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外野人家,
不種桑榆不種麻;
百里並無梨棗樹,
三春哪得杏桃花;
六月雨遇山頭雪,
狂風遍地起黃沙;
說於江南人不信,
早穿皮襖午穿紗。
這首詩,道的是塞外風物,本段說話裡提到的山陰縣,也處在雁門關外,且說清朝末年,天下大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捻軍、洋鬼子、義和團,一撥接著一撥,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戰亂遍及全國,無數百姓為了躲避天災人禍,被迫拖家帶口,往那人煙稀少之處逃難。
那時由捻軍發動的農民起義戰爭,先後轉戰多省,持續數年之久,雖然最終以失敗告終,但也帶給了腐朽沒落的滿清王朝沉重打擊,加快了大清帝國走向末日的步伐,捻軍在民間俗稱捻子,鬧捻子鬧得最凶的時候,有大批難民湧入山陰縣避難。
難民們全是為了躲避官軍跟捻軍激戰,被逼無奈離開故土,這其中並不都是要飯的窮人,也有不少富戶,因為一旦被亂兵裹住,哪管你是什麼貧富愚閒,所以沒錢的要逃命,那些有錢人更不願意留下等死。
由於逃進山陰縣城的難民太多,周圍的村子也都住滿了人,平時這地方荒涼不毛,十天半月來不了半個外人,客棧飯館之類的生意很難做,如今卻連鄉下村舍也租賃給了外來戶。
當地村子裡有戶土地主,祖輩從外省移居至此,攢下些微薄的家產,老地主底下有三個兒子,老大三十出頭,已經有了老婆;老二生得蠻牛般憨胖,被村裡人呼做「包子」,二十來歲,慣會操刀,殺豬宰羊是把好手,他這歲數在鄉下也該娶媳婦了,只因鬧捻匪,沒顧得上成家,一直耽擱至今;老三剛剛十歲,還是個不太懂事的頑童。
老地主平時省吃儉用,算盤打得精明,整個村子裡數他第一摳門兒,一瞧家裡的空房子都賃給了外來戶,尋思多租出去一間便能多收一份錢,又聽聞官府起了數省大兵剿捻,那捻子雖凶,恐怕也擋不住幾十萬官軍,等戰亂一過,哪還有這麼多人到鄉下租房子住?於是就吩咐三個兒子,把剩下的房子都騰出來,舉家搬到村外羊圈旁的土坯房裡居住。
說是土坯房,無非是幾間空出來的羊圈,上遮茅草下夯土坯,八下裡漏風,前邊住羊後邊住人,那味道膻穢之氣能把人熏個半死,可如今貪圖租賃房屋的那點錢,也沒那麼多講究了,心裡還覺得很得意。
一家幾口向來勤儉,白天老地主在家收租子算賬,老大和包子割草餵豬耕地,小三出去放羊,居住條件雖然簡陋,但也頗為自得,光陰迅速,轉眼間過了一年。
這天老地主正在土坯房裡盤腿坐著,跟倆兒子合計著要找借口漲二分租子,那一年下來,硬是能再添幾口豬了,忽然小三跑進來,慌裡慌張地說:「爹,可不好了,你看看咱家那羊出了大怪事了。」
老地主聞言感到很是詫異,那些羊好端端的,能出什麼大事?問了小三幾句,這傢伙支支吾吾也說不清楚,只得親自帶著三個兒子到羊圈裡去看個究竟。
這一看之下也自吃驚不小,原來羊圈裡有頭母羊,當天產下三個怪物,這仨東西,看身子四腿四蹄兒有尾巴也都是羊,可脖頸上的腦袋卻宛如人頭,雙目口鼻的位置皆與人臉無異,毛髮則是色呈灰白,同母羊的羊毛相似,腦袋上有角,嘴裡邊「哇啊哇啊」地慘叫,聽上去跟小兒啼哭的聲音絕無區別,這三個怪物臥在羊圈裡,睜開漆黑無光的瞳孔,直勾勾地瞪視來人。
老地主上了年紀,見此異狀嚇得險些背過氣去,活了這麼大歲數,也沒見過這等怪物,這三個到底是什麼東西?
大兒子見老地主受驚過度,忙把他扶到屋裡歇息,老地主緩過神來,忙囑咐大兒子說:「沒想到咱家竟出了這等怪物,你等可千萬不要聲張出去,如果讓村裡人知道了,那咱家……」話剛說了一半,但聽屋外羊圈附近人聲嘈雜,原來小三兒年少不懂事,逢人便說,鄉下地方,一旦有點稀罕事,頃刻間就能傳遍了,男女老少爭相來看熱鬧,再想保守秘密也為時已晚了。
鄉里風傳一起,轉天附近村莊的民眾也紛紛趕來圍觀,這等奇事,誰不想先睹為快?可見了羊圈裡的三個怪物,卻無不駭然失色,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迷信的人普遍認為:「此地有妖怪出現,乃天降禍胎,恐非吉兆,怕是要遭兵劫!」
一時間謠言四起,攪得地方上人心不安,雞飛狗跳,當地百姓和逃難至此的人們,開始大批遷走避禍。
自打羊圈裡出了怪事,老地主舉家上下,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只有包子呆若木雞,也不知什麼緣故,吃不下睡不著,整天坐土牆底下倆眼發直。
家中的大兒子勸老地主,趁早把羊圈裡那三個禍胎宰了,以免真招來天大的麻煩,老地主點頭同意,等到拿了尖刀動手的時候,家裡這幾個爺們兒卻互相推諉,誰也不想下手,畢竟羊圈裡那三個東西長得和人一樣,畢竟安分守己之家,從來沒有宰過活人?即便這是妖怪,宰了之後會不會遭報應?倘若留著不殺,這三個妖怪般的東西,樣子又實在嚇人,也不敢在家裡養著。
老地主父子商量來商量去,殺也不是留也不是,一連幾日躊躇不決,好在那三個東西臥在羊圈裡,由於沒吃沒喝,在幾天之內先後斃命。
老地主吩咐家裡人,把那三個半人半羊的怪物燒化,骨灰拋到邊遠僻靜的山坳裡,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這時賃房的人陸續都搬走了,老地主斷了房租的進項,只好望天嗟歎,又帶著家人搬回老屋居住,不在話下。
只說那老大已經娶了媳婦,那也是個好嚼舌頭的女子,有一天入夜,兩口子吹熄了燈,躺到床上說起家裡的事,大媳婦就同老大說:「你知不知道咱家羊圈裡的怪物是咋回事?」老大說:「聽村裡算命的講那是天降禍胎。」大媳婦偷笑道:「哎呀呆子,哪有天將禍胎這等事,還不是你家兄弟惹下的事。」老大怒道:「你也不照照鏡子,就你這般模樣,還拿自己當潘金蓮了,莫要在此搬弄是非,羊圈裡的怪物關我家兄弟甚事?」大媳婦說:「你哪只眼看見老娘搬弄是非了?若不是親眼所見,我又怎敢亂說?」老大奇道:「這其中到底有甚緣由,你且如實說來。」
大媳婦附在老大耳邊,低聲說了經過,當初老地主全家住在村外土坯房裡,那房屋多處開裂,大媳婦在某個月夜,聽到羊圈裡母羊的聲音有異,她睡眼矇矓,起身從牆壁裂縫中向外張望,發現原來是包子體壯多欲,到了歲數又沒娶上媳婦,竟趁著深夜,到那羊圈裡與母羊交媾,這才產下三個怪胎。
老大聞聽此事大為駭異,他躲在被窩裡琢磨了半天,覺得此事多半不假,立即逼著媳婦賭咒發誓,絕不往外聲張,包括老爺子在內,誰也不能告訴,最好永遠爛在肚子裡,萬一洩露出去,咱家今後還有何面目見人?
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媳婦雖然發了誓,但她在外東家長李家短地說慣了,如何管得住自己這張嘴,還是被外人無意中聽去了,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而且傳來傳去,事實往往被誇大加工,傳得越來越邪乎,惹得滿村風言風語,這話不免傳到老地主耳朵裡,把老地主氣了個半死,將包子吊起來狠狠揍了一頓,隨後趕出家門,只當自家從來沒養過這個畜生。
包子見醜事敗露,自知為人不齒,沒辦法留在老家了,無奈之下背井離鄉,他指望一路上給人家殺豬宰羊賺個溫飽,到處都在打仗,各個集市村莊多半是十室九空,只好有一頓沒一頓地沿街乞討,流落到關內的時候,已是飢寒交迫衣衫襤褸,行到一處荒廢的土地廟前,餓得再也走不動了,倚在山門旁歇息,卻見山門上用炭條畫著一隻無頭的鳥,包子這人心大,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竟還有閒心,看門上這鳥沒腦袋十分礙眼,便撿起炭枝給那鳥添上了頭。
這時附近突然躥出幾十條漢子,一看模樣就不是善類,好像全是山中殺人越貨的毛賊草寇,這些人圍上來對著包子便拜,聲稱自己這夥人本是良民,被官府逼得走投無路,只好上山落草,卻因無人服眾,一直沒有選出首領,接連搶了幾處大戶,都讓莊丁打了出來,眾人一合計,有道是「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沒有首領終究是一盤散沙難成大事,便學那古時綠林人所為,在破廟山門上畫了一個無頭之鳥,看過往的哪個好漢添上鳥頭,眾人就推舉他做首領,眼看包子體魄魁梧,好一身黑黢黢的五花肥肉,皆是讚歎不已,甘願尊包子為大王,今後分贓聚義,嘯聚山林,圖個半世快活。
包子心知答應這伙強人還則罷了,口蹦半個不字,定會慘遭分屍滅口,況且孑然一身無處投奔,當今天下正亂,安分守己如何度日?不如佔山為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論秤分金銀,哪怕最後被官軍抓去,也先落得受用幾時,他想到這裡,當即跟那些賊寇拜為兄弟,憑著心黑手狠,從此帶著一夥草寇佔據山頭,月黑殺人風高放火,漸漸為禍一方,得了個諢號「山陰包子」,聞其名,小兒不敢夜啼。
常言說「民貧則為盜,盜聚則生亂」,包子素有野心,聚了幾十號草寇,竟也起了圖王稱霸之念,於是帶著這股山賊投了捻軍,思量要做一番大事出來,但捻軍聲勢已大不如前,接連遭到朝廷大兵圍剿,迅速土崩瓦解,被官兵捉去的不是砍頭便是凌遲,包子的兄弟死的死逃的逃,僅剩他孤身一個,好似失林飛鳥,無一枝可棲,他知道自己是官府緝拿的叛逆,讓官軍拿住準沒好結果,便隱姓埋名,換了難民的衣服落荒而逃,逃回山陰附近,給一個村子裡的屠戶當了上門女婿。
當時戰亂不斷,赤地千里,老百姓糧食都不夠吃,哪裡有豬羊可宰?等那老屠戶一死,包子和渾家兩口子沒了營生,又不甘心坐著等死,思來想去也只有那一條活路可走了,夫妻兩個白天到處打聽,得知哪村死了人下地入土,便在白天飽睡一天,夜裡扛著鋤頭去刨墳。
為什麼專刨新墳?只因鄉間窮困,死人沒有什麼陪葬的金銀飾物,至多有身綢布衣服,而且棺木單薄,死屍腐壞得極快,若不盡快動手,那衣服都被腐屍浸臭了,怎麼洗也去不掉味兒,那顏色也變了,故此以速取為宜。
包子夫妻兩個,依靠刨墳撬棺扒取死人衣服,拿到城中換些小錢為生,偶爾走運,趕上死人身上有個戒指耳環,那就算得了意外之財,可以過幾天有酒有肉的日子了。
舊時官府刑律,對刨棺見屍的賊人治罪極重,何況下有王法上有神靈,一般人誰敢做這等遭雷劈的勾當?可包子本是殺人如麻的草寇,他那個媳婦也是屠戶出身,兩口子同樣膽大不信邪,把摳墳的活兒越做越順手,再也不想改行了。
不過包子和渾家也知道難發大財,真正有金玉寶物的古墓巨塚,皆是封土深厚,憑他們倆人根本別想挖開,只能找些好挖好刨的淺墳,但鄉下的迷信忌諱最多,土賊盜取陰間之物,必有一定之規,刨開墳土看見棺材,要先以香燭祭拜,然後才可以撬開棺蓋,如果棺材裡是女屍,那就由包子動手,如果是男屍,則由包子的媳婦動手,帶著挽好的繩套,進到棺內用繩子套住死人脖頸,繩子另一端拴在自己身上,將死屍拽起來與自己對坐,再斟上一杯燒化了辟邪符菉的渾酒,嘴裡念叨著:「死鬼莫怪,先讓你吃一杯酒。」隨即把硃砂酒灌進死人嘴中。
別看這麼簡單,其中的門道可也不少,鄉下俗傳人死之後,鬼魂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要過七七四十九天回煞,到家裡走上一遍,此後才會去往陰間,要是這一縷陰魂走不掉,棺材裡的身軀便有可能發生屍變,殭屍都是這麼來的,另外包子夫妻專刨新墳,墳裡的死屍剛剛下地不久,離回煞之期尚遠,所以他們認為那死人的鬼魂仍在,很容易詐屍,但那死鬼雖厲,喝了酒即無法變臉。
夫妻二人一個給死屍嘴裡灌酒,另一個則問:「死鬼沒錢,怎敢飲酒?」那灌酒的便說:「我看死鬼身上衣服也抵得過了,剝下來拿去換幾個錢,咱們兩不相欠,免得你來世要投胎還這勾心債。」說罷二人就動手扒掉死屍的衣服,若是女屍還要到頭髮裡去摸首飾,直剝得赤條條一絲不掛,才把墳土重新填上,捲了衣服連夜回家。
包子夫婦為了便於行事,離開村子住到荒無人煙的山裡,每天晝伏夜出,偷偷摸摸地摳墳,做了好幾年也無人知曉。
二人盜棺既久,也沒遇上過什麼怪事,膽子變得更加大了,這地方雖窮,卻也出人物,適逢有在外為官者客死他鄉,靈柩被官府送回老家入土,包子夫妻聽得消息在道旁窺覷,只見那口棺材,珵光瓦亮走了十八道朱紅大漆,鄉下那些窮人拿幾塊糟木板子打的棺材,跟人家這個一比,簡直是雲泥之別,估摸著其中肯定有陪葬的金玉之物,這是給爺送上門來的一樁大富貴,當取不取,過後莫悔。
包子夫妻偷偷尾隨送葬的隊伍,看準那棺材入土的墳頭,返回家來著手準備,轉天睡到下午,起來在灶下煮了熱乎乎一鍋肉湯,兩口子吃了個飽,眼瞅著天色已黑,月朗星稀,正是賊人出沒的好時機,便帶了全副利器,打了綁腿揣了繩索和麻袋,扛起鋤頭提上燈燭,捉著腳步悄然來至墳地,一直忙活到三更時分,總算挖開了墳土,棺材蓋子從土裡露了出來,月光下漆面泛著詭異的光芒。
兩口子貪心大起,取出器械,連鑿帶撬,想趕緊揭開棺蓋,看看裡面有何寶物,正忙得滿頭是汗,忽然聽那棺材裡似乎有什麼動靜,湊近了仔細去聽,卻又寂然無聲了,二人心裡發毛:「剛才莫不是棺材裡的死屍在動?」當下各自念了一遍金剛咒,據說無論殭屍如何厲害,聽到金剛咒也就不能動了,念完之後果然再無異狀。
包子夫妻念罷金剛咒,互相壯了壯膽,更加用力發掘,終於把棺材釘一根一根地撬了下來,棺材蓋子也鬆動了,可就在這時,忽聽棺蓋「砰」的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人從裡面用力向外推動,同時從縫隙裡冒出一蓬紅光,把包子和他媳婦都嚇得坐倒在地,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心驚肉跳,等到驚魂寧定,賊心兀自不死,見那口半沒在墳坑裡的大棺材沒了動靜,就自己找借口安慰自己,適才多半是做賊心虛看花眼了,也或許是那棺材裡有寶,所以放出異光。
夫妻兩個發財心切,硬著頭皮移開棺蓋,手舉燈燭向內照看,只見棺中屍體平躺,是個留著黑色短鬚的中年男子,閉著眼兩手垂在身邊,樣子十分安詳。
既是男屍,便由包子媳婦動手,她屏住呼吸下到棺內,拿繩子去套那死人的脖頸,由包子在後面推著,緩緩將屍體抱起。
等到都安排定了,包子媳婦正要動手斟酒,此時月光如水,灑遍了荒山,她就看跟自己面對面坐著的死人,驟然睜開雙眼,目光如炬,旋即閉眼恢復了原樣,包子媳婦看得清清楚楚,頓時嚇得魂魄飛蕩,強行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才沒叫出聲來,包子在一旁也看得真切,連忙揮手示意媳婦定下神來不要慌張。
原來民間盜棺刨墳的土賊,也有心訣相傳,凡是在開棺的時候遇見怪異,絕不能因為害怕而叫喊逃跑,因為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活人身上都有三昧真火,一旦被嚇破了膽叫喊奔逃,陽氣就會立即減弱,再也壓不住鬼氣了,所以夫妻二人強行忍住心中驚駭之意,急忙念誦了幾遍金剛咒,只盼趕緊把酒給這死人灌下去,於是端起酒杯,戰戰兢兢地對死人說道:「死鬼,請飲下此杯薄酒。」
誰知這話剛剛說完,棺材裡那個死人突然再次睜開眼,直直瞪著包子媳婦,僵硬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獰笑,說道:「好極了!」隨即伸出手揪住了包子媳婦的頭髮,墳地間陰風頓起,黑雲遮天,包子媳婦賊膽再大也嚇破了,只剩下慘聲驚呼。
包子見狀同樣魂不附體,他也顧不得媳婦了,扔下燈燭轉身就跑,黑暗中不知遠近,掉到一條溝裡摔斷了腿,就此昏迷不醒,白天有鄉民從附近路過,見包子滿身是血躺在地上,看那土賊的裝束和一身黑肉,也不像安分守己的良民,便繩捆索綁抬到官府請賞。
包子醒來,發現自己身在公堂,還想混辯躲罪,可官府那些公人也不是吃素的,見這大漢異於常人,賊頭賊腦,卻似要犯山陰包子,那個亡命徒乃是地方上的巨賊,入過捻子做過流寇,官府緝拿多年始終未果,於是當堂取來畫影圖形對照,又以大刑逼供,包子見遮掩不住,只得認下所作所為,打在死囚牢裡押了三天,原來國家處決反叛,向來是決不待時,不必像別的死囚一樣,會集中等到秋後開刀問斬,所以很快便押赴市曹,可歎山陰包子,橫行一世,到頭來吃了一剮。
官府也根據包子所招口供,到他夫妻刨墳盜棺的現場勘驗,但那地方確有一個被挖開的墳坑,當中一口揭開蓋子的空棺,鋤頭燈燭斧頭鑿子等物丟了一地,唯獨不見了棺中屍體和包子媳婦,搜遍了十里八鄉一無所獲,終究不了了之,成為了清末的一樁懸案,稗官野史中有很多關於此案的記載,只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臭魚每講到驚心動魄之處,便會虛張聲勢,通過擬聲和動作來嚇唬人,加上這古屋裡本就陰暗,他說到包子夫妻開棺遇到厲鬼的部分,正趕上水燒開了,阿豪揭開罐子掏茶葉,屋內忽然捲起一陣打著旋的陰風,吹得油燈忽明忽暗。
我們幾個人見此情形,都感到心頭「怦怦」直跳,同時起身察看,但是沒發現古屋中有漏雨透風的地方,那陣陰風也不知去向了,便重新坐下喝茶,接著聽臭魚講的這段「山陰包子」。
說到最後,陸雅楠對故事的結果頗為揪心,她問臭魚那女子和棺材裡的死人,究竟到哪去了?
臭魚道:「那就不好說了,估計是棺中厲鬼附屍,把那土賊揪進去吃了,難說後來這屍怪躲哪去了。」
我說:「臭魚你是專門喜歡這種又黃又暴力的段子,還反覆強調在歷史上確有其事,誰會相信?」
臭魚道:「好歹是咱從書上看來的,怎麼也比剛才阿豪道聽途說來的事可信!」
阿豪對臭魚說:「舊時這種稀奇古怪的事很多,古代稱這種死後能從棺材裡活過來的屍體為走影,即走屍,是能行動的殭屍之意,不過都是稗官野史裡記載的東西,完全不能當真。」
臭魚抱怨道:「你們太不仗義了,聽完段子過足了癮,非但不誇幾句,還淨挑毛病,那山陰包子為禍一方的時候還沒我呢,我上哪去知道它是真是假?」
籐明月道:「我想既然是聽故事,就沒必要考證真偽,如果都是真事,那還能算故事嗎?總之這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我們都被吸引了,這是值得肯定的。」
臭魚見籐明月替他說話,大為感激,又指責我跟阿豪兩人素質太低,該請籐老師給我們倆補補課,提高一下素質。
而陸雅楠聽完山陰包子的故事,還覺得意猶未盡,希望臭魚再講一個。
臭魚想不出什麼新詞兒,推說由於剛才講得太投入,用力過猛,情緒一時半會兒調動不上來了,他瞧外邊這場雨越下越大,還不知要在這屋裡呆多久,就提議不如每個人輪著講,然後對我說:「該你頂上了,給大伙講一段吧,關鍵時刻可別掉鏈子……」說完給我倒了杯熱茶。
我總覺得這屋子裡氣氛詭異,沒心思去講那些胡編亂造來嚇唬人的段子,見臭魚倒了茶,便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感覺又苦又澀,這輩子沒喝過比這更難喝的茶了,還不如喝白開水,只好又摸出香煙點上一支,一看籐明月和陸雅楠都等著我講故事,心想也別脫離群眾了,既然大伙想聽,不妨隨便講點什麼,可講什麼好呢?忽然記起幾年前的一段遭遇,那年夏天我開出租車的時候,曾在途中遇到過非常詭異的事情。
籐明月奇道:「我剛聽阿豪說你們是做藥材生意的,怎麼以前你還開過出租車?」
臭魚說:「別看我們張總年紀輕輕,風風雨雨經歷的事可不少,天底下都快裝不下他了,開出租車算什麼?他還寫過詩呢,詩是一般人寫得了的嗎?沒多少年的人生沉澱和感悟,安敢滋出那丈二的尿去?」
籐明月和陸雅楠不知這話是否屬實,但也不免對我另眼相看,對我說道:「真沒看出來你還是位詩人,都寫過什麼詩?」
阿豪說道:「別提作品了,你們知道不知道有個詩人叫北島,在座的這位正是他師弟——南島。」
我說:「什麼這個島那個島,還他媽鳥島呢,我只不過是無名大眾中的一個無名青年,你們倆別再給打岔了行不行?咱還是言歸正傳,給各位說說我當出租車司機時的一段經歷,其實我只開過兩個多月的出租車,還是沒有運營許可證的黑車,其間卻有一次無比離奇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