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攤開一張印著計算結果的報表,上面只有一大堆數字。
而這些數字像剛漫過堤防的洪水一樣,把我每一條腦神經當成都市中交錯複雜的道路,四處流竄。
我正準備故意想起葉梅桂來轉換心情時,手機響起。
「方便出來一下嗎?我在你們公司樓下。」是我大學同學的聲音。
「可以啊。不過你要幹嘛?」
「給你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這麼好?什麼樣的優待?」
「兩人同行,一人免費。」
「喔?」我想了一下:「那我不需要。我不知道要找誰吃飯。」
「你會需要的。」
「你怎麼知道?」
「我爺爺告訴我的。」
「喂!」我大叫一聲,引起同事們側目,我趕緊壓低聲音:「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下樓來拿吧。」說完後,他掛上電話。
我下了樓,在大門口看見我朋友。
他一看到我,就給了我一張優待券。
「你怎麼會有這張?」我指著手中的優待券。
「我昨晚去這家餐廳吃飯,他們說我是餐廳開幕後,第一百位打著領帶去吃飯的人,就給了我這張優待券。」
「這家餐廳你常去嗎?」
「我昨晚第一次去。是我爺爺在夢中告訴我說……」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巴,不敢再聽下去。
「那我回去上班了。」過了一會,我放開摀住他嘴巴的手。
「你有空要找我,別老是沒消沒息的。」
「工作忙嘛,改天找你吃飯。」
「我跟你當朋友這麼久,你從沒主動找我吃飯喔。」他笑了幾聲。
「是嗎?」我也笑了笑:「看來改天找你吃飯只是我的口頭禪。」
「好吧。你回去上班,我也該走了。」他走了兩步,回過頭:「記得要去吃喔。」
「會啦。」我向他搖了搖手中的優待券:「吃飯怎麼會忘記呢?」
送走朋友後,我慢慢走回去。
當我走進電梯,正準備按「7」這個數字時,手指突然在空中停頓。
是啊,我當然不會忘記吃飯;但是我竟然忘了,我跟葉梅桂說過,要請她吃飯的事。
我趕緊從快要關上的電梯門,閃身而出,在電梯口撥手機給葉梅桂。
「喂,葉梅桂嗎?」
「是呀。幹嘛?」
「我晚上請妳吃飯,有空嗎?」
「為什麼請我吃飯?」
「因為……那個……我上次說過要請妳吃飯的。」
「上次?」她哼了一聲:「八百年前的事也叫上次?」
「不好意思。我竟然忘了,所以拖了這麼久。」
「那你今天怎麼會突然想起來?」
「因為有人送我一張餐廳的優待券。」
「是哦。所以如果別人沒送你優待券,你就會一直忘記?」
「應該……應該是不會啦。」
「應該?」她又哼了一聲:「那表示你還是有可能會忘記。」
「從機率學上來說,是有這種可能。」
「很好。」她的呼吸聲音變重:「那我今晚跟你吃飯的機率就是零。」
然後電話就斷了。
我很懊惱又惹她生氣,呆立了一會,才轉身搭電梯上樓。
進了辦公室,坐回我的座位,椅墊尚未坐熱,手機又響起。
「喂!」是葉梅桂的聲音。
「怎麼了?」
「聽到電話突然斷掉,你都不會再打來嗎?」
「不是妳掛斷的嗎?」
「是呀。但你還是應該再打來問為什麼的。」
「喔。那妳為什麼掛電話呢?」
「因為生氣呀。」
「喔,我知道了。對不起。」
「知道就好。」
「嗯。」
然後按照慣例,我們又同時沈寂。
「喂!」
「幹嘛?」
「我剛剛只說今晚不跟你吃飯,沒說明晚不行。」
「那明晚可以嗎?」
「可以呀。」
「好啊。那明天見。」
「笨蛋,你今天不回家的嗎?我們今晚就可以見到面了。」
「我真糊塗。」我笑了幾聲:「那我晚上再跟妳約時間地點好了。」
「嗯。」
「那就這樣囉。」
「幹嘛急著想掛電話?」
「喔?還有事嗎?」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今晚不行?」
「好,為什麼不行呢?」
「因為今晚我有事。」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有什麼事呢?」
「好,妳有什麼事呢?」
「今晚有人約了我吃飯。」
「喔。」
「你怎麼不問我,今晚是誰約了我呢?」
「好,是誰約妳呢?」
「我爸爸。」
「喔。」我很怕她又要我發問,只好先問她:「妳爸爸為什麼約妳吃飯呢?」
「這種問題就不必問了。」
「是。」
「總之,今天我會晚點回去。」
「好。」
「你今天回去時,陽台的燈是暗的。你要小心,別又撞到腳了。」
「嗯,我會小心的。」我想了一下,說:「那還有什麼事是我該問而沒問的?」
葉梅桂笑了一聲:「沒了。」
「嗯,Bye-Bye。」
「Bye-Bye。」
掛上電話,我想既然葉梅桂今天會晚點回去,那我也不急著回去。
大概九點左右,我才下班。
在外面隨便吃點東西,回到七C時,已經是十點出頭。
葉梅桂不在,我只好先帶著小皮出去散步。
等到我跟小皮再回來時,已經快11點了,葉梅桂還沒回來。
我把客廳和陽台的燈打亮,然後回到房間,房門半掩。
雖然我在書桌上整理資料,但仍側耳傾聽客廳的動靜。
我可能太專心注意客廳中是否傳來任何聲響,所以彷彿可以聽見客廳牆上的鐘,滴答滴答。
直到聽見葉梅桂開門的聲音,我才鬆了一口氣。
慢慢把資料收進公文包,整理完畢後,我走出房門。
葉梅桂坐在沙發上,沒看電視,也沒看書或報紙,只是閉上眼睛。
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靠躺在沙發的椅背上。
宛如一朵含苞的夜玫瑰。
「夜玫瑰」〈10。3〉Byjht。我駐足良久,不敢驚擾她。
彷彿我一動,便會讓夜玫瑰凋落一片花瓣。
於是悄悄轉身,從半掩的房門,側身進入。
坐躺在床上,隨手翻閱一些雜誌和書籍,並留意客廳的變化。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打了一個呵欠,我才看了看表,已經差不多是我睡覺的時間了。
我輕聲走到客廳,葉梅桂依然閉著眼睛、靠躺在沙發上。
即使再多的時間流逝,對她而言,似乎沒有絲毫變化。
我懷疑她是睡著了。
「葉梅桂。」我試著叫了一聲。
「嗯。」她應了一聲,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累了就回房間睡,在客廳睡會著涼的。」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她抬頭看牆上的鍾:「你怎麼還沒睡?」
「我放心不下妳,所以出來看看。」
「這麼好心?」葉梅桂笑了起來:「你確定你是那個賴皮不請我吃飯的柯志宏嗎?」
我笑了笑,從口袋掏出那張餐廳的優待券,遞給她。
「這家餐廳我沒聽過。嗯……」
葉梅桂想了一下,將優待券還給我,說:「我們約明晚八點在餐廳門口碰面,好不好?」
「好啊。」我收下優待券,走到我的沙發坐下,說:「今晚跟妳父親吃飯,還好吧?」
「還好。他大概是覺得很久沒看到我了,所以他的話特別多。」
「妳們多久沒見面了?」
「有三四年了吧。」
「這麼久?」
「會很久嗎?我倒不覺得。」她把小皮叫到沙發上,撫摸著牠:「有些人即使三四十年沒見,也不會覺得久。」
「妳確定妳說的是妳父親嗎?」
「坦白說,我不確定。」葉梅桂笑了笑:「我不確定他還是不是我父親。」
我很驚訝地望著她,雖然她試著在嘴角掛上微笑,但她的聲音和她撫摸小皮的動作,已經出賣了她的笑容。
我又看到她將五指微張,只用手指撫摸小皮,不用手掌。
「妳……」我頓一頓,還是想不出適當的話,乾脆直接說:「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寂寞呢?」
「嗯?」她轉頭問我:「你在擔心嗎?」
「是啊。」
「謝謝。」她又笑了笑:「我沒事的。」
「可以談談妳父親嗎?」
葉梅桂突然停止所有的聲音和動作,甚至是笑容,只是注視著我。
「我父母在我念高中時離婚,目前我父親住加拿大。」
「喔。」我覺得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有些侷促。
「他今天下午回台灣,打電話給我,約我出來吃個飯。就這樣。」
「就這樣?」
「是呀,不然還要怎樣呢?」
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喔。」
「不過如果你早10分鐘打電話給我就好了。」
「喔?」
「這樣我今晚就可以先跟你吃飯呀。我不是很喜歡跟他吃飯。」
「喔。」
「別喔啊喔的,沒人規定女兒一定要喜歡跟父親吃飯吧。」
「嗯。」
「光嗯也不行。貢獻一點對白吧。」
「妳好漂亮。」
「謝謝。」葉梅桂又笑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站起身說:「妳坐好別動喔。」
「為什麼?」
「給妳看一樣東西,妳先把眼睛閉上。」
「幹嘛?想偷偷吻我嗎?」
「喂!」
「好啦。」葉梅桂坐直身子,閉上眼睛。
我把所有的燈關掉,包括客廳、陽台和我房間的燈,讓整個屋子一片漆黑。
我舉起左腳,踩在茶几上,拉高褲管,然後說:「妳可以睜開眼睛了。」
「哇……」葉梅桂興奮地說:「北斗七星。」
「是啊。妳縫的星星是螢光的,很亮吧。」
「嗯。」
「以後即使我們在屋子裡,也能看到星星了。」
「那應該再把褲子掛在天花板上,這樣就更像了。」
「是嗎?那我把褲子脫掉好了。」
「喂!」
「這麼黑,妳又看不到什麼。」
「搞不好開了燈也看不到什麼。」她咯咯笑了起來。
「喂,這是黃色笑話,不適合女孩子說的。」
「是你自己想歪的。你別忘了,我曾懷疑你是不是女孩子。」
「不好意思,是我想歪了。」我笑了笑:「下次我把這條褲子掛在天花板上,好不好?」
「好呀。」
我和葉梅桂靜靜看著北斗七星,彼此都不說話。
黑暗中,我彷彿又回到廣場,看到學姐說她也渴望著歸屬感時的眼神。
我記得學姐那時的眼神,雖然明亮,卻很孤單。
好像獨自在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我試著閉上眼睛,不忍心再回想起學姐的眼神。
可是當我又睜開眼睛時,我立刻接觸到黑暗客廳中,葉梅桂的眼神。
葉梅桂的眼睛,也像星星般閃亮著。
「葉梅桂。」我叫了她一聲。
「嗯?」
「妳也像星星一樣,注定都是要閃亮的。」
「是嗎?」
「嗯。只是因為妳身旁有太多黑暗,所以妳一直覺得妳屬於黑暗。」
我指著褲子上的星星,接著說:「但是,正因為妳存在於黑暗,所以妳才會更閃亮啊。」
「嗯。」
「夜空中,永遠不會只有一顆星星。所以妳並不孤單。」
葉梅桂沒有回話,只是看著我,眼睛一眨一眨。
可能是我已習慣客廳內的黑暗,也可能是她的眼神愈來愈亮,所以我發覺,客廳突然變得明亮多了。
「你把腳放下吧。你的腳不會酸嗎?」
「沒關係,不會的。」
「腳放在茶几上,很不雅觀。」
「是嗎?我第一次看到妳時,妳的腳就是跨放在茶几上。」
「哦。那是一種自衛。」
「自衛?」
「那時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陌生男子。
一個陌生男子來看房子,我當然會擔心呀。「
「妳把腳跨放在茶几上,就可以保護自己?」
「起碼可以讓你覺得我看起來很凶,不好欺負呀。」
「是喔。」我笑了笑。
「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嗯。」
我收回踩在茶几的左腳,把客廳的燈打亮。
「妳也別太晚睡,知道嗎?」
「嗯。」
「明天吃飯的事,別忘了。」
「我才不像你那麼迷糊呢。」
「喔,那妳也別興奮得睡不著。」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晚安了。」
「晚安。」
這應該是所謂的一語成讖,因為當晚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人,是我。
「夜玫瑰」〈10。4〉Byjht。隔天早上要出門上班前,我用北斗七星褲,把靠近我的小皮,不斷逼退,一直逼到陽台的角落。
我很得意,在陽台上哈哈大笑。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一聲。
「我馬上就走。」我立刻停止笑聲,轉身要逃走。
「等一下。」葉梅桂走到陽台,拿給我一顆藥丸和一杯水。
我含著那顆藥丸,味道好奇怪,不禁搖了搖頭。
「你搖什麼頭?這又不是搖頭丸。」
我把水喝掉,問她:「這是什麼?」
「綜合維他命而已。」
「喔。我走了,晚上見。」
今天上班的心情很奇怪,常常會沒來由的心跳加速,似乎是緊張。
我每隔一段時間,會深呼吸,放鬆一下。
然後提醒自己只是吃頓飯而已,不用緊張。
過了六點,開始覺得不知道該做什麼,也無法專心做任何事。
於是開始整理辦公桌上的文件,分門別類、排列整齊。
連抽屜也收拾得井井有條。
疏洪道經過我辦公桌前,嚇了一跳,說:「這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什麼意思?」
「把辦公桌弄亂的人是你,弄乾淨的人也是你。」
「喂,你的桌子比我亂得多。」
「這個世界是一片混亂,我的辦公桌怎能獨善其身?」
我懶得理他,繼續收拾。
「小柯,你今天怪怪的喔。」
「哪有。」
「嘿嘿,你待會要跟女孩子去吃飯吧。」
「你怎麼知道?」
「一個優秀的工程師,自然會像老鷹一樣,擁有銳利的雙眼。」
「是嗎?」
「嗯。你今天去了太多次洗手間了。」
「那又如何?」
「你每次去的時間並不長,所以不是拉肚子。應該是去照鏡子吧。」
「這……」
「我說對了吧。怎麼樣?跟哪個女孩子呢?」
疏洪道問了幾次,我都裝死不說話。
「你的口風跟處女一樣……」他突然改口說。
「怎麼樣?」我不自覺地問。
「都很緊。」說完後,疏洪道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理他,提了公文包,趕緊離開辦公室。
到了公司樓下,看看表,才七點鐘。
在原地猶豫了幾分鐘,決定先搭出租車到餐廳再說。
到了餐廳門口,也才七點半不到,只好到附近晃晃。
算準時間,在八點正,回到餐廳門口。
等了不到一分鐘,葉梅桂就出現了。
「進去吧。」她走到我身旁,簡單說了一句。
這家餐廳從外觀看,很像日本料理店;坐定後看擺飾裝潢,則像中式簡餐店;服務生的打扮穿著,卻像是賣泰國菜;等我看到菜單之後,才知道是西餐廳。
我們點完菜後,葉梅桂問我:「優待券是誰給你的?」
「我朋友。我搬家那天,妳看過一次。」
「哦。他叫什麼名字?」
「他只是一個小配角,不需要有名字。」
「喂。」
「好吧。他姓藍,叫和彥。藍和彥。」
「名字很普通。」
「是嗎?」我笑了笑。
這個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項工程設施-攔河堰,也是諧音。
攔河堰橫跨河流,但堰體的高度不高,目的只為抬高上游水位,以便將河水引入岸邊的進水口,然後供灌溉或自來水廠利用。
藍和彥在另一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職稱是工程師,比我少一個副字。
「喂,你看。」葉梅桂指著她左手邊的餐桌,低聲說。
一位服務生正收起兩份菜單,雙手各拿一份,然後將菜單當作翅膀,張開雙手、振臂飛翔。
「真好玩。」她笑著說。
「對不起。」另一位服務生走到我們這桌:「幫你們加些水。」
倒完水後,他右手拿水壺,左手的動作好像騎馬時拉著韁繩的樣子,然後走跳著前進。
「你故意帶我到這家店來逗我笑的嗎?」
葉梅桂說完後,笑得合不攏嘴。
「我也是第一次來。」
「是哦。」她想了一下,問我:「那你看,他們在做什麼?」
「我猜……」我沉吟了一會,說:「這家店的老闆應該是蒙古人。」
「為什麼?」
「因為那兩個服務生的動作,很像蒙古舞。」
「是嗎?」
「蒙古的舞蹈有一個特色,就是舞者常常會模仿騎馬奔馳與老鷹飛翔的動作。收菜單的服務生,宛如蒼鷹遨翔草原;而倒水的服務生,正攬轡跨馬、馳騁大漠。」
「你連這個都懂?是誰教你的?」
「是……」我尾音一直拉長,始終沒有說出答案。
因為,這是學姐教我的。
我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因為葉梅桂而想到學姐。
次數愈來愈頻繁,而且想到學姐時心口受重擊的力道,也愈來愈大。
葉梅桂啊,為什麼妳老令我想起學姐呢?
「夜玫瑰」〈10。5〉Byjht。「你怎麼了?」葉梅桂看我不說話,問了我一聲。
「沒什麼。」我笑了笑。
「是不是工作很累?」她的眼神很溫,聲音很柔:「我看你這陣子都忙到很晚。」
「最近工作比較多,沒辦法。」
「不要太累,身體要照顧好。」
「這應該是我向妳說的對白才是喔。」
我笑了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菜端上來了,服務生把菜一道一道整齊地放在桌上。
「我們一起吃吧。」葉梅桂的眼神很狡黠,笑容很燦爛。
我先是一愣,隨即想起這句話的意思,心口便鬆了。
葉梅桂啊,妳才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因為拉我走進廣場記憶的人是妳,拉我離開的人也是妳。
她已拿起刀叉,對我微笑,似乎正在等我。
於是我也拿起刀叉,示意她一起動手。
「對了,為什麼你會念水利工程?」
「大學聯考填志願時,不小心填錯的。」
「填錯?」
「那時剛睡完午覺,迷迷糊糊,就填錯了。」
「是嗎?」葉梅桂暫時放下刀叉,看著我:「我想聽真話哦。」
我看了她一會,也放下刀叉。
「我住海邊,小時候颱風來襲時,路上常常會淹水。那時只覺得淹水很好玩,因為我們一群小孩子都會跑到路上去抓魚。有時候不小心還會被魚撞到小腿喔。」我笑了起來。
「魚從哪裡來的?」
「有的隨著倒灌的海水而來,有的來自溢流的河水。不過大部分的魚是從養魚的魚塭裡游出來。」
「哦。」
「後來班上一位家裡有魚塭的同學,他父親在颱風來襲時擔心魚塭的損失,就冒雨出門,結果被洪水沖走了。從此我就……」
「就怎樣?」
「沒什麼,只是不再到路上抓魚而已。不過每當想起以前所抓的魚,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小孩子當然不懂事,只是覺得好玩而已。你不必在意。」
「嗯,謝謝。」我點點頭,接著說:「填志願時,看到水利工程系,想都沒想,就填了。念大學後,那種罪惡感才漸漸消失。」
我轉動手中的茶杯,然後問她:「妳呢?妳念什麼?」
「我學的是幼教。」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我只是單純地喜歡教育這項工作而已,沒特別理由。」她突然微笑「如果你小時候讓我教,也許就不必背負這麼久的罪惡感了。」
「那妳現在是……」
「我現在是一家貿易公司的小職員,請多多指教。」葉梅桂笑了起來「為什麼不……」
「我畢業後當過幼兒園老師。後來因為……因為……」
「嗯?」
「柯志宏。」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別問了,好嗎?」
「嗯。」我點點頭。
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又安靜了下來。
不過這種安靜的氣氛並不尷尬,只是我跟她說話時的習慣而已。
如果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同時沉默的時間,我反而會覺得不習慣。我相信葉梅桂也是如此。
我還知道,她不想說話時,連一個字也不會多說;但只要她想說,而且確定你會聽,那她就會毫無防備、暢所欲言。
「我們走吧。」葉梅桂看了看表。
「嗯。」我也看了看表,十點了。
走到櫃檯結帳時,收銀員正對著在我們之前結帳的一對男女說:「恭喜你們。」收銀員笑得很開心:「你們是本餐廳開幕後,第一百對手牽著手一起結帳的客人,所以本餐廳要贈送你們一張優待券。」
輪到我們結帳時,我遞給他那張優待券,他笑著說:「恭喜你。你是本餐廳開幕後,第一百位拿著優待券來結帳的客人,所以本餐廳要贈送你一張優待券。」
說完後,又給了我同樣一張優待券。
我們要走出店門時,收菜單與倒水的服務生都站在門旁。
經過他們時,我對倒水的服務生說:「你的上半身要挺直,而且腳下的拍子有些慢,因此腳步不夠流暢。
這樣無法展現出快意奔馳於大漠的感覺。「
再對收菜單的服務生說:「你的手指要併攏,而且振翅飛翔時,肩膀和手肘的轉動力道要夠,這樣才像是傲視蒙古草原的雄鷹。」
他們聽完後,異口同聲說:「願長生天保佑你們永遠平安,與幸福。」
出了店門,葉梅桂轉頭對我笑著說:「你猜對了,老闆果然是蒙古人。」
我也笑了起來,然後看著手上的優待券:「他們又給了一張優待券,怎麼辦?」
「那就再找時間來吃呀。」
「妳喜歡這家店?」
「嗯。」她點點頭,然後說:「你連服務生的細微動作都看得出來,很厲害哦。」
葉梅桂啊,妳知道嗎?
我看得出來,倒水的服務生騎馬姿勢不夠奔放;而收菜單的服務生飛翔姿勢不太像威猛的老鷹;但是妳,卻像極了夜玫瑰,我根本無法挑剔妳的嬌媚。
「妳怎麼來的?」我問她。
「騎機車呀。車子就停在前面。」
我陪她走到她的機車旁,叮嚀她:「天色晚了,騎車回去時,要小心點。」
「嗯。」她點點頭。
「那我先走了,明天見。」
我轉身欲離去。
「笨蛋,又忘了我們住一起嗎?」
「唉呀,我真迷糊,應該是待會見才對。」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你可以再拍一下。」
「為什麼?」
「因為我們當然要一起回去呀,你幹嘛要先走呢?」
我看著葉梅桂的眼神,然後不自覺地,又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我們一起回家吧。」夜玫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