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行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少女悠悠轉醒了。她的一雙眸子清亮如水,襯著半張耷拉下的臉皮,說不出的古怪。她的視線漸漸從模糊到清晰,雙眸中亦沒有多少慌亂或懼色,只定定的看著為首那人,冷靜道:「你們莫要傷害我,想要什麼,狄府自然會給。」

    那男人咧開嘴笑了笑:「果然不是普通女人。」

    少女重又閉上眼睛,一言不發,忽然腰間被人狠狠的捏了一把,她的長睫輕輕顫了顫,想往旁邊縮起身子,卻又被重重扣住了。

    「大哥,先讓我玩玩……」那男子垂涎道,「沒人會知道的。」

    為首的男子沉默下來,那人見他似是有些動心,忙道:「要不大哥你先——」

    少女猛的睜開眼睛,氣息微顫道:「你們不要碰我,要多少銀子,狄家都會給!」

    「銀子好弄,美人卻難找啊。」那男子笑得頗有些猥褻,伸手撫弄了下少女的臉頰,溫膩柔軟,他心下又是大動,頗有些難耐的望向首領。

    那首領心中也是猶豫不決,尚未開口,忽然破廟外一陣疾風刮來,將火把吹滅了。

    「什麼人?」

    外邊窸窣一聲動靜,那首領喝道:「什麼人?」他一振手中長刀,回頭道:「老三留在這裡,餘人跟我出來!」

    幾道黑影迅速的沒入寺廟外,待到半柱香時分,方才又摸索著回來,口中道:「娘的,是只老鴉。」

    甫一進寺門,卻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幾人一驚,卻見地上赫然一條斷臂,而老三被點了啞穴,只能痛得滾來滾去。

    為首之人忙上前解開他啞穴,驚怒交集:「誰?誰幹的?」

    老三留了一身冷汗,忍著劇痛,目光中卻顯出恐懼之色:「那人的功夫……不是人,不是人!一定是鬼!」

    那少女一路上都被人用手提著往前疾奔,昏昏沉沉間,又一次被放到地上。她深吸了口氣,強忍著渾身不適望向身前那個男人,啞著聲音道:「你和他們……不是一夥的?」

    那人靜靜坐了下來,隔了許久,才道:「不是。我帶你回去狄府領賞。」

    藉著星光望去,這是個個子頗高的年輕人,像是尋常行走江湖的漢子。少女見他並不靠近自己,心下微定,忍不住輕聲道:「你能先放開我麼?」

    那年輕男人並未答話,身子靠著樹幹,彷彿忽然間就睡著了。

    少女動了動身體,似是極為難熬,又隔了一會兒,小聲道:「喂,你能不能先解開我……我不會逃跑的,回到洛陽,賞金不會少給你。」

    那男子側了側身,依然沉默。

    剛才差點被人□,她都一直要緊牙關,此刻,卻帶了哭腔道:「我要小解……」

    那男子依舊閉著眼睛,手中掂了掂一塊小碎石,也不見如何動作,卻聽破空之聲傳來,少女手腕頓時一鬆。她忙不迭的去解腳上的繩索,跟著一頭鑽進了稻田之中。

    待到悉悉索索的聲音遠離了,君夜安方才睜開雙眸,望向暗色中,清銳無限。

    再過得片刻,少女又回來了,她向君夜安笑了笑,抱膝坐下道:「大俠,多謝你救我。」

    他只淡淡「嗯」了一聲,並不多言。

    少女一眼就看出他戴了一張極精巧的人皮面具,大約是不欲露出真面目,她也不勉強,只道:「是銀海讓你跟著我的麼?」

    他不置可否。

    少女悄悄瞅他數眼,卻見他依然面無表情,甚是清冷的模樣,心中卻莫名的安定下來,彷彿知道他並不會傷害自己。

    「那些是什麼人?」

    「邙山多匪。」他緩緩道,「狄家被盯上許久了。」

    「哦……」她還想再說,卻見他臉色微微一變,對著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跟著俯下身,將耳朵貼在地面上。

    「有人。」他低聲道,伸出右手,一推一送,將她送到了路邊樹上,自己卻伏低身子,靜靜候著。

    此刻無星無月,黑暗中五指難辨,少女卻怔怔坐在樹上,連掌心被碎木刺得鮮血淋漓都不自知。

    ——他不願負著自己疾奔,他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他的一推一扔……她緊緊咬住下唇,其實甫一開始,從他躍進破廟裡救了自己,那時便在懷疑了。卻又不敢相信,不願意相信,他離自己這麼近,近到自己還沒準備好,他就回來了。

    君夜安忽然長舒一口氣,身子一縱,將她接回地面,道:「是狄府上的人。」

    他觸手只覺得粘膩濕滑,皺了皺眉道:「你受傷了?」

    她只將手掌藏在身後,一言不發的搖頭。

    君夜安微微勾起唇角:「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狄家的人已經來了。」

    「怎麼?你不要領賞了?」她微揚了聲音,下意識道。

    君夜安腳步一頓,卻聽身後少女聲音微顫道:「你為什麼一直不看我的臉?是不認得……還是不願?」

    他並不回頭,唇角的弧度有些淡漠:「你我素不相識,姑娘怕是認錯人了。」

    馬蹄聲急,火把的光胡亂的晃動著,有人從馬背上翻下來,口中大聲喊著:「姑娘在這裡!」

    週遭這樣嘈雜,他們卻只是這樣靜靜立著,彷彿外界的一切與他們無關。

    「阿卉,你沒事吧?」狄家公子親自趕來了,一把扯住少女的胳膊,急匆匆道。

    「沒事。」她撫慰般向他一笑,又指了指君夜安道,「多虧了這位大俠相救。」

    狄銀海卻認了出來,他見他不願轉過身來,心下自是瞭然,簡單道了聲多謝,上前半步,壓低了聲音道:「回去再好好謝你。」

    君夜安依舊背對著眾人,只淺淺點了點頭。

    「會騎馬麼?」狄銀海低聲問阿卉,卻未等她回答,將她抱上了自己的馬鞍上,跟著翻身上來,將她攬在身前道,低斥道,「以後切不可獨自出門了。」

    他的聲音雖輕,語氣卻是極親暱的。她有些不自在的往前靠了靠,餘光掠向身側——他卻早就走了,只餘下空空落落一片原野,甚是孤寂。

    凌晨之時,馬蹄聲急急敲響了這座尚在沉睡的城池,狄府管家帶著人候在別院門口,一見到飛馳而來的眾人,忙迎上道:「公子,找到白姑娘了麼?」

    狄銀海一言不發的下馬,正要伸手去扶白卉,她卻輕快的從馬背上躍了下來,對他嫣然一笑:「我自己就可以。」

    狄銀海回頭瞪她一眼,臉色鐵青,袖袍一拂,頭也不回的進去了。

    白卉有些不明所以,管家忙跟上了道:「公子快急瘋了,整個洛陽城都被翻了好幾遍,幸好姑娘你沒事。」

    她看著狄銀海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遊廊間,怔了一怔,低聲道:「我去瞧瞧他。」

    她隨著他走進書房中,看著他在椅上坐下,面色沉沉對自己道:「你將東西理一理,今日便隨我一道,搬進狄府中去。」

    白卉淺淺笑了笑,低聲道:「可這不成話啊……」

    「我看誰敢說不成話!」狄銀海怒道,「你是想讓我再擔驚受怕一次麼?!」

    白卉亦沉默下來,隔了許久,方道:「我聽你的話,以後不再獨自去白馬寺了。」

    狄銀海的臉色並未見得有些好轉,凝視她良久,方冷冷笑了笑道:「你還是不願住到我身邊,是麼?」

    少女並不曾答話,纖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木椅扶手,唇角有些倔強的抿著,意志甚是堅定。

    窗外第一絲光線從窗漏間落進來,紅木椅扶手鑲嵌著的白玉上帶出了淡淡的血跡,狄銀海快步走至白卉面前,一把翻開她的手掌,怒道:「受了傷為何不早說?」

    「你並未給我機會說。」白卉淡淡道,又不著痕跡的將手抽了出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銀海,你莫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近一日一夜的奔波讓素來驕生慣養、又頗有些頤指氣使的狄家公子臉色並不如何好看,他重重的哼了一聲,道:「我沒忘,你也一樣。」

    白卉淺淺一笑:「阿卉自然是記得的。」

    「對了,今日救你之人……」

    「是他。」白卉接口,只是微微側過頭,「我知道。」

    又一次說出這個人的時候,她垂下了眼瞼,半明半昧中叫人瞧不清表情,只是扶手上那絲血痕卻驀然濃艷了許多。

    狄銀海望向她的眼神頗有幾分複雜,定定看了她數秒,方輕歎道:「好,我信你。」他站起身來,返身出門,將要踏出門檻之時,又回頭道:「你留在這裡,大夫馬上就來。」

    過不多時,被匆匆喊起的大夫便帶著藥箱趕了過來。

    他手中吃了一枚長針,有些遲疑的看著嬌滴滴的少女道:「姑娘,可能會有些疼,你得忍著些。木刺若是留在掌心,化膿了可更難辦了……」

    白卉微微一笑道:「無妨,你挑吧。」

    十指連心,在燭火上被烤炙的銀針一下下的刺入肌理間,白卉卻並未閉上眼睛,她另一隻手抓著頸間的銀鏈子,看著這血肉模糊的場景,只覺得這樣的痛楚沒有止境。直到天色大明,大夫終於拿藥膏敷在她傷口上,又細細的用布條纏好,方道:「這幾日需要日日換藥,姑娘小心別沾著水。」

    她一一答應下來,送走了大夫,不覺有些睏倦。卻聽屋外有女子聲音,輕柔道:「白姑娘在麼?」

    打開了門,才見到初雪站在門口。她穿著天青色的百褶綢裙,當真是素雅美麗,舉止又不似尋常青樓女子般輕浮,溫柔道:「我聽府中侍女言道,昨日姑娘出了些意外……幸而狄公子將姑娘接回來了。」

    白卉忙請她坐下,微笑道:「其實沒什麼事,初雪姑娘,白白讓你在這裡耽擱了一日,真是對不住。」

    「往日姑娘和狄公子照拂著我,初雪很是感激不盡。」

    白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的勻了她數眼,不知想起了什麼,忽道:「初雪……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呢。」

    「是麼?」初雪唇角的笑分外柔和,她並不避諱過往,道,「這個名字是夏公子取的。他與我在洛陽初雪之時相會,那時他便喚我這個名字了。」

    「洛陽初雪……那是去年的九月了吧?」白卉怔了怔,輕聲重複了一遍。

    「正是。」

    她的手又一次無意識的探至頸間,以指腹輕輕撫著掛墜,輕柔道,「那麼,我還沒恭喜你……覓得良人。」

    初雪臉頰微紅,站起道:「白姑娘,你先休息吧。傍晚之時,你若喜歡,我便撫琴給你聽。」

    狄家雖有洛陽花王之稱,只是這別院中,卻是不見一朵牡丹,卻清清幽幽的種滿了鳳尾竹。傍晚之時,清風徐來,竹林輕動,甚是雅致。

    初雪起弦,她小指輕剔,靈動之聲彷彿水滴,躍然可愛,卻是一首瀟湘水雲。白卉指尖捧著一杯君山銀針,聽到曲聲過半,雲水深處,遙遙難及,竟不知不自覺的,生出一股愴然之意來。

    她因聽得入神,並不曾察覺出這後院中突然到來的兩人。而初雪卻瞧見了,她手下並不曾停頓,只是琴聲驀然起了變化,原本渺天地之蒼茫,卻轉為溫柔纏綿之意,直至輕輕「迸」的一聲,長弦澀意一起,曲子亦戛然而止。

    「人說,曲有誤,周郎顧……初雪是有情之人,像是見到了心上人,方纔這般錯手,臉音律都弄錯了吧?」

    狄銀海的聲音甚是爽快,又拍了拍身旁男子的肩膀道:「這般迫不及待的來接人了麼?」

    初雪忙起身行了禮,方歉然對白卉道:「是初雪手誤——」

    白卉微微側身,看清了來人,一雙眸子平靜無波的盯著那長相極為俊美的年輕人道:「這位是?」

    「這位便是初雪姑娘新近覓得的良人了。」狄銀海促狹笑道,「整個洛陽城,人人都在打探這人是誰呢。」

    初雪斂手站在「夏公子」身邊,果然是楚楚動人之至。白卉唇角帶著輕笑,望向那年輕人,低聲道:「夏公子,有禮了。」

    君夜安亦凝眸看著她,忽然覺得這幅場景這般可笑——人人都帶著一張假面孔,卻又暗暗的揣測著旁人的想法。他點了點頭,轉而望向初雪道:「我來接你回去。」言罷,向她伸出手去,意態極溫柔。

    初雪順從的將手放在他的掌心,二人離開之時,君夜安與白卉擦肩而過,他的腳步卻忽然頓了頓了。

    她的身上依然帶著幽蘭般的清香,無處覓得,卻只是她的。

    他不自禁的抬頭向她看去,對上那一雙秋水般泠泠的翦瞳,少女極美的唇形輕輕的動了動,無聲的說了句話。

    君夜安深潭般的瞳孔輕輕一縮,腳步未再停留,逕直離去了。

    她說的是:「昨晚多謝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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