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行 正文 第十八章
    何不妥冷冷笑道:「君公子,你孤身一人,赴此險境,可不明智啊。」

    「你還叫我一聲公子,便該知道,我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公子淡淡笑了笑,月暈樹影,在他素白的長袍上染出深淺不一的墨色,「大首領為了這《山水謠》,可真是不惜血本啊。」

    何不妥後退了一步,皮笑肉不笑:「這些血本若能用在公子身上,倒也值得。」

    言畢他手中射出了一支暗箭,嗖的一聲,直上九霄雲天。

    公子依然負手立著,似是好心的告訴他:「不用等了,你那些手下,不會來了。」

    何不妥臉色微變:「你說什麼?」

    公子微歎道,「看來你到現在還沒明白。你真以為我帶著這丫頭是為了趕往青川河?你真以為這裡是《山水謠》所指之處?你真以為,我一路遊山玩水而來,是美人在側、樂不思蜀的緣故?」

    頭上山洞內的豹吼聲連連,撕破這黑夜,初夏懷中抱著那雪白的小豹子,耳邊卻響起了那日公子的話語。

    那是在君府,自己剛從著火的小院中被救出來,立即在公子耳邊悄聲說了一個地名,「洞庭湖,君山」。公子當時抱著自己,秀挺的眉輕輕蹙著,轉眼間便眸色一亮。

    公子夜安只在這瞬間,便串構起了整個計劃。

    他命她說出另一個毫不相干的地名,青川河。之後喬裝趕往青川河,一路上走得甚慢,卻悄然安排下君府暗衛,趕往青川河佈置一張極大的網,只等天罡現身,便一網打盡。

    「你的那些手下,此刻或許死了,或許生不如死。不管怎樣,你還是莫要再期盼的好。不過,要讓你們知曉的是,這小鏡湖卻是我一人前來。能不能殺得了我,卻看你們的本事了。」公子淡道,「殺**手天罡,我想誘你們出洞,已經很久了。」

    何不妥聽完,卻陰騭一笑:「曾經聽聞武林中傳言,公子的漁陽劍當世第一。卻不知比起當年少林寺的惠風大師如何?」

    公子微微皺眉:「如此說來,當年惠風大師之死,也是你們所為?」

    「不錯。」何不妥手一揮,共十二人,圍成劍陣,「劍陣戰甲,自我天罡創始至今,使用次數,寥寥不過四次,公子你是第五位。」

    「大首領,大約只有快死的人,才會炫耀往日的榮光。」公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五尺長劍,淺淺一笑,「我只讓那丫頭數到一百,再這般囉嗦下去,她可更要恨我了。」

    他不復多言,身形掠起如雲,正是君家襄陽劍法中一招「日卷羅帷」。劍光遮雲蔽月,雖指向一人,卻氣勢磅礡至極,席捲得人人面頰生寒。

    「戰甲」劍陣,陣如其名,取守勢,各人嚴守其位,卻彷彿是一塊巨大的鋼板,緩慢的將對手逼至絕境,緩緩碾踏至死。

    公子數招強攻,卻無法攻入劍陣內,身法便微緩下來。他心知自己這般與對手搶攻,雖能阻住對方步伐,只是自己一人力竭易,對方卻是十二人互補缺漏,時間一長,必然無法支撐。

    再一凝眸,卻見月影綽約,而當先四人中微露空隙,心下一亮,劍招倏爾變成靈動至極的清流劍,身子如同旋風,轉眼便竄入了這十二人之中。

    何不妥居於後側,喝道:「變陣!」

    劍陣倏然拉長,月光下,竟可見地上絲絲縷縷縱橫的細線,拉成密密一張網,因為繃緊了,銳如刀鋒。任何人轉進其中,只怕都會被絞成碎肉。

    公子此刻方知,之前的動作乃是為了誘使自己入陣,而這些絲線,除了能將人絞成碎片外,只怕還起著為十二人連氣通聲的功效,當下卻也不驚慌,漁陽劍橫劈,竟砍不斷那些看似透明的線索。

    何不妥沉沉笑道:「當年少林的老和尚也是死在這天蠶絲下。君夜安,這滋味,你不妨也嘗嘗。」

    公子薄唇一抿,並未答話,身子卻急速伏低,直貼著地面,彷彿一溜魚,順滑至極的出來了。

    待到出了劍陣,才看見初夏已經睜開了眼睛,直愣愣的瞧著自己,怯怯道:「我數完一百了。」

    公子不顧身後迫近的劍陣,歉然一笑:「那麼眼睛便別閉著了,看我破陣玩。」

    他接連三招——梵林未曙,禪山更寂,暝宿長林,招招皆是石破天地之能。迫得當前四人不得不後退一步,而左右後側之人,因為未受這直面衝擊,站在原地未動。

    他等的便是這一刻。短暫的不曾協調,一閃即逝的破綻。

    原本繃直的絲線此刻微鬆,更失去了真力灌注,鬆軟下來。公子漁陽劍上注了十分內裡,斬將上去,便是巨石也一併裂了,何況是天蠶絲?

    絲線一斷,劍陣便破。

    十二人中彼此失去內力相扶,登時有數人為公子內力所激,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公子漁陽劍斜斜指向何不妥的喉間,淡道:「這可算破了?」

    何不妥面色蒼白,扶著胸口兀自不語。

    公子亦不欲多言,正要補上一劍,忽聽身後一聲尖叫。

    初夏頸間架著一把鋼刀,持刀之人正是剛才留在豹穴中,與那母豹周旋之人,此刻躍下來,□著上身,血痕纍纍。

    「公子,將你手中的劍放下吧。」那人冷笑道,「否則你這忠心耿耿的丫頭,就可惜了。」

    公子心中一時閃過萬千的念頭,若要疾攻,距離有多遠?力道要如何?方位是哪裡?勝算有多少?

    可是哪怕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她也有可能被那刀勒開脖子。

    「老七,讓他廢了自己的右手。」身後何不妥忽然出聲道。

    那人忙道:「是!君夜安,你廢了自己右手,不然我先將這*****的左眼挑出來!」

    初夏臉白如紙,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就這樣直直的望向他,什麼都沒有說,可千言萬語,又全在這裡了。

    往日裡槍林劍雨,毒蠱利器,公子夜安不知冒過多少險,殺過多少人,可唯有此刻,卻進退維谷了。他竟開始懊悔自己如此托大,不帶暗衛前來,到底還是百密一疏。

    初夏,我已放開你一回……這一次,難道依然如此,眼睜睜的看著你受人□?

    公子注視著咬緊下唇的小姑娘,卻見她似是要哭出來了,細嫩的脖子擦過鋼刀,肌膚被割開,轉瞬落下幾滴殷紅的血。可她終究在緩緩的搖頭,示意他不要這樣做。

    武林中最是有名的一把長劍落地,鋒芒甚過星芒。

    公子夜安卻將右手伸出,面無表情道:「若要我這右臂,便自己來取吧。」

    「公子——」初夏驚叫了一聲,接著是一聲野獸咆哮,響徹山林,一道巨大的黑影撲過來,竟將那人撲翻在地。

    公子重又拾起漁陽劍,卻見那母豹嘶吼著咬斷那人喉嚨,又要撲向初夏。

    他喝道:「扔掉小豹!」

    那人的熱血濺了初夏一臉,她原本已是嚇傻了,聞言便將手中小豹子一拋,接著身子一輕,已經被公子攬在懷裡,急速往後掠開。

    那母豹原本是在豹穴內與那人纏鬥,卻因幼子失蹤,便從山洞後遁走了,在這山林間百般尋找。

    那人便傷痕纍纍的躍下來,恰好制住初夏。哪知母豹伏在暗處,卻見到初夏抱著自己的幼子,當下便疾撲過來。豹的力道何等凶狠,兼又關心幼子,登時便將那人掀翻在地,恰好救了初夏出來。

    那母豹因尋到了幼子,又朝眾人示威般嘶吼了數聲,轉身離去了。卻落下天罡殺**手諸人,委頓在地,再無反抗之力。

    公子此時不再放開初夏,卻悄聲命她:「閉上眼睛。」

    他見她依言閉上眼睛,劍起手落,轉眼便只剩下何不妥一人。

    漁陽劍猶自滴血,沾濕了何不妥的衣襟,公子看著他,輕聲道:「自二十年前惠風大師之死,直到今日,武林中多少豪傑命喪你們天罡惡賊之手。我費時五年有餘搜集你們資料,直到今日,始克功成。」

    何不妥咳出一口血,慘然而笑:「勝者為王,你多說何益!」

    公子亦不再多言,劍尖往他胸口刺下。

    何不妥掙扎數下,口中含了鮮血噴出,卻低聲怪笑良久,直至死前,方輕聲道:「君夜安,你知你父親是怎麼死的麼?」

    公子臉色微變,那何不妥卻已命斷氣絕。

    初夏耳中聽聞外間再無動靜,方才睜開眼睛,卻見身子起伏,竟落在了小鏡湖的另一頭,不復方才殺戮慘象。

    公子緩緩將她放在地上,她這才看到,他一身白衣,卻沾滿了鮮血。

    極細的月光篩落下來,星光粲粲,襯得這方湖泊美麗不可方物。

    噩夢至此方止,初夏獨自一人抱膝坐著,埋首在雙腿間,似是努力平復心境。

    「初夏……」公子的聲音。

    她彷彿不曾聽見。

    「初夏,看著我。」

    初夏倏然轉身,渾身都在顫抖,一把摘下手中的鐲子,狠狠砸向那人:「君夜安!你騙我!」

    她本就不會武功,身上又負著傷,力道並不大。公子卻沒有躲開,任由那鐲子砸到自己額上,一動未動。

    「你!你騙我說什麼沒有危險!你大爺的!我差點就——」初夏抹抹眼睛,卻怎麼也止不住眼淚,「你這個騙子!騙子!」

    公子夜安的表情微起漣漪,只定定看著她,看她嚎啕大哭,大發脾氣,罵聲不絕,卻並不阻止她。

    初夏本就力竭,又大喊大叫久了,後腦上傷口又迸裂開,神色便漸漸的委頓下去了。

    公子踏上了一步,不容置疑的將她抱進懷裡,低低的在她耳邊道:「消氣了麼?」

    他抱得很緊,只左手便扣住她的腰,讓她絲毫不能動彈。

    「初夏……」他的另一隻手撫著她的脊背,順著那柔和的弧度,反覆的撫慰,「小丫頭,這一次,是我顧慮不周。」

    初夏漸漸的將嚎啕轉為嗚咽,抽噎不止。

    「初夏,就這樣,不要動。」他柔聲道,手指卻漸漸托上她的後腦,將藥膏塗上去。

    初夏聽聞此言,卻忽然轉頭,狠狠一口咬在公子脖頸間,死不鬆口。

    公子吃痛,卻依然耐心的撫著她的後背,什麼都不說,直到足足小半盞茶時間,方輕聲道:「還有力氣麼?要不要換個地方咬一口?」

    初夏滿嘴血腥,慢慢放開他,低垂著頭,輕聲道:「我想去湖水中洗洗身子。」

    公子緩緩放開她,卻溫言勸阻:「湖水很冷。」

    她並沒有再爭辯,只是一步步走向寧靜的湖水。公子站在她背後,凝視她的背影良久,方轉過身,似是閉目忍耐。

    初夏一件件脫去了被撕爛的衣服,赤足走向小鏡湖。

    □的身體觸到湖水的時候,還是極涼的,涼得她打了個冷戰。可她並不懼怕這樣的寒意,以手掌掬起湖水,緩緩的淋在身上。

    粘稠的血,刺痛的傷口,以及被那個男人觸碰過的地方,她洗得很慢很慢,慢到渾身都在發抖,體溫變得冰涼,卻還是在用力的搓揉。

    「公子啊公子……那日在書房,你指著輿圖,早早的告訴了我青川河的小鏡湖,是因為你早就料想到了,我會被天罡的人劫走吧?

    被帶走之時,我不驚慌,扔下手鐲,與你約定朔月之期;被打罵之時,我拚命忍耐,一天天的拖延,直到引他們至小鏡湖——我相信你定會來救我。

    你果然來了,你料事如神——

    可你曾料想到麼?我會被人施虐、又幾乎被人□,竟至三番五次的想要尋死?」

    天邊月光漸涼,初夏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怔怔的想著,渾身上下,究竟還能有什麼,是滾燙的呢?神智漸漸的有些模糊,她整個身子滑進湖泊中時,岸邊的公子涉水而來,一把將她抱離了水面。

    初夏早已臉色泛青,渾身上下凍得像是冰塊一樣,公子左手將她抱在膝上,脫下外衣罩在她身上,右手自袍伸入,貼在她的背後,疾運內力。過了良久,輸入她體內的內力運轉了數個周天,才聽她低低咳嗽了一聲。似是醒轉過來。

    公子心下微喜,俯身看去,卻怔怔然。

    這是他的初夏,卻又彷彿不是了。

    他熟悉的初夏,最初一見,是喜歡她乾淨的眼神。不會有人誇她絕色,容貌不過清秀而已。他甚至能說出她的缺陷——鼻子稍嫌塌陷,眼睛並不算大,而顴骨微凸。

    而此刻,月光下初夏的睫毛長而微卷,彷彿是春花花瓣間的蕊絲兒,鼻尖秀挺,唇角微微翹著,原本慘白的唇瓣多了些血色,嬌嫩欲滴。

    而慢慢睜開的一雙眼睛——

    這或許是他見過的……最黑最亮的一雙眼睛了。

    光華流轉,竟只能用「美麗」兩個字來形容。

    初夏的眼神依然有些失焦,彷彿不能辨出遠近,迷迷濛濛的睜了一會兒,又漸漸閉上了。

    公子的手指撫上她臉頰上那淡淡鞭痕,有片刻的失神——這的確是他失而復得的初夏。

    哪怕她一直小心隱藏著形貌,哪怕他知道,她不會立刻原諒自己。

    初夏醒轉的時候,才發現這小鏡湖邊,漫山遍野皆開著杜鵑。深紅,瑰紫,淡黃,彷彿只是一夜之間,這天地換上了新的容顏。陽光落下來,曬得身上暖烘烘的,初夏摸摸後腦,疼痛之意大減,那傷口竟然已悄悄結痂了。她爬起來,環顧四周,卻並未看見人影。

    身上的白色長袍告訴自己,這並不是一場夢。他……必定還在這裡,初夏忽然記起昨晚的一切,滿口的鮮血,冰涼的湖水,然後……就是去只覺了。

    初夏忽然想起了什麼,急急的低頭一看,白色長袍內的裡衣還在,只是……似乎並不是自己的。因為太大,袖口處還被人折了幾折,倒像是戲台上的水袖。

    誰替自己換了衣裳?換的是誰的衣裳?

    她又走出了數步,卻看見公子背對自己,赤著上身,立在小鏡湖邊,後背上一條條的血痕,實在有些觸目驚心。

    他似是在給自己清洗傷口,只是那些傷口皆在後背,不易觸到的地方,動作便有些艱難笨拙。

    初夏默默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昨晚他沾滿血跡的白袍……那些不止是對頭的血麼?她一時間又有些困惑,那此刻自己身上的衣物,又怎的這樣乾淨?

    走得近些,看得見公子背後的傷口,細長,卻又切入肌理,微微一個動作,便賁開得厲害些,很是可怖。

    初夏走至湖邊淨了淨手,有走至石壁邊,細細查看了,方才拔下數株紫根圓葉的植物。

    公子依然背向她,並未說話。

    她也一聲不吭,嚼了嚼那些葉子,替他敷在傷口上,左右看了看,又去取了自己昨晚脫下的衣物,撕成布條替他包紮。

    公子比她高足足有一個頭,初夏處理他肩膀處的傷口,便頗有些吃力。只是她並不想開口,便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他果然坐下了,微微低著頭,黑髮散落在肩前,叫人看不清神色。

    他的膚色是淡淡的小麥色,背後的線條頎長緊實,初夏初時心無旁騖的替他包紮,倒不覺的什麼,只是到了最後,忽然想起自己穿著他的衣裳,臉上便微微一紅,下手便不知輕重了,指甲輕輕刮過一條傷口,公子似乎輕哼了一聲,

    「你——你哪裡來這麼多傷?」初夏心裡一慌,脫口而出。

    這句話打破了尷尬卻又默契的沉默,公子輕描淡寫道:「昨晚不小心傷的。」

    昨晚被誘入「戰甲」,他雖硬闖出來,身上還是留下十數處割痕。

    初夏沉默了一會兒,諷刺道:「你不是很厲害麼?怎會被傷得這麼厲害!」

    公子卻並不生氣,卻未答話,一時間兩人又是無語。

    最後的一處傷口,卻是他頸邊的牙印了。初夏想起昨晚自己氣急,那一口咬得毫不留情,深且重,如今傷口處齒印宛然,伸手便拿草藥去敷。

    公子卻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低低道:「此處不用了。」

    初夏身子一僵,從他手中抽出手來,轉身離開。她蹲在湖邊洗手,指尖觸到湖水,彷彿撥亂了一方明鏡。

    湖中的倒影支零破碎,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這是張真真切切的臉。

    沒有自己調製的膠水和軟泥,什麼都沒有。

    她倏然轉身,公子站在自己身後,與往常一般看著自己,溫和,澹然,沒有絲毫異樣。

    「你看到……我了?」

    他的眼神很深邃,叫覺得人觸不到底:「昨晚就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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