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不公啊,我千年公心,大散光明,卻是千年空心,一無所得,好不容易得了這件人寶,眼見可借體成丹了,卻就叫我滅了燈,熄了盞,蒼天啊,大地啊,好人做不得啊,好燈沒好報啊。」神魂滅散之前,長明子哀聲長嚎。
他卻不知,不是什麼蒼天無眼,是他自己無眼,他只知於異是人寶,卻沒看透於異根底,於異體內,化有地狼之丹,生成了不死之脈,他那脈還生得怪,發於尾閭之端,由命門而上,至頭腦又回丹田,成一個陰陽之圓,然後散發於四肢百骸,對別人來說,頭為六陽之首,心為萬竅之源,頭不能斷,斷頭無藥醫,心不能閉,心閉絕魂魄,而於異不同,於異一點神魂是長在尾閭之端,說得白話點兒,就是長在尾巴骨上,你砍了他頭,挖了他心,剁了他四肢,全都沒用,只要尾巴骨上那一點神魂不散,他便不死,所有肢體血肉,盡可重生。只除非削了他尾巴骨,那就沒戲唱了。
他這個絕招,他自己不知道,到今夜為止,他還沒死過呢,頭一回死——這話怎麼聽著那麼怪,人還能死二回三回的?當結婚呢,二婚的回鍋肉,三婚的棉花糖,四婚的?四婚的無底洞。
他師父狼屠子也不知道,狼屠子喜他有狼性,可若知道他是這麼個寶貝,說不定就烹著吃了——好徒弟哪及得不死身。
長明子入他體內,迷迷糊糊又不防備,他任督二脈一通,五臟立固,百骸充血,自然就把長明子身體吸住了——還以為是根長長的油條呢,怎麼會客氣。
不過於異神魂雖復,人卻沒並沒有馬上醒過來,因為火雀那穿心一下,正穿在他心口上,把他一顆心徹底穿碎燒化了,也就是說,他雖有魂,卻沒心了,當然,他的不死之脈可以重生一個心臟,但問題是,體內多了個長明子啊,而且要死不死的是,長明子就盤在他心口上,長明子千年道行,雖然無心不成丹,那一點芯頭經千年焚燒,卻是堅韌得不可思議,於異血肉雖然強悍,卻也化不掉長明子的芯頭,這麼互相拉鋸,七天之後,胸口血肉徹底長好,心卻多一個眼,眼上長一個燈芯頭,心脈一振,好麼,燈亮了,不過是亮在於異體內。
於異眼皮子一動,緩緩睜開眼來,眼珠子轉了一轉,霍地翻身爬起,四下一看:「這是哪裡?」一定神,想起前情,自己殺了巴衙內,以霧隱血藏逃遁,卻給火雀道人放火雀穿心,然後就跌下山崖,後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好個牛鼻子,敢暗算偷襲。」於異撫著胸口,暗暗咬牙:「這仇,小爺一定要報。」[]
胸中血一熱,忽地就是一痛,胸口越來越熱,彷彿燒著了一盞火,他不明究竟,低頭去看,衣服穿了個洞,胸前肉到是長好了,紅紅的嫩嫩的,按一按,微微有些痛,不過確是長好了,他也就不在意,山野中打混,經常受傷,素來都是不當回事的,然而這次不同,心口竟是剛外的燒得厲害,他先還強忍著,順著路往外走,到外面一看,吊在半山腰上呢,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也不在意,爬上爬下,隨心所欲的事,只是心燒得厲害,想喝水,便往下一縱,站在了河中一塊礁石上,俯下頭,把嘴一吸,冰涼的河水入口,那叫一個爽啊,水線順喉而下,到了胸口,忽地一下劇痛,他甚至聽到了「滋」的一聲響,那情形,彷彿一把燒紅的鐵鉗伸進了涼水桶裡,哦,不對,是一桶涼水澆在了紅鐵上,反正就是那麼回事呢,因為後面的他又不知道了,這一下冷熱交加太厲害了,他眼前一黑,身子往河裡一栽,便給河水帶著往下游而去。
為什麼會這樣呢?很簡單,長明子芯頭千年鍛燒,雖昏不滅,於異神魂復活,氣血一激,長明子神魂也清醒了,所以點亮了芯頭,這芯頭亮在於異心上,等於是在於異心上點著一盞燈呢,燈是火,這火還非是一般的火,乃以長明子這精怪為芯,於異這舔食了地狼丹的異品身軀精血為油,那火之精純,絕不是一般的香油燈所能比,然後於異一口冷水喝下去,他嘴又大,氣足啊,不是一口水,到是一股水柱了,正澆在火頭上,冷熱交加,這不就是鐵匠鋪子裡的情形嗎,燒熱的鐵,往冷水桶裡一插,「滋」,於異聽到的,就是這聲音。
於異雖食了地狼丹,體生不死之脈,可只是神魂不死,身體還只是肉身,並不是精鋼之軀,這一下冷熱交加,又恰恰是發生在心口上,哪裡受得了,昏過去,也就是常理了。
河水湍急,帶著於異急速往下游而去,於異昏昏沉沉,翻翻滾滾,卻並沒有死過去,還是能呼吸,偏生一呼吸就麻煩了,他是在水裡,吸氣進水啊,若他體內是尋常之火,也早就澆息了,但長明子可是千年的老精怪,又是無心的,一點神魂,盡存在丈長軀體上,要知他本只是七寸龍芯草呢,長到丈長的身軀,那得是多麼深厚的修為,正如他歎的,只是沒心呢,若有心,翻天覆地,於是於異一口冷水,把他澆得一黯,長明子這時其實也是昏昏沉沉,只是出於本能在掙扎,便就神魂一振,精血灌注,復又一亮,於異打幾個滾,又吸一口水,芯頭又是一黯,長明子又重振精神,再又亮起,如此反反覆覆,可憐啊,長明子是爐,一條大河便是鍛鐵的水桶,把於異這塊頑鐵,反覆鍛打,到最後,丈長的長明子,又回復七寸本原,而於異的心,卻已鍛成了一顆晶亮透明的心形之物,那情形,便如一盞晶瑩剔透的琉璃燈,光明四射。
曾有大哲說:我心光明,夫復何言。他只是個比方,或者說是一種渴盼,盼望心的光明,而於異這時的一顆心,卻是實打實的光明心:七竅玲瓏,長明不滅——只是形狀有點怪。
不過於異並不知道,他彷彿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中有無數的人,無數的聲音,無數的景象,他如一片枯葉,在這噩夢的長河裡漂漂蕩蕩,身不由己。
於異醒過來時,身子已經到了河灘上,不過一雙腳還泡在水裡,他勉力睜開眼睛,想要跳起來,卻覺得全身空蕩蕩的,彷彿整個身體都不存了一般,莫說跳起來,便是動一個指頭也做不到,他性子是燥的,一惱,可又昏了過去,好一會兒才醒過來,這會兒身子有感覺了,先是痛,那種痛,直入骨髓,便如十萬八千毛孔都有針在扎,也不知痛了多久,慢慢的變成了麻,再又變成了酸,到這會兒,身體才終於可以動了,他坐起來,竭力把自己擺一個盤坐勢,這才閉目運功,也不知練了多久,身體的酸痛感才緩緩減輕,他收了功,站起來,卻是一個踉蹌,那雙腿兒軟得啊,就彷彿是在醋水裡泡了三年的,還好邊上有根樹枝兒,他便找了作拐,杖定了,喘了兩口氣,四下一望,想:「牛鼻子老道,可是下得好死手,這身子見兒個是虛得狠了,得找點東西吃吃,養過氣來,回來再找那牛鼻子麻煩。」
嘿,站都站不穩,卻想著要找別人麻煩,這心勁兒。
不遠處就是一條大路,再遠處,屋宇點點,似是一座城鎮,於異舔了舔嘴唇,杖了拐,便往大路上來,這一走動,便就氣喘吁吁,更覺頭昏眼花,他咬了牙,埋頭只顧往前走,沒注意岔路上拐來一匹奔馬,那馬拐得急了,一頭就撞在了於異身上,於異這會兒的身子,一個指頭都能推倒,哪經得馬撞了,身子往後飛跌,兩眼到是抬頭看了一眼,馬上一個紫衣女子,眉眼有五七分熟悉,到彷彿是張妙妙,於異昏過去前,便叫了一聲:「嫂嫂。」
於異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他身子一挺,便就坐了起來,身子還是有點虛,但比先前是好多了,四下一望,好像不是自己家裡啊,回憶起撞自己的女子,忍不住叫了聲:「嫂嫂。」卻是疑惑:「難道嫂嫂沒死,不是說給蛇妖吞了嗎?」
卻聽得腳步聲響,一個老蒼頭走了進來,見他在床上坐著發呆,喜道:「小哥醒了啊。」
這老蒼頭即不是於福也不是於祿,於異不識,道:「這是哪裡,我嫂嫂呢?」
老蒼頭道:「這是葉家莊啊,你嫂嫂?這個老漢不知,那天你突然拐起來,給我家小姐撞了,我家小姐好心,便讓人抬你到莊裡來,又廷醫給你看治,說起來我家小姐真的是好人啊,若換了他人,哪管得了你死活呢。」
人老了話多,看來是通病,他嘮嘮叨叼,到是讓於異明白了原委,卻是疑惑:「難道我看錯了,不是嫂嫂?」細想那葉小姐容貌,卻又記不清楚,只是感覺中還是很像,便道:「你家小姐姓葉。」
「你這小哥問的,我家小姐不姓葉,卻姓什麼?」說到這裡,把聲音略放低點,一臉好心的道:「跟你說小哥,不可浪語,我家小姐心雖好,夫人規矩卻大,你若亂說亂嚷,給夫人知道了,輕則一頓鞭子,重則可是小命難保呢,對了,小哥你叫什麼,可想要吃點兒東西?」
「我叫於異。」他這一問,於異還真覺得餓了:「有雞來兩隻,再來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