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妓女金珠
滄州垃圾場附近有一座橋,橋下的河水深的可以淹死一個有錢的人。曾有個大款從這裡失足而墜,很多人立刻來救,然而只撈到了一頂帽子。
這條河流向大海,一個有錢的人算得了什麼呢?
2000年7月31日,有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從橋上跳了下去。
女人叫金珠,是個妓女。
河堤上有一排雜亂的房子,房子是用三合板石棉瓦搭建而成的,用上流社會的說法這裡叫做貧民窯,其中最破最爛的一間就是金珠的家。
春天,小草在她桌下生長。夏天,雨水從她床下流過。秋天,落葉多麼美麗。冬天,冬天就不要寫了,她給一些人只帶來了寒冷。
有兩個窮人這樣談論冬天:
“去年冬天,真冷,我的手凍了,腳凍了,耳朵也凍了。”
“是啊,我的手也凍了,腳也凍了,耳朵卻沒凍。”
“你有帽子?”
“我沒有耳朵!”
在牆角蹲著哆嗦的不是你,所以你無法體會那種寒冷。
住在河岸上那些破房子裡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盆盆罐罐,他們的職業是撿垃圾。河西是垃圾場,河東是廢品回收站。
他們從河西撿些東西賣到河東,就這樣簡單的維持生命。
他們比城市的野狗起的還早,黎明時就走街串巷,蓬頭垢面,手裡拿著鐵鉤子,腋下夾著有補丁的空袋子,看見垃圾箱就上去亂翻一氣。
撿垃圾也需要經驗。一個老頭對一個新手說,“伢子,我告訴你,工商局,國稅局,計生委,公安局,招生辦,醫院,城市信用社,縣委賓館,交通局,這些地方的垃圾箱最肥!”
金沙江裡有塊石頭叫做“那公”,有個船夫在上面撿到了一個貝殼,貝殼裡有顆大珍珠。滄州煙草公司家屬院西南角有個垃圾箱,曾有個幸運的家伙撿到了一條香煙,拆開之後,裡面裝的是一疊一疊的百元鈔票。
撿垃圾的有時也收破爛,我們常常聽到胡同裡有人這樣吆喝:
“收酒瓶子的又來啦~~”
“誰賣破銅爛鐵~~”
“誰賣廢書廢報紙~~”
“收酒瓶子的又來啦~~”
“誰賣紙箱子~~”
“誰賣易拉罐~~”
“收酒瓶子的又來啦~~”
他們很窮嗎?
不,垃圾箱就是他們的財富!
他們曾有幸撿到你我捨棄的東西。
他們是人嗎?
也許是。
看看那些男女老少拿著鐵鉤子在垃圾山上爬,只能說他們是爬行動物。
他們的家在哪?
在河堤上。
各式各樣的苦難彼此為鄰。被家族拋棄的寡婦,失去了土地的莊稼漢,生了六個女兒不得不躲避計劃生育的一家子,沒有兒女的孤苦老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淪為赤貧的賭徒,有手卻沒有工作的啞巴,改邪歸正的江湖騙子……他們聚集在一起,組成一個臨時的村落,除了撿垃圾再也找不到別的活干。
犯罪分子也常隱藏在這一類的巢穴裡。上面提到的那個沒有耳朵的人,他就是曾殺死一家四口潛逃多年的大盜朱銅嘉。
朱銅嘉被捕後交代出一個人:車老板。車老板在橋下開著一間旅店,那旅店又是飯店,同時也為過往的拉廢品的司機提供汽油。
警方懷疑車老板和幾起案子有關,但一直找不到證據。撿垃圾的常常私下議論:
“車老板認識黑道上的人。”
“車老板的老婆失蹤了。”
“車老板那裡有妓女。”
香港的暗娼將左手搭在右肩上暗示行人,泰國的人妖坐在玻璃瓶子裡供人挑選,台灣的野雞在男廁所裡賣淫。
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開;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落。
記不起是什麼時候,有個女人走進車老板的旅店。在那天夜裡,她上半夜是處女,下半夜是妓女。
第二天,車老板將一塊寫著“內有雅室”的牌子掛在了店門口。
從此生意興隆!
那女人就是金珠。人一生下來就有貧富差別。金珠出生在一個叫金台的小山村,很久以前,當地出產金礦,現在只有石頭。金珠對母親的印象很模糊,只記的母親鐵青著臉,咬牙切齒,跺著腳,恨不得把地球跺碎。父親對她很好,給她買燒餅,給她買頭繩。
金珠十歲那年,在村口的水井旁,父親對她說,“妮,大馬上回來。”
從此卻杳無音信,一走就是很多年。
直到十八歲,她母親去世以後,有人告訴她,“金珠,你爹可能也死了。”
金珠被鄰居拐賣到滄州。
除了賣淫,她還有沒有別的路,肯定有,那就是死。
她曾經反抗,試圖逃跑。她的左眼比右眼更含情脈脈,因為她的右眼被車老板砸瞎了。這並不影響她的美麗,哪一個女人不是天使呢?
她曾經青春過,曾經幻想過,曾經用翅膀飛翔過。
她容忍了一切,放棄了一切,失去了一切,開始任憑命運擺布。在某一個夜晚,她惡狠狠的向窗外吐了口痰,說,“做一個壞女人算了!”
從此以後,金珠不再害怕什麼,誰對她溫存,誰對她粗野,誰對她憐憫,誰對她蔑視,都無所謂。
金珠漸漸體會到做壞女人的樂趣,丑態百出,到了夜晚,她的屁股象荷葉似的蕩漾。
沒有客人的時候,車老板便折磨她。有一天,她問車老板,“你老婆呢?”
車老板拍拍自己的肚子,嘿嘿笑著說,“在這裡。”
金珠有時會想起父親,她忘不了父親離去時的那張臉。
有時,她感到羞恥的時候,也常常想,如果她父親在墳墓裡知道她當了妓女,肯定會再死一次。
美德是一個規規矩矩的盒子,裡面包裝著邪念。附近住著的那些撿垃圾的老光棍,還有年輕人,也厚著臉皮來找金珠,和她討價還價,“你要的太貴,閨女,咱也是鄰居,照顧照顧,便宜點,撿垃圾的換兩個錢不容易,風裡來雨裡去的,你也知道……”
金珠學會了撒謊。她將男人挑逗的欲火焚身,然後撅著小嘴說,“今天不行,我月經來啦。”
她知道勾引,然後離開,尋找一個更有利的位置抬高身價。她如此冷漠,美麗,仿佛頭戴花冠,拖著長裙。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有危險。她讓男人們喝酒,喝醉,讓他們爭風吃醋,打架。
她是閃亮,卻照不到自己的陳舊。
有些撿垃圾的婦女,好心的大嫂,常常勸告金珠,“閨女,別干這行了,到老落不下好身子,趁年輕,找個相好的過日子吧!”
她喜歡上了一個司機。
那個小青年吹著口哨,關上車門,走過她的窗前。她看到他的胡子,他的眼睛,他的肩膀和手。是的,有些男人只需要看他一眼就會愛上他。
有了愛,就有了天堂,即使是在地獄,在困苦的日子裡。愛使地球轉動,使太陽發光,使萬物生長。
對她來說,愛的最高境界就是做愛。
金珠對車老板說,“告訴那小青年,晚上我去他的房間。”
夜色來臨。
笑容是一個妖精,乳房是兩個妖精。她上身赤裸,有些羞澀的站在那小青年面前。
我們的文明是妓女穿的那薄薄的裙子,現在那裙子也脫下了。
她閉上眼。
房間裡,一只蒼蠅趴在另一只蒼蠅身上,一邊飛,一邊做愛,在空中達到了高潮,誰聽見了它們的尖叫。
高潮之後,金珠象一只貓伏在小青年懷裡。她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劃圈。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我叫下次再來,嘿嘿。”
小青年說完,將一張百元鈔票“啪”貼在金珠屁股上。
金珠的臉立刻紅了,她撅了撅嘴,說,“我不要你的錢。”
一個星期以後,小青年吹著口哨又來了。金珠將他的駕駛證藏在自己的胸罩裡,鬧了一會,金珠對小青年說,“你帶我走吧!”
小青年說,“這,可不行。”
兩個月以後,金珠對那小青年說,“你得帶我走,我這月沒來,我懷孕了。”
小青年說,“不能賴我啊,誰知道你懷得誰的孩子。”
金珠說,“就是你下的種。”
小青年說,“我不管。”
金珠說,“這輩子我就跟著你了,我肚子都快大了。”
小青年說,“你吃飽撐的吧!”
金珠說,“求你了。”
小青年說,“你這婊子。”
金珠說,“我……我愛你。”
小青年說,“滾……我揍你。”
“我愛你”這三個字換來的是“我揍你”。他是這麼壞,又是那麼好,金珠想。她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等待著隔壁房間那個心愛的男人。窗外的月光照進來,敲門聲卻始終沒有響起來。半夜,金珠聽到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她立刻批上毯子沖出去,一屁股坐在駕駛艙的副坐上。
“想跑,沒那麼容易,哼。”金珠對小青年說。
“你回去穿好衣服,我帶你走。”小青年說。
“我傻啊,一下車,穿好衣服,你早沒影了。”
“那好吧。”小青年惡狠狠的說。他踩離合,掛擋,加油門,車猛的一竄開上了公路。
第二天清晨,有個渾身赤裸的女人走在127國道上,她進入市區,立刻引起了喧鬧。
早晨的太陽照著她的屁股,背,腳後跟。她捂著臉,長發遮不住乳房,乳頭凍的發黑,她的小腹平坦,黑色草叢下是生命的源泉。
我們也是從那裡出生。
這是天地間多麼奇特的景觀。一個女人散發著原始的氣息,在清晨走在自己的影子裡。街上的人都驚鄂的大張著嘴。
各種各樣的目光象箭似的射在她身上,驚喜的,驚訝的,淫蕩的,下流的,鄙夷的,憐憫的。變幻不定的心態,很多圍觀者也在那一刻學會了疑問。
她是誰?
她是一個女人,也就是說她是我們的母親,姐妹,和女兒。
這好象是一個什麼儀式。她走在無限的時間中,無限的空間裡。每走一步都震撼著人的心,震撼著這個世界。
淚水一路滑落,起風了,這個風塵女子一塵不染。
金珠捂著臉,穿過整個城市,回到車老板的旅店。她的屁股上有個清晰的鞋印,肚子裡有個模糊的孩子,這都是那小青年留下的。她愛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金珠蒙上被子睡了兩天兩夜,從此她不再笑了,也就是說不再漂亮了。一個女人不再漂亮,就由春天直接到了冬天。金珠完全墮落了,給錢就讓干,大聲的毫無顧及的呻吟浪叫,她的身價由200慢慢降到了20塊錢。
貓三狗四,豬五羊六,七個月過去後,金珠生下了一個早產嬰兒。
有了孩子,金珠的腰變粗了,乳房耷拉,屁股下墜,身材臃腫。她的客人越來越少,車老板越來越討厭她。有一天,車老板對金珠說,你怎麼這麼能吃,你這個飯桶。
第二天,車老板將她和她的“那小玩意”趕出了旅店。
金珠在河堤上搭了間房子,以撿垃圾為生。她對鄰居說,我要把孩子養大,我要讓他上學,我要讓他當大官。在一九九九年那個漫長的雨季,假如有人打著傘站在滄州郊區的橋上,會看到一個破房子裡有位婦人用塑料盆接漏到屋裡的雨,她的孩子在床上啼哭。
金珠有時還會到那旅店裡賣淫。
2000年7月30日晚,下著大雨,車老板的旅店裡來了五個客人,其中的一個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另外四個衣著奇特。
他們要了一桌子菜,大吃大喝,酒足飯飽之後,來了一個女人。那女人很胖,臉上寫著賣淫,手上寫著失業,左邊屁股寫著貧困,右邊寫著無知,張開嘴就可以看見肚裡的饑餓。
她就是金珠。
金珠在一張油膩膩的凳子上坐下,豪不客氣的撕開一只雞腿,“哎呦,讒死俺了,很久沒開葷了,沒生意。”
一個黃牙齒的男人將金珠摟在懷裡,揉著她的乳房嘿嘿笑著說,“這回讓你吃個夠。”
這個男人就是丘八,旁邊坐著的依次是周興興,鐵嘴,屠老野,牆角的破沙發上躺著山牙。
丘八說,“閒著也是閒著,我們來耍個游戲。這個游戲有個文縐縐的名字叫坐懷不亂,黑話叫打波。就是讓一個妓女坐在客人懷裡,百般挑逗,誰家伙硬了,誰罰酒三杯。”
游戲開始。
金珠的小嘴油嘟嘟,金珠的大腿肥嘟嘟。
她坐在周興興懷裡,慢慢扭動屁股,眼神朦朧,風騷萬種,很快,她說,“硬了,喝酒。”
她坐在鐵嘴懷裡,吞吐著蛇的信子,身體上下的動,輕輕喘息,一會兒她說,“這個,也喝酒吧!”
她坐在屠老野懷裡,慢慢掀開自己的襯衣,把屠老野的手按在那兩朵蓮花上,她閉上眼睛,很陶醉的樣子,過了不久,她嘻嘻一笑,說,“老家伙,快硌死我了。”
一輪下來,只有丘八沒硬。金珠用雞骨頭敲著丘八的腦袋說,“今晚,我和你睡,他們三個都是大壞蛋。”
丘八哈哈大笑。
“怎麼還有個喝醉的,”金珠看見牆角躺著的山牙,她站起來,啃著雞骨頭,扭著屁股走過去,說,“這個也不能放過。”
走著走著,她的腳步放慢,停住了。
山牙半睜著眼,努力的抬起右手。
他的眼中流出淚水。
金珠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楞楞的站在那裡,許久,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大!
山牙是金珠的父親!
第十六章山牙之死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傍晚,山牙在那個叫金台村的村口對自己的女兒說,我馬上回來。
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目睹了一個妓女的皮肉生涯,這個妓女就是他的女兒。
這個臨死的人說話很吃力,斷斷續續的,我們實在沒有心情真實的敘述那種上氣不接下氣的遺言,在這裡就完整的轉述一下,他死前對周興興屠老野他們交待了一件事:你們去紅安縣,在城西有片桑樹林,你們把一條紅色的絲巾系在最粗的那棵樹上,那樹下有我埋的東西,一些錢,你們分一半給金珠。第二天,你們去城東小井胡同,就是那條死胡同,有個人會從地底下鑽上來,他會帶你們去找高飛。
我們以後不再有機會談論車老板了。大概在山牙死後的第二天,有個穿一身白色孝服的女人在半夜進了旅店,出來之後,車老板赤裸裸的躺在床上,咽喉處有個大口子,他的陽具扔在牆角,睪丸在臉盆裡浮著。
第十七章小煙包
時間:一個雨天。地點:動物園。
人物:父親和他的胖兒子,一個少年,一對戀人,一個髒兮兮的小孩。
用枯樹枝在地上劃個圈,這個圈就叫動物園。
潮濕的木椅上坐著一個少年,他神情憂郁,頭發滴著水,愛情正啃噬著他的心,他盼望著一個女孩,步履輕盈,走在草地上,走到他身邊。
亭子裡的戀人相擁。花朵濕漉漉的,金魚在水草間游來游去,水面泛起陣陣漣漪。
那一排鐵籠子裡關著老虎,獅子,狗熊,鴕鳥,狼,豹,猴子。本文作者曾經看見一只猴子在籠子裡手淫。
籠子真的很有詩意。
現在,籠子前站著一位父親和他的胖兒子。父親說,“兒子,要愛護動物,它們和人一樣,瞧,那只大老虎正在給小老虎逮虱子。”
胖兒子的嘴裡塞滿香蕉,突然哭了。
父親說,“怎麼了?”
胖兒子望著父親說,我不餓。
父親笑著說,“那就喂猴子吧!”
這時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孩翻牆進來了,他的頭發象雞窩,脖子黑不溜秋,穿著一身爛衣裳,他笑嘻嘻的對著狗熊做鬼臉,將籠子拍的震天響。
城市裡常有這樣流浪的快樂的小精靈。
胖兒子抬頭對父親說,“爸,我害怕他打我。”
父親說,“別理他,走,去喂猴子。”
他們來到關著猴子的鐵籠前。胖兒子剝了個香蕉,父親將地上的香蕉皮撿起來,鄭重的對兒子說,“要愛護環境。”
胖兒子說,“怎麼只有一只猴子啊?”
父親點燃只煙,“可能是珍稀品種,是金絲猴吧,哦,不象,它病了,可憐的小家伙。”
籠子裡躺著一個小猴,眼神哀傷,毛髒兮兮的。
它就是小煙包。
胖兒子將香蕉扔進籠子裡,說,“吃吧,小猴。”
小煙包坐起來,打個哈欠,眼淚和鼻涕直流,它看到抽著煙的父親,便哀叫著爬過來,伸出手。
父親說,“再給它個香蕉。”
胖兒子將所有的香蕉都扔進去,小煙包卻不理會。它開始在地上打滾,兩手抱著頭,眼睛紅紅的,吱吱亂叫。
兒子拍手笑著說,“瘋了,瘋了,真好玩。”
父親說,“這小猴,到底怎麼了。”
小煙包試圖搶奪父親手中的煙。
父親楞了楞,說,“要這個啊。”便將煙扔進籠子裡。小煙包立刻撿起來猛吸幾口,它蹲著,哆嗦著。
那個小孩不知何時也趴在籠子前,說,“看什麼呢,我看看。”
小孩咽了口唾沫,他看見了籠子裡的香蕉。
胖兒子說,“爸,走吧,他身上真難聞。”
父親說,“走吧,回家洗個澡,這雨淋的脖子粘乎乎的。”
胖兒子邊走邊說,“洗澡也行,除非你晚上別讓我吃雞腿,我不喜歡吃,我都吃膩了。”
小孩看看他們,用樹枝將籠子裡的香蕉挑出來,抱在懷裡,飛快的跑了。
兒子對父親說,“爸,快看,那是一個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