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夜安這一生中,頭一次遇到有女子這般勇敢,直愣愣的看著自己的眼睛,說出這句話。她斜靠在自己懷裡,眸色像水晶一樣清透,唇瓣又這樣嬌艷,長睫一閃一閃的,像是薄薄的蝶翼,斑斕,美不勝收。
這是喜歡麼?
所有的情緒只因為一個人而牽動,冷靜自持遇到了她,便成了矯飾。公子怔然看著她,簡單的「是」或「不是」,竟說不出來。
「你們——你們成何體統!」身後房門吱呀一聲,有人出來了,顫聲道,「孤男寡女,又無婚約……咳咳,怎可這般不避嫌的……咳咳,摟抱在一起?」
公子倒是沒什麼,初夏卻被嚇了一跳,硬生生的推開他。他怕她受傷,便鬆開了手臂。
蘇秀才扶著門,奄奄一息的樣子,見他倆分開,方才覺得好一些。
初夏大驚:「你不可下床的!」
蘇風華道:「我聽到外邊有聲音……」
公子卻不耐煩了,指尖輕彈,點了他的睡穴,逕直將他送回了床上。他返身帶上門,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君府可多了一名固守禮法的酸儒了。」
初夏想起他說話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公子,你留下他了?」
公子心情甚好,向初夏伸出手來,自然而然道:「若要趕走他,你也要走,我捨不得。」
他站在她身邊,白衣勝雪,丰神俊秀,耐心等著她的回應。
初夏定定的看著他,才慢慢的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回臨江閣的小徑上,細雨如牛毛,還在密密的下著,可君夜安牢牢牽住她的收,雖然並未說話,心下……竟是從未有過的平安喜樂。
而臨江閣邊,一棵三人合抱才能圍起的柳樹上,此刻枝繁葉茂,遮住了其中一道修長的黑影。
少年青龍怔怔的看著那兩個離去的人影,心思忽的亂了。
白雪早就告訴他,公子喜歡初夏,而直到剛才,少年才真正明白喜歡的含義。公子的眉眼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溫柔,他專注的凝視著初夏一個人,彷彿是要記住她每一分表情,每一句話語。假若此刻有月光,只怕連那月光,都是甜如蜜的吧?
少年把玩著手中一支銀簪,他還清楚的記得,那是數月前在臨江閣,自己嚇唬初夏,於是公子一邊安慰她,又信手從她鬢邊摘下來,擲向了自己。其實那時便該曉得了……公子對旁人,又怎會這樣親暱隨意?
少年一遍遍的摩挲著銀釵,心境酸澀悵然的想著,這一切,似乎明白的有些太遲了呢。
子時。
臨江閣。
公子的聲音懶懶的從屋內傳來:「你要在外邊轉多久?」
初夏原本已經放輕了腳步,只是躊躇著要不要進去,被他這樣一說,不由自主的便推門進去了。
公子坐在桌邊,在燭光下細細的擦拭著手中的漁陽劍。
初夏又一次見到這把名動天下的利器,還是忍不住微微戰慄了一下——這劍似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清冽冰寒,讓人不敢靠近。
公子還劍入鞘,劍身擦過,如同鳳鳴龍吟,燭光為劍氣所激,胡亂晃動起來,而公子眉目不動,微笑道:「睡不著麼?」
初夏的目光中有著淡淡的敬畏,她抿了抿唇,有些懷疑道:「公子,你要出門?」
公子只是笑了笑,卻不答。
初夏烏黑如雲的長髮隨意散落在肩頭,更襯得臉頰小小的,膚色雪白,彷彿是個精心堆砌的雪娃娃般,惹人憐愛。她見他不說,便直接道:「公子,你還沒回答我。」
「什麼?」公子有些愕然。
「那個問題。」初夏鼓起勇氣,只是臉頰還是微微暈紅起來。
「哦……那個問題啊……」公子故意想了一會兒,鳳眸微挑,拖長了尾調,卻不說話。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樣回答很難嗎?」初夏有些急了。
公子看著她像是洇了胭脂的臉頰,鼻尖上還有晶瑩細巧的汗滴,顯是有些著急了。他深色的瞳孔輕微的一縮,那一瞬間情難自禁,薄唇貼了上去。
彷彿知道她會閃避,公子的手早已攬在初夏的背後,不讓她挪開寸許,那個吻亦只輕輕落在她眉心之間,良久未曾離開——彷彿春雨無聲潤過萬物,雖不曾逾矩,卻又纏綿入骨。
初夏只覺得此刻自己腦海中一片空白,四肢彷彿被點了穴,再也動不了了。
答案沒問出來,反倒被佔了個便宜。
他的手更用力的抓住她的腰,溫熱的氣息正慢慢的轉得更熱,薄唇離開她的肌膚,卻又微微低頭,額頭與她相貼,帶著笑意問,「這還不算答案麼?」
初夏訥訥無言,只用力咬著唇。
公子伸出手,慢慢的的撫著她的唇,柔聲道:「再咬就要破了,這個習慣可不好。」
初夏忙抿緊了唇,想了想,有些語無倫次道:「可是……我……」
「你是想說,我為什麼不問你麼?」公子耐心替她說完,鳳眸中全是笑意,「你見到別人的時候會臉紅麼?你會願意讓別人……這樣靠近你麼?我還不至於像你這麼傻,需要親口問出來。」
「你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初夏咕噥了一聲,只是眼神亮亮的,看上去很快活很滿足。
公子終於放開她,伸手摸摸她的腦袋,語氣很是寵愛:「好了,現在滿意了麼?」
初夏卻只是看著他,表情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公子便輕輕歎了口氣,雲淡風輕道:「定親的事,你不用管,交給我吧。你只要記得……你喜歡的是我,就好了。」
初夏的臉紅得彷彿是天邊的火燒雲一樣,下意識的去反駁他,卻結結巴巴的說:「我可沒這麼說過!」
「好,你沒說過,只有我說過了。」公子順著她的語氣,將她送回自己房間,直到看她睡下,才轉身離開。
「柔情蜜意麼?公子。」一道黑影靜靜立在屋內,語氣淡淡道,「我以為你快將別的事忘了。」
公子不答,拿起桌邊的漁陽劍,剛才未曾拭完,此時便重又抽出來,清涼之意鋪滿了半室。
「天罡被殲,這段時間,江湖中風平浪靜。」那黑衣人的語氣毫無起伏轉折,倒有些像是木頭一般,直直說道,「您要見的人也已經帶到了,已經安置在君府別院中。」
公子似乎有些出神,手中的錦帕落在了漁陽劍劍鋒上,只輕擦過便被割成兩截,輕飄飄掉落在地上。
那黑衣人瞳孔微縮,低讚道:「果然還是漁陽劍。」
「明日再見吧。」公子卻彷彿沒有聽見,微微頷首,「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初夏早上醒來的時候,在床上賴了半盞茶的時間,眼睛一眨一眨的,心中起了一絲不真切的感覺。像是喜悅,又像是忐忑,好像過了這一晚,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她坐起來,披上衣服就去公子門口看了看,可是公子已經不在屋內了。這個時候……初夏一邊給自己挽髮,一邊想著,公子一定是去練劍了。
她對公子練劍倒沒什麼興趣,只是去看蘇秀才,勢必得經過那片竹林,她便停步看了看。
這個角度,恰好能遮蔽自己的身子,卻又將竹林內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
初夏不是第一次看公子用劍,在小鏡湖之時,他的劍法簡潔凌厲,對敵之時毫無餘贅之招,每一劍都是雷霆萬鈞之勢,氣魄攝人。而現在,劍招卻又大不一樣了。
這一日是再好不過天景,春和日明。公子的一套劍法緩緩使落,身形忽快忽慢,迅捷之時,似是像是一尾青魚在菱荇間游竄;而舒緩之時,又似夕陽映著澄橙葭葦,直如山水畫一般。
初夏看得心曠神怡,不覺遠處公子劍梢微挑,劍氣遙遙指來,便將竹枝削落了一片,驚起一隻枝頭春鶯。她也沒顧得上公子已經發現了自己,因為一身的碎葉,連忙從站立之處鑽出來,忙不迭的拍了怕肩膀。
一團小小的事物迅捷無匹的從遠處飛來,像是暗器,直直的射向初夏的眉心,她嚇了一跳,想要避開,卻已來不及了。眉心額上處,淺淺一陣冰涼之意。初夏伸手一探,卻揉下了一團紅色的花瓣。
公子收了劍,緩步走來,微微瞇起眼睛,笑道:「劍法好看麼?」
「好看,像山水畫一樣。」初夏仰頭看著他,神色卻有些嬌嗔,「幹嘛拿暗器嚇我?」
陽光順著竹葉的縫隙,如水般撒落下來,她的膚色欺雪,吹彈可破,只有眉心處,落了一枚淺淺的梅花印,烏鬢低落,而容顏如刻。
公子莞爾:「去看蘇風華麼?」
「是啊。」初夏想起昨晚的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我先走啦。」
公子亦不攔她,直到她離開,竹林深處才走出一個人。
青龍語氣酸酸的:「公子,這套山水劍法你不是說華而不實嗎?怎麼今天卻又練起來了?」
公子笑了笑,收了漁陽劍,道:「隨我去見一個人。」
君夜安見的,卻是一位別院中的老者。青龍之前從未見過這人,卻聽公子道:「黃伯,一路趕來辛苦了。」
那老人惶恐著回禮道:「少主人,老奴可承受不起啊。」
公子微微一笑,坐下奉了茶,又寒暄了數句,才問道:「請黃伯前來,是要問問我父親生前之事。」
黃伯連忙道:「少主請隨意問,老奴知無不言。」
「父親年輕時練功不慎,致使氣脈淤塞,年紀愈大,此症狀便愈是嚴重,最終死於心病。」公子沉吟道,「是這樣麼?」
「不錯。」黃伯肅然道,「老主人的病,請了許多名醫來看過脈。而臨終前,最後一次的尋診,找的是朱雀使的師父,神乎其技的藥引子先生。藥先生說是無金石之法可醫,他與老主人交情甚篤,此事也可向他求證。」
公子一笑:「我並無懷疑之意,只是想知道,父親當年,為何會練功不慎?我君家內力心法最是中正平和,哪怕練得操之過急,也絕不會有這般症狀。」
黃伯搖頭道:「武功上的心法,老奴可不懂。老奴只記得那年老主人去少林,與惠風大師切磋心法武功,回來之後,便似有些心事重重。又過了兩天,惠風大師被殺,他便病倒了。之後便落下了這個毛病。」
公子輕輕頷首,又道:「當日與父親交好的,除了惠風大師,還有他的師弟,是麼?」
黃伯一驚:「公子你聽過圖風大師麼?」
公子輕描淡寫道:「曾聽人提起過。」
黃伯臉色變幻良久,方道:「是,主人病倒的時候,命我去嵩山送了封信。而在那之後,圖風大師便杳無音訊了。」
公子點了點頭,甚是隨意道:「黃伯,左右你也是來這滄州了,不妨在此處多住上幾天,你侍奉父親辛勞,原該享享福了。」
黃伯擺手道:「老主人對我恩重如山,少主說這話,可見外了。」
自有人送黃伯出去,公子坐著,神色雖然平靜,可青龍在一旁看著,總覺得有些不安。
「公子……」他輕輕喚了一聲,「老主人他之前的死因,是有什麼不妥嗎?」
公子只是輕輕抿著唇,似是出神的想著什麼,隔了片刻,才道:「青龍,你從那神秘女子手下救了蘇風華,可曾想過,為何那女子武功不錯,卻沒有直接殺了他?」
青龍雖然性子單純,卻絕非蠢笨,公子這樣一說,他便皺眉道:「公子是說,那可能是苦肉計?」
「若是苦肉計,未免也太拙劣了。」公子淡淡一笑,「只是這其中,必然有些蹊蹺。」
他站起來,神色變得輕鬆了些:「走吧,咱們去看看他。」
「公子,你打算留下他了麼?」青龍遲疑著問。
公子不答,看樣子是默許了。
青龍語氣有些酸澀,悄悄翻了個白眼:「那昨晚大鬧一場,又是何必呢?」
只是公子眼風掃來,他便低下頭,乖乖地一聲不吭。公子微微一笑,似是想起了什麼,道:「對了,你這就收拾行裝,與朱雀一道出去,找一找她的師傅。」
「啊?」青龍有些愁眉苦臉,眼巴巴道,「可以不去麼,公子?」他……寧可留在此處,心酸的看著公子和初夏在一起,也不要和白雪一道同行。
公子卻恍若不聞,逕直往蘇風華那處去了。
尚未進屋,就聽見屋子有人在唸書,聲音頗不情願,讀得卻是《論語》。
「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慢點慢點,這句讀可有問題……」
「那你自己讀!」
「哎呦,哎呦!胸口的傷口好像裂了!」
「哎,我讀,我讀就是了。」
公子推開門去,卻見到初夏搬了凳子,坐在床邊,手中拿著一本書,一字一句的念著。因聽到動靜,便轉頭看了看門口的方向。
見是公子,她立刻神采飛揚起來,站起來喚了一聲「公子」。蘇風華也掙扎著要起來,卻被公子攔住了,淡淡道:「你躺著吧,小心傷口。」
蘇秀才此刻卻沒有露出酸儒的神情,只是仔細審量公子,開口道:「昨晚太過倉促,君公子,小生失禮了。」
公子微微頷首:「無妨。」
卻見蘇秀才正色道:「公子行善懲惡,小生早有耳聞,心下欽佩不已。原該替這黎民蒼生向公子行一禮,只是身負重傷,不能起身,還請君公子原宥。」
君夜安一怔,微笑道:「江湖中人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蘇先生客氣了。」
初夏見公子並不厭煩這秀才大套大套的道理,心下倒是鬆了口氣,哪知蘇秀才打蛇棍跟上,又搖頭晃腦道:「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唉,如今公平正義,卻要靠著江湖遊俠扶持,讓人情何以堪啊。」
公子抿了抿唇,不接話。
洋洋灑灑說了小半盞茶的時間,蘇秀才終於歇了口氣,悲憤欲絕的總結道:「……君公子,須知有句話叫做『武以俠犯禁』,以暴易暴,不知其非啊。」
初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子依然面無表情,只淡淡說了句:「受教了。」
「好說好說。」蘇秀才點頭。
「有一件事,還想問問蘇先生。」公子沉吟了片刻,「之前是何人追殺你?下手為何這般狠厲?」
「我本以為是追債的。」想起昨日的情形,蘇秀才臉都白了,「後來那小姐開口便問我說……初夏姑娘他二人找我何事,我便照實說了,她不信,下手就是一劍。」
直到此刻,這酸秀才還呆呆的在叫人家小姐,初夏聽得無語,只轉開了臉。
公子靜靜聽完,也沒再說什麼,只道:「你且安心在此處休息吧。」
「公子,你不生氣嗎?」初夏很高興公子將自己叫了出去,免去了一樁讀書的苦差事。
「什麼?」公子抬眸望向她,卻見她眉間花鈿未消,忍不住便伸手去輕輕撫摸。
「蘇秀才說以暴制暴啦,武以俠犯禁啦,你不生氣嗎?」初夏覺得有些癢,卻沒有閃避,笑嘻嘻道。
「他說得沒錯。」公子卻低低歎了口氣,微微錯開目光,「昔年桃花島主黃藥師,性格極為怪癖,卻獨能禮遇忠臣孝子。這蘇秀才雖然不會武功,卻心懷天下,這樣的人,這世上,是太少了。」
初夏怔怔的看著他,似乎頭一次,在公子臉上,竟找到了寞落之色。
「公子,其實你很希望這江湖太太平平,然後你什麼都不用管吧?」
公子只是微笑,良久,才道:「若有那一日,我便帶你去看江南煙雨,大漠鷹飛。」
初夏尚有些孩子氣,一雙水晶翦瞳中全是嚮往之色:「你可不許騙我。」
她伸出手來:「拉鉤。」
他笑了笑,鳳眸微瞇,認真的與她拉鉤。直到拇指輕輕摁住,他沒有即刻鬆開她的手,反手握著,輕道:「初夏,這幾日,你陪我出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