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獨歸斜陽遠 正文 第二十章
    重逢

    清光數丈,緩緩由庭院滑入這小室內,水磨石的地上恍若波痕錯綜。

    謝綠筱在床邊怔怔坐了一會兒,聽見門外有人輕輕的問:「姑娘起了麼?」

    這一覺她睡得神清氣爽,笑吟吟的將門打開,那老婦便上前服侍她梳洗。

    「昨晚陳大人來過了。」她一邊替謝綠筱挽髻,一邊道,「昨日太晚了,他就在這廂房歇下的……」

    謝綠筱頭一偏,幾絲黑髮便從老婦指間滑落下來。

    「陳大哥來過了麼?」她的聲音不掩驚喜,「他還在此處?」

    「一早出門去將軍府了,叮囑了說姑娘醒了就去將軍府找他。」

    謝綠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站起來,又被老婦按住道:「姑娘稍等等,陳大人說過了,他今日不會離開。不急。」

    將軍府因設在安豐軍內,進門便是一個頗大的院子,又可作練武場使用,兩邊陳列了些兵器。謝綠筱從馬車上下來,提著水青色襦裙,快步走進門中。

    一進門便瞧見了昨日帶著自己回來的將官,謝綠筱停下腳步,微笑著向他打了招呼。

    紀源手中還持了冊子,想是剛剛談完軍務,便指指裡邊道:「大人在裡邊呢。」

    謝綠筱抬眸望去,台階處已站了一道雋長的人影,正快步向自己走來。

    未幾,那人影已經在自己面前。

    眼眶中陡然有了酸熱的感覺,她還未出聲,身子已經被一道柔緩的力量輕輕一帶,靠在了溫暖的懷抱中。

    謝綠筱埋首在陳昀胸口,淚水終於還是止不住,撲簌簌的落下來,又洇進了他的衣襟上,些許溫熱,些許鹹濕。這個懷抱叫她想起小的時候自己在園中摔破了手腳,父親就這麼把自己攬起來,低聲安慰自己。

    陳昀慢慢的攬緊她,聽見她在自己懷中低泣,心中愈發不安起來——她可是在外邊受了什麼委屈麼?

    風聲掠過庭中青蔥綠葉,隔了良久,他輕輕撫著她的頭髮,慢慢道:「瘦了許多。」

    她在他懷中仰了仰頭,不意聽到這樣一句話,一時間愣在那裡。

    陳昀的手探在她肩胛上,又輕輕拂過,低聲說:「現在抱著你,就像抱著那年咱們在街上撿到那隻獅子貓,都是骨頭。」

    謝綠筱微窘,喃喃的喊了一句:「陳大哥……」

    帶了薄繭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頰,一點點的擦去她半干的淚痕,陳昀的聲音中還帶著一絲強自壓抑住的緊張:「都回來了,還哭什麼?」

    謝綠筱有些遲疑著向他笑了笑:「我以為都見不到你了……」

    她雖瘦了些,可笑容一如既往的清透靈動,直到此刻,陳昀終於徹底的放下心來,轉而攜著她的手,牽著她往後院走去。

    後院一株剛萌春芽的丹桂之下,陳昀微揚了嘴角,柔聲問她:「跟我說說,跑出去遇見了什麼?被歹人欺負沒有?」

    被歹人欺負……謝綠筱一時間有些怔然,她該說出阿思缽的事麼?

    真烈汴梁路的宣撫使悄然潛入臨安,又在鬧市中布下驚馬傷人……她該說出來麼?

    謝綠筱嘴唇微微一動,最後說出來的卻是另一句話:「我不該偷偷跑出去……更不該跑到汴梁去。」

    即便如今她安然無恙的站在自己面前,這句話由她自己說出,還是叫陳昀有些後怕——他的目光柔和而專註:「怎麼會去了汴梁?」

    「你還記得那一日我們在集市上認得的那位袁公子麼?」謝綠筱看了他一眼,小心辭措,「他……他帶我去的。」

    「袁思博?你們是從何處出關的?若是經由互市,理應經過淮南西路——」陳昀深深的凝視她一眼,語氣中有幾分澀然,「阿筱,為何不先來找我?」

    謝綠筱想不到他縝密如此,一愣之下,脫口而出:「我原本是打算來尋你,後來……後來出了些意外……」

    陳昀揚眉望向她,心中苦笑一閃而逝,這丫頭的意外……可真是層出不窮。

    「路上被賊人跟上了,行到滁州,袁……兄的商隊被劫,我也受了些傷——」

    話音未落,陳昀已然打斷她,眉心一皺,急道:「何處受傷?痊癒了沒有?」

    她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只是微微綻開了笑靨道:「在腿上,已經痊癒了。」

    陳昀的表情未曾放鬆,又因她說傷處在腳上,不便查看,想了想,方道:「一會兒去請個大夫來看一看。」

    她低低嗯了一聲,又聽見陳昀道:「後來呢?」

    「後來,袁兄的家人找了過來,翻過了清流關直接入了真烈境內。我養好了傷,就回來了。」

    枝間有流鶯飛過,婉轉幾聲聲響。他瞧著她低垂的長睫,陽光篩落而下,留下如篦子般濃暗不定的陰影……這段經歷到了此處,忽然支離破碎起來,她為什麼不願說?陳昀心中滑過疑問,卻也沒有再逼問她,只是淡淡笑了笑:「回來就好了。」

    謝綠筱並沒有察覺他的異樣,挽著他一條手臂,靜靜的將頭靠在他的肩膀處,輕道:「陳大哥,我進了汴梁城……那裡,大不一樣了。」

    他微微側了身子,讓她靠得更適意一些:「有什麼不一樣?」

    謝綠筱靜靜的靠了一會兒,忽然直起身子,望著陳昀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陳大哥,我們能收復中原麼?」

    她的眼神有些熾烈,又有著期待。陳昀看了良久,漸漸迸出一絲微笑來,忍不住探出手去撫了撫她的鬢髮:「我亦希望有這麼一日。」

    「會有這麼一日麼?」她瞧著他英俊的側臉,帶了小小的希冀重複了一遍。

    流鶯撲稜著翅膀飛走了,他們的呼吸聲交錯,有著近似的節律。

    此刻的陳昀,不再是那個素日包容她溺愛她的兄長。他的雙肩平闊,星眸劍眉,薄唇如弦,呼吸平緩。彷彿是戰場上縱馬馳騁不敗的年輕將軍。

    「阿筱,」他從容不迫的答她:「會有這麼一日。」

    謝綠筱微彎起唇角,鬢髮隨著輕輕點頭動作而被風撩動:「陳大哥從不騙我。」

    陳昀清亮的目光越過少女柔美的容顏,落在了更北的蒼穹之上,那裡有他們共同的故都。

    「垣西那裡,我已經送了急信過去。免得他擔心。以後不可如此任性了。」

    謝綠筱低下了頭,不吭聲。

    陳昀看看她的側臉,忽而微笑,有種衝動想問問她昨晚夢囈的名字——那個大哥,究竟是垣西……還是自己?

    「陳大哥,我可以在這裡住下麼?我不會惹事……」她帶著懇求望著他,「你別送我回臨安。」

    他含笑望著她,既未答應,卻也不曾拒絕,顯然還在沉吟。

    「你留在這裡,我未必有時間時時刻刻陪著你。」

    「沒關係……我只是不願意回去。」

    陳昀歎了口氣,低聲說:「其實垣西他……」

    謝綠筱一臉警惕的望著他。

    陳昀不再言語,只是理了理她的鬢髮。謝家的家事,他無法插手。而他只需她回來就好。

    這樣初春的晨曦之中,他望著她,眼角眉梢無一處不是溫潤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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