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季常走近他身側,淡淡的說:「以後見面的機會很多。」
顧恆波踅眉,旋即舒展開唇角:「我說得不準確,應該是在石峰我們見面機會不多。」他似是意有所指,眸色濃得能滴出墨來,其中又隱隱透著銳利的芒刺。
林季常倒是無動於衷:「我以為人人都知道我厭惡這個地方。」
此時手裡的電話響了起來,林季常頗不耐煩的看了一眼,片刻後,向顧恆波頷首說了句:「抱歉。」他似乎並不避諱有人在場……只是略略轉開身子,語氣輕柔:「怎麼了?」
只講了兩三句話,他就掛上了電話。回過身子,顧恆波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然後靜靜的說:「我有個想法。」
林季常示意他說完,最後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你覺得我會同意?」
顧恆波冷眼看著,淡然一笑:「不會。但這是個好主意,我總想說出來試試。」
大隱隱於市。司年頭一個念頭就是這樣。
林季常將她送到了翡海市中心的一幢高層住宅裡。不遠的地方,就可見關南氣勢如虹的大樓。日暮相接的時分,她在陽台上看著腳下車水馬龍,繁華若韶光,忽明忽暗的透著隱約的脆弱。
她的手扶著欄杆,視線微微有些恍惚,其實心裡還有最要緊的話沒有對林季常說,可是那番話,卻不知道該如何啟齒。
身後的門輕輕一響,她不由自主的回頭,淺淺一笑:「你怎麼來了?」
司年笑起來並沒有酒窩,可偏偏看起來精緻可愛得像個娃娃,淡淡的溫柔。
「剛從石峰回來,過來看看你,怕你太無聊。」他在她身邊站著,窗外斜陽如殘血,「你要真的想出去,我會讓人陪著你。可是這幾天暫時還不行。」
司年看起來很平靜,如波瀾不驚的涓涓水流:「噢,其實沒什麼,我一個人呆著也很好。」她有些孩子氣的笑了笑,「就是今天有些想去對面街上買些東西。」
林季常伸手去撫了撫她的頭,低聲笑著說:「你讓陳晨去給你買。」
這一次司年沒有避開,她微微揚起頭看著他。
地平線的盡頭,輕柔的霧中,已經升起了這個夜晚第一顆星子。柔美的一點星光,並不張揚,幽暗的夜色中,會給茫然的夜行人指明方向。
「如果你那麼愛我,過去的三年為什麼不來找我?」
「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又為什麼要重新告訴我這一切?」
彷彿這是困擾她很久的問題,她的語氣絲毫都不激烈,相反,卻不深不淺的流進了哀傷,這樣問他,讓他避無可避。
林季常靜默了數秒,語氣不見迫切,輕緩的問她:「你還不願意原諒我,是麼?」
司年向後退了一步,恰好避開他氣息籠罩的範圍,笑容輕透而明快,她喃喃的說:「你真的錯了……其實一直以來想不明白的,只是你而已。」
她微微笑著,卻說不出的疏離,又有不自覺的漠然:「是你心底不肯承認吧?其實你應該很清楚的知道,如今的我,再也寫不出那樣的文字了。我看到那篇文,聽到你講的故事,心情複雜,可是對我來說,那就是別人的故事。我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你不來找我,是因為你知道我幾乎變了一個人,你只是在怕自己失望。」
「至於現在,我想更好理解,我和她,只是長得一模一樣……你愛她太深,是希望找一個人分享那段回憶麼?可是,抱歉,即便到了現在,我依然找不到一點點回憶。」
「林先生,你問我是不是還沒有原諒我……你難道不是問錯了麼?我不知道三年前的自己會不會原諒你……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聲音很柔很輕,卻帶了斬釘截鐵般的決心,對於林季常來說,卻不啻於當頭的棒喝。他仔細的聽她說完,目光中有亮光閃過,彷彿擦拭過後的利刃,卻不知是狠狠切入了誰的內心深處。他想要開口反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旁觀她獨自一人清淡而閒適的生活,想起自己曾經的那些心底掙扎,其實真的騙不了自己,早在榆林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這分明是兩個人。現在的她,再也找不到最初吸引自己的激烈情感和敏銳觸覺。淡泊而柔和,似有似無的羞怯——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卻偏偏不願去相信,直到她親口說出來。
他是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全部記起來麼?可是記起來了又怎麼樣?變了就是變了。好比如今她會乖巧的打來電話問自己可不可以出門,而以前她想盡了辦法,不顧一切的要逃離自己的控制。
林季常抿著唇,不受控制般點燃了一支煙。或許還在牴觸她靈透的感覺,或許只是想掩飾起心底的無限悵然,他怔怔的去看她的表情。因為說了那麼多的話,她咬著唇,唯有臉頰還染著暈紅,而雙手握拳,疊在身側,執著的回望自己,不安的等待自己的反應。
感覺這樣脆弱,或許細密像指間的輕沙,又或者輕巧如同明媚春光,轉瞬就會全部滑走了。
石峰。
一幢普通的排屋。二樓的露台上並排放著兩張躺椅。然而只有一個男人躺著,他伸出一隻手,遮了遮正毒曬著的太陽,彷彿此刻是在沙灘上,語氣有些倦怠:「拿些冰水來。」
男人穿著寬大的T恤,肌膚是古銅色的,精壯,結實,彷彿蓄勢待發的豹子。他拿起身邊的杯子,裡邊的冰塊輕輕敲擊著杯壁,有細微的叮咚作響。他似是聽倦了另一個男人的說話,皺了皺濃眉:「好了,老王。他知道就知道吧。其實,如果這次他沒有察覺,我倒會失望……我弟弟,也不算是個尋常人物。三年前那次,我輸得心服口服。」
他仰頭,喝了一大口水,喉間驀然而至的清涼彷彿能讓人覺得戰慄,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你知道什麼樣的痛苦最難熬?嗯?」
對方沒有接話,只是小心的看了他一眼。
「毫無希望,慢慢的等死。」
他將杯子重重的放回玻璃茶几上,喀的一聲,彷彿清脆的爆破。
林季飛站起來,身材魁梧而高大,氣勢卻陰冷而桀毒,他雙手攏在胸前,用目光輕輕掃過著眼前的一大片陌生而錯綜的城市,卻又力道千鈞:「我現在只是很期待,什麼時候可以和我的弟弟見一面。見面禮,我已經準備了很久了。」
王先生隨著他一道點頭,似在附和:「顧恆波那邊,我們已經談妥了。他確實是個商人,協議裡我們佔不到一點便宜……」
林季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他聲音暴躁,像是屠獵之前的嗜血興奮:「我不在乎。這幾年在國外倒是教會了我一些別的東西。最有意思的,其實是報仇的感覺……至於其他的……」他微微動了動手腕,「關南我沒興趣。那一套東西林季常喜歡,我他媽沾了手都覺得髒。」
他揚起了下巴,線條粗獷而堅硬。遠處烏雲迅速的密集起來,聚成淡淡的水墨色彩,然而作為畫紙的天幕卻依然單薄,彷彿即將會被巨大的暴風雨衝擊得支離破碎。
起居室裡分明還留著淡淡的煙草味道,煙缸裡那支煙斜斜的被掐滅了,留下一圈不顯眼的褶皺。整個房子空空蕩蕩,只有沙發的最盡頭,司年一動不動的坐著。
林季常的反應和她想像的幾乎一樣。他安靜的坐了一會,並沒有正眼看著她,注意力似乎放在了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她進不去,也觸不到他在想些什麼,於是只能等待。
那一點星紅散去的時候,年輕的男人站起來,一言不發的往門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外衣還搭在椅子上。走過玄關的時候依然沒有駐足留下,然後是重重的一記關門聲。她察覺到他的怒氣。可是他連怒氣都像是無主的野馬,並不知道該向誰發洩。
司年用手支住下頷,一點點加快的心跳終於慢慢平復下來了。說出這番話,心裡泛起的,竟是難以捉摸的酸澀。而這種酸澀,細細的品嚐之下,更像是不願承認的嫉妒。
多麼可笑!
嫉妒的對象是自己麼?是過去的自己?是蒼白脆弱的紙上的那個蘇楚?還是那個存在電腦的硬盤裡、由字符組成的那段過去?
她想起了旅遊的時候,自己曾經天真的去想像這樣一位年輕高貴的男子,必然心底藏著一段美麗宛轉的過往,所以才這樣一路追尋、緬懷過去。
原來他這樣費勁了心思,想要找回的,不過是自己腦海裡那幾段掠過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