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念一動,失聲叫道:「敢情是弄玉來過了?」他隱約記得,在自己迷糊的時候,似曾有一人走近他的身邊,溫柔地撫摸過他,而且還在他的耳邊歎氣。
莫非這個人就是他的表妹秦弄玉?她是確確實實的來過了?
不是夢,也不是幻影?
他急忙去審視那些武士的死狀,希望找到證據,證明是他的表妹殺的。
只見那些武士個個面色瘀黑,一看就知是中了劇毒的暗器死的,耿照大失所望,心道:「唉,不是表妹,我也真糊塗,怎能希望是她呢?她是殺我母親的兇手,又豈會來救我的性命?」
原來他表妹的家傳武功,源出於青城的一支,是個正大門派。他表妹雖然也用暗器,但卻是專打穴道的透骨釘。她是從來不用喂毒的暗器的。她的一家都不會使毒。
這些武士因中毒而死的事實,說明了那個暗中救護他的,不是他的表妹,而是另有其人!耿照發現了這個事實,更是驚奇不已!
火勢迅速蔓延,火焰似千百條金蛇飛舞,瞬息之間,已把耿照包圍在火海之中,耿照立足不住,急忙把棉被包過了身子,裹了頭面,猛的就衝出去。只聽得「轟隆」一聲,剛好在他竄過去之後,大梁倒了下來,幸虧沒將他壓著。耿照竄高伏低,選火勢鉸弱的地方竄出,撲壓火焰,越過火牆,只聽得轟天裂地的一聲巨響,整座房子都塌了下來,而耿照也在這千鈞一髮之間,滾到了外面。
煙霧瀰漫,人影綽綽,在屋子外包圍的金國武士,密密麻麻,不知多少,這些武士見有人突然滾了出未,嘩然大呼,紛紛湧上,有人叫道:「看清楚了,莫要殺傷了自己人!」
一個手執長刀的軍官最先趕到,叫道:「你是誰?還不出聲!
哎呀,不好!……」耿照倏地躍起,棉被還沒拿開,一劍就穿出去,將那個軍官刺了個透明窟窿!周圍的武士人叫道:「不好,是那姓耿的小子,他竄出來了!」
耿照將已經著火的棉被向前一罩,又撲倒了兩個武土,渾劍大喝道,「避我者生,擋者死!」拋開棉被,旋風般地殺將出去,當真似是猛虎出山,勢不可擋!
金國武士大聲吶喊,卻沒有幾個人敢當真近身搏鬥。要知他們乃是因為不見同伴出來,這才放火的。在放火之前,進去拘捕耿照的那七八個武士,都是他們之中武藝高強的人,進去之後,一個個有如石沉大海,外面的武士發了慌,這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如今見只是耿照一個人衝了出來,只道那七八個武藝高強的同伴,都是被耿照一個人殺了的,本來就已著慌了的,這時當然更不敢迎戰了。
眼看耿照就要殺出重圍,忽聽得一聲喝道:「你們這些飯桶滾開,待我來拿這個小賊!」
聲到人到,只聽得呼呼風響,捲起了一團鞭影,猛掃過來。
耿照一個弓身移步,那條長鞭從他背上掠過,耿照豁了性命,便向前衝,卻不料那人的鞭法靈活非常,倏地一收,鞭梢反捲回來,這一次打個正著,耿照後心的衣裳裂了一幅,背脊起了一道血痕。幸虧這一鞭是掃出去之後再拉回來的,鞭勢已衰,力道不大,未曾傷著筋骨。
可是耿照的強衝之勢,中了這一鞭之後,身形不免稍稍遲滯。那人的鞭梢一轉,迅即又使出連環三鞭,「回風掃柳」的絕技,鞭影翻飛,當真有如旋風疾掃,卷地而來。對方的鞭長,耿照的劍短,若是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勢必大大吃虧,耿照只得沉著了氣,忍著了痛,使出挪、騰、閃、展的小巧身法,一面化解敵招,一面尋暇抵隙,伺機削斷對方的長鞭。
接了幾招,耿照不由得心中一凜,這人的身手竟是矯捷之極,一身武功,絕不在扎合兒之下。耿照未能削上他的長鞭,反而有幾次險些給他的長鞭捲著了劍柄。
原來這人並非是薊城本上的武士,而是扎合兒從京部請來的金國御林軍中的高手。耿照曾猜想扎合兒或因貪功,消息未曾洩露,這一猜卻是猜錯了。扎合兒在帶領他的手下出發到陽谷山搜捕耿照的同時,在城中也已有了佈置,而且派出快馬,到京都請來了三個高子。金同的京都高薊城不過一百多里,那三個高手接得訊息,立即趕來,正好趕上了本城武士對耿家的圍捕。
三個高手之中,有一個已在屋內喪生,剩下的兩個在外面等候耿照衝出。這一個使長鞭的名叫阿骨打,他精通一套虯龍鞭法,耿照若是在日間未曾受傷,和他單打獨鬥,不知鹿死誰手。如今他雖然得表妹的「生肌白玉膏」敷治傷口,到底還未痊癒,日間的一場惡戰,耗力過多,也未曾完全恢復,此消彼長,耿膽難免落在下風,幾招一過,險象環生。
耿照正在咬牙苦鬥,忽見又有一個武士,越眾而出,大聲說道,「這小了果然有兩下子,阿都尉,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這個武士正是另一個從京都來的高手,名叫魯思察。
魯思察使的是兩把點穴釘,只是尺許長,撲上前未,便與耿照近身纏鬥。武學有云:「一寸短,一寸險」。敢使短兵器點穴的人,點穴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耿照橫劍一封,魯思察一甩腕子,雙釘挾著一股寒風,斜向耿照的右肩井穴插來,耿照一矮身軀,用了一招「舉火撩天」,要削他的兵器,他的雙釘又已向耿照肩後的魂門穴攻到,耿照既要閃避阿骨打的長鞭,又要對付魯思察的雙釘,吃力非常。對方的兵器,一長一短,配合得恰到好處,耿照顧得東顧不得西,顧得遠,顧不得近,不消片刻,便已是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
阿骨打揮舞長鞭,僻啪作響,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耿照正疲於奔命,阿骨打忽地冷笑道:「小子,你還不肯束手就擒嗎?」「啪」的一聲響,長鞭虛擊,鞭勢似東似西,閃溜不定;魯思察配合同伴的功勢,雙釘交叉,分點耿照左右肩井穴。
魯思察用的是短兵器,欺身直進,快如閃電,耿照只得先應付他,當下一個斜身滑步,使了一招「鐵鎖橫江」,叮噹兩聲,把他雙釘封出外門,同時立即向西方一躍。
耿照本來已經是用盡全副精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了,他並沒有忘記要兼顧阿骨打的長鞭,他是看準了阿骨打的鞭梢抖動方向,才躍向西方閃避的。
哪知敵人是作成了圈套,他們是配合慣了的,阿骨打一見魯思察使出那招,早已料定耿照要躍向西方閃避,只聽得他猛地大喝一聲;「倒!」長鞭倏轉,恰恰從西方的坎位掃來,呼的一聲,捲住了耿照的寶劍。
說時遲,那時快,魯思察也大呀聲:「著!」雙釘已指到了他乳下的「期門穴」,耿照百忙中用了「千斤墜」的功夫,倒未曾給阿骨打的長鞭卷翻,可是他寶劍被纏,對魯思察那時堪堪點到的點穴釘卻是毫無辦法應付!
耿照倒吸了一口冷氣,暗叫「我命休矣。」魯思察那鋒利的釘尖已刺破了他的胸衣,耿照的肌膚也已有了冷冰冰的感覺,分明是給對方的兵刃觸及了身體了,按說這「期門穴」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倘給敵人戳個正著,不死也必重傷,可是,奇怪,耿照除了一陣冰冷的感覺之外,竟沒感到什麼痛楚,身子也沒有麻木。
耿照正自感到奇怪,就在這一剎那,忽聽得魯思察一聲裂人心肺的尖叫,雙臂軟綿綿地垂下來,只見他那張本來是紅若塗脂的面孔,突然間罩上了一層黑氣,灰暗無神,隨著他那一聲駭叫,舌頭也伸了出來,鼻孔裡瘀黑的血水點點滴下,形貌恐怖之極!
耿照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同時也就恍然大悟,正是那個暗中保護他的高手,又一次救了他,用劇毒的暗器傷了魯思察!
心念未己,只見魯思察朝天跌到,七竅流血,面色瘀黑,死狀正是與那些在他家中喪命的武士一模一樣!
耿照固然吃驚,阿骨打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驟然受了驚嚇,長鞭的力道也就不覺鬆了下來,耿照猛的大喝一聲,運勁一揮,一劍削斷了他的長鞭,箭一般地就衝過去。阿骨打心裡發毛,心道:「不好,原來這小子還會使這種陰毒的暗器!」法意一生,哪裡還敢接戰?拖了半截軟鞭便逃,哪知他不逃還好,他一逃,沒跑上幾步,便給耿照追到背後,要待回身招架,已是不及。耿照手起劍落,「喀嚓」一聲,便把他斬了!
京都請來的三個高手都已相繼喪命,本城的武士哪裡還敢接戰,轉瞬之間,就給耿照殺出重圍。
附近的屆民聽得這邊廝殺,家家都關緊了大門,生怕橫禍飛來,連更夫都躲得不知去向了,耿照穿過兩條街巷,背後己無金兵,夜色深沉,街道上冷清清的鬼影也不見一個。耿照叫道:「是哪位恩公救了我的性命,請現出身來,受我一拜!」長街寂寂,他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口聲,等了好一會,他希望拜見的恩人始終沒有現身。耿照歎道:「真是一個施恩不望報的俠士。」展空一拜,便即施展輕功,出了薊城,揚長而去。
剛才在惡戰之時,命懸一發,身上受了傷也無感覺,待到、出城了後,到了安全之地,才開始覺得疼痛,他用手一摸,只見手上滿是鮮血,原來他的青脊被阿骨打的長鞭抽了一下,已起了一道血痕,好在尚未傷及筋骨。
耿照感到了疼痛,不自覺的便掏出了表妹送他的那瓶藥,剛剛塗上傷口,忽地想道:「我怎好再用仇人的藥膏?」恨意一生,怒火難歇,他「噹」的一聲,就摔掉那瓶藥膏,改敷自己隨身攜帶的金創藥。同時,在仇恨催使之下,他本來是應該向南方走的,卻不知不覺地走上了西邊的一條小路,這條小路是通向他表妹所住的村莊的。
清冷的晚風吹來,耿照的腦袋稍稍冷靜下來,驀地打了一個寒噤,心裡叫道:「我是在幹什麼,難道我當真要去殺她?」他茫然地停下腳步。慢慢又轉過了身子。
一回頭,只見天際一股濃煙,原來他離城未遠,城中的火光還隱約可見。耿照像是被烈火燒上了心頭一般,心痛如割,不由得想道:「我的老家,這時恐怕已燒成了瓦礫了吧?唉,媽媽死得好慘!」怒火攻心,瞬息之間,主意又變,他再轉過了身子,心裡想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豈可不報!她私通敵人,害我一家,我怎能為了兒女之情,忘了家國之恨!」但在仇恨情緒的掩蓋下,他也不禁想到:「表妹一向和我志趣相投,對那些橫行霸道的金狗,也是一向憎恨的,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敢將偷赴江南的秘密告訴她。她怎會私通敵人?這豈非不可想像!」但在這一日一夜之間,他所遭遇的不可想像的事情太多了,他想起了老家人王安所中的透骨釘,想起了母親被點了「笑腰穴」死後的那僵硬的、可怖的笑容,這剎那間他感到了什麼離奇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什麼親近的人都不可相信!「不,不管如何,這事情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此仇不報,我怎能偷活人世?」想至此處,他再不回頭,逕向前走。
他表妹所住的那座村離城約三十里,走到村口,正是黎明的時分,晨光曦微中,只見前面來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挑著兩個大籮筐,從他的裝束和這副行頭看來,似乎是個大清早去趕市集的農家少年。
可是裝在籮筐內的卻是一匹匹的錦緞,而且更奇怪的是這對籮筐顯得十分沉重,因為挑著籮筐的扁擔兩頭彎下,那少年也在呼呼地喘氣。假如裝的全是錦緞的話,那是絕不會這樣沉重的。
但最奇怪的,令耿照極之詫異的,還是挑著這對籮筐的人!
他認得這個小伙子就是他的姨父秦重的徒弟,他姨母早死,姨父家內只有三個人,除了表妹秦弄玉之外,就是這個小徒弟李家駿。李家駿是他姨父的遠房親戚,前年父母雙亡,投到他姨父門下習技,雖然不過學了兩年功夫,二三百斤的石擔也可隨便舉個十次八次,以他的氣力而論,挑著這對籮筐而竟氣喘如牛,那就越發顯得籮筐的沉重了。
李家駿「咦」了一聲道:「耿大哥,是你嗎,怎麼這樣早便來了?」耿照道:「你也這麼早便出來了?你挑這擔了往哪裡去?」
李家駿道:「耿大哥,告訴你一件奇事,昨天有兩個官兒到來拜會師父呢!」耿照心頭一跳,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問道:
「姨父見了他們沒有?說了些什麼話?」李家駿道:「我給他們倒了茶之後,師父就要我走開了,他們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他們走了之後,我出來一看,廳上堆滿了禮物……」耿照更是驚疑,問道:「你挑看的就是他們送來的禮物吧?」李家駿道:「不錯,還不止這些,大約還有一籮呢。你猜下面是什麼東西,都是一錠錠的紋銀,不,除了紋銀,還有一百兩金子呢!你來得正好,我師父說,今天就要搬家,你今天不來,就要見不著你的表妹了。就因為師父要搬家,所以他叫我挑這些東西到……」
耿照驀地大叫道:「我明白了,原來這樣!」不待李家駿把話說完,就飛也似的向前奔跑。李家駿大為奇怪。回頭叫道:
「耿大哥,你怎麼啦?你明白了什麼?我還未曾說呢,你怎會明白?咦!你怎麼這個樣子?可是和什麼人打架來了?」原來耿照走過了他的面前,他回頭一望,才發現耿照背心的衣裳破裂,背脊是一條殷紅的血痕。
耿照疾跑如風,根本就不再理會李家駿在呼喊什麼,心裡只是在想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的眼睛是黑的,銀子是白的,姨父他受不了金銀富貴的引誘,將我母子賣給敵人了。一定是表妹將我的事情告訴了她的父親,姨父就私下和敵人勾結了。唉,想不到表妹她,她也竟然利慾熏心,和她父親同謀作惡。她,她竟然下得了這個毒手,殺了我的母親!」耿照越想越惱,恨不得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表妹家裡,殺它個落花流水!
耿照心中正充滿殺氣,忽聽得有美妙的歌聲,隨著晨風吹來,正是他表妹的歌聲。她唱的是:「野塘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劃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斛,垂楊繫馬,此地曾經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聞道績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下盡,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表妹唱的,正是他的一位好友辛棄疾所作的一闋新詞。這辛棄疾胸懷大志,文武全才,比耿照年紀稍長,是耿照最欽敬的一位友人。他字幼安,號稼軒,濟南歷城人氏。耿照有個叔叔,名喚耿京,在偽齊劉豫(金人所立的傀儡)手下,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兒,辛棄疾又在耿京手下,當一名書記。他們二人,時有書信往還,這闋「念奴嬌」新詞,便是辛棄疾剛在幾天前寄來與他的,此詞全是用曲筆抒情,詞意相關,表面看來,是傷離恨別,懷念故人;其實卻是對南宋捨棄國土、南渡偏安的感慨。
耿照接到了好友寄來的這一闋新同,曾拿與表妹一同欣賞,也曾與她解釋過同意,如今聽得表妹唱的正是這首詞,這分明是對他的憶念,也分明是藉詞寄意,遙寄故國之思。耿照聽得癡了。一縷柔情,便不自禁從心中泛起,將殺氣沖淡了不少。
歌聲一收,忽又聽得表妹一聲喝道:「看劍!」耿照吃了一驚,心道:「她看見了我麼?」表妹的家是一座平房,依山修建,就在山坡下面,門前是個花圃,周圍都是樹木。耿照從山坡上的小路抄來,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原來表妹並不是發現有人,而是她在做每早例行的功課一一她正在花圃中練劍。
只見表妹一劍刺出,口中念道:「大漠孤煙直。」接著長劍一圈,又念道:「長河落日圓。」這是青城劍法中最難練的兩招精妙劍法,表妹似乎並未練得怎麼詣心應手,自言自語道:「平刺這一劍終不能逞直如矢,這大約是由於我氣力較弱的緣故,這一劍反手打圈,卻怎麼也總未得『長河落日圓』的神韻?唉,看來,在劍術上我實是悟性不高。倒是練暗器容易得多,我爹爹就稱讚我的透骨釘打得比他還好!」
耿照聽了,腦海中驀地閃過老家人王安太陽穴中了透骨釘而死的慘狀,跟著又想起了母親被她點了「笑腰穴」而死的慘狀,耳朵邊似聽得他母親在責備:「兒啊,你竟然為了迷戀這小狐狸不替我報仇了麼?」
怒火再燃,恨意重生,耿照大叫一聲,就從山坡上疾跑丁來,穿過密林,跑進了表妹的花圃。
秦弄玉嚇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是她的表哥,不禁又驚又喜,叫道,「照哥。是你!你還不走呀?咦,你怎麼啦?你為什麼這樣盯著我?」耿照冰冷的充滿了恨意的眼光,好似一隻受傷的野獸,要把傷害他的獵人撕碎似的,盯得秦弄玉也有點害怕起來,連忙說道:「照哥,你怪我昨日沒有給你送行嗎?我失約是我不對,可是你也應該問問人家啊。為什麼一上來就這麼凶霸霸的?
哎,你、你、你,到底想怎麼樣呀?」
耿照怒不可遏,冷笑喝道:「多謝,你沒有送行,倒有人給我送行來了。哼,哼,弄玉,你好,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應該明白,還用得著問麼?」
他們二人自小就在一起,一同練武,一同玩耍,秦弄玉愛使點小性子,耿照對她是體貼愛護,對她順從慣了的,幾曾見過這樣兇惡的神氣?因此秦弄玉一方面是有點害怕,一方面也不禁有點生氣。她確實是莫名其妙,心裡想道:「就算我一時失約,你也不該這樣對我!好,你若不向我賠罪,我就偏不告訴你這個原因。」
秦弄玉還未曾發作,耿照已先爆發出來,一聲喝道:「怎麼?
你還有什麼狡辯?」
秦弄玉怒道:「我高興就見你,不高興就不見你,用得著辯麼?好呀,你欺負我,你走開,我永遠也不要再見你了!」
耿照冷笑道:「我也永遠不要再見你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看劍!」倏地拔出劍來,一劍刺去,可是他的手實在顫抖得歷害,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劍,本來可以在秦弄玉的身上戳個透明的窟窿,但劍尖沾著她的衣裳,卻發不出勁。
秦弄玉比他更為驚駭,這一剎那,她給嚇得呆了,竟然不知招架,而且非但不知招架,只聽得「噹啷」聲響,她手中的青鋼劍由於突然一震,脫手墜地!
耿照喝道:「抬起劍來,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殺手無寸鐵之人!」秦弄玉失聲叫道:「表哥,你幹什麼?好呀,你要殺我,殺吧!」
倘若秦弄玉拿起劍來和他拚命,耿照倒還好辦,如今他表妹挺身迎劍,耿照卻是不忍下手。正拿她沒有辦法,忽地得了一個主意,他閉起眼睛,「啪」的就打了他表妹一記耳光,再喝道:「拾起劍來!」
秦弄玉這一氣非同小可,大叫道:「你欺侮人,你欺侮人!
好呀,我與你拼了!」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住手,我來了!」走出來的正是秦弄玉的父親秦重。他一出來,剛好看見耿照打他的女兒,秦重也不禁氣得七竅生煙,顫巍巍地走米,怒聲問道:「照侄,你為什麼這樣欺侮你的表妹,你眼睛裡還有我麼?」
秦重是個不苟言笑,內心慈祥,外貌嚴厲的人,做小輩的,平時見了他也有點害怕。倘在往日,耿照給他這麼一喝,一定會嚇得渾身發抖,但在此時,他在仇恨的掩蓋之下,卻已是一點不知道畏懼,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迎上前去,瞪著眼睛,粗著嗓子說道,「我認得你,秦重,我認得你!」
秦重聽得耿照直呼具名,這一氣可大了,大喝道:「小畜牲,你認得什麼?」耿照冷冷說道:「我認得你是個見利忘義,賣身投靠金狗的蒼髯老賊,皓首匹夫!」
秦重氣得渾身發抖,猛地喝道:「小畜牲,閉嘴,」呼的一掌就摑過來。耿照橫劍一截,饒是他早有提防,但秦重出手快極,只聽得「僻啪」聲響,已是給秦重結結實實地打了一記耳光,他刺出去的那一劍,被秦重衣袖拂開,沒有刺著。
秦重大怒道:「小畜牲,居然還敢和我動手!」出手擒拿,左腳橫掃,要將他的寶劍奪出手去,踢他一個觔斗。耿照紅了眼睛,唰,唰,唰,連環三劍,都是拚命的招數。秦重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這樣「瘋狂」,一個是無意傷人,一個是立心拚命,因此秦重的武功雖然是遠遠高過耿照,這一剎那,也不由得給他嚇退了兩步。
秦弄玉見耿照挨了這記耳光,半邊臉孔腫起,她心中又是生氣,又是憐惜,但究竟那一口氣還未嚥下,而且也還不好意思就替表哥求饒。反而說道:「打得好,打得痛快!爹爹,他掃了女兒一巴掌,你給我再打他一巴就行了!」這話其實已是替耿照暗暗求情,只希望他爹爹再打一巴掌便罷。
但這時秦重已是欲罷不能,而耿照也決不再讓姨父打一已掌了,他招招凶狠,著著拚命,固然秦重還是有本事可以制服他,就是再打他一已掌也非難事,但在耿照這樣瘋狂拚命的劍怯之下,只怕兩人都難免受傷。秦重既然不願使出殺手,因此也就不敢太過欺身直進。
秦重是又怒又氣,他是個老經世故的人,這時當然也已隱約猜度得到這個外甥為什麼竟敢辱罵他的原因,心裡想道:「想必是他已經知道金國的官兒到我這裡來過,因此就以為我已經賣身投靠敵人。哼,別的人這樣誤會我也還罷了,你是我的外甥,豈不知我平日為人?再說,我平日對你這麼好,還想把女兒嫁給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縱有誤會,也決不該這樣目無尊長,用起劍來取我性命。哼,哼,你也未免太放肆了,我若不好好教訓你,我就對不起你死去的父親!」此念一生,秦重為了維持長輩的尊嚴,也就不願馬上解釋原因,而是準備把耿照擒下之後,再好好教訓他一頓,然後才說明金國的官兒到他家裡是怎麼樣一回事情。他哪知道耿照還不單是為了此事,而是為了他母親的慘死,為了懷疑姨父或者表妹就是殺他母親的兇手!
耿照與姨父展開惡鬥,當然更是全神貫注,不敢分心說話,兩人越鬥越烈,只見劍光閃閃,掌影重重,劍氣縱橫,掌風虎虎,直把在旁邊觀戰的秦弄玉嚇得呆了。
儘管她心中還自有氣,但到了此時,已是給恐懼的情緒所遮掩了。她不是為父親擔心,她知道父親的武功遠在表哥之上,她是怕父親一時動怒,說不定要把表哥打得重傷,弄成殘廢。她還未曾看出,她父親其實已是手下留情。
秦弄玉不由得大叫道:「表哥,你敢情真是發了瘋麼?還不趕快把劍扔掉,給我爹爹磕頭賠罪,你磕了頭就沒事了,我爹爹一定會饒你的。」
耿照「哼」了一聲,用更猛烈的攻擊代替了回答,秦重大怒,猛地喝聲:「著!」左掌擒拿,右掌橫劈。耿照正使到一招「推窗望月」,長劍向前徑直刺出,倘若不快快回劍變招,非但劍柄要給對方抓著,一條手臂,也非給對方劈斷不可。
耿照認得這是姨父霹靂掌中的一招殺手「橫雲斷峰」,到了此時,只有用青城派的一招劍法「自固吾圍」可以化解。耿照因為自幼與表流一同練武,所以對於表妹的青城劍法,也頗能運用自如。學武之人,到了生死關頭,保護自己,乃是出於本能。因此,儘管耿照是立了心拚命的,到了這性命俄頃之間,卻是不假思索便使出了「自固吾國」這一招防身劍法。
「自固吾國」顧名思義,乃是只能保護自己,不能傷害敵人的,秦重正是要迪耿照使出這招,這才能放心奪他的寶劍。
秦重冷冷說道:「你從我這兒學來的劍法怎能與我抗?」猛地又大喝一聲「撤手!」說時遲,那時快,他已一手托起耿照的肘尖,左手的小指又已勾著了耿照的劍環。
按說以秦重的內力之強,勾著了耿照的劍環,而耿照的手肘已被托起又發不出力,秦重要奪他的寶劍,那是十拿九穩的。
哪知就在這一剎那,秦重忽覺膝蓋的「環跳穴」驀地一麻,渾身變軟,不由得身向前傾,立足不穩。
他的手指還是勾著耿照的劍環的,他以全身的重量向前傾倒,當然就帶動了耿照的這把寶劍,同時他的內力一消,耿照使在劍上的勁道當然也就發了出來,兩方湊合,只聽得秦重一聲慘呼,叫道:「你,你好狠啊!」耿照在驚詫之間,只見姨父的胸口已被自己的劍尖插入,由於他是整個身子壓過來,那重量把耿照的寶劍也壓得彎曲變形了。
雖說在耿照的心目之中,姨父已是敵人,而且又是立了心腸拚命的。但姨父畢竟是他的長輩,是他最熟悉的一個人,而這個人現在就要喪命在他的劍尖下,他也不由得驚得呆了!
這剎那間寂靜到了極點,驀地裡秦弄玉一聲尖叫,撲上前來,聲音中充滿了驚惶、恐懼、憤怒與傷心,端的是裂人心肺的呼喊。
耿照不知所措,茫然地將寶劍拔了出來,只見秦弄玉已撲到跟前,冰冷的眼光從耿照的面卜掃過,隨即將她的父親一抱,尖聲叫道:「爹,爹!」可憐她是再也不會聽到父親的回答了。她的父親是早已氣絕了。
秦重的胸口被戳開了一個大洞,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秦弄玉的衣裳。秦弄玉目睹父親死得如此之慘,這剎那間,她也瘋了!
秦弄玉將父親的屍體放下,將她剛才給耿照打落的那把青鋼劍拾了起來,撲上前去,對準耿照,挺劍便刺!
秦弄玉沒有哭,也沒有叫喊,但她的神氣卻是可怖到了極點,令人一看,就永遠不會忘記,永遠心悸不安!
「是迎敵呢?還是道歉?」這剎那間,耿照也是心亂之極,好像思想已經凍結,什麼主意都沒有了,茫然不知所借中,驀地感到一陣疼痛,原來秦弄玉的劍尖也己刺進了他的皮肉。這一陣疼痛叫耿照清醒了好些,他感覺到表妹的劍尖正在觸著他懷中的那封遺書,他父親鄭重付託給他的那封遺書。「不行,我不能死在表妹的劍下!我一定要活著,將這封遺書送到江南!」「她不是我的表妹,她是我的敵人!我固然是殺了她的父親,地不是也殺了我的母親嗎?」
這念頭一起,耿阻迅即退後一步,舉起劍來,「噹」的一聲,將表妹的青鋼劍盪開。
秦弄玉這時也正在想道:「他不是我的表哥,他是我的殺父仇人,我為何不忍下手?不,不,我要硬起心腸,為父報仇!」原來她剛才那一劍,劍尖已刺進耿照的身體,只要稍一用力,就不難將耿照重傷,甚至斃命,然而不知怎的,她在那一剎那間,竟然使不出勁來,如今,在耿照的還擊之下,才再度激起她的敵意!
秦弄玉一劍緊似一劍,耿照也倏的舞起劍花,護著身軀,見招拆招,見式拆式,不敢放鬆。這真是他們做夢也夢想不到的事,在一日之前,他們還是充滿蜜意柔情的愛侶,如今竟然就在表妹的家門,展開了你死我活的廝殺!
秦弄玉的劍法到底不及表哥,激戰中忽聽得「嗤」的一聲,耿照一招削過,削去了她的一段衣袖,秦弄玉尖叫道:「耿照,你好……」滑步一閃,退後數步,把手一揚,兩枚「透骨釘」電射而出,對準了耿照的太陽穴!
不知是她的手指臨時發抖,還是在她的心底深處對耿照還有未了之情?本來她的暗器是百發百中的,這時卻忽地失了準頭,兩枚透骨釘在耿照的額角擦過,擦傷了一點皮肉,但卻並沒有射進穴道。
這兩枚透骨釘沒有射進他的太陽穴,卻射碎了他的心,在此之前,他雖然早已把表妹當作敵人看待,卻一直是只守不攻;這時被兩枚透骨釘擦過額角,他又是傷心,又是憤怒,驀地大吼一聲,劍法一變,著著搶攻;當真足有如驚雷駭電,暴雨狂風,把秦弄玉殺得手忙腳亂!
「錚」的一聲,秦弄玉的劍尖給削去了一段,秦弄玉忽地將斷劍一拋,撲倒地上,抱著她父親的屍體,尖聲叫道:「你殺了我的父親,我也不要活了,你將我一併殺了吧!」
耿照收勢不及,劍光一繞,將秦弄玉的頭髮削去了一大片,秦弄玉已感覺到頭皮一片沁涼,但一瞬之間,她又感覺到那柄寶劍已離開了她的頭頂了。在傷心、憤怒、驚恐之中,她暈了過去了。
怎知道,就在這一瞬之間,耿照的心中也已轉了無數念頭,秦弄玉的性命實在是繫於轉念之間;但不知怎的,就在那一剎那間,他也像秦弄玉剛才刺他那一劍一樣,到了緊要關頭,竟然使不出勁來。
耿照茫然地將劍收回,呆了一呆,驀地頓足叫道:「冤孽,冤孽!」心想:「她殺了我的母親,我如今也殺了她的父親,算了吧,我就饒她不死!」他大叫道:「秦弄玉,你我有殺父殺母之仇,從今之後,恩斷義絕,望你從今之後,好自為之,重新做人。倘若你定要向我報仇,我也由你。」他說了這幾句話,便即拔步飛奔。他其實也是怕了表妹那冰冷的眼光,不敢再對著她了。但他卻不知道,秦弄玉這時正在昏迷,他所說的話,秦弄玉是半句也沒有聽見。
耿照跑出了村了,好像是從一個惡夢中「逃」出來,神智還有點迷迷糊糊。晨風吹來,精神稍振,抬頭一看,只見朝陽初出,綺霞未散,一片廣闊的田野,延展目的。田野上到處是青綠的禾苗,艷麗的鮮花,一片生機蓬勃盎然!耿照心頭的愁雲慘霧。也給這一片生機,稍稍沖淡了。
這正是春耕的則分,農家勤勞,在朝陽升起之時,田野上本來應該開始熱鬧了的,可是今天卻奇怪得很,耿照走過了兩座村子,兀是未發現有一個農夫出來春耕。耿照心中有事,對這個奇怪的現象,卻沒有注意。
耿照走過了第二座村子,這三座村了是在一個山墩包圍之內,與外間隔開的。走出了這座村子,就是東往薊城,南往陽谷的大道。耿照將要走近十字路口,忽見村子裡走出一個人,這個人正是李家駿,他仍然挑著那副籮筐,但從他那輕逸的步履看來,這對籮筐的重量,顯然已是大大減輕了。耿照心中正自奇怪:「家駿怎的卻還在這兒?」忽見村子裡又有幾個人追出來。
耿照暗自猜疑:「莫非是家駿做了什麼壞事,給人追趕。」「不對,他挑了兩大籮綢緞銀子,卻怎的有閒工夫到村子裡串門?」疑心一起,便躲到一顆大樹面,察看動靜。
只見一個老大娘拖著一個約摸十二三歲大的小妞兒,氣呼呼地跑來,叫道:「駿哥兒,慢走,慢走!」李家駿道:「老大娘,請回去吧,不必再送了。」那老大娘道:「我不是送你,我實是感激秦大爹。唉,你個知道,你們是幫了我多大的忙。我家欠了前村王百萬的田租,利上滾利,前年欠的一蘿谷子,到今年折算,整整合十兩紋銀,明天若無這筆銀子還他,我家的黑妞就要給他拉去作丫鬟啦!想不到今早一打開門,就是天降福星,秦大爹他惦記著我們,差你來送銀子。他又不許我們道謝,你叫我們兩母女怎能安心?」
李家駿道:「我師父說,份屬鄉親,本來就該彼此幫忙,些須小事,何足掛齒。他這時只怕早已在路上了,你們就是要去向他邊謝,只怕也找不著他了。還是請回去吧。」
那老大娘道:「秦大爹不許我們道謝,但我們總要表一表心意,這對棉鞋,是我給老伴兒做的,還沒有穿過,麻煩你帶給秦人爹,務必請他賞面收下。」李家駿道:「哦,這個——你還是留給黑妞她爹吧,」那老大娘道:「我得了秦大爹的銀子,我會給老伴另做一對新的。這對你務必給我帶去。秦大爹也上了年紀了。出遠門,行遠路,這對棉鞋正合他朋。」李家駿大約是怕那老大娘糾纏,只好將棉鞋收下,放入籮中。
跟著一個粗眉大眼帶點傻氣的小伙子上來,問道:「秦大爹好好的為什麼要走路?是有人欺負他嗎?你告訴我。我別的沒有,氣力倒有幾斤,可以幫他打架。」李家駿笑道:「多謝了。我師父正因為不想和別人打架,所以才要走的。」那愣小子問道:
「這卻為何?」李家駿道:「小牛哥,你快回去服侍你爹爹吧,這有,這半升炒蠶豆,是送給秦大爹路上吃的,不成敬意,卻是本鄉土產,好壞請秦大爹賞臉收下。」李家駿怕他糾纏,把那一口袋炒蠶豆也倒進了籮中。那愣小子這才滿意走汗。李家駿似是想起一事,忽地叫道:「小牛哥,且慢。」那愣小子道:「什麼事?你還要送我銀子嗎?我爹說已經夠了,我不能再貪心多要。」李家駿道:「秦大爹給鄉親送錢的事情,你千萬不可傳揚出去,否則對你們有禍,你記住了!」
那愣小子道:「我記住啦,你在我的家裡已經說過兩遍了。」李家駿笑道:「我就是怕你轉過身又忘記,不知輕重,亂說出去,所以吩咐你第三遍。」那愣小子道:「你放心,這次我牢牢記住,倘有胡言,就罰我嘴上長個大療瘡。」
那老人娘道:「妞妞,你磕一個頭,謝秦大爹的大恩。」李家駿道:「這,我怎麼敢當?」那老大娘道:「這是給你師父磕的頭。你師父不在,你代他受禮。」待那小妞幾磕過了頭,她才肯轉身,和那楞小子同走。
耿照無意中偷聽了這些說話,不覺疑心大起,好不容易等到這些入都散了,急忙從大樹後面閃出來,一把揪著李家駿,間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李家駿嚇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是耿照,也不禁大為詫異,問道:「咦,你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你不給你姨父、表妹送行?」
耿照喘著氣道:「家駿,先說你的。你桃了兩大籮銀子,原來是到村子裡送人的麼?」
李家駿道:「不錯,我是奉了師父之命做的。怎麼,你見了你的姨父,他還未對你說麼?」耿照道:「說什麼呀?」
李家駿道:「說昨天金國那兩個官兒來拜會他的事呀。」耿照道:「我正想知道這件事情。」李家駿更為奇怪,道:「哦,原來我師父還未對你說呀。他也太謹慎了,你是他的姨甥,還怕你洩露嗎?」耿照道:「我來不及問他。……所以,所以他沒有說。」耿照本來想說:「我未不及問他,就動手了。」話到口邊,一想還是先瞞住李家駿的好,否則怕他不敢「吐露」實情。
李家駿畢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雖然覺得耿照的神色有異,心裡有點懷疑,但仍是如實告訴他道:「昨天那兩個官兒來拜會我的師父,我給他們倒了茶之後,師父就要我走開了,我不知道他們對我師父說了些什麼;客人走後,只見他老人家背負雙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似乎很煩惱的樣子,我就禁不住問他啦。」耿照連忙問道:「他說了沒有?」
李家駿道:「他老人家想了一會,說道:『你是我的徒弟,我待你有如家人,我明天就要出遠門了,你肯跟我走麼?』我說,『我但願一生部追隨師父,不過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出遠門?』我師父歎了口氣,說道:『唉,你不知道,剛才那兩個人是金國皇帝的御前侍衛,他們是來請我出去做官的。他們不知怎的打探到我會武功,要聘請我當他們禁衛軍的教頭。』我連忙問他:『師父,你答應了麼?』我師父道:『答應了啦,你瞧,這些都是他們送來的禮物,我都照單全收啦!』」耿照聽了,不覺跳了起來,心道:「果然我沒有殺錯人。」哪知心念未已,便聽得李家駿哈哈大笑。
耿照怒道:「你笑什麼?你師父有官做,你高興啦?」李家駿笑道:「你想到哪裡去啦?我是笑你這副神氣,這也怪不得你驚詫,實不相瞞,我昨晚聽得師父他老人家已答應出山,要去做什麼金國禁衛軍教頭的時候,也是像你現在這樣的嚇得跳了起來的。後來師父說:『傻孩子,口頭上的答應是一回事,你怎麼就當真了呢?』我呆了一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是從來不說謊話的。』我師父道:『不錯,我對正人君子從不說謊,但對這些金狗,你也要我和他們講信守義麼?』我這才大喜道:『那麼,這是假的,但這些禮物呢?……』師父打斷我的話道:
『傻孩子,這些禮物我還嫌少呢。反正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從百姓身上搜到來的,我正好拿來散給貧民。你當我是貪圖錢財,自己想要麼?』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打的是這個主意,我師父又道:『你不想想,如果我當時不答應他們,馬上就會惹出麻煩,所以不如假意應承,再想辦法。』我便問道:『那麼你想好了應付的辦法沒有?』我師父道:『明天咱們就遠走高飛,你願意跟我,那是最好不過。但你要替我先辦妥這件事情,處置這些禮物。』他開了一張名單給我,叫我將銀子和綢緞按戶分贈給這些鄉親。今天一大清早我就出門,他吩咐我辦妥了這些事情之後,再趕到馬蘭谷的天寧寺和他相會。」
耿照聽得呆了。李家駿又道:「耿大哥,我想請你幫忙!這裡還有一百兩金子,我是個鄉下人,不敢拿去城裡的銀鋪去找換,你是官家子弟,別人不會疑心,就拜託你給我找換了紋銀吧。最好要五兩、十兩一錠的,我好拿去送人。」
耿照心中亂到了極點,李家駿後米說的這些話,他已經聽不進去了。李家駿這才注意到他神情大變,連忙問道:「耿大哥,你怎麼啦?你怎麼啦?」耿照驀大叫一聲,轉過了身,向著來路飛跑。李家駿莫名其妙,他的輕功遠遠不如耿照,又挑著一對籮筐,當然是追趕不上了。
耿照心中充滿了驚恐與不安,這種發自內心的驚恐,只有在他發現母親暴斃之時可以比擬。但現在除了驚恐之外,還加上了內疚,他不由得叫起來道:「難道是我錯怪了姨父,殺錯了好人?」
他滿懷激動,旋風般地區跑回去,不消片刻,就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只見姨父那間建築在山坡上的平房已經起火,火光剛剛透過屋頂,似是著火未久,正在蔓延。耿照三步井作兩步,跑進姨父門前的那個小花圃,那是他剛才殺死姨父的地方。只見地上斑斑血跡,姨父的屍體已不見了,他的表妹也不見了。正是:
大錯鑄成長有恨,百身難贖悔應遲。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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