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尉。貳】
心裡又模糊的句子,但是一筆一畫都難以分辨,只有大段大段的句子沉澱著不時游動,攪起激烈的波瀾,卻因為無法明確整理出來,於是更加惱火而又苦悶地混作一團。
鍾尉的手伸到腦後想習慣性亂抓一把,突然想起傳言裡那麼一句「早上花好久用發膠整理頭髮」,硬是將原本已經發生的動作指令截斷了,手放回身旁,捏起來,鬆開,又捏起來。
這可以歸類為窩囊的舉動讓他眉頭用力皺起來。
但就像是面對沒有實體的球,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還手。不時白色的,皮質帶有細微網點的球,不然的話即便是150公里的時速迎面飛來,他也可以捲起手邊的書本或者操過拖把,狠狠揮動著還擊出去,帶來暢快的一聲「叮——!」
只是傳聞。虛無的,只發生在耳朵和嘴巴之間的空氣裡,而真正去空氣裡尋找,也同樣會一無所獲。
而他在班上還得維持和以往別無二致的樣子,身體坐在凳子上前後搖晃,站在教室前門將紙團扔到後門邊的垃圾筒,嘻嘻哈哈漫不經心的樣子。
但是今天穿在身上的牛仔褲,粗糙的紋理,和身上依然維持不變的學校制服,天冷了以後硬梆梆地貼在皮膚上……摩擦身體間照樣時刻燃燒著慍怒的細小的火。鍾尉偶爾看見關敬,覺得腦後漲得發疼,於是只能轉開眼睛,又因為自己的迴避更加生氣。
不可能一件一件去解釋。
「不是這樣的」,「他的一面之詞」,「他說得不對」,「其實結局是這樣」,「其實原因是那樣」……一番辛苦的解釋,而根本沒人會樂意仔細聽。大家本來也只是拿大小傳聞當個樂子,隨便說說,「真相」與否對他們不及「八卦」來得重要。一番正經地辯駁反而會引起懷疑「你幹嘛呀」。所以發生就發生。
可又不甘心這樣發生。明明,明明不是那樣。
手捏成拳頭,是想發洩。
往哪裡使勁。乒乓的聲音,如果可以讓腦海中大段大段模糊不清的詞語變得清楚一些。
晚上吃飯時也帶著怒氣,而做媽媽的早看穿兒子最近的狀況問題,卻聰明地故意不提,但是爸爸卻不知情,在媽媽去衛生間洗衣服時,無意識地提起話題問到「你沉著個臭臉幹什麼」。
鍾尉先是「哪有」地隨口反駁,放在茶几低槓上的腳卻用力踏到地上。
爸爸卻沒有結束話題「像什麼樣子」。
男生一下子冒出火來「別囉嗦了」。
於是當鍾媽媽濕漉漉著兩手趕到客廳,父子兩都沒有好臉色地互相怒視對方。媽媽一把拉住鍾尉,硬是把他推進廚房間,關了門還能聽見門外爸爸的怒吼「混賬東西!越來越不像話!」
鍾尉在門裡瞬間提高嗓門想喊回去,又被媽媽全力阻止了下來。
「你把這些豆給我剝完。」媽媽拿出兩袋預備明天下鍋的豆子,自己也拖了凳子坐下。鍾尉站了片刻,終於也坐到媽媽對面。
僅僅是剝豆子而已,他平時幾乎從不做家務,因而動作比起麻利的媽媽來說要慢上幾拍不止。
兩人面前逐漸推起大小兩堆豆殼山。
「……媽……」
「什麼?」
「……」腦海中還是那團亂糟糟的句子。
「誒呀,你這些怎麼都不把上面的芽拔掉啦,我還要再返工一遍!」媽媽指著那些豆子上嫩綠色眉毛一樣的芽。
「……我哪曉得。」但他又喊了一聲,「媽。」
「什麼?」
即使再好的朋友,彼此也會發生矛盾吧,但解決了以後呢,平息了以後呢,以後還是會被翻成舊賬來說嗎。為什麼呢。明明已經不再計較的事,卻發現對方似乎一直在計較,或者說,是現在開始重新計較。
為什麼不早點對我說呢。為什麼現在拿出沒有釋懷過的口吻,指責著,甚至再加一些虛構的內容。一些明明是虛構的內容,誇張的,錯意的內容。
「我的頭髮是天生這樣的……沒塗東西。」
「啊?……我知道啊!」媽媽抬起好奇的眼睛。
「但是關敬他也明明知道。」
【柯壹壹。貳】
因為老房子沒有淋浴器,所以出來這幾天,柯壹壹可以拿冷水洗臉刷牙,但長時間沒能洗澡,在陰冷的夜裡連骨頭裡都疼起來。
所以當這個週六來臨,忌諱父母也許會趕來在這裡守一整夜等她出現,柯壹壹下定決心去外面找一家小旅館。最好帶有熱水,能洗澡的。
前一次全家出行是在暑假,住的旅館在海邊,晚上看了煙火。
那時心裡膨脹的一些美好畫面,至今也沒有褪色的。當時產生的念頭說要做讓父母不再失望的人,卻在底片上深深地腐蝕下去。
不要回想。
爸爸媽媽,自己。爸爸媽媽對自己說的話。自己對她們說的話。
當時的心情。
不能去回想。
柯壹壹在路邊找到一塊小招牌,樹在沿街的牆外,指著小路裡的方向,說朝前走五十米就是某某旅社,價格一夜才五十塊錢的平易近人。她背著包猶豫了一下,往前走幾步,又折返回來,下決心似地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後走進那條小路裡。
第一印象還算乾淨的旅社。前台擺著黃色的櫃子,旁邊又扇門通往裡面,光線問題看不清楚。柯壹壹走到前台,一個年輕的服務生走過來接待她,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柯壹壹問了房間狀況,聽價格的確是五十,沒有欺詐,於是她點點頭說「那好」,先付了定金。
服務生領著女生穿過那扇門,這才發現裡面結構奇特,一樓只有半層露在地上,二樓則是一樓半,以此類推。柯壹壹被帶到一樓某間客房。這個時候似乎不是節日或旅遊旺季,四周都聽不見人聲,安靜得很。
服務生把門打開,鑰匙放到一旁的櫃子上。
除了光線沒有一般的好以外,其他都和普通的旅館差不多,床和電視,兩個木頭扶制的沙發凳,中間放著白色搪瓷杯,和茶包。
「謝謝。」
「熱水在晚上六點以後開始供應,所以那之前別急著洗臉洗澡哦。」
「啊……好的。謝謝。」
等服務生走後柯壹壹躺到床上,比起老屋裡只有床板,的確是柔軟多了,儘管也透著一股濕嗒嗒的沒有曬乾般的味道。她支起身靠床坐好,拿起遙控器開了電視,只是似乎接觸不良還是電池不夠,得舉高手臂,在某個小角度裡才能操縱得了電視一般。
頻道也不多,五六個。
最後隨意停在哪個節目上,柯壹壹伸手拉開一邊的窗簾。墨綠色的,質地很厚。拉動時滾軸發出顯示年代的「骨碌碌」聲。
隨後手一直沒有停,窗簾拉起,又拉開。骨碌碌……骨碌碌……。微弱的光節奏在臉上打開或收起。
電視佔據小部分空氣傳播聲音。已經是新聞時間,報道和以往一樣的消息。大的小的,雞毛蒜皮的。只是,當環境改變,這些沒有改變的事物,彷彿分裂出新的空間,截走了屋內部分的高度,在那裡撒下黑色的溫暖的土壤粉末。
柯壹壹用力吸了吸鼻子。拉起床罩蓋住臉。
將近六點半時,終於在龍頭裡試出熱水,柯壹壹連忙收拾了一下東西跳進衛生間裡。
蓮蓬打開時,瞬間有些激動。她大力搓揉脖子和胳膊,肥皂水濺到一旁的瓷磚上。過一會她發現,在瓷磚上緩慢下衍的水漬留下黑色的印漬。
離家十三天。
自己身上洗下的水,打在牆上是黑色的。
不要回想。
不能去回想。
【原謙。貳】
既然不是戀愛——
那麼,就作為沒有任何曖昧感情的對象,在互幫互助(雖然多半是自己幫助對方)的局面下繼續相處。
所以原謙這次遇到於冬暖來還錢時說「請回我就行了」。
帶她走到飲料窗口。
雖然結果女生在伸手摸錢包時,她怕冷穿得多因而動作不便,原謙就把兩人份的錢都付完了。把飲料交給她時漫漫說了句「那再請回兩次好了」。
或許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從小就建立起的「討厭的東西」名單裡,冬天絕對排在前三。雖然夏天沒準就在第四或第五,但冬天是原謙覺得不值得讚美的事物。於是所有在冬天有抵抗意味的——比如暖氣,熱飲,口罩或圍巾,一場日光,這些都是值得褒揚的。
包括在以往會認為「吵鬧」「煩躁」的人群,與人群的接觸,也在擁擠的地道或是天橋上變成了好的屬性。
應該是這樣,有這樣的心理因素,所以覺得身邊有人一起擋擋冷風沒什麼不好。即便,他朝於冬暖打量一下,看身高只能把自己肩膀以下的地方交給她。
「謝謝……」女生為他再次付錢的事情謝。
「……」原謙含著吸管沒回答,察覺女生被吹成一邊的劉海,於是示意兩人交換位置,他佔到風口,果然直接來了個哆嗦,臉上顯出對低溫不滿的表情來。
「那麼,進去吧?」於冬暖連忙建議。
「嗯。」
離上課還有不少時間,於是步履都很慢,一邊聊著天。
「啊,但我們那個化學老師說上次的卷子不是很難。」兩人的化學課不是同一個老師。
「你及格了?」
「98。」
「唔。」
「150分裡的98,也沒什麼好吧。」
「唔。」突然原謙問,「你名字很特別吧。」
「什麼?」
「你父母,怎麼想到的?」
「啊……」於冬暖明白後,有些窘迫的笑起來,「嗯。以前也有人這麼說。感覺好像熱水袋,或者電熱毯的產品名。『暖寶寶』那一種的一樣。」
兩人站在樓梯中間,邊上有窗,沒有關嚴便穿透起鮮明的北風。原謙背陰,感覺空氣結結實實的寒意,於是他沒有停滯地舉手,用手背碰靠住於冬暖的臉。
甚至停留了幾秒。
隨後說:「是挺暖的。」
溫差在對比下產生,卻沒有即刻反饋到大腦。或者真的是因為天氣,讓思緒有限遲緩。等原謙意識到,無論怎樣用故作坦然的舉動掩飾,依然不會有效。
他意識到,這終於不是含混的曖昧,不是未定的感情,甚至不是稀薄的喜歡。
手像跳出大腦指揮,逕直反應內心的動作。
嗓子裡瞬間湧出難耐的異感,想要咳嗽一聲。
而他壓了下去,放下手,對臉燒紅到相當程度的女生說:
「抱歉。」
沒有說的下半句是:
「讓我想一想。」
不讓喧囂著地(第二回)
【時紀野·壹】
海。
慢慢的會察覺到時間的流逝。
從電車上下來往家走時,突然發現「現在的小學生都拖行李箱去唸書了嗎」。說行李箱是因為時紀野找不到更好的詞語來描述那些被安裝了拖拉握桿和滾輪的書包。又或者眼下已經很難見到舊版的藍紫色鈔票,從提款機裡取出來的,交給收銀櫃檯的,全是粉紫色的票面了。
而那是發生在小學生們還把書包背在肩上,以及舊版的藍紫色鈔票還在大面積流通的時候。剛剛擁有了「長假」一說的國家,時紀野回家後放下書包的某天,隨後拉著他去樓下的旅行社付完餘款。媽媽在父子倆身後提醒著「順便買袋澱粉回來,記得吶?」
時間流逝。
時紀野穿過拖著書吧的小學生們,沒有直接往家走,而是先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醋和毛巾。後者是因為奶奶眼睛不好,把落在地上的毛巾錯當成了擦地用的,所以不得不更換。
奶奶已經實力消退到看電視時得湊得很近很近。所以對孫子提議「要去海邊嗎」,很順理成章地說「不去不去,看都看不清楚」,但等時紀野進一步表示「那您把眼睛動個手術治好不就成了嘛」,奶奶卻又出爾反爾地「還好還好,還看得清」。
面對老人這樣邏輯矛盾的執拗,時紀野只有無奈的笑著,耍出一點孫子輩適合的手段:「我不管哦,剛才已經把車票都買好啦,不可以浪費。」——就是看準奶奶不會問「車票怎麼能提前20天就買好呢」。
與海有管的記憶因為時間的流逝,過分而不清晰。
時紀野覺得也不需要它們太過清晰。但是,對了,放下和奶奶的對話,時紀野去自己的寫字檯抽屜裡翻找出當時買的東西——路邊有人擺攤賣著當地的所謂護身符,時紀野聽說那不是遊客應該購買的,因為上面住著多少個神仙,倘若帶他鄉神仙就要發難之類。對於這樣聽起來和「玩笑」別無二致的話,誰也沒當真,已知道父母不久後出事,親戚間有人加以說要把那些東西處理掉,但時紀野舉出了反對的手。
「可我不覺得爸爸媽媽是因為這個才離開的啊。」13歲時他說。
「把那麼大的事歸咎到這樣小的原因上,我爸媽要是知道了沒準會生氣吧。」過了兩年後他說。
「總得有點起碼的承受力誒,如果連這點都包容不了的話,那太難看了。」又過了兩年,17歲的時紀野笑笑,說。
而在暑假來臨後的摩崖天已經收拾好出行裝備的男生想起什麼似的,又折返到自己的寫字檯前,從裡面取出了那個已經年代久遠的護身符塞進了行李的側邊口袋。
目的地定在臨近的旅遊城市,所以比起飛機還是火車更方便,畢竟考慮奶奶的身體,空調快車反而更適合些。
時紀野在客廳朝裡說:「我好啦。差不多該走了呀。」
奶奶還在維持固定的習慣,把錢包了好幾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