化始末,他告訴籐明月,現在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因為我們所知道的一切,什麼古往今來,什麼天圓地方,這些都已經讓「門」吃掉了,此時此刻就是輪迴的盡頭。
生死相續,謂之輪迴,按佛教中較為直觀的描述,生靈永遠處於生死循環當中,循環的線路有六條,這就是六道輪迴。
比如一個人從生到死,死後為鬼,再投胎轉世,這算是一個輪迴,也不單是人,萬事萬物都處在生死輪迴的循環當中,這個循環有大有小,不過循環再大,也有到頭的時候,所以閻浮世上,不論高低闊遠,南北東西,俱有窮盡之處。
在上古傳說中,天地之外是一片混沌,那混沌中有一株大樹,宇宙則是這樹上的一顆果實,那只被稱為「門」的怪蟲,最初生於那株大樹之上,它能在混沌中爬行,啃吃混沌裡出現的時間和空間,驢頭山人誅滅的「門」,其蟲卵早就存在於混沌之中,直到天地開闢,經過了億萬年,這蟲卵才孵化出「門」,當它把宇宙完全吃掉的時候,便是一切輪迴的窮盡之處。
但在這輪迴盡頭,則又會有新的輪迴出現,即是「宇宙大輪迴」,天地還會再次由盤古開闢,有許多人認為佛祖是經歷了幾萬劫的修行,才得以成佛,可有史以來從古到今總共才有多少年?因此覺得那是虛妄之言,其實佛祖說的幾千幾萬劫,是指宇宙大輪迴,可普通生靈雖在輪迴之中,卻看不到這層大輪迴。
驢頭山人告訴籐明月,「門」會在混沌中爬向下一個大輪迴,那又將是一場浩劫,到時我要把「門」引向混沌深處,之前若有一線之機,就把這葫蘆推向洞口,你們這幾個元靈會重入輪迴,找到自己的歸宿。
我聽籐明月說到這裡,心驚肉跳之餘,也猜出後來發生的事了,所謂宇宙大輪迴,無非是一個更大的循環,其中可能會有一些變化,但大體上仍然一致,我們這幾個人的元靈被驢頭山人從「門」中推了出來,通過日食那天出現的黑洞,回到了肉身上,等於在這個世界中的我們,憑空多了一段模糊不清的恐怖記憶,而驢頭山人的真魂,則把「門」引入了混沌深處,從此一去不返了。
直至今天在山中小屋相遇,眾人那段失落的記憶才被重新拾起,可那就像過去的噩夢一樣,現在沒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一時間百感交集,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這時阿豪提出一個問題:「那只能夠吞吃時間的蟲子,真的已經不存在了嗎?輪迴的意義應該是一切都會重複啊,否則就不算是循環了……」
此言一出,小木屋裡的氣氛立刻變得緊張起來,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這場暴雨不期而至,來得好不突然,難道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還會再次出現?
我想到「門」出現的徵兆,首先是周圍的時間不再流逝,急忙看了看手錶,此刻的時間剛好是深夜兩點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