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在看電影。」宮澤嘖嘖稱奇。
宮澤已經在小小的昏黃房間裡,研究醫院打鬥的畫面兩個小時了。
這錄像帶裡的黑影,鬼魅般的人物,雖然臉孔模糊無法辨識,但他認定那黑影就是在停車場獵殺畸形兒的殺胎人。
他去醫院做什麼?
他進入加護病房後不到一分鐘,兩個怪人也跟著衝進去。然後遭到雷擊的澤村就死了。
死得非常淒慘。
宮澤翻著桌上的法醫報告跟第一現場的照片。
澤村的胸口被莫可名狀的怪力砸開,肋骨急速斷折後射向四面八方,但屍體堪稱完整,兇嫌並未取走任何器官或物件。
動手的兇嫌是誰?
宮澤大膽假設,動手殺害澤村的正是殺胎人,因為那舉止怪異的兩男一女在走廊等候許久,卻沒有針對澤村下手。他們的目標是當紅的殺胎人。
但殺胎人沒有取走澤村身上的任何東西,就跟他沒有從畸形兒或孕婦身上取走任何東西一樣;這與以往連續殺人兇手的「犯罪紀念搜集癖」的習慣顯然不同,再度得到印證。
那他幹嘛殺澤村?他殺澤村的目的跟那三個怪人為何找他麻煩的原因一定有關聯,不然,那三個人不會知曉「守著澤村,就會碰著殺胎人」的「邏輯」。
也因為這個邏輯「並不難被理解」,所以一個臨時插隊的介入者也趕到。
那這個不難理解的「邏輯」究竟是什麼?
宮澤吸吮著手指上殘留的茶水,瞇起眼睛。
五個主要線索。
畸形兒(肚腹中)、寧靜王(前牙丸禁衛軍守城人)、澤村(不斷遭雷擊的倒霉鬼)、三個尋仇的傢伙(身手不凡)、一個介入者(與眾人認識,但主要目標也是殺胎人)。
四個情境線索。
三隻在走廊溜躂,疑似被豢養的貓、眾人以意義不明的華語溝通、殺胎人對尋仇者手下留情、介入者並非尋仇者的一方。
宮澤用手指攪動放在資料卷宗上的馬克杯,指甲輕輕在茶水中刺著鼓起的茶包,嘗試理出一點頭緒。
門打開,宮澤將手指放回自己的嘴裡吸吮,回頭。
「有朋友找你。」
奈奈從門縫中看著宮澤,眼珠子滴溜溜轉著,擺明了故意偷看宮澤黏得到處都是的便條紙與照片。
宮澤聳聳肩,問:「朋友?電話嗎?」
「剛剛門鈴聲你沒聽見啊?是個美女。」奈奈假裝生氣,將門關上。
宮澤站了起來,想走出房門時,卻見一個美艷的女子早來到門邊,微笑。
是阿不思。
「你……」宮澤本想發脾氣、質問阿不思為何到他家裡,但他居然感到耳根子有些發熱,自己似乎不若表面那麼討厭她。
阿不思晃著奈奈遞給她的茶水杯,笑嘻嘻地說:「上司來突擊檢查下屬的工作進度,不介意吧?」手裡還拎著一個小皮箱。
宮澤皺著眉頭,看看小房間。
「沒有多的椅子,我用站的就可以了。」阿不思踏進房間,將門帶上。
「嚴厲的上司不會受歡迎。」宮澤坐回自己的椅子。
宮澤指著滿桌子的照片跟屏幕上反覆播放的打鬥鏡頭,聳聳肩,示意阿不思說點什麼。也示意自己其實不太高興。
「我調查過了,那些人不是獵人。所知道的就這麼多。」阿不思喝著茶水,沒盯著屏幕,卻看著宮澤。
宮澤不理會阿不思的眼神,說:「我猜想,那些在醫院大鬧的人不僅彼此認識,還屬於同一個秘密結社,不過我可不認為是愛貓俱樂部或是華語共修會,如果不是獵人,至少他們對你們吸血鬼是懷有惡意的,只是他們的態度比較高傲,或者,他們對你們的惡意好像欠缺直接動機,在這次的事件中,你們扮演的反而是干擾者的跑龍套角色。」
阿不思欣賞地說:「繼續。」
她很喜歡宮澤身上最特別的地方,他並非針對搜集到的證據做邏輯推論,而是近乎大放厥詞式的情境式聯想。
她喜歡這樣的男人,想像力、活潑、有理想,有理想到討厭他絕對惹不起的吸血鬼。
幾乎所有與吸血鬼上司交談的極機密案件小組成員,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卑微模樣,只有雄踞權力核心的政治人物才能裝出討價還價的嘴臉。
而宮澤,一個害怕被殺、卻又不肯全面服輸的男人,真是可愛透了。
「寧靜王與殺胎人作案動機的連結,要放在這個華人秘密結社的目的脈絡去解讀,如果我先前猜的不錯,也就是殺胎人的目的是進入地下皇城的話,這個華人組織的活動目的很可能也是相同的,至少在與你們敵對的大方向上是並行不悖。」宮澤忍不住將手指浸在馬克杯裡,看著手指不斷攪動引起的小漩渦繼續說道:「但對於寧靜王部分的解讀也就結束,沒了,再深想下去反而會使思考脈絡亂掉,因為干擾的不確定因素太多。」
「同意。」阿不思。
「進入下一個關聯繫統:畸形嬰與澤村,表面上兩者毫無關聯,但這就展現此關聯繫統的精密與複雜了。」宮澤。
宮澤清了清喉嚨,似乎正在整理思緒,也讓阿不思將腦袋清一清。
「首先是厄運,畸形兒可以說是最不幸的生命形態,一出生或甚至還沒出生,就注定了他們在人世間的苦難即將開始,而澤村,不斷遭受雷擊卻又在命運的玩笑下不斷重生的男子,他的生命沒有進展、彷彿是無限的受苦循環,所以『厄運』可以說是這兩者的共通點,也是殺胎人尋找受害者的關鍵指針。」宮澤說。
「有道理,多少解釋了兇手的犯案邏輯,或許我們下次可以比他先一步找出可能的受害者,守株待兔。」阿不思笑笑自嘲:「就跟上次一樣。」
「嗯,但要比他先一步行動,看來不是那麼簡單,因為這些厄運受害者都具有『不可尋找性』的特色。」宮澤解釋:「我查過,電視或廣播新聞裡並沒有提到有個人在哪裡遭到雷擊或送到哪家醫院;而畸形兒就更難尋找了,雖然有些孕婦曾經到醫院接受檢查,被告知懷了畸形兒,但也有三個懷了畸形兒的孕婦並沒有到醫院檢查,然而殺胎人卻有辦法知道。我想,殺胎人一定不僅具有某種能力……某種超感應能力判別孕婦肚中的嬰兒是否畸形,而且這能力的感應範圍還很廣,也因為很廣,殺胎人才能知曉遭逢厄運的澤村的存在。」
「喔喔,這就很麻煩了,天底下遭逢厄運的人這麼多,誰知道殺胎人下一次會選到誰?」阿不思吐吐舌頭。
「殺胎人具有這種能力,同樣找到澤村的那三個仇家跟介入者也一定具備相同的能力,這個能力就是他們那個愛貓協會的入會條件吧。」宮澤看著阿不思:「東京的所有團體都在你們吸血鬼的控制底下,你們確定不知道這些人在做什麼嗎?」
「幫助遭逢厄運的人早死早超生?」阿不思微笑。
「我不知道。」宮澤說:「或許只有那殺胎人正在做你說的那件事,其他人與他意見相左,所以想逮到他,跟你們一樣。」
「無論如何,這個結社,或者說那個殺胎人,已經嚴重影響東京都的治安,我雖然感到無趣,但還是非抓到他不可。」阿不思說,想起城市管理人不希望她將整個秘密結社拔除這件事。
阿不思將皮箱放在宮澤的桌上,打開。
裡面滿是一疊疊的黑白卷宗,還有剛剛影印不久的刺鼻油墨味。
「這是什麼?」宮澤翻了幾下,那些紙上的內容叫他大吃一驚。
「想要跟我約會,就不能不瞭解人家血族的一切。」阿不思輕笑。
卷宗上記載了一般吸血鬼的習性,活動方式,階層分佈,幾個有名吸血鬼的歷史資料,世界各地吸血鬼的政治力量。
不單如此,還有獵人組織,獵人修煉的方式與能力,出色獵人的最新排行榜,各國秘警制度與訓練機制等等。
這些資料不只是宮澤深切好奇的、另一個世界的「生活常識」,有些還涉及吸血鬼的高度機密與諱莫如深的禁忌。
「我想你用得到。」阿不思觀察宮澤吃驚又興奮的表情,忍不住莞爾:「就算用不到,多瞭解一下你那可憎的老闆是什麼樣的混蛋怪物,總是好事?」
宮澤點點頭,頭也不抬,也沒有出言反諷,竟開始認真地翻閱資料,深怕阿不思突然反悔似的。
「這些資料你看完了以後,記得牢牢鎖在你的腦袋,然後……」阿不思微笑。
「我知道,我會燒光它的。」宮澤繼續翻閱著資料,喃喃自語般:「謝謝。」
宮澤不必問就知道,血族不可能建立一個網站存放這些驚人的資料,畢竟再怎麼嚴密的密碼系統與防火牆,都可以找出勉可擊破的漏洞,所以還是回歸到最原始的管理方式——派吸血鬼重兵防守——最安全。
一想到這裡,不禁對阿不思也起了絲絲好感。畢竟她是冒著某種風險將資料影印給自己看,但看阿不思滿不在乎的神色,卻又不像是干犯奇險的模樣。
阿不思繼續站著,一邊喝茶,一邊隨意瀏覽宮澤窄小工作房的擺設。
櫃子上,一張宮澤穿著全套制服、戴著警帽,表情生澀地笑著的舊照片,鑲在仿石相框裡。
「剛剛從警校畢業?」阿不思問,拿著相框。
照片中的宮澤笨拙得很,但一雙眼睛卻透露出追尋夢想的喜悅,與按藏不住的精光。
「嗯。」宮澤隨口響應:「那時候很矬吧?」
「加入特別V組會不會後悔?」阿不思拿起相框端詳,那夢想其實還能隱約在現在的宮澤眼中看見。
「至少我不想活在謊言裡。」宮澤專注地翻看著資料,好像正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說起來,還得感謝你們讓我認識這個見鬼的世界真相,大老闆。我說,如果有一天你們想要殺了我湮滅證據或什麼的,麻煩讓我的家人以為我是在指揮交通時被車輾斃、因公殉職就行了,這樣就不算對不起我。」
阿不思將相框放回凌亂的櫃子,拿起宮澤小學時的畢業紀念冊,有些想笑。
那本年代久遠的畢業紀念冊竟沒有什麼灰塵,也沒有一絲霉味,但內頁全是折痕與略黃的指印。
一個常常翻閱小學畢業紀念冊的人,他的童年時光想必多彩多姿,或是眷戀著某個暗戀卻不敢表白的小女生?
念舊的人最可愛,不管舊的事物是好是壞。阿不思想。
「對了,那個介入者衝進加護病房前,在走廊上失魂落魄喊的那句華語在說些什麼?」宮澤突然抬頭問。
「哥哥。」阿不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