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喧囂著地 正文 第七章
    不讓喧囂著地(第七回)

    前情提要:奶奶病了,自己有許多事情不明白卻不肯尋求援助。原本以為是死黨間的小矛盾,卻不知不覺越來越糟。離家的日子一天天增加,生病了,沒有錢了,故意避開來尋找自己的爸爸,失去目標,但依然不想回家。以及,在內心發生的,與叫做於冬暖的女生相關的,一點點積累的小小變化……說不上是好或是壞,一切都在向某個臨界點靠近。

    【時紀野。壹】

    後來,醫院去得多了,時紀野和病房裡一位病患的妻子相熟起來。對方擺明了對他的欣賞,從一盒便當,一把榛仁,到一碗熱湯,幾次下來時紀野不再拒絕,喝完後說「味道很好的」。看來三十剛出頭的年青妻子就呵呵笑了說:「誒呀我這次匆匆做的都沒放紅棗」。

    她丈夫得什麼病,時紀野不太清楚,潛意識裡也覺得不該問。有時在醫院裡遇見看起來是公公婆婆輩的人來換班照顧,也有相對年輕的,聽稱呼是那位病人的弟弟妹妹之類,帶來各類水果,和時紀野目光接觸了,編客氣地點點頭。

    更多的時候病房裡只有時紀野,他幫助奶奶睡下後在一旁翻書,餘光掃到那位先生背朝他們睡,被子下軟塌塌的線條。有一次兩位護工推門進來要為他擦身,時紀野坐在位子上,在護工將那位病人的衣服全部除去,翻過他的身體,由肩到背甚至下面,拿毛巾像對待一件物品般用力擦拭時,時紀野一下站起身,他走到門外。

    醫院是非常特殊的地方。

    隨時都熱鬧異常的掛號廳各個科室前形形色色候診的人們,雖然還沒見過如同電視劇般危難刺激的場面,但也有一次,攙扶行走在時紀野前面的兩個人,其中一位五十多歲的女性突然癱軟滑在地上。一旁攙扶她的親人猝不及防,扶著雙臂想幫助她再次站起,拉扯膠著的幾秒裡,時紀野看見動作後暴露在那位婦女腰際的一大片肉色皮膚,甚至一截從褲沿裡洩光的內衣。不管怎樣依然看見它的顏色是灰白。

    當時他條件反射的立刻轉開眼睛,等隨後想起來應該上前幫忙,對方已經重新掙扎著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

    男生的內心裡非常輕微地鬆了一口氣。他將圍巾往上拉了拉直到眼睛下方,加快了腳步。

    會是怎樣的艱苦,才能將一切形象甚至羞愧都忘記,把自己如同物品般對待,或者什麼也顧不上地癱在人群中間,即便連內衣褲都這樣直接暴露出來。

    時紀野想起姨媽曾經說過「很多事你還是不夠明白」。

    這天上午有模擬測試,而老師的講評分析又延遲到六點才宣佈結束。傍晚來到冷空氣捲來可觀的北風,路邊烤紅薯小車成了人氣地點。時紀野也摸出兩枚硬幣買了一個,一路上當成暖手爐一樣塞在衣服口袋裡。

    「奢侈啊!」有同班同學挪揄兩句後告別,「明天見。」

    時紀野說:「拜。」

    紅薯什麼,肯定是談不上喜歡的,小時候媽媽也強調著衛生培養出他對此的拒絕意識。會買下的原因只是針對它熱度和香味。不是第一次了,到最後變成失溫的微硬的一團,就在桌子上放上幾天,隨後順理成章當成過期食品處理掉。這事對他來說不會具有怎樣的愧疚感,如果生活方式也要逐一道德橫豎丈量,這事落魄人才會熱衷的尖酸事。

    到了醫院後推門走進病房,意外的發現之前那位年輕丈夫所睡的病床空了出來。以往堆在旁邊的護具、水果、插著牙刷的塑料杯等,用塑料袋裝著,紮在欄杆上的毛巾,全部被撤空,只剩下猶如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整潔的床單,撣得整齊,半點褶皺也沒有。

    宛如什麼都沒發生過。甚至彷彿因此突然變亮的房間——多了一片白熾燈直接打亮的平面。

    時紀野望著那裡站了一會,有護士就在門外,但他拿準主意不去打聽前因後果。的確有其他可能,出院了,或者轉入其他病房。自然而常見。所以,不需要特意怎樣怎樣。

    「我把老花眼鏡帶來了。」他對奶奶說。

    奶奶問飯吃過了麼。

    「哦,我吃這個,」時紀野坐下,口袋裡拿出已經冷卻的紅薯剝開皮。

    奶奶表示小野你從來不吃這種的啊。

    「沒有。」他含混地應一聲。

    【鍾尉。壹】

    倒扣的杯子。對折的紙露出原來底部的花紋。從南方抵達北的坐標。——那麼,將杯子倒扣的收,對折紙張的動作,北上的列車,這些才是一切翻轉的始作俑者吧。

    總是又什麼外力的作用,讓「翻轉」這個結果實現。

    鍾尉埋頭抄著同桌的物理作業,一路「BACCCABBAA」地填下去,字母幾乎首尾相連,完工後他一蹬腿「謝啦」。同桌也沒有客氣「要收費的」。鍾尉擺出「竭盡所能」的姿態。同桌湊上來笑嘻嘻地問:「吶,你把三班班花的手機號給我吧。」

    「什麼?」摸不著頭腦,「幹嘛問我要?」

    「因為你有啊。」

    「……誰說的?我哪有。」

    「小氣,反正你又一整本,讓出一個來有什麼。」

    「哈?!一整本什麼呀?」

    「女生的電話號碼啊。關敬說你有。」

    鍾尉方正坐姿:「……他說的?」

    「給我號碼啦。聽說她暫時沒有男朋友,是上天給我的機會!」

    「給你媽。」他用力踹了一下同桌的凳子,後者搖搖晃晃地要摔下去,於是扯出不滿的嚷嚷衝著鍾尉「毛病啊你」。

    一言以蔽之就是「見鬼」。經過不解困惑後就是窩火氣憤,隨手亂抓頭髮,一邊吃著晚飯一邊在心裡哼一聲「見鬼」。

    事情並沒有遵循自己的相像的那樣,以相安無事淡然處之的後續發展。當自己給關敬取了侮辱性綽號的事情被誤傳越來越遠,想必對方也一定聽聞了,然而沒有依照自己相像的那樣「他不會當真的」「他肯定知道事情是怎樣」。

    顯然沒有。

    隨後的某天開始,鍾尉聽說又一條自己的新傳言,描述他只在乎遊戲而讓朋友頂著酷暑專程送上門的人。至於傳言中的「朋友」——鍾尉聽完同桌的轉述,這次他沒有了動手或還腿的念頭:「哦是麼。關敬這麼說。」咬著筆桿的嘴鬆開力,用來塗答題卡的鉛筆掉在地上,「……他這麼說。」

    在依然是「死黨」關係時,肯定也爭吵過。不可能沒有過衝突或矛盾。那種完壁般的交際絕不存在。雖然鍾尉已經記不太清楚,似乎曾為了去哪家店裡吃飯鬧過矛盾,為了誰吃到有過不滿,為了這個歌手最高那個歌手嘴贊推搡過就差沒打起來。

    但都是小事。當時有過氣憤,可隨後便在明說的「對不起」或者暗示表示的「我錯啦」中間煙消雲散了。

    不過眼下想起來,那次的確是電話裡聽說關敬入手最新的遊戲,讓鍾尉心癢不已連聲催促他「拿來一起玩,一起玩」,又補充說「你打的來,路費我來出」。結果關敬還是坐電車趕來,他身材夠胖,因而熱得大汗淋漓腦袋上都有肉眼可見的蒸氣。這讓鍾尉一下愧疚不已,趕忙把朋友讓進屋裡,空調又往下開了兩度,拿出冰西瓜。

    「誒……你怎麼真來了啊?」他說。

    「喂!是你死命催我啊!」關敬說。

    「……我也……好啦,幹嘛不打的?」

    「誰要你出什麼路費。神經。」

    「不要拉到……活該熱成這樣。」察覺自己的口吻,於是趕忙道歉,「啊,好啦……謝拉,辛苦辛苦。」

    「……夠了夠啦。誒,說起來這個遊戲真的超爽。」

    到此應該完美收場。

    也沒有再爭執的意思。沒有什麼後文了。

    所以鍾尉想不明白。完全地,絲毫不明白。當他聽見這段過去變成另一個版本——

    「他就是為了遊戲什麼都顧不上的人,讓我在39度天裡趕半個多小時的車給他送東西。」

    完全不明白。

    後來又聽說——

    「他弄壞了我的照相機也沒有賠。」

    ……不是你說「沒關係」的嗎。

    「暑假時去海邊,對我父母直接招呼『我想要那個』,一點都不客氣。」

    ……為什麼當時不提醒我呢。

    「別看他那樣,家裡囤的最多的一定是發膠。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特意花十幾分鐘整理頭髮的。」

    ……你在說什麼?……

    你在說什麼?

    ……是真心話嗎?

    【柯壹壹。壹】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後來的幾天,柯壹壹不敢在老屋裡逗留太久,怕又碰到來尋找的爸爸。她把自己遊蕩在街上,等到夜裡十點才摸回去,開鎖時一個勁地哆嗦,如果有自然光線,會發覺指甲下已經凍出的輕微淡紫,粉嫩的,竟然還很好看。缺少微量元素而出現在指甲上的白色斑點,小魚一樣點綴。

    離家第八天。無從想像。

    白天時柯壹壹反應出自己身邊還有一張銀行卡,如果沒記錯的話裡面還有幾百元,於是女生來到附近的銀行,沒有選擇櫃員機是因為相連零頭在內全部提取。排隊也沒有關係,就現在而言,她不怕耗費時間。

    週三下午兩點的銀行,讓等候區裡的三排座位都填滿了人。而好像每個銀行網點各有自己的「風俗」,在這裡,是隨著隊伍不斷向前挪動自己的座位。坐下來一會,就起身,往前一個格也可能是兩格。

    在她之後有位婦女,穿黑色的外衣,灰色的包摟在胸前,在等候的人群裡,不斷高聲說著「前面的,走呀」,催促那些沒有連貫接續而留下空位的人。異常急切的樣子。柯壹壹餘光裡看去,瘦削的面孔,動起嘴唇就露出犀利的刻薄,在幾乎隊伍每前進一格時她都要催促「好了呀!上去呀」,沒有微笑的語氣。

    柯壹壹轉過頭對她說「你到我的位置上來吧,我的換給你。」

    對方一下盯住她的臉打量半天,然後說:「做什麼,我不要。你想做什麼。」

    一路在和老師父母,甚至商店營業員、電車售票員的爭執中長大。被說中了感覺不服氣的事,不論怎樣的場合下也會強硬地頂出去。強直了腰瞪著對方,緊咬住嘴唇繃住身體發狠似地用力。前幾年都是這樣。但是最近,柯壹壹發現,這麼做已經沒有了原先的意義和效果。之前她在商場小鋪上買了一對小耳環,店員強調說「沒錯是銀的,絕對是銀的」,結果沒兩天就敗露,柯壹壹折返回去找店員理論。對方一改口「我什麼時候說過?!」,柯壹壹驚駭地張大眼睛,氣憤過後橫下膽子攔在舖位前。但那個店員卻完全無視她的存在,自顧自和一邊的人聊天,吃著瓜子啪啪吐殼,柯壹壹一再追問「你怎麼能騙人」,站到最後卻覺得原來自己才像個笑話。

    就是這樣,與原先的意料總不能吻合。越來越多的類似的例子發生。她原先把生活想得過於美好,而自己也像電視劇中的主角那樣總有颯爽的英姿,讓不佔理的小店老闆乖乖承認。

    但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設想的美好的高中三年,哪怕未必有漫畫裡那樣描寫的各種形式的戀愛,但回憶起來的快樂應該佔多數,各種美麗的燦爛的事物,捧著課本走在林陰道上就和廣告中描寫的一樣。然而現實卻是自己用力埋著臉,從教師辦公室出來,眼淚鼻涕糊在一起,又不敢加快步子奔跑,就那樣僵硬地擺動胳膊,在林陰道上。

    許許多多受挫的地方。道最後沒有辦法,她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於是匆匆忙忙離開家。面對更多毫不在意她的憤怒的人,電車售票員大力推她的背說「你往裡面走呀!堵在門口做什麼啊!腳動起來呀!」

    從銀行出來,柯壹壹拿著剛領的幾百元,門前又分發廣告單的人往她手裡塞了一張。

    一旁的櫥窗裡電視播放著廣告。

    冬天已經到來的此刻,大家的腳步都很匆忙。

    匆忙的腳步。

    匆忙的,急切的,帶著某種希望的,回家的腳步。

    【原謙。壹】

    不是愛?

    不是感情?不是喜歡?甚至不是曖昧?

    什麼和什麼。

    單表現得確實曖昧,甚至背人以為是喜歡,帶有某種感情的說出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愛。

    脫口而出「為什麼要還」厚,原謙察覺女孩一秒漲紅起來的臉,於冬暖支吾了兩聲「誒,但不應該讓你請客」,讓他才得以下了台階說「那好」。

    似乎是又一些奇怪的。內心裡還是察覺了什麼,已經被改變的一部分,說不上來的味道。

    小學時是三八線,是因為手肘引發的戰爭,又由於尺度把握不好致使捉弄的本意變化隨後徹頭徹尾的敵對,見面就打。升初中時稍微好一些,前排女生的頭髮很長一直垂到自己的桌面,於是總是隨手拿起厚厚的字典壓著它,等她弄疼了以後回頭憤怒地作勢要打。

    好像這時自己還是很普通並尋常的小男生,淘氣和頑劣,甚至害羞都有。

    然後初中時父母離婚,非常突然的變化,好像灌進了海水,身體裡多出白色的晶體,帶來高濃度的血液,吸乾附近空氣裡的水。

    小學時坐在電視前,鏡頭裡一出現男女接吻的場面,母親會立刻轉台,又裝得似乎很沉穩隨意的樣子對一旁的父親說「誒,你說的那個節目在什麼台?」後來這樣的場面就沒了,父親忙於工作家裡又總是原謙一個人,就算是看怎樣過分的內容也沒關係,單他也只是在電影頻道掃一眼,音樂頻道停幾秒,紀實頻道裡看完一小段就關了電視。

    雖然電影頻道總是宣傳著愛情故事,音樂頻道唱男女之間的歌曲,連紀實頻道也會來一段針對荷爾蒙和腦垂體的分析。

    有一天班裡女生拿著心理測試來給四鄰做著玩。好像根據排列動物來推算對於事業愛情家庭友情和金錢的側重度。真正忙碌於這些事物的成年人反而沒時間去測這些,但在各個學校的休息時間裡,心理測試永遠是最具人氣的小活動。

    原謙就坐在那女生旁邊。對方卻沒有拉他加入,只扔下一句「你肯定是友情愛情排最後啦」。原謙表面上沒搭話,內心這麼認為,繼續做手裡的筆記。

    過了大概幾個星期,他在電視台裡重新看見主持人對嘉賓出這樣的題目,當時原謙剛剛洗完澡,坐在沙發上喝水的時候終於把完整的內容聽了一遍,無可避免在心裡排列了一下具有代表性的幾個動物。結果卻是,他排在第一位的,主持人說「那代表是愛情」。

    原謙當即哧笑了一聲,把頻道轉到紀實頻道。

    當時的確是冷笑了。完全嘲諷般地想「才怪」。

    那些靠星星,植物,咖啡喝完的殘留印來推斷你前生來世明日的運程果然都是笨蛋。

    父母辦離婚手續那天,父親身份證找不到,於是讓原謙去派出所開了張證明。他拿著那張紙走在路上,或許想過「把它撕了就可以阻止了」。撕毀就能夠留下母親。恢復完好的婚姻和如初的愛情。想了很長時間,手指不知該怎樣施力握住它,但最後還是送了過去。路上把那張可以完結父母婚姻的紙對折後放在衣服口袋裡,不時確認它是否還在。明明小偷不會偷。

    十三歲時做過這樣的事。

    所以——

    不是曖昧,不是感情,更不會喜歡。

    原謙看著於冬暖的側臉想。夏天剪斷後的頭髮到冬天稍微長了一點,應該又修整過,所以蹭著女生的頸窩。

    ……怎麼會是喜歡……

    【時紀野。壹】

    疲倦是光靠信心無法戰勝的東西。困意和隨後的倦意能夠讓人在幾分鐘裡完全沒有聽進老師說的一個字。班主任雖然知道他的情況,但其他科目的擔任老師就未必瞭解,或和藹或嚴厲的口吻說著「你怎麼了?」時紀野捏了捏眼睛中間的鼻樑,努力說得很平靜「對不起」。

    雖然自己也不知道,該維持多久,要維持多久。有人建議他找護工來替代,但男生又覺得這樣有些不夠人情,只要有時間他還是樂意親自來探望。哪怕從第一天開始,就對醫院裡各種場面產生揮之不去的沉重印象。

    那位年輕的男性病患在搬出後,很快入住了一個小女孩,看年齡才八九歲。時紀野怕奶奶想起外孫女,又一次找到主治醫生,聽說收費昂貴的單人特護病房終於有了空房,於是第二天便將奶奶轉走了。

    「一個人住,怪嚇人的。」奶奶不太樂意。

    「怎麼會呢。條件比現在好多了。」

    「我喜歡跟人說說話啊。」

    「我盡量每天過來。」

    「怎麼能這樣辛苦你。」

    「辛苦什麼啊。」

    「奶奶眼睛再差,還是看得出,小野又瘦了吧。」

    「你都講自己眼睛差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啦。」

    祖孫倆的對話到這裡又時紀野硬是截斷。他發覺明天應該多穿兩件來,穿羽絨衣好了。免得奶奶看出現在空蕩蕩一般的自己。

    艱難的只是,不知該對誰去說,不知道該不該說。班上的同學肯定不是傾述的對象,講給老師聽也許會惹來怎樣大的反應,而自己也不想被當成孤獨的無助者。家裡有父母在,連奶奶也不在時,一晚上自己都不會說一句話。

    拿腳步和電視聲響填在房間裡。

    父母出事後,肯定沒有很帥氣拉風地「沒流淚過」,哭得呼吸也不能連貫的記憶至今依然保存。可以隨時回憶起對當時的自己而言那是怎樣的事件。

    只不過,在那之後,流淚的次數明顯減少,接近於零。看非常真實而悲傷的電影,會覺得眼睛下有酸脹,能感到壓抑但從沒有真正流過淚。內心裡把原因歸結為,人生最大的悲傷,自己已經經歷過了,所以再不可能有與那次比肩的事件。

    但最近的時紀野發覺,悲傷只是很單純而幼稚的一種感想,很多時候沒有它的用武之地。起碼每次進出醫院,心裡的感想絕不會是悲傷那麼無稽。嘔吐的病人,爭吵的家庭,癱軟的病人,無助的家屬,麻木的病人,溫和的家屬,看見這些時他的內心無法用單純某個字眼去概括。

    想起姨媽說的:「你還有很多事不知道。」

    也許吧,就是這樣吧。

    帥氣的成長也好。成熟的行事也好。但帥氣和成熟是過於飄忽不定的主觀的詞語。哪怕在同齡人中他格外突出。但是,時紀野知道,自己平時的生活裡,還是平靜得沒有波瀾。在一起的同班同學,考試前抱抱佛腳,考試後散成一團玩樂嬉鬧。而那些不常接觸的鄰居,聽聞的關於他們的消息,也總是出國回來了,買了新車了。

    從學校到家的路上甚至很少路過舊敗的街巷,無論自己常常出入的水果店還是音響店都足夠乾淨清爽,價錢不菲也成了當然。

    直到走進醫院。

    哪怕單人特護病房從窗戶的選擇上都能看得出「物有所值」,但是男生安頓完奶奶後走進電梯,依然能見到非常窘迫的辛苦的人群。病困總是更容易和貧瘠一起出現,自己高高舉著鹽水瓶走去上廁所時異常不便,醫生的言辭不會時刻溫和,對人呵斥往往常見。

    離開醫院大廳,天空陰沉,梧桐樹葉大片泛黃,乾燥得像等待點燃。

    時紀野呼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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