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鳶
謝綠筱不答,將自己的長袍處劃下了數條布條,用作裹傷用。又伸手小心的從血肉模糊之處撕開了他的衣物。
撕開的剎那,火光照射之下,謝綠筱幾乎驚呼出聲。
這是男子的脊背,她並不敢多看——可他的肩上佈滿了傷痕,看得出時間久遠,可也不難想像,他之前受過多少創傷。
謝綠筱不敢再看,咬牙道:「我劃了。」
他低低「嗯」了一聲,又問道:「你的短劍沒讓那人發現麼?」
謝綠筱平穩呼吸,劍刃刺進他的肩膀,又重重一送,自傷往下一劃。她不敢耽擱,旋即劃上第二道。此刻她已經有些心慌意亂,鮮血大蓬湧出,一手的滑膩。她匡噹一聲將短劍扔在一邊,右手持了箭尾,輕輕一提。
此刻袁思博微微皺眉,卻並沒有說什麼,緩了緩呼吸,方道:「你需用力。」
「嗯嗯……」她眼眶一紅,幾乎握不住箭尾,「你忍著……我再試一次。」
這一次有了準備,她屏住呼吸,一手撥開他受傷的皮肉,另一手用力——噗的一聲,帶著倒鉤的箭簇便被拔了出來。
她手伸手去拿幾個藥瓶,手忙腳亂的往上倒藥粉止血。
創口太大,一瓶傷藥倒上,便被血衝散了。謝綠筱倒上第二瓶,眼見暗紅色的一層糊狀藥膏蓋住了傷口,她略略鬆口氣,連忙用布帛用力壓上,隔了許久,才敢放開。此時轉而去看袁思博的臉色,比之先前更是蒼白,額上更是滲出了一層冷汗,閉目不語。
紅色漸漸滲透了那布帛,謝綠筱心中焦急,正束手無策,忽然聽到他開口道:「無妨。血已漸漸止住了。你替我包紮吧。」
待到包紮完畢,謝綠筱只覺得自己心浮氣躁,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失去力氣一般在他身邊坐下,低頭看見那支箭簇,火光下泛著暗紫的血氣。
「我剛才問你,你的短劍沒讓那人發現麼?」他似是察覺到她的不安,轉頭又問她,「剛才那劍刺得倒是狠。」
謝綠筱只覺得心裡一陣空蕩蕩,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虛脫,腦海裡有短暫的空白,隔了一會兒,才道:「是我的錯。剛才我就應該隨意在哪個林子裡躲起來,不該進前邊的破廟。那人來廟裡抓我,我知道自己不是他對手,便收了短劍,讓他擒了。這才害得你傷成這樣。」
她說得頗有些語無倫次,滿手的血污,隨意的在袍子上擦了擦,又開始發怔。
心底不是沒有懊悔的,她這一趟出來,如何想到會發生這種事?!若是提前預知了,自己還敢這麼肆無忌憚麼?這個世界於她而言,其實少有艱難險阻,有父親,有兄長,甚至有陳大哥替自己遮掩扶持。可只有自己外出歷練了,卻發現一切都變了模樣。莫名的殺戮,身份不明的夥伴,她被人連累,又連累別人——這在以前,她甚至從未想像過!
「你說前邊有一座廟?」袁思博沉吟了片刻,道:「我們過去那邊吧。左右形跡已經被發現了,若是廟裡,還有個遮掩。」
「好。」她應聲站起來,又猶疑著問,「你走得動麼?」
他笑了笑,卻吹了聲口哨。
那幾人乘來的馬聞聲踢踢踏踏的小步跑來,謝綠筱伸手扶住一匹,道:「你先上。」
袁思博失血頗多,左手扶著馬鞍,待到抓穩了,才翻身坐上。謝綠筱見他坐上之後,身子依然有些微晃,躊躇片刻,道:「袁兄,你我同乘一騎吧?我來掌韁繩……」
他頷首道:「好。」
這一次,輪到謝綠筱自己上馬,一抬腿,才覺得劇烈的疼痛,幾乎一趔趄重又摔下去。袁思博敏銳的瞧她一眼,問道:「怎麼了?」
謝綠筱坐在他身後,雙手環過他身子,便不得不貼在他背後,頗為艱難的一抖韁繩,道:「沒什麼,有些脫力了。」
馬兒小步走著,待到經過那蒙面人屍首身邊,袁思博忽然俯身,將自己長劍拔出。那劍槽上滲下血滴,腥氣撲鼻而來,謝綠筱只覺得自己胃裡一陣翻騰,連忙轉過了眼睛,專心催馬。
因為害怕馬而顛跑之時裂開他才裹好的傷口,她走得頗慢,等到尋到那間破落小廟,謝綠筱翻身下馬,又將袁思博扶下,躊躇道:「這馬還留著麼?」
他打量著這週遭環境,隨意道:「留著吧。」
這廟建在都梁山的一個山谷間,往前便是絕壁了。廟前一片空地,隔了巨大的峽谷,對面的山崖峻險,望之甚是凌厲。
果真是個好所在。若是被人尋到,才是真的逃生無門。袁思博心中輕笑,卻不說出來,信步進了小廟中。
隔了一會兒,才見謝綠筱懷中抱了撿來的枯枝進來,堆在小廟空地上,開始點火。
他並不制止她,火光或許會引來敵人,可他們如今已然無路可退,便是留在荒郊野嶺,若是遇敵,一樣無處可逃。
火光點著,在這冬日夜晚多了些暖意,袁思博覺得自己傷口的劇痛倒是緩上了幾分,便微掀了眼眸看著對面抱膝坐著的少女。
她自然又是髮髻凌亂了,而長袍的下擺,更是已經被撕爛,鮮血斑斑。他臉色微微一變,道:「你腿上受傷了?」
謝綠筱苦笑,她已經偷偷查看過傷勢,雖是皮肉傷,可是傷口也不淺,只是血已經勉強止住了,她又隨便的用布條一包,暫時無事。
「唔,我包紮過了。沒事。」
「上了藥沒有?」
她一猶豫,他便瞧了出來:「不是得了幾瓶藥麼?」
「留著吧。你的傷重。」謝綠筱故作輕鬆的仰起臉,向他輕輕一笑,「我的傷真的沒事。就是剛才跑急了,被石子兒磕破的。」
柴火燃起的火苗忽大忽小,映襯她略帶蒼白的臉色,頰上淡淡染上了美麗的胭脂色。袁思博凝眸看她一眼,沒有勉強她。
「袁兄,我們算不算患難與共?」謝綠筱對著火光,緩緩道。
他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你不是商人。」她於火的另一邊,靜靜的抬眸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倒映著暖色,「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依然不語,大半的精力用於克制肩膀處的灼燒感。
「你不說也無所謂。我本來想,要是莫名其妙的命喪此處,總也該死個明白吧?」她低下頭,伸手拿一根木條撥了撥火,「你說他們還會不會追來?」
他淡淡的看著她:「謝姑娘,若是我們能活著出去,我自然將身份坦然相告。否則你知曉這些,也就全然毫無意義了。」
謝綠筱重複一遍:「是啊,要活著出去才好。」
「你害怕麼?」他記得自己曾問過她這個問題,那時她拿著短劍站在自己身後,猶豫要不要伸手劃下那兩道猙獰的口子,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可這之前,她被人擒住,目光中卻又坦然而毫無懼色,倒是一心一意的擔心自己是否會被那箭矢射傷。
「現在回想起來,有點。」謝綠筱老實道,「剛才倒是還好。」
「我死過一回,從那之後,倒是不怕了。」他似笑非笑,年輕俊美的臉上,唯有那雙眸子如古潭般深邃,「所以就算真要死了,也不必太過擔憂。」
冬夜之中,或許比夜風更為寒冷的,便是這人這般清淡從容的話語。
謝綠筱忽然真的覺得害怕了。她怕自己不明不白的死在這裡,她已經快一年沒見過父親了……還有哥哥,明明就是他錯了,可他還對自己這麼凶狠,不知此時,他在著急找自己沒有?……
眼眶微微發紅的時候,她忽然見到袁思博起身往外走。
她連忙偷偷拭了眼淚跟上,悶聲問:「你去幹嘛?」
「既然不想死,就賭一把。」他探手去取掛在馬身上的硬弓,因自己右手不靈便,又將一枚黑色如同蠟燭般的物事遞給謝綠筱,吩咐她綁在箭上。
「這是什麼?」
「火鳶。」
謝綠筱綁完,袁思博便道:「給我。」
她嚇了一跳,忙道:「你要射箭麼?傷口裂了怎麼辦?我來吧。」
袁思博看她一眼,輕笑道:「你試試,能拉開麼?」
這是一張戰弓,弓身還包著獸皮,不知是什麼材質做成的弓身,沉重而溫潤。謝綠筱想起自己曾見過陳昀射箭,勉力模仿他的模樣,左手持弓身,右手扣弦,用力一拉。
別說拉滿了,便是一半都未拉開,她便力盡了。
袁思博靜靜的伸出手,道:「我來吧。」
他立在空地上,盡力的忽略去肩膀上的劇痛,低聲道:「點上火。」
謝綠筱連忙在引線上點了火,退開了一步。
他左手持弓,深呼吸一口,右手穩健的扣弦,一點點的拉至滿弦,又頓了頓。
謝綠筱看見他的肩處又有紅色液體滲了出來,心裡一緊,竟然出了一手的冷汗。
可他似乎毫無知覺,倏然放開手指,那支箭便帶著火鳶,射向了廣袤無垠的夜空。
箭身化作小小的黑點,窮盡目力也再難追尋的時候,忽然在空中炸出了一道絢麗至極的花朵。
那是赤紅的色澤,襯在暗黑蒼穹之中,像是剛才自己親眼所見的大蓬大蓬鮮血。華美瑰麗,卻叫人覺得異常的慘烈。
袁思博右手垂下,那張弓落地,發出彭的聲響。而他略顯無力的後退一步,輕笑道:「好了。」
他勉力站著,望著紅色逐漸的褪散開,點點滴滴,最終依然歸於幻滅。
「放心,會有人來救我們的。」他喃喃道,「別怕。」
可他吞下了下一句話。
這本就是一場賭局。他賭的是,自己一手訓練出的青冥軍,會比旁人更快的找到自己。
如果輸了……他靜靜的將目光頭像扶著自己的少女,忽然覺得有些可笑……那麼自己就拉著這個謝家的女孩兒……陪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