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畢生難忘、絕無僅有的經歷。
1、過河沒掛掉
離開六連不久,我們就來到了卡拉奇古河邊。河寬五六十米,河水從山上衝下來掀起白浪滔天,發出陣陣轟鳴,河水打著滾兒,翻著洶湧的波濤,一瀉千里,奔流而下。河上有一座橋,橋面離水面差不多有十多米,橋也就一米多寬。這所謂的橋,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學過的課文《飛奪瀘定橋》,只是這座橋上不是「碗口粗的鐵鏈」,而是幾根比鉛筆還細的鐵絲。鐵絲上鋪著手掌那麼寬的木板,木板和木板之間的寬度也是手掌那麼寬,木板也不知道是什麼年代的了。橋的兩側,有兩條平行於橋面的鐵絲,看起來是當扶手用的。一看這所謂的橋,所有人都傻了。我問小王:「去公主堡還有別的路嗎?」小王搖頭說:「沒有,必須從這裡過河。」他還說,河邊住著一戶人家,男主人已經五十多歲了,在他小的時候就有這座橋了。
過河之前小王提醒我們,橋兩邊的鐵絲千萬不能扶,鐵絲很細,也很軟,一扶就掉下去了。想想也對,五六十米長的一根細鐵絲,能指望嗎?我看著那用細細的鐵絲穿起來的橋面,在帕米爾高原的風中如同鞦韆一般搖晃。另一個戰士說:「過橋時感覺橋一晃,你就趕緊趴下。我們先過,你們照著做就行,但必須是一個人過去了,另一個人才能上橋。」戰士繼續解釋,「鐵絲是軟的,兩個人一起過橋的話,振動頻率不一樣,一顛一顛的人肯定會掉下去,必須一個一個地過。」
我們一行人過卡拉奇古河的時候,誰都幫不了誰,萬一有人掉下去,水流很急,屍體要在幾百千米之外才會衝出來。隨後,在我們驚訝的眼神中,兩個戰士拎著我們的設備、器材,噌噌噌噌一路小跑,一分鐘就跑到了對岸。他們過去之後,我們開始驚恐萬狀地過河。導演是組裡第一個上橋的。剛開始他還行,慢慢地往前走了幾分鐘,到橋中央的時候,吹過一陣風,橋開始晃了,他馬上蹲了下去,很久沒敢動,我們站在岸邊的人跟他一樣緊張。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站起來了,但再也沒敢站直身體,只是彎著腰慢慢往前挪,七八分鐘之後他終於走到了對岸。
在我前頭的人一個一個慢慢地過去了,有的是手腳並用爬過去的。過這座五六十米長的橋,每個人平均用時都有十多分鐘。我應該是第四個上橋的。中午在六連我還喝了點兒酒,踩到橋上的木板後,第一腳幾乎是軟的,冷汗一下就冒出來了,我立刻清醒了許多,走了沒有幾步,腳就開始不能控制地晃起來。我慢慢往前挪動,也是走到快到橋中央的地方,突然橋像鞦韆一樣晃得厲害起來,我跟前面的人一樣立刻蹲下,然後也一樣再不敢站起來。我蹲在離河面十幾米高的橋面上,看著河水從橋下奔流而去,白色的浪花翻滾如同瀑布,水花飛濺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這真是叫「命懸一線」,只感覺血直往上湧。當時我在想,這麼湍急的水流,人要是從橋上掉下去,估計幾秒鐘就看不見了。這時,站在對岸的人對我大喊:「爬過來!爬過來!」我稍微冷靜了一點兒,等橋面的晃動平穩一點兒之後,才像前面的人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前爬。
我清楚地記得,橋上的木板可能年頭太久了,感覺很不結實,爬的過程中我甚至擔心勁兒稍微大一點兒,木板隨時可能被壓斷。等終於爬到了對岸,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水和河水飛濺起的水霧打濕了。我過河的實際時間大概也就十分鐘,但感覺卻是那麼漫長。等所有人都過了河,總共花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有驚無險地渡過卡拉奇古河之後,大家從驚險中回過神來,又覺得很興奮,又渾身是勁兒地向公主堡進發,那時誰都沒有想到,我們返回的時候,還要經過這座橋,而且是在夜裡。
2、無人區
過河之後,我們進入了一個真正的無人區。帕米爾高原在這裡呈現出極其荒涼的景象,這種景像我只在科幻電影和探索頻道裡看過。一路上,我看到很多死去的大型動物的骨架,我不能確定那是一些什麼動物,但是看著它們猙獰的骨架,我們開始嗅到一種恐懼的氣息。
我們在根本沒有路的帕米爾高原上的無人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下午四點多鐘時,兩個戰士忽然幾乎同時喊:「那就是,那就是!」順著他們的手勢我抬頭一看,眼前這座山和前後的山頭沒什麼區別,就是一個土坡,估計不到兩百米高,如果不是兩個戰士提醒,我們走過去也不會發現。大家的失望迅速變成了擔心,因為眼前的這個土坡陡得要命,坡度竟然有六十多度。
導演告訴我們,山頂上就是公主堡。我問他,有人到上面去過嗎?導演說有,十九世紀的最後幾年,瑞典著名的探險家斯文·赫定來過這裡。我又問,有人上去拍過嗎?導演說,在一九七八年有一個叫《中國的塔吉克》的紀錄片攝制組上去過。聽到這裡,我覺得有點兒不靠譜了——敢情一九七八年之後就再也沒人上去過。而且,上一個攝制組是在專業登山隊的幫助下上去的,我們呢?只有兩個赤手空拳的小戰士。
那時候真的在玩兒命,換現在,這活兒給多少錢我都不會幹,這拿的錢很可能就變成遺產了。但在當時,沒多想就準備上山了。上去之前,小王提醒我們,不能一個接一個地往上爬,大家得並排平行往上爬。這樣不管誰掉下去,都不至於把後面的人也一起帶下去了。所有人聽了心裡都是一驚。
兩個戰士先帶著攝像機往上爬,大概十幾二十分鐘就上去了。之後,我們五六個人跟著開始往上爬。剛開始大家還沒覺得怎麼樣,雖然腳踩下去比較鬆軟,還有泥塊和石頭往下掉,但因為以前從沒經歷過這種事,也就沒覺得怎麼怕,手腳並用很快就爬了三四十米。但有人回頭往下看的時候,突然叫起來,大家也回頭往下看,也都緊張了,不知道這樣陡峭的山,等會兒該怎麼下山啊!導演安慰大家說:「上公主堡以後,背面有一個緩坡,我們從那個緩坡下山,很安全。」
我們平靜了下來,又吭哧吭哧往上爬。到了不知道多高的地方,可以讓手摳進去用力的地方越來越少了,要想再往上爬,有時只能抓住坡上生長的一種沙生植物——駱駝刺。如果說,仙人掌的刺跟魚刺和針一樣,那麼駱駝刺的刺就跟錐子一樣。當時我就抓著駱駝刺往上爬,因為除了抓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抓得住,也沒有回頭路了。求生的本能使得痛感鈍化了,本來駱駝刺那樣的東西扎上去你就會本能地把手縮回來,可當時我們卻要用手用力抓住它往上爬,弄得滿手都是血。
爬到大概一半的地方,只聽我邊上的製片主任趙陽——一個留著小鬍子的無錫人,突然一聲慘叫,手上拉著一把駱駝刺嘩地就滑下去了。其他人都嚇得停下來,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離我左邊不到三米的地方一路滑下去。他的兩隻手拚命地在地上摳著,希望能阻止身體下滑,地上都劃出了幾道印子,也掀起了很大的塵土。滑下去了大約二十米後,終於停住了。趙陽撿回了一條命,等他最後爬到山頂,我們就發現,他腰包的牛皮皮帶竟然都快磨斷了。
爬公主堡和過卡拉奇古河一樣,發生意外的時候誰都幫不了誰,你很可能會眼睜睜地看著同伴摔死而束手無策。整個爬山的過程和過卡拉奇古河一樣驚險,在那麼陡峭的山坡上,只要有一隻手沒抓穩或者腳下沒踩穩,很有可能就會摔下去喪命。兩百米不到的山坡,我們爬了一個多小時。等爬到頂上,我們放眼四望,發現根本就沒有什麼公主堡!原來我們只是爬到了一個坡度較緩、可以站起身來落腳的地方,公主堡還在距離我們幾十米高的地方,而這最後幾十米的山坡幾乎已經垂直成了九十度,沒有專業工具和專業登山隊的幫助,我們根本不可能上去。我們只能站在這個算是離公主堡最近的地方,看看那一點點建造公主堡的地方的輪廓。
等我們都爬到了山腰的安全地帶,我們才發覺,歇腳的地方是光溜溜的石頭,有點兒像鯽魚背,寬度也就兩米多,它的背面是一個像漏斗的山谷。我們根本不敢把頭伸過去看,因為地勢太險,沒有任何安全保障。我出於好奇,撿了塊石頭扔下去,過了很久才從下面傳來迴響。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導演之前說的能夠下山的緩坡根本不存在,我們只能原路返回。直到今天我都不確定,那個導演是自己也並不知道有沒有下山的緩坡,還是跟我們玩兒望梅止渴的把戲,反正從公主堡回去之後,整個組裡對這個導演的不滿情緒達到了頂峰。
饒是如此,我還是平靜了一下情緒,扛起攝像機開始工作。遙望遠處,雲海茫茫,小王指著前方對我說:「看,那邊就是喜馬拉雅山。」不知不覺天色已晚,也差不多拍完了,我們沒有選擇,只能原路返回。和上山相比,下山實在很簡單,也很危險,直接往山坡上一坐,一段一段地往下滑,十幾分鐘就滑下去了。但是下山的時候人根本不能站起來,而且下滑的過程中,要是被什麼東西硌著了,在巨大的慣性之下人就會直接飛出去,摔下山去。所以,我們得確保自己的腿和屁股要一直挨著地面,腿不能曲起來,腳下還要當心被硌著。這樣的姿勢下,腿和屁股被磨得很疼,牛仔褲也差不多報廢了。我從新疆回到南京的時候,我的兩個膝蓋都露在了牛仔褲外邊,都是在新疆這一路上磨出來的。
一群人終於安全下到山腳,大家互相看了看,都沒有了人樣,滿頭滿身的泥土,手上還有血。這時誰都沒有體力拿任何東西了,除了磁帶、電池那些必須拿的東西,其他東西比如手電筒、水壺什麼的都扔了,我恨不得把兩條胳膊都卸掉。回去的路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都低著頭拚命趕路,想盡快趕在天黑之前到達河邊。想著半條命差點兒丟在公主堡,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們就這樣機械性地挑戰生理極限似的走著。一個多小時後,天終於不可阻擋地黑了下來。這是我一生中離月亮和星星最近的一次。湛藍的夜空中,滿天繁星,迢迢銀河掛在眼前,就像現在3D電影裡一樣,讓人有「手可摘星辰」的感覺。帕米爾高原上的那個夜晚美得那麼驚心動魄。月亮把大地照得一覽無遺,我又看見了來時看到的動物的屍骨,在月光下它們顯得陰森森的,泛著白光,一路伴著我們,真像科幻片或者恐怖片。當時我可沒有心思像現在這樣感慨萬端,只想著能活著再次爬過卡拉奇古河,回到對岸。
又走了很久,我忽然聽到河水翻騰的巨大聲音——卡拉奇古河不遠了!大家的步伐頓時快了起來,到後來簡直有了些要跑起來的感覺。幾年之後,我在看美國大片《黑鷹計劃》裡那群死裡逃生的美軍士兵最後撤回安全區的那一路疲於奔命時,就回憶起了一九九四年夏天我從公主堡逃回來的那個晚上。
終於,白天看到的那條白浪滔天的卡拉奇古河又出現在我們面前了。在月光下,它就像一條白練從遠處的山裡伸出來,壯美也驚悚。這時在對面等候我們的兩個司機把越野車的大燈打開了,兩輛車的四束燈光照著搖搖晃晃的橋面,迎接我們回去,讓我頓感溫暖。過河的方式跟下午來的時候一樣,一個接一個地上橋。經歷了八九個小時的高原趕路和公主堡驚魂,我們拿出最後一絲力氣,靠著求生的本能,再次一個接一個地爬過了卡拉奇古河。可能就是這個原因,我們回去的速度明顯比過來的速度快了很多。
直到現在,一想到當時過河的情景,我的腦海裡就浮現出一幅悲壯的畫面——帕米爾高原上,一輪明月照在卡拉奇古河翻騰的浪花上,照著那座白色河流上晃晃悠悠的鐵索橋,月光和對面越野車打過來的燈光交織在一起,白森森的。一群筋疲力盡、傷痕纍纍的男人,一個一個默默地爬著。
那天晚上過河之後,我們一行人在卡拉奇古河邊一戶柯爾克孜族人家度過了飢寒交迫、驚魂未定的一夜。
3、撿到「寶貝」
公主堡的經歷中並不都是驚心動魄,也有好玩兒的事情。陪同的兩個小戰士很崇拜我們這幫奇形怪狀的電視人。去公主堡的路上,我看著兩邊險峻的高山問他們:「這麼高的地方,有動物能上去嗎?」小王說:「有哇,帕米爾露絲就能上去。」
帕米爾露絲是當地人對盤羊的叫法。這種羊的角是打著卷的,有將近一米長。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數量很少,跟大熊貓差不多。在當地人的心中,帕米爾露絲跟神一樣,死了之後頭都會被供起來。對這樣稀有的帕米爾露絲,國內外很多科考隊想獵取它必須向自治區的相關機構申請,並且繳納兩萬塊錢辦許可證,而且不管你打得著打不著,錢都不會退給你。據說,很少有人能打到帕米爾露絲,所以市場上帕米爾露絲的頭價格不菲。
我問小王:「你見過帕米爾露絲嗎?」他對我的問話相當鄙視,對我說:「這有什麼稀奇,我們連隊廚房後面就有一個這樣的羊頭。你喜歡我送給你。」原來,他們連隊要在邊境上巡邏,巡邏一趟要好幾天才能回,偶爾也能碰到帕米爾露絲之類的野生動物。聽他這麼一說,我頓時激動了,忙問羊頭還在嗎?小王說,前幾天還在呢。
在柯爾克孜族牧民家睡了一覺起來後,小王果真在廚房後面找到了那隻羊頭,並且送給了我。他可能不知道帕米爾露絲的頭在市場上值多少錢。最後,我把身上穿的攝影背心送給了他,他也非常高興。此後在新疆的一個半月,我走到哪裡,都把羊頭隨車帶到哪裡,最後一直背回了南京。對此我非常感謝司機老劉,不是每個司機都願意天天在車上馱著這麼個大傢伙的。這充分說明我和老劉相處得相當不錯。
那隻羊頭在我家裡放了很多年,最後送給一個朋友做了結婚禮物。
塔克拉瑪干。
帕米爾高原的歷險後,我們去了塔克拉瑪干沙漠拍攝神秘的克裡雅部落。在新疆,有兩個部落非常神秘,分別是生活在北疆阿爾泰山區裡的圖瓦人部落和南疆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裡的克裡雅部落。
我們當時選擇了從於田縣由南向北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一九九四年時的於田縣相當落後。我們在於田縣準備了一些補給,其中包括一隻裝水的大桶,儲備了夠攝制組四個人在沙漠裡生存兩天的水。找嚮導費了一番周折。當時整個縣裡能在沙漠裡找到克裡雅部落的司機一共就只有那麼三四個人。這樣絕對的賣方市場,沒得還價。只要這三四個人咬死一個價,人家說多少你就得給多少。
我們進沙漠的時間是一九九四年的農曆八月十四。我們在縣裡吃過晚飯,晚上九點鐘左右我們換乘一輛北京212吉普車向沙漠進發。白天沙漠溫度太高,因此司機選擇了在夜裡進沙漠。車一進沙漠,我就發現沒有任何參照物了,我們只能相信嚮導沒有金剛鑽也不敢攬這瓷器活兒,否則等於是大家一塊兒送命。一九九五年,我從央視新聞中看到,一條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公路貫通了。而在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們一行人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還是具有探險性質的事情。
全世界的沙漠大約分兩種——流動性沙漠和固定沙漠(或者叫非流動性沙漠)。非洲的撒哈拉沙漠是全世界面積最大的沙漠,但它的沙丘是固定的,可以作為參照物。而塔克拉瑪干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流動性沙漠,號稱「死亡之海」,往往剛剛還看見的沙丘,幾分鐘後就沒了,另外一個地方出現了一個新的沙丘。我曾經在沙漠邊緣的公路上親眼目睹「沙丘過馬路」——公路一邊的沙丘被風吹得慢慢矮下來,細細的沙子被吹過公路,公路的另一邊慢慢冒起一個新的小沙丘,而且速度很快。
我們的北京吉普一路顛簸著向北行駛。其實是沒有路的,不僅沒有路,也沒有任何參照物,直到今天我也沒明白於田縣的司機是靠什麼方式帶我們找到克裡雅部落的。遼闊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在臨近中秋的月光下泛著青光,帕米爾高原夜晚中的森森白骨起碼表明那裡還是有生命活動的,而眼前浩瀚的沙漠一點兒生命跡象都沒有,「死亡之海」這幾個字不斷在腦海裡出現。
我在車裡漸漸睡著了,記不清究竟開了多久我們才到達了克裡雅部落。其實克裡雅部落的叫法是不準確的,這裡已經有了一個相當正式的名稱——達裡雅博依村。
在達裡雅博依村我們待了兩天。第二天我才發現,我們認為塔克拉瑪干沙漠是生命禁區的觀念是完全錯誤的。沙漠裡其實有植物,比如胡楊;有動物,比如蜥蜴。塔克拉瑪干沙漠裡還有一條河,雖然水量極小,但從來沒有乾涸過。只不過,那河水只能供牲畜飲用,人不能喝。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沙漠裡的胡楊,那是一種在乾旱地區生長的高大的樹種,葉子金黃的時候很美,在北方蒼涼的沙漠、戈壁中經常成為攝影師拍攝的對象。新疆人會驕傲地告訴你,胡楊樹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爛,是新疆的一種生命符號。達裡雅博依村的村民告訴我們,他們村過去有人得了重病,還沒來得及送出沙漠就在途中死了,死了就往胡楊樹的樹洞裡一扔,用沙子一填。我想,過幾千年,它就應該變成木乃伊了吧。
克裡雅。
拍攝中我們發現,克裡雅並不是一個和外界沒有接觸的部落,它只是長期生活在沙漠腹地不為人知而已。當年我去那裡的時候,達裡雅博依村裡只有一兩個人到過縣城,其他的人根本就沒有出過沙漠。他們的生活相當原始,基本沒有貨幣的概念,基本生活所需的鹽、火柴等物品都是村長從縣裡買來的,其他生活資料都是自給自足。
克裡雅人住的房子很有特色,建築材料就是沙漠裡常見的紅柳籐。這種用籐條搭建的房子很像是前衛藝術家的作品,缺點是,籐條搭的房子不能嚴絲合縫,住在裡面哪裡都透風。類似這樣的建在沙漠裡的房子我依稀在《國家地理雜誌》裡見過,非洲好像有。
克裡雅朋友非常熱情,他們招待我們吃的兩頓飯給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回憶。第二天中午我們在一戶克裡雅人家裡吃的烤餅,我還記得製作方式是這樣的:
家裡沙地上已經有一個淺淺的平底大坑,大約像我們農村的大鍋那麼大,把早已經曬乾的羊糞,用手搓成碎屑均勻地墊在坑底,再在羊糞上麵攤上一張碩大的麵餅(大約兩厘米厚),然後把一大盆切好的羊肉塊均勻地攤到麵餅上,再拿一張同樣大的麵餅蓋在上面,用手順著邊緣把兩張麵餅捏在一起——就像是我們熟悉的一個巨大的韭菜盒子,最後,再用曬乾的羊糞搓碎了鋪在這塊大麵餅上。接下來就是在麵餅周圍生上火烤。一會兒就聞到香味了。需要說明的是,羊是食草動物,所以羊糞並不臭,尤其是曬乾之後,是可以做燃料的。
我們一屋子人就圍在這塊大麵餅周圍,抽煙聊天等著,大約過了二十分鐘,餅就烤好了。主人把火弄滅之後,把那個巨大的硬硬的「大韭菜盒子」刨出來,把麵餅上的碎屑拍掉,再用嘴吹一吹,把這張大餅放在一個特別大的木盤子裡,開始一塊一塊地切給我們吃,就像切比薩餅那樣。
之前看著他們的製作過程,我還在想,這種東西能好吃嗎?結果那塊夾著羊肉的餅送到嘴裡後,味道竟然鮮美得出乎意料,裡面竟然像湯包那樣還有濃濃的羊肉汁,麵餅也奇香無比。我三下五除二地幹完了我這一大塊,等還想再要時——沒了!可以肯定的是,我這輩子不太可能再有機會吃到克裡雅朋友用羊糞烤出來的羊肉大餅了。後來我問過不少新疆朋友,他們也沒有人吃過這樣烤出來的羊肉大餅。
我對當天的晚飯的印象深刻不僅是因為口味,也是因為那個日子和吃的方式。那一天是一九九四年的中秋節。我們一行人遠離家鄉和親人,來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腹地,和一群素不相識、語言不通的克裡雅朋友一起過中秋節(克裡雅人並不知道這個節日),想想都有點兒夢幻,有點兒穿越時空的感覺。
進沙漠之前,製片主任就提前給我們每人發了一瓶伊利春酒和兩隻月餅。月餅是在縣城供銷社買的,最好的那種,也就幾毛錢一隻。酒雖然很便宜,兩三塊錢一瓶的那種,但我覺得還挺好喝的。當天晚上,克裡雅朋友在沙漠裡生起篝火,我們十幾個人圍在篝火旁,用削尖了的紅柳枝穿著一大塊一大塊的羊肉,在篝火裡烤著吃。火苗躥起來一人多高,燒得辟啪作響,火焰映紅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笑臉。遠處傳來克裡雅女人和孩子的歡笑聲。我們嘴對著瓶子口大口大口地喝著廉價的烈性白酒,扯著嗓門說話,不時有人大笑。
那天晚上我們說了什麼,我一句也不記得了,因為我當時就沒在聽,我只是被那種氛圍感染著,陶醉著,暈暈乎乎地跟著他們說笑。一抬頭,沙漠裡的月亮在那個晚上大得嚇人。沙漠裡晚上的風已經很涼了,肚子裡裝著酒,身上發熱,吹著晚風很舒服。我想起一句詩: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一個晚上我都在內心的這種穿越時空的夢幻情緒裡蕩漾著,很快就醉了。
西域印象後記
三個月的新疆拍攝生活並沒有多少能成為「故事」的東西,只有很多片段,有壯美,有震撼,有歷險,在那之後的多年的記者生涯中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如此貼近地深切地接觸和瞭解其他民族的生活和文化。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我的一部分屬於那裡,在賽裡木湖、天鵝湖邊,在喀什的巴扎,在吐魯番的火焰山和葡萄溝,在烏爾禾的魔鬼城,在夏塔溫泉,在慕士塔格冰川下,在克孜爾千佛洞,在阿拉山口的邊貿市場,在肖爾布拉克建設兵團的農場……全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濃烈的伊力特酒,香甜的瓜果,黃昏清真寺裡傳來的洪亮的祈禱,穿著艾得利絲綢跳著麥西來普舞蹈的美麗的「古麗」們,彈著熱瓦普的維吾爾族老大爺,他們在我的記憶裡,從來不曾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