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我們快要上雙園大橋了。不過雙園大橋在去年莫拉克颱風時
被大水沖斷了,現在只有一條便橋。阿爸,你要跟好哦,聽說便橋
是臨時蓋的雙向單行道,寬度很小,只開放小車可以通行。阿爸,
你一定要小心跟好,阿弟說便橋上會有很多機車,車子不太好開。
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或許一般人對颱風的印象總帶點驚恐或不安,
但我腦海中關於颱風的記憶,大部分是美好的。
而那些美好的記憶,都是阿爸給我的。
我們家是傳統的磚瓦建築,房子很老舊,颱風夜裡屋頂一定會漏水。
阿爸會把門窗關緊,然後四處巡視,找容器接住從屋頂滴下的水。
於是地上甚至是桌上和床上便擺滿臉盆和水桶,
有時漱口杯和碗也得用上。
而屋外的狂風呼呼作響,搖動整間屋子,房子彷彿隨時會垮。
有次狂風吹落了屋瓦,我很害怕,躲在阿爸背後,問:
「阿爸。風這麼大,我們家會被吹垮嗎?」
「只要阿爸在,我們家就不會垮。」阿爸轉身抱起我,笑了笑。
阿爸的笑容給了我極大的安全感,老舊的房子似乎也變得堅固。
「來玩大富翁吧。」阿爸說。
從那次以後,阿爸總會在颱風夜跟弟弟和我玩「大富翁」。
我們三人趴躺在地上,擲骰子,按骰子的點數前進。
屋外雖然狂風暴雨,屋內卻充滿歡笑聲和滴滴答答的漏水聲。
如果停電了,阿爸會點根蠟燭,我們繼續玩,玩興不減。
我家住海邊,平時如果碰到大潮,路上偶見積水,颱風時更不用說了。
即使颱風過了,路上也常常是淹水未退。
阿爸不放心我一個人出門,會牽著我的手上學,我們常得涉水而過。
碰到水深一點的地方,阿爸會背著我,一步一步小心涉水。
阿爸的背很平很寬廣,讓我覺得安心,有次我還不小心睡著了。
後來阿弟也開始上小學,阿爸便一手牽著我、一手牽阿弟,涉水上學。
只要有阿爸,狂風暴雨和淹水都不可怕,我甚至會期待颱風來襲。
阿爸過世後的第一個颱風夜,屋子裡到處在滴水。
當狂風吹得屋子拚命發抖時,我也因恐懼而發抖。
「阿爸。我們家要垮了。」我緊抱著棉被,縮在床角,「要垮了。」
那晚我徹夜未眠,怕醒來後家已不見。
唸大學時,每當颱風夜,我總想拉著室友跟我一起玩大富翁。
「妳怎麼會想玩那種幼稚的遊戲?」室友皺著眉,「妳還沒長大嗎?」
我不是還沒長大,我只是很懷念跟阿爸一起玩大富翁時的歡樂氣氛。
但沒有任何人肯陪我玩,她們寧可無聊到看著窗外的風雨發呆。
認識文賢後的第一場颱風天裡,他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一切安好?
「還好。只是……」我不想讓文賢也笑我幼稚,便改口:「沒什麼。」
「只是什麼?」文賢似乎急了,「妳快說啊。」
「我想玩大富翁。」我說。
「好。」他說,「妳等我。」
一個半小時後,他帶著一盒還沒拆封的大富翁來我住處。
「讓妳久等了。」他說,「很多店都關門了,我跑了五家店才買到。」
「謝謝。」看著頭髮濕透的文賢,我很感動,也很抱歉。
文賢陪我玩大富翁時,住處的天花板沒漏水,但我的眼睛卻漏了水。
◆◆◆◆
「阿爸,過橋了。阿爸,過橋了。」
眼淚突然迅速滑落,奔流不息,無法止住。
阿爸出殯那天,我默默跟在阿爸的棺木後面,整天都沒說話。
帶路的道士一再交代,只要經過橋樑,就得高喊:過橋了。
據說橋與河流容易有凶死的惡靈盤踞,亡者的靈魂會不敢過橋。
家人必須不斷呼喊:過橋了。安撫亡者別怕,並引領亡者過橋。
那天我沒說半句話,卻喊了幾十聲:「過橋了。」
這是阿爸出殯那天我最深的記憶,也幾乎是唯一的記憶。
阿爸過世後,我從沒哭出聲音,人前人後都一樣。
因為我答應過阿爸,不能再哭了,要堅強。
可是流淚對我而言是反射動作,不受腦部控制。
我會拚命忍住淚,只在獨處或沒人看到時,才放心讓眼淚流下。
一旦發現可以流淚了,淚水總是排山倒海而來。
或許因為這樣,阿爸出殯那天我不小心聽見幾位親戚跟母親說:
「父親過世了,靜慧這孩子竟然都沒哭也沒掉眼淚,真是不孝。」
母親沒做任何反駁,只說我的個性很倔強,從小就不太聽她的話,
她不知道該怎麼管教我。
我非常憤怒,除了痛恨那些親戚用哭聲大小與眼淚多寡來衡量孝心外,
更不能原諒母親竟然不做反駁,還說出那些算是附和親戚的話。
從此我和母親的關係就變得很緊張,也幾乎不跟母親交談。
這種詭異的氣氛,持續了兩年。
◆◆◆◆
「阿爸,已經到林園鄉了。這裡車子比較多,阿弟會小心開,你也要
小心跟好。阿爸,阿弟已經長大,不再是以前那個既調皮又討人厭
的小孩,你可以放心了。阿爸,前面的路口要右轉鳳林路。阿爸,
我們右轉了,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弟小我四歲,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從小母親就特別寵愛他。
小時候的阿弟確實很頑皮,而且喜歡捉弄我,真令人討厭。
記得國一有次段考前一天,我的課本和筆記本竟然滿是阿弟的塗鴉。
「這是不是你畫的?」我強忍怒氣問阿弟。
「是啊。」阿弟笑的很賊,「畫的很漂亮吧。」
我的怒氣瞬間爆發,「啪」的一聲,賞了阿弟一記清脆的耳光。
阿弟大哭跑走,然後向阿母告狀。
阿母拿了根棍子走過來,不由分說,把我痛打了一頓。
我知道在重男輕女的觀念下,阿母一定會偏心,甚至會溺愛阿弟。
但阿母怎麼可以連問都不問,拿起棍子就是一頓打呢?
我撫摸著紅腫的手腳,咬牙切齒暗自起誓:
「我明天一定要故意考零分,讓妳難過!」
那天晚上快睡覺前,阿爸一個人來找我。
「靜慧。」阿爸說,「阿爸知道妳受委屈,但明天考試妳要好好考。」
我睜大眼睛看著阿爸,很驚訝阿爸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心事?
「妳的個性很像阿爸。」阿爸笑了,「因為妳是阿爸生的。」
「哦。」我只應了一聲。
「妳認為阿母只關心阿弟,不關心妳,所以想故意考壞讓阿母難過。」
阿爸問,「妳是不是這樣想?」
我愣了幾秒後,緩緩點個頭。
「既然妳認為阿母根本不關心妳,那麼妳考壞了,她為什麼要難過?」
「我……」我一時語塞。
「不關心妳的人是不會因為妳而難過。如果妳故意考壞,難過的人
只有妳自己而已。」
「但如果阿母是關心妳的,妳又何必藉著搞壞自己來讓一個關心妳
的人難過呢?」阿爸又說,「這樣不是很笨嗎?」
我看著阿爸,沒有回話。
「我知道妳阿母比較疼阿弟,但她還是很關心妳的,所以妳千萬別做
傻事。」阿爸說,「明天考試要好好考,不然阿爸會很難過。」
「嗯。」我點點頭。
「阿弟還小,妳要原諒他。妳也要幫阿爸好好教他,好不好?」
「好。」我又點點頭。
阿爸過世時,阿弟才唸國小四年級,我很擔心失去阿爸嚴厲的管教後,
調皮的阿弟會不會學壞?
阿弟唸國中時,我每晚都盯著他,也會嚴格限制他看電視的時間。
但他要升國三時,我也要離家到台北唸大學,便無法再盯著他了。
我上台北唸書後,除了擔心阿母太勞累外,最不放心的就是阿弟。
果然阿弟升上高中後,人變得叛逆、貪玩,又不受管教。
阿弟高二那年變本加厲,放學後會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
聽阿母說阿弟迷上電玩,有時甚至逃課不去上學,成績一落千丈。
那時我唸大三,有天我特地回家想好好教訓阿弟。
結果我在客廳等到凌晨兩點,阿弟才進家門。
「你跑去哪裡玩?」我怒氣衝天,「竟然現在才回來!」
「不關妳的事。」阿弟冷冷地回答,連看都不看我。
我氣得全身發抖,舉起右手便想給他一巴掌。
但我發覺阿弟已經長得比我高壯,原本稚氣的臉也變成熟了。
他的五官有阿爸的神韻了,我緩緩放下右手,愣愣地注視著他。
「看三小。」阿弟說。
我的眼眶慢慢潮濕,視線漸漸模煳,那是阿爸的臉呀,那是阿爸呀。
「阿爸。」我不禁雙膝跪地,「阿爸,對不起,我沒管好阿弟。」
阿弟似乎嚇了一跳,原本想轉身離開的他,腳步停了下來。
「阿爸,對不起。我沒聽你的話,沒好好教阿弟,是我不孝。阿爸,
阿弟已經學壞了,都是我的錯,請你處罰我。阿爸,我真的不知道
應該怎麼管教阿弟,我真的不會,請你教教我,我該怎麼辦?」
我的視野已是白茫茫一片,只能哽咽呼喊:「阿爸,阿爸,阿爸……」
「起來啦。」他拉我起身。
「阿爸,我不敢啦。」我雙膝剛離地,立刻又跪下,「阿爸,拜託你
罵我,打我也可以。阿爸,是我不對,我不會教阿弟。阿爸……」
他試著再次拉我起身,但我雙膝始終不肯離開地面。
最後他居然也跪下。
「阿姐。」他將臉湊到我面前,「妳看清楚,我是阿弟。」
「你不是阿爸嗎?」我用手抹乾眼淚,「哦,你是阿弟。阿弟,你要
好好唸書,好不好?阿爸已經很可憐了,你不要再讓阿爸傷心了。
阿姐給你拜託,拜託你,好不好?」
「好啦。」阿弟說,「我知道。」
「真的嗎?」我幾乎破涕為笑,「你會好好唸書嗎?」
「嗯。」阿弟點點頭。
「阿弟,多謝你。」我拚命道謝,「多謝你,多謝,多謝。」
「阿姐。」阿弟的眼眶突然紅了,「妳不要這麼說。」
阿弟戒掉電玩,唸書也認真多了,後來順利考上大學的電機系。
大學畢業後,阿弟先去當兵,當完兵後又去考研究所。
研究所畢業後,阿弟到新竹科學園區當電子工程師,工作很穩定。
去年阿弟認識了一個女孩,她是國小老師,兩人的感情很好。
阿爸,阿弟說今年年底他就要向她求婚,你一定很開心吧。
阿爸,阿弟是成人了,已經懂得負責和擔當,你不用再擔心了。
阿爸,你不用再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