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 正文 蝙蝠(5)
    「阿爸,前面路口要左轉清水巖路。阿爸,我們左轉了,你要跟好。

    阿爸,這裡就是西如寺所在的廣應村。阿爸,西如寺是阿母選的,

    阿母說寺裡環境清幽,又有法師天天唸佛經,阿爸一定會很平靜。

    阿爸,阿母這20年來很辛苦,獨力撫養我和阿弟長大。阿爸,請你

    放心,我和阿弟會好好孝順阿母。阿爸,這條路不直,彎來彎去,

    你一定要跟好。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爸在39歲那年去世,阿母才38歲。

    而我是14歲,唸國二;阿弟只有10歲,唸小四。

    照理說我們母子三人應該相依為命,但在阿爸過世後兩年內,

    我跟阿母一直處在冷戰的氣氛中,連一聲「阿母」我也不叫出口。

    或許我因為阿母總是偏愛阿弟卻老是責罵我甚至打我而有些不滿;

    或許我因為阿母不堅持讓阿爸住在醫院去賭那淼茫的機會而怪罪;

    或許我因為見不到阿爸最後一面而莫名其妙遷怒於阿母;

    或許因為我正好處於叛逆期……

    總之當阿爸出殯那天阿母沒反駁親戚說我不孝時,

    我竟然開始怨恨起阿母。

    阿爸去世一年兩個月後,我從國中畢業,並考上在高雄的高中。

    通車到高雄上學要花1個多小時,但家鄉的學生大多選擇通車上學。

    「我不要通車。」我說,「我要在高雄租房子。」

    「通車就好了。」阿母說,「其他人也幾乎都是通車……」

    「每天通車上下學要花兩個多小時,還有等車的時間。」我打斷阿母,

    「妳知道這些時間可以唸多少書嗎?妳知道嗎?」

    阿母不再說話,默默接受了我想住高雄的事實。

    在高雄租房子期間,放假時我很少回家,除非要回家拿生活費。

    但我很不想回家,很不想看見阿母。

    我甚至曾經在放學後直接坐車回家拿生活費,拿了錢轉身就走。

    飯也沒吃,更別說在家裡過夜。

    每當我突然回家時,阿母通常沒說什麼,只是從皮包裡拿些錢給我。

    有天我放學後又直接到車站坐車,打算回家拿錢繳房租。

    一回到家,看見阿母正在廚房煮飯。

    我走到她背後,想開口跟她要錢,然後拿了錢就走。

    但我發現正在切菜的阿母切了幾下後竟然開始發呆。

    她發呆了一陣子,又繼續切菜,切了幾下後,再度發呆。

    發呆與切菜反覆進行時,阿母終於切到手。

    「呀!」我嚇了一跳,不禁低聲驚呼。

    阿母聽見我的叫聲,回頭看著我,眼神有些迷惘。

    「妳切到手了。」我指著阿母正流血的左手拇指。

    「哦。」阿母低頭看了看,「沒關係。」

    「可是流血了……」

    「洗一洗就好了。」阿母扭開水龍頭,讓左手拇指沖水,「去洗把臉,

    休息一下。待會就可以吃飯了。」

    我離開廚房來到客廳,坐在椅子上,想起剛剛阿母的臉和眼神。

    我覺得心很痛,不禁低下頭掩著臉偷偷掉淚。

    以前家裡的開銷一直是靠阿爸上班的薪水支撐,阿母則專心忙家務。

    阿爸去世後,阿母借了些錢,開了一間店,白天做做小生意;

    晚上則幫人修改衣服,賺取微薄的工錢。

    沒多久開始有人上門,勸阿母改嫁,但阿母理都不理。

    有次她甚至拿起掃帚把媒人趕出門,從此不再有媒人敢進家門。

    阿母只是個平凡的婦人而已,卻打定主意要獨力撫養我和阿弟。

    然而阿爸才去世兩年,阿母卻好像老了十歲。

    阿母的臉似乎歷盡滄桑,眼神空洞,切菜時心神恍惚。

    她或許突然想起阿爸、或許煩惱將來的日子該怎麼過、

    或許煩惱如何撫養我和阿弟長大成人、或許煩惱家裡的債務……

    承受了巨大的悲傷之後,阿母不僅沒時間療傷,還得更加堅強。

    阿母是如此堅強,我竟然跟她嘔氣了兩年,我深覺愧惶無地。

    在淚水流至唇邊的瞬間,我覺得我突然長大了,而且我也必須長大。

    我不知道我的叛逆期從何時開始,但我很確定它已經在16歲結束。

    我16歲了,應該幫阿母挑起家裡的擔子。

    「我過幾天就搬回家。」吃晚飯時,我說:「以後通車上學。」

    「通車要花兩個多小時,妳不是說會耽誤唸書嗎?」阿母說。

    「我可以在車上看書。」

    「可是這樣的話,妳以後就得很早起床。」

    「沒關係。」我說,「早起身體好。」

    阿母沒再多說,只是叮嚀我吃完飯後早點坐車回高雄。

    吃完飯後,我起身收拾碗筷。

    「放著吧。」阿母也起身,「我來就好。」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說。

    我和阿母並肩在流理台洗碗,我們都沒說話,只聽見嘩啦啦的水聲。

    「阿母。」過了一會,我終於開口:「對不起。」

    阿母身軀一震,停止洗碗的動作。

    「阿母。」我又說,「對不起。我以前不懂事。」

    「不要這麼說。」

    「阿母。」我的視線漸漸模煳,「真對不起。請妳原諒我。」

    「傻孩子。」阿母說,「跟阿母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阿母……」我已經哽咽。

    「別說了。」阿母說,「快把碗洗完,然後去坐車,太晚回去不好。」

    「嗯。」我點點頭。

    我和阿母洗完了碗盤,但還是並肩站在流理台前,也忘了關水龍頭。

    高中快畢業時,我認真思考要不要繼續升學這個問題。

    家鄉很多女孩高中畢業後就開始工作,我想我應該也得去工作。

    而且我家境不好又有債務,阿弟還小,阿爸也去世了,

    如果我繼續唸書的話,阿母的負擔就太沉重了。

    「阿母。」我決定了,「高中畢業後我就去找工作。」

    「說什麼傻話?」阿母說,「妳成績好,當然要唸大學。」

    「呀?」我吃了一驚。

    「如果妳不繼續唸書,妳阿爸一定會責怪我。」

    「可是……」

    「靜慧。」阿母的語氣很堅定,「阿母一定會讓妳繼續唸書。」

    經過幾個月的苦讀,我很幸運考上大學。

    上台北唸書那天,阿母幫我整理好行李,交代我要照顧好自己。

    阿母陪我在車站等車,我要坐車去高雄,再從高雄搭火車北上。

    「妳身上這件衣服穿好多年了,已經很舊了。」阿母摸摸我衣角,

    「上台北後記得去買幾件漂亮的衣服穿,別省錢。」

    「我人長得漂亮,穿什麼衣服都一樣。」我笑了笑。

    「傻孩子。」阿母從皮包掏出一些錢塞進我手心,「像妳這種年紀的

    女孩,就該穿漂亮衣服。」

    我把錢又塞進她的皮包,但阿母執意要給,在互相推拉之間,

    我順勢握住阿母的手,不讓她再有機會掏錢。

    然後我和阿母手牽著手,不再說話,靜靜等車。

    「阿母。」車子進站後,我說:「我會好好唸書,妳也要保重身體。」

    「妳已經長這麼大了,又要去唸大學。」阿母說,「妳阿爸知道的話,

    一定會很驕傲。」

    我上了車,放好行李,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透過車窗,我看見阿母依然站在原地望著我,眼神儘是不捨。

    車子動了,我滿臉笑容朝阿母揮揮手。

    當阿母消失在我視線的瞬間,我終於忍不住,眼淚滑落下來。

    阿母的身形是如此瘦小,真不知道這幾年她是如何熬過來。

    大學剛畢業時,文賢成為我的男朋友。

    「有空帶男朋友回家來玩。」阿母說。

    文賢先帶我回家看他阿嬤,我本想過陣子輪到我帶他回家看我阿母。

    不過文賢快當兵了,我想等他退伍後再說,於是便耽擱了。

    我第一次帶他回家看阿母,是在他退伍後一個月。

    阿母花錢請人辦了一桌很豐盛的菜餚,把剛升上大三的阿弟叫回家,

    甚至還把幾位叔叔、姑媽、阿姨、舅舅請來。

    「只是男朋友而已,怎麼搞得好像是辦桌請女婿一樣。」阿姨笑著說。

    席間文賢很緊張,畢竟這種陣仗彷彿是一堆長輩在幫阿母鑑賞女婿。

    阿母這麼慎重的作法,讓我哭笑不得。

    「阿母。」我偷偷問她,「妳覺得文賢這個人如何?」

    「妳喜歡就好。」她回答,「阿母沒意見。」

    「阿母。」我很想知道她的看法,「說說看嘛。」

    「阿母真的沒意見。」她說,「如果妳喜歡他,阿母就覺得他很好。」

    一直到現在,阿母從未說過文賢具體的優缺點。

    阿母一直催促我快嫁人,但我和文賢交往了九年後才結婚。

    結婚當天,文賢一大早便開車來我家迎娶我。

    按照習俗,我和文賢穿著禮服向阿母下跪。

    雙膝一碰地,我莫名其妙熱淚盈眶,阿母也很激動,頻頻拭淚。

    阿母想開口說話,卻說不出話來。

    旁人勸阿母應該開心,不要哭了。阿母定了定神,對文賢說:

    「靜慧這孩子,個性雖然倔強,但人非常善良又很懂事。靜慧她阿爸

    過世的早,我又很憨慢賺錢,她的日子過得很苦,我很對不起她。

    文賢,我拜託你以後一定要讓她吃好穿好,不要讓她吃苦,要好好

    對待她。我給你拜託,拜託你以後好好對待靜慧,拜託你。」

    「媽媽妳不要這麼說。」文賢很惶恐,「我一定會好好對待靜慧。」

    「阿母。」我淚如雨下,俯下身磕了個響頭,哽咽說:「阿母。」

    阿爸,阿母今年58歲了,雖然不再年輕,但依舊很堅強。

    阿爸,沒有阿母的堅強,我和阿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阿爸,請你放心,我和阿弟一定會好好孝順阿母,不會再讓她受苦。

    阿爸,請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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