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聽他的語氣有些不悅,頗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他剛進君府,又沒有什麼朋友,我不照顧他,還有誰願意呢?」
公子唇邊重又浮起一絲笑意,微揚下頜,對身後青龍道,「東西呢?」
青龍手中捧著一大堆賬冊模樣的卷籍,忙上前,扔在了蘇秀才枕邊。他又小心覷了覷公子的臉色。
公子的表情沉沉的,很像是之前自己不好好練功,偏又被抽查到,只能挨罰——青龍想起往事,略有些同情的看了看蘇秀才,不敢多說什麼,站到後面去了。
「是你?」蘇風華已不知今夕是何夕,目光渙散了好一陣,才找到了床邊熟悉的人影,「初夏姑娘?」
初夏笑了笑:「是我。現下你沒事啦,好好休息吧。」
公子鳳眸微挑,顯然不這樣認為。他轉向初夏:「你想讓他在賬房幫忙?」
初夏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什麼問得這麼嚴肅。
「想留下來,賬本總得要看吧?」公子淡淡一笑,順手拿了最上面一本,「蘇先生,你且看看,這本子上記得,從年末至今,是虧是盈?」
蘇風華有些茫然的看著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又看看初夏,似乎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公子,他傷勢這麼重,你就不能等幾天嗎?」初夏有些著急的打斷他,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活像只炸了毛的小貓。
「傷得是腦子麼?」公子依舊不輕不重道,返身坐下,慢悠悠道,「蘇先生,可看得懂?」
一來二去的,加之初夏對蘇風華慢慢解釋了,蘇秀才倒是明白了這年輕人是誰,以及自己為何身處此處,只是他打死不肯看賬本,正氣凌然道:「我慣讀的是聖賢之書,哼……商賈之道,咳咳咳……恕小生不能為……」
初夏又是氣公子逼迫,又是惱這書生迂腐,兩邊不討好,氣呼呼的將手中賬冊一摔,咬著牙一言不發。
屋子裡安靜下來,公子低頭喝茶,泰然自若;而蘇秀才躺在床上,原本是寧死不屈的樣子,悄悄覷了初夏一眼——卻見小姑娘揪著裙角,都快哭了,心下竟有些不忍起來。他又重重咳嗽一聲,語氣有些頹敗:「君子之財,取之有道……我,我,還是看看吧。」
初夏聽他鬆口,忙瞧了公子一眼。
公子端坐著,半邊側影在光暗中顯得極是清雋,卻只是沉默。
蘇風華想要坐起來,又不免牽扯到傷口,臉上頓現痛苦之色。初夏忙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躺著,我替你舉著賬本,你慢慢看。」
公子淡淡的將茶盞擱回桌上,一言不發的望著兩人。
初夏一頁頁的替他翻過去,過了小半,忍不住回頭問公子:「公子,要不明日再來查吧?今天這麼晚了。」
青龍有些為難的看了看初夏,又看看公子,亦忍不住開口:「公子,我也覺得……」
「這……這……」這回出聲的卻是躺著作殭屍狀的蘇秀才,他用力閉了閉眼睛,又再睜開,只覺得頭暈腦脹。
「你看懂了嗎?」初夏無聲的比著口型。
蘇秀才瞳仁愈發渙散,像是要死了一般,搖了搖頭。
就知道會是這樣,初夏有些苦惱,想了想,又無聲道:「二月,盈餘白銀近三千兩。」
蘇風華翻了白眼,有氣無力道:「二月,盈餘白銀近三千兩。」
公子微微一笑,初夏見好就收:「公子,你瞧,這秀才能看懂賬本的。」
公子站起來,走至床邊,卻不望向那暈了一半的秀才,只俯身,專注的看著初夏,目光中有些困惑:「初夏,你為什麼要這樣幫他呢?」
初夏漲紅了臉,嘴硬道:「我哪裡幫他?」
公子似笑非笑:「那你再問問他盈餘在何處,支出又是在何處?」
初夏心底有些惱火了,她可做不到如同公子一般淡定,當下便將賬本往一旁一擱,站起道:「你昨日明明應允的。」
公子也將笑意收斂了,黝黑的深瞳注視著初夏:「此刻我反悔了麼?我按照慣例詢問幾句,有何不妥?」
初夏氣急:「這該是你管的麼?你是公子,什麼時候見你管起這些雞皮蒜毛的小事了?」
公子淡淡一笑:「君府都是我的,有什麼不能管?」
初夏氣得小臉煞白,還要再說,只覺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卻聽蘇風華斷斷續續道:「多謝姑娘好意了……我在此處,叨嘮主人了……多有不便,還是回自家的好……」
初夏見他胸口的傷口又似微微裂開,忙道:「你別動!」她轉身重又看著公子,諷刺道,「初夏進君府之前,人人都說公子夜安義薄雲天,鋤強扶弱,到了今日,竟然連一個重傷之人都不願收容。」
公子微微挑起眉梢,平瀾無波道:「還有呢?「
「他是酸秀才,手無縛雞之力——可這人寧願自己被打,也不願幫助壞人行兇。我覺得,他比起有些人,不知光明磊落多少!」初夏怒道,「你不願收留也罷,我也不是君府的人,蘇秀才,咱們這就出府去!」
公子眸色愈發暗沉,唇角抿得極緊,不怒反笑:「你為了他,要離開這裡?」
初夏咬牙:「不錯。」
青龍站在兩人身後,不知為何,轉眼弄成這份光景了。而且……公子和初夏,究竟為了什麼在鬧彆扭?他茫然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呆若木雞。
窗外春雨綿綿,淅淅瀝瀝的自簷角落下來。公子臉上怒意一閃而逝,隨即拂袖而出,帶起一陣涼風,將燭光吹得搖搖欲墜。
青龍在跟著出去之前,又跑回初夏身邊,囑咐道:「你可別衝動。現下你帶著這秀才出去,他可活不了。」他撓撓頭髮,又有些不解的望向窗外,「也不知公子怎麼了,突然就變了臉色。唉,我再去勸勸吧。」
說完,青龍便追了出去。
隔了老遠,依然能感受到公子的怒氣,青龍跟在後邊,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幾絲春雨飄在臉上,涼颼颼的,他正猶豫著是否要加快腳步,前邊公子倒停了下來。
「她出去了麼?」公子的聲音不辨喜怒。
「沒。」青龍忙道,「初夏說的是氣話,她怎麼會出去呢?」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忽道:「今日之事,我做得過了麼?」
青龍頓時一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自小在公子身邊長大,人雖頑鬧不堪,公子又頗為縱容,只是內心深處對於公子,卻是極為敬仰依賴的。
這般向自己徵詢意見……還真是頭一遭。
他鎖緊眉頭,以示自己正在嚴肅的思考,過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覺得……有點兒。」
公子不答,恰好走至臨風閣前,他便微微仰頭,小樓黑著燭光,今夜甚是寂寥。他揮了揮手,不叫青龍瞧見自己的臉色:「你回去吧。」
回到臨風閣,初夏的屋子自然是無人,只一扇窗被風捲得忽開忽闔,風雨飄零。公子立在床邊,江楓漁火,點點滴滴映淌在滄江邊,他想起初夏的話,驀然間又生了些惱意。這是她頭一次,因為旁人而和自己生氣……偏偏那人還是綠柳巷的,說不準是不是小丫頭常常念叨在口中的未婚夫。
不知過了多久,公子微微瞇起眼睛,耳中聽到舒園內打更的聲音傳來,心中的惱意疏解了一些,卻又忍不住想,那蘇風華所住之處,便只一床一椅,初夏這一晚……又會跑去哪裡呢?
待到他回過神的時候,身子卻已經出了臨風閣,往左一繞,出了舒園。舒園外那條長長的迴廊上,竹影瀟瀟,兩側的屋子都未點著燭光,而一道細細的薄影在走廊的最遠處坐著,一動不動。
公子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初夏坐的地方穿堂風甚烈,捲著細雨,便往人身上落。她的半身都被沾濕了,人卻像雕塑一樣,坐著沒動。
春雨空靈,落在身上,觸到心底,卻是涼的。他看到她瑟縮了肩膀,輕輕一聲哽咽。
公子心中似有一根細線,被輕微的扯了扯,他來不及去想自己做了什麼,跨上半步,由後至前,將她抱在了懷裡。
他的下頜將將擦著她的頂心,柔聲道:「還在鬧彆扭麼?」
初夏先是渾身劇烈的一顫,聽到是公子的聲音,漸漸的止了哭泣聲,卻越來越用力的掙扎起來。
公子不理她的掙扎,只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暖著,輕道:「傻孩子,這麼晚了,又凍成這樣,怎麼不回去?」
初夏掙不開,只是哭得更厲害些,一邊道:「是你要趕我走的。」
公子愕然,旋即微笑:「我何曾說過要趕你走了?」
「那也是你說話不算話。你為什麼……要和那個酸秀才這般斤斤計較?」初夏道,「他這般可憐,你便是賞他吃口飯,又怎麼了?」
公子依然抱著她,良久,才道:「既然喜歡他,為什麼獨自在這裡坐著?他屋裡總比這裡暖和。」
「酸秀才說,男女授受不清,怎好同處一室?」初夏斷續道,「他傷成這樣,我怎好讓他出來!」
話音未落,初夏反應過來:「等等——誰說我喜歡他啦?」
公子微微一笑,薄唇擦著她的耳廓:「你不喜歡他……卻為了他要搬出去?」
初夏沉默著,一言不發。
「初夏,你想過我為什麼這麼在意麼?」公子見她不答,忽然問道。
初夏有些茫然的搖了搖頭。
公子輕輕歎了口氣:「那是因為,我總在想,蘇風華他……」
初夏等了半日,卻沒聽他說下去,忍不住便道:「什麼?」
公子一低頭嗅到初夏發間縈繞的幽香,卻無論如何不願說之前那剩下的半截話了,只帶了笑意道:「若是同處一室便是授受不清的話,我們可早就不清了——」
空氣中有著夜來香的味道,淡淡的幽香,而公子看似玩笑的話語中,又彷彿糾纏著極致的曖昧,初夏熱得臉頰發燙,她忽然在他懷中半轉過身,異常認真的看著公子,神色間有些恍然大悟:
「公子……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