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子彷彿未曾聽到一般,依舊不疾不徐的往前走去。
那黑影便微微站直了,揚聲道:「可別裝作聽不見。你瞞得了旁人,也瞞不過十數年的老友。」
夏公子頓下腳步,眉梢微揚,望向那人,淺淺作揖道:「這位兄台,恐怕真是認錯人了。」
「你剛才露的那手本事,可帥得很吶!」那人似笑非笑道,「只是在玉春樓扔戒指更帥氣些。這摔碎的血玉中,只怕還有幾分是從我狄銀海輸給你的桂花林中來……你如今,是打算徹底不認了?」
夏公子凝眸看著他許久,唇角弧度漸消,語氣頗有幾分冷漠道:「狄公子,你不信此刻我殺人滅口?」
「沒那麼狠吧?」狄銀海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想找你出來,喝碗酒而已。」
君夜安神色稍見柔和,卻聽狄銀海續道:「你既不願露於人前,我自是不會亂來。」
路邊只剩下一家小酒館還亮著燭火,君夜安當先走進去,待到坐下,卻聽狄銀海道:「你這副臉皮是誰畫的?貌若潘安,的確像是小白臉。」
君夜安但笑不答,酒保端了一小壺酒來,又上了一疊白切肉與炸花生米,道了句「慢用」,逕自回櫃檯後打盹去了。
「說是要隱退吧,偏在這洛陽贖了初雪出來。你這是打的什麼主意?」狄銀海一邊斟酒,一邊道,「打算重入江湖了?」
「如今這洛陽城中,花會將開,你狄公子又將娶妻,還有什麼事的風頭能將這些壓倒?」君夜安淡然道,「何況大隱隱於市,遇到初雪也是偶然。」
狄銀海哈哈一笑:「兩年多前一別,此刻遇到你,也是偶然了。」
公子飲盡杯中白酒,笑道:「狄公子重然諾之人,可惜當日沒有親自道謝。」
狄銀海亦隨乾一杯,微歎道:「那時你我在滄州城外立了賭約。你說有人送來三件大禮,只怕福禍相依,未見得是好事——果然,半年後你便隱退了。我輸了這千畝桂林,心中卻很是歎惋當日的一語成讖。」
君夜安放下手中酒碗,卻見他面色中並無多少歎息之意,倒頗有些志得意滿,微微一怔。
「……只是輸了這千畝桂林,也不算什麼。」狄銀海笑道,「果然是福禍相依啊。」
狄銀海慢慢斟了一杯酒,遞給君夜安:「子軒,打算在洛陽定居麼?」
君夜安抿了口酒,寥落一笑,低歎道:「如今何處不能家?」
狄銀海大笑:「好,好,至少也得喝了兄弟這杯喜酒再走。」
「卻不知未來的嫂夫人是哪家小姐?」
狄銀海聞而未答,目中滑過狡黠之意,只道:「對了,她愛聽初雪撫琴,不知子軒可願割愛數日?」
君夜安淡淡一笑:「請便。」
狄銀海大喜:「如此,多謝了。明日我便請人將她接來。」
三月的天氣,這洛陽城中天氣最是明朗溫暖不過,牡丹花開,柳絮紛飛,因著牡丹花會,外地客商、踏青行人將數條大道都擠得滿滿實實。
小轎從玉春樓出來,逕自進了一座深宅小院,初雪從轎中下來,一個小侍婢領著她穿過前院,有些歉意道:「我家姑娘去白馬寺了,下午即回,初雪姑娘請先在這裡歇一歇。」
初雪一笑:「無妨,我答應了狄公子,會在此處住上幾日。」
幾是與此同時,小宅的側門打開了,一個衣著甚是普通的少女腳步輕快的出來,並未坐轎騎馬,只是一路向城東走去。
白馬寺是洛陽最著名的寺院了,因「白馬馱經」而得名,自古至今,高僧輩出,且香火極盛。由官道轉小徑,是頗能省一些路的,少女似是對這些路極為熟悉,三繞兩繞,便進去了。田間風景如畫,碧草如絲,空氣亦是帶著微潤的清新感,間或還有幾名農夫在農作,而遙遙望去,白馬寺中佛煙裊裊,只是望見,心中便有幾分安詳之感。
走了小半個時辰,少女與幾個香客一道,逕直入了大殿,恭恭敬敬的在佛祖前的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原本她走得鼻尖冒汗,此刻大殿中清亮沉鬱,那些汗水便悄無聲息的被蒸發似的,再也尋不到蹤跡了。
殿的中央是靈山會說法像,有布衣僧侶敲著木魚,篤篤聲不絕於耳。少女禱告已畢,站起身來,悄無聲息的往後走去。她的身形很是纖瘦,細細一條影子拖在身後,若是忽略那張頗有些平平無奇的臉,背影卻是極叫人愛憐的。
白馬寺曾是皇家寺院,格局極大,穿過大殿便是配殿、僧房,四處皆是古柏金桂,極為清幽。寺中的清涼台中供奉著供燈,每一盞下邊都寫著名字,不過寥寥數盞而已,可見不是尋常資助人便能在此處置下的。
少女走到左手案桌邊,凝眸看著那盞不滅油燈,親手添上油,又跪下良久,薄薄的唇輕輕動了動,似乎喃喃的說了些什麼,才起身出門。
她甫一踏出門檻外,便覺得身邊疾風一卷,似是有什麼動靜擦身而過。疑慮間回頭一探,卻又什麼都沒有,少女有些困惑的收回目光,出了白馬寺。
她並不知道,此刻一道黑影正靜靜立在清涼台中,望向那座沒有名字標識的油燈,目光沉然。
走出白馬寺的時候,少女的臉色便不復先時的輕鬆,似是憶起了什麼往事,鬱鬱的,腳步也緩了下來。這一回她依舊走的田間小道,此刻日頭落到西邊,暮色淡淡席捲而來,田間農夫們皆收了活計,四下甚是寂寥。
她走出幾步,疑惑的向後望了望,微一咬唇,加快了腳步。
幾道黑影竄了出來,甚至沒等她呼喊一聲,其中一人便一掌切在她後頸處,順手將她一扛,便向遠處掠去了。
原野上依然空無一人,只在一棵桑樹後,一道人影慢慢踏上半步。那是個英挺的年輕男子,身形挺拔,暮影落在他側臉上,輪廓峻然。
君夜安。
他望著那幾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卻有片刻的茫然。去追麼?此刻去追,定然能追上。
可他為何要去追?狄府別院的驚鴻一瞥,他只瞧見背影,便不由跟了過來——是她麼?瞧那背影,是有幾分相像的。若真的是她……她怎會屈身在狄府做個丫鬟?但若不是……那便當做給狄銀海賣個人情了。
他心中拿定了主意,當下不急不緩的跟著那幾個人,往洛陽城外的邙山行去。
是夜,邙山外一家破落小廟中。
少女猶然未醒,一個黑衣男子藉著一豆顫顫巍巍的燭光細細瞧了她數眼,猶疑道:「老大,咱沒劫錯人吧?」
少女的鼻樑微微有些塌,嘴巴顯得有些大,瞧這容貌,實在是平平無奇。
「她這幅樣子,如何會被狄銀海看上?」又有人不解道,「狄銀海那樣的人家,什麼美人沒見過?況且,狄府將來的少夫人,出門怎麼會連個隨從都不帶?」
「呵,先時我也不信。後來跟了半年,才發現這將來的狄夫人有個習慣,那便是去白馬寺上香之時,從不帶人。長得普通,穿得也尋常,扔在街上也沒人多看幾眼,有什麼可擔心的?」
「那也說的是。」
「信給狄府送去了麼?」
「過兩日送進去,得等咱們躲進邙山之後。」
那為首之人點點頭,沉思了片刻,道:「老子也不信狄銀海就娶這麼個女人。江湖上有人會變臉的,咱們試試,這女的易容沒有。」
「怎麼試法?」
「有水麼?」
「水倒沒有。」一人笑得露出黃黃的牙齒,極是粗俗道,「尿倒是有。」
為首之人想了想,卻沒再問下去,手掌一翻,掌心中握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伸手便是往那少女臉頰上一劃。
這一劃,力道卻掌握得極好。
圍觀的數人驚呼道:「沒血!果然是易容了的。」
那人棄了匕首,胡亂的使蠻力擼了數下,那面皮之後,卻露出一張截然不同的臉來。
「咕咕……」
有人嚥了嚥口水,雙目登現癡迷之色,喃喃道:「他娘的,這娘們長得這麼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