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2·蒼雲古齒 正文 第二章 劍十
    大柳營,塵埃揚起,三千步卒靜靜的半跪在場中。

    「起!」旗樓上有人揚旗呼喝。

    半跪於地的戰士們同時立起,方陣中騰起輕微的塵埃。

    「進!」

    沉重的戰靴踏在黃土上,像是校場中忽然捲起了風,塵埃騰起到戰士們的腰間,整個方陣在隆隆的踏地聲中推進。

    「止!」

    方陣停下,黑色巨盾頓在地上,組成了堅實的護牆。

    「攻!」墨旗旋轉著被擲下了旗樓。

    黑色的巨盾從中央洞開,身著黑色皮甲的戰士們沉重有力的大步而出,風勢像是一下子猛了,塵埃一直捲到了旗樓的高度。呂歸塵急忙摀住鼻子,嘯聲已經刺破了他的耳膜。那是投矛,無數枝投矛呼嘯著在天空中劃出弧線,彷彿蜂巢被驚動了,蜂擁出戰的工蜂。最後一枝投矛還沒有落到前方的陣地上,疾馳而出的戰士們雙手揮舞雙刃的短斧,在奔跑中雙手輪流投擲,後面的戰士總能控制著讓飛斧在同伴的頭頂掠過,無數柄飛斧又組成了鐵流。衝鋒的戰士們又急速的閃開,打開的巨盾再次合上,長矛手從後面跟上,矛桿越過盾牌手的肩膀組成矛陣,所有人齊聲大吼,衝進了投矛和飛斧激起的黃塵中。

    大吼聲和踏地聲停息,從旗樓上放眼看下去,只有漫天黃塵中烏油油的皮甲影子,像是在土地中潛伏的烏黑甲蟲。

    塵埃緩緩落定,呂歸塵攥了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方陣中的武士們已經完全彙集到了方才塵埃瀰漫的戰場中去,正面是巨盾組成的盾牆,配合五排長矛,側面則有投矛和擲斧的戰士們手持長刀。長寬都不過五十步的一塊陣地上,紮著數百支的投矛和數百柄擲斧,密密麻麻不留下一尺的空隙。

    雖然不曾親身上陣,呂歸塵也相信,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樣的攻勢下逃生,即使乘著最迅捷的戰馬。這樣的一次攻勢就能殺死上百的蠻族騎兵。

    「將軍的陣法又精進了,」方山最先回過神來。

    「世子第一次駕臨大柳營,看看操演的儀仗而已,這些還說不上陣法,」息衍一身漆黑的長袍,腰間束著白帶,掌旗武士發令的時候,這位下唐名將卻只是靠在旗樓的欄杆上,帶著一臉散漫的笑容。

    有人沿著木梯登上了旗樓,呂歸塵還未轉頭,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世子安康!」鐵顏和鐵葉兄弟帶著滿臉的塵埃,半跪在他的腳下。

    呂歸塵欣喜的上去拉起他們,才覺得兩個月沒有見到,兩個伴當似乎又長高了。三個人拉著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隔了好久,鐵葉才扯著呂歸塵身上那件重錦的長衣,使勁捻了捻,又小心的點了點他頭頂束成髻子的髮辮,嘴裡嘟噥著:「世子這麼一打扮,真像個東陸人模樣了。」

    哥哥鐵顏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拉著他上去向著息衍行禮。

    息衍微笑著還禮,轉向呂歸塵:「世子的兩位伴當,在大柳營連日勝了十五位副將,成年的武士都不是他們的對手。武藝上我不能教他們什麼,今天正好世子駕臨閱兵,就順便讓兩位伴當混在軍陣裡,看看我們東陸的陣法。這樣的陣,若是以蠻族鐵騎,怎麼應對呢?」

    他最後一句是問鐵顏,鐵顏想了一想,並不說話。鐵葉想說什麼,卻被哥哥在後腰掐了一把。

    「大君送世子來下唐,也是希望世子能夠見識東陸的戰陣,」息衍回身指了指自己身後戎裝佩劍的少年武士們,「我在禁軍中有個小小的軍塾,學生都是禁軍裡的孩子,國主已經令我傳授世子軍陣之學,如果世子不棄,就便可以在軍塾中聽講,只是我性情有些散漫,為人師表大概不配,誤人子弟倒是時常有的。」

    呂歸塵沒有回答,只是怔怔的看著旗樓下塵埃落定的校場。

    「世子?」息衍微微躬身,湊近他耳邊。

    呂歸塵回過神來,急忙低頭行禮:「將軍恕罪,我走神了。」

    息衍笑笑,不以為意的指著正在收隊的禁軍戰士:「這是鋒甲陣,說來還是五十年前,先帝在鐵線河決戰世子的祖父,在蠻族騎兵下損失慘重,後來才琢磨出了這個陣法應對騎兵。世子以為怎麼樣?」

    「我……」呂歸塵輕輕哆嗦了一下。

    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如果走進鋒甲陣的攻擊範圍會如何,那樣上千柄飛斧、上千桿投矛和密密麻麻的長槍會把他徹底釘成蜂窩。

    禁軍武士的隊伍裡有人輕輕的笑出聲來:「蠻子給嚇著了!」

    息衍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

    「誰給嚇著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們的鐵騎兵,照樣可以破你們東陸的鋒甲陣,有什麼稀罕?」

    說話的是鐵顏,息衍笑了笑:「鐵少將軍說來聽聽。」

    鐵顏的目光在禁軍武士的人群裡面掃了一眼,方起召縮了縮頭。鐵顏指著鋒甲陣的隊形:「你們這個陣三面有盾,又有長槍防護,如果我們的騎兵正面衝鋒,肯定是敵不過的,飛斧和投槍又是從上方進攻,即使帶了盾牌,遮擋也不容易。可是如果騎兵根本不沖正面,迂迴繞到陣後,再以騎射騷擾陣形。這麼大的方陣轉動艱難,在裡面的戰士又看不清外面的情況,就好比一個披鎧甲的瞎子,什麼用都沒有!」

    「好!」息衍竟然鼓起掌來,「有這麼好的辦法,剛才怎麼沒說?」

    鐵顏昂頭:「臨走之前大君吩咐,我們這次來是當朋友的。不過要是別人沒有把我們當朋友,我們青陽的人也是會打仗的!」

    「說得很好,是兵家氣度,」息衍回頭面對自己的學生們:「你們都跟我學過鋒甲陣,那麼如這位鐵將軍所說,如果你們帶著鋒甲陣,遇見對方騎兵兜轉進攻背後和側翼,你們當如何應對?」

    學生們中微微的騷動起來,幾個人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我說!」雷雲正柯踏上一步,「若是我領軍,騎兵敢衝我的側翼和背後,我就在陣後以弓箭手直線列隊,步弓射程三百步,鋒甲陣推前一步,步弓陣形也推前一步,射程足以覆蓋鋒甲陣的兩翼,騎兵衝過來,一個都逃不過我的弓箭!」

    「不錯,」息衍轉向鐵顏,「這時候騎兵怎麼應對?」

    鐵葉忍不住了:「步弓手只能應付斜側面!我正面用一些騎兵誘敵,把本部調動到正側面,騎兵馬快,步弓手拉成長線,來不及轉向,不攻擊鋒甲陣,先攻擊步弓手陣形。」

    「更好。」息衍還是笑。

    「我有辦法!」方起召站了出來,「我在步弓手陣形兩側安置鹿角和柵欄。」

    「鹿角?」鐵葉大笑,「鹿角能設多少步?你設了鹿角有怎麼樣?我騎兵一退,你敢追擊麼?步弓手陣形跟著鋒甲陣前進,總有走出鹿角的時候!說到底你這是自己做個烏龜殼的法子。」

    「你說誰烏龜?」方起召臉漲得血紅,踏上一步。

    「誰背著烏龜殼誰是烏龜!」鐵葉絲毫都不讓。

    南淮少年們忽視了對手尖牙利嘴的本事,鐵葉可不像哥哥的笨嘴拙舌。他們也並不知道蠻族騎兵的戰術,自從風炎皇帝大舉北征,以強大的步兵陣勢阻擋了騎兵的衝鋒,草原武士們也意識到自己的不足。木犁畢生都在思考如何擊潰東陸人配合機括和弓箭的步兵陣,雖然他沒有那麼多的學識可以寫成兵書,但是至少可以傳授給北都城裡好學的孩子。

    「不要爭!」息衍站在兩方之間,「斗兵,不鬥嘴!」

    「我來!」一個少年出列,恨恨的揮手一斬,「要我說,我弓箭手改成半月陣列隊,無論哪個方向騎兵來襲,我都有箭雨可以抵擋。」

    鐵顏看都不看他:「弓箭手從直線列隊改成半月形,怎麼能完全掩護住鋒甲陣的兩翼?這樣鋒甲陣在前,弓箭手半月陣在後,整個陣形被拉成了長條,騎兵更容易繞到背後攻擊,這樣半月陣變成反彎月,能擋住騎兵?」

    「我以四個鋒甲陣排成四方之陣,弓手護在鋒甲陣之間!」

    「那樣兵力被分散了,我退後,引到上坡的地方再發起衝鋒,前面的鋒甲陣被衝散,雙方混戰,後面的鋒甲陣就沒有用處,弓箭手也只能當作步卒用。」

    「我令步弓手居前,射殺最先的騎兵後混戰,然後和騎兵纏鬥。鋒甲陣隨後跟上,形成四面包圍之勢!」

    「如果不是大隊步弓手,騎兵過馬就都殺死了,根本沒有機會讓鋒甲陣來包圍。」

    「我就有大隊弓箭手!」

    「那你人多我也人多,我騎兵淹死你!」

    「我把弓箭手換成長鐮兵,砍你的馬腿!」

    「我們青陽的騎兵是帶弓的,馬上射程一百五十步!」

    呂歸塵看著少年們吐沫橫飛,戟指對方,爭論的聲音漸漸變成了吵鬧,吵鬧的聲音又變成了鐵器的轟鳴。他想摀住耳朵,他覺得自己討厭的聲音又回來了,馬蹄聲、哀嚎聲、金屬摩擦的嘶響,他想起戰馬的鐵甲閃著寒光,潮水一樣湧動的生鐵光輝,吞沒一切。

    「我以鋒甲陣翻為雙鋒魚鱗陣,進攻的時候則編隊為鋒甲陣,以投矛擲斧為武器,防禦的時候則編隊為魚鱗陣,雙鋒為犄角,弓箭為後援,騎兵膽敢切入,我就用犄角把騎兵的陣形拉長,在魚腹中一舉殲滅!」一個陰刻的聲音忽然壓住了整個場面。

    鐵顏和鐵葉都愣住了,他們略為也知道所謂雙鋒魚鱗陣和犄角這樣的說法,但是對於東陸陣形的變化,畢竟還是不熟。把進攻的鋒甲陣和防禦的雙鋒魚鱗陣組合起來,確實是令他們棘手的問題,兄弟兩個交頭接耳了一陣子,終於還是沒說出什麼來。

    男孩冷冷的哼了一聲,嘴角帶著冷笑。

    男孩的聲音入耳說不出的難受,帶著濃重的陰濕氣,幽幽的在耳邊縈繞不去。他一直站在所有人的背後,沒有露過臉。這時他一步踏出,少年們不約而同的讓出了路,圍拱在他周圍。男孩也才十四五歲,可是跟周圍的人相比,他不是個孩子了。生青的臉帶著一絲慘白,兩頰深深的陷了下去,顴骨又高又利,襯得雙眼深深的陷了下去。

    鐵葉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覺得背脊上一寒,像是被潑上了冰水。

    「幽隱!」鐵顏也想起這個少年的名字,那場演武中本該最後一個出場的東陸少年。本來鐵顏一直關注著他,以為這個人才是自己最棘手的對手,可是最後他連跟幽隱相對的機會都沒有。當時吸引鐵顏的是這個少年身上陰森的氣息,那時候他的臉色也是生青的,卻不像現在這樣青裡帶著慘白。短短的幾個月,他急劇的消瘦起來,身板顯得薄了,卻帶著鐵一樣的硬度,禁軍的黑色戰衣套在他身上,虛虛的被風吹著,似乎可以看見他胸口突出的肋骨。

    「蠻子,說啊!你能破我們的鋒甲陣,還能破得了我們的雙鋒魚鱗陣?」方起召帶著戲謔不屑的口氣,「都是草原上的英雄好漢,沒有打不贏的仗,這不是你們自己說的麼?」

    「只需要一隊騎兵直衝中陣就可以了,直衝中陣,拿下領兵的大將,陣法就沒用了。」一個低低的聲音說。

    所有的目光都匯了過去,連鐵顏和鐵葉也吃了一驚,這麼說的竟然是他們的世子,從未學過兵法甚至不怎麼會騎馬的世子。呂歸塵低低的說著,像是喃喃自語,也不抬頭。

    「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少年們不服的嚷了起來。

    「世子這麼說,有世子自己的理由吧?」息衍認真的看著他。

    「我只是自己想的,也沒人跟我說過什麼……當不得真,」呂歸塵極快的環視一眼周圍,又低下頭去,「我聽說九王帶虎豹騎和真顏部的決戰,那時候我表哥沒有什麼騎兵,我叔叔的大隊也沒有跟上來。叔叔列陣,兵力遠比表哥的多,又有弓箭,表哥最後就是決定帶著一百個騎兵自己對著叔叔的中陣衝鋒的……」

    「這場戰鬥我是聽說過的,取材於實戰是兵法的正道,」息衍點頭,「兵書上說上將伐國,兵不血刃,可是不親眼看到那衝殺的場面,沒有敵人的熱血濺到自己的身上,又怎麼會明白戰場上的事呢?」

    「將軍,既然是這樣。無論我們怎麼說都是虛的,現在下面就是校場,不如上馬試試!」幽隱毫不退讓。

    「世子是金帳國的貴客,怎麼能輕易下場動武?」息衍毫不猶豫的拒絕。

    「那將軍是偏袒這個蠻子了?」

    「誰是蠻子?」息衍淡淡的說,「我只知道國主讓我教導金帳國來的貴客,不知道蠻子兩個字從哪裡來的。」

    「將軍說沒有蠻子就沒有蠻子?」幽隱的聲音裡帶著若有若無的風聲,像是肺漏了似的,「那風炎皇帝北伐是為了什麼?我們學武從軍又是為了什麼?難道還真的以為自己是貴賓了?」

    「混帳!」鐵顏鐵葉一齊擋在了呂歸塵面前,緊握刀柄。

    幽隱不但沒有退後,反而向著鐵顏和鐵葉逼上了一步。鐵顏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腳定住了,鐵葉卻小小的退了一步。他的呼吸急迫起來,臉也不由自主的紅了。這時關乎到青陽部聲譽的關頭,他知道自己該像哥哥那樣絕不退縮,他素來也自負手裡的刀,並不在意在這裡就和幽隱翻臉。可是幽隱逼近的一刻,他卻感到一股難以克制的戰慄,像是一種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裡面像是帶著一股霉味,令他想要嘔吐。

    下唐少年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跟在幽隱後面也進了一步,個個高昂著頭。

    「幽隱!」息衍厲聲低喝。

    呂歸塵的雙手分別抓住了鐵顏和鐵葉握刀的手,生怕他們真的把刀抽出來。他咳嗽了一聲:「我什麼都沒學過,都不懂的,大家別聽我的話。剛才的話是我瞎說,不算數。我身體不好,不能上陣,我認輸。」

    「幽隱,你欺負一個生病的傢伙,不丟臉麼?」冷冷的聲音從人群外面傳來。

    所有人都向著那個方向看去,遠遠的站在旗樓的一角,掌旗的少年獨自站在那兒,拄著沉重的戰槍。他轉過身來,眸子漆黑,帶點挑釁的目光在呂歸塵臉上掃過,轉而盯死了幽隱。

    呂歸塵愣了一下,喃喃的說:「姬野?」

    「姬野!」息衍皺眉。

    兩個少年卻不肯退開。黑瞳對著那對深深的惡狼一樣的眼睛,幽隱的臉扭曲了一下,緩緩的踏上一步,姬野沒動,安靜的像是塊石頭,兩個人的目光始終沒有錯開。

    「你不病,你代他試試看啊,別怕打折了骨頭。」幽隱眼角跳了跳。

    「行!你不是等著陣上殺我麼?我給你個機會!」

    「小妾生的雜種!」

    姬野沒有回應,臉上的筋抽動了一下。

    「好!」鐵葉忍不住喊了起來,姬野的槍術他是信服的,姬野能頂住幽隱他也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

    「閉嘴!」鐵顏拉了他一把。他比弟弟縝密,衝動過去,覺得眼下的場面亂了,不好收拾。青陽和下唐已經是盟友了,若是真的操演起來,誰輸誰贏都是難堪。

    「將軍,將軍快令他們罷手吧,」方山有些慌了,「這事讓國主知道,將軍沒有麻煩,可憐了我們這些服侍主子的人。小小一點口角,將軍一句話就算了。」

    息衍的神色卻舒緩下來,摸了摸下巴:「其實讓他們試試,倒也是有趣的事情……」

    「將軍可不能兒戲啊!」方山大驚。

    「我怎麼會兒戲?」息衍只是笑,「這是我這個青纓衛跟了我那麼久,第一次在人群面前說話,又說得那麼咬牙切齒,想必兩個人早有仇怨。男人丈夫堂堂立於天下,有仇怨就要解決,這個哪裡是兒戲呢?」

    「姬野!幽隱!」他走到兩個人中間,「就按照你們說的,我給你們各一百名戰士,給姬野都是騎兵,跟幽隱五十名鋒甲陣步卒,五十名弓箭手。武器只能用長桿,弓箭去鋒鏑,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幽隱冷笑,「不過用長桿也難保不受傷,到時候不要有人後悔為人出頭。」

    姬野扯開了自己的領子,露出胸口大塊的淤青:「你見沒見過我後悔?」

    他看了看幽隱背後伸長腦袋的少年:「雷雲正柯,你的臉還在腫啊?」

    雷雲正柯手微微抖著直指姬野,「好!我們就下去較量,我充鋒甲陣的步卒!」

    「我也充鋒甲陣的步卒!」

    「我也請戰!」

    少年們的情緒被點燃了,爭先恐後的站了出來。姬野面前多了一列人牆,半圓的封住了呂歸塵他們的視線。他握住長槍的手不由得緩緩扣緊,掃視著那些明明白白帶著敵意臉上。

    「我……」鐵葉忍不住了,也想站出去。

    他覺得有人狠狠的捏了捏他的肘彎,痛得一咧嘴就沒有說完,轉頭看,是石頭一樣的哥哥鐵顏。

    「我就是想……」鐵葉還不死心,他想這個本來是蠻族漢子的事情,不知怎麼卻變成了這個東陸少年的事。

    鐵顏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他默默的踏前一步:「既然是東陸鋒甲陣對我們蠻族的騎兵,那麼就用真正的蠻族騎兵。我們正好有一百個蠻族武士!」

    鐵葉猛地振作起來,大踏步的上去和他並肩而立:「也算上我!」

    「當然算上你!」鐵顏看也不看弟弟,「我們只有一百個人,算上你,但是我們一百個人什麼都不怕。」

    他拉著弟弟擠開人群,站過去和姬野站在一起:「這樣我們有一百零一個人!」

    沒有人再說話,隨著息衍猛一揮手,少年們一齊奔下了旗樓。

    兩個二十五人的小型鋒甲陣方陣靜靜的矗立在校場正中,五十名步弓手半蹲在陣後,列成直線。兩個方陣正中立著純白的戰馬,幽隱坐在馬上,面甲遮住了半個面孔,手中高高舉起金色菊花的大旗。

    蠻族的烈馬在校場另一側刨著蹄子,騎兵們用力約束著戰馬,手中提了練習的木刀。他們沒有列陣,簡單的排成一道直線,中央的鐵顏高舉著白色的豹雲大旗,鐵葉興奮的拉著他剛上了油的角弓,只有姬野是安靜的。蠻族騎兵們還是習慣於他們的翻毛革甲,只有姬野是禁軍的黑色犀牛皮鎧。

    「一個打出了金色菊的大旗,一個打的是豹雲旗,看來兩邊心裡都有怒氣啊。方都尉,我們不如賭一場,看哪邊贏?」息衍吊著煙桿,手裡翻轉著一枚金銖。

    「哎喲,將軍!」方山哭喪著臉,「這無論那邊贏,又有小的什麼好處?一邊是金帳國的貴客,一邊是國主寵信的游擊將軍,找起麻煩來一個比一個都狠,早知道這個差事不是什麼好差事,還不如在禁軍裡吃天天操練的苦頭。」

    息衍只是笑:「反正苦中作樂,賭賭也是個樂子。」

    「唉!」方山搖頭,「論起行軍佈陣,下唐哪個敢在將軍面前放肆?將軍說誰贏就是誰贏,又有什麼可賭的?」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唇邊流露出一絲笑意:「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賭起來才有趣。」

    「將軍也不知道?」方山有些驚訝。

    「誰會知道?」息衍將金銖高高拋起在半空中,在西斜的落日下它牽引著一道金色的光線,息衍懶洋洋的,「不過為了『小妾生的雜種』這句話,會殺人的可不只一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著那枚金銖,金銖落在土裡,騰起一片小小的灰塵。

    整整一百零一匹戰馬同時人立起來長嘶,石頭一樣安靜的鐵顏猛地單手高舉豹雲大旗,放聲的咆哮起來。他的馬蹄落下,姬野的戰馬已經衝出了一個馬身的距離,煙塵在馬蹄下翻滾,所有的蠻族騎兵跟在姬野的戰馬後發起了衝擊。

    「蠻族騎兵,確是精銳!」息衍讚歎。

    黑衣的鋒甲陣步兵還是靜如止水,面對著騎兵的全力衝鋒,只有陣後的五十名步兵開始緩步向著前方推進,他們手中虛虛的引著弓,箭矢已經去了鋒鏑。幽隱手中是沒有槍頭的桐木長桿,斜挑起來,紋絲不動的指向前方。

    騎兵轉眼已經撲到距離鋒甲陣五十步的距離上,鋒甲陣依然沒有動靜。

    「衝過去!」鐵顏再次咆哮著高舉戰旗。

    蠻族神駿的力量此時才真正爆發出來,在常人看去已經衝到了極速的戰馬再次發力,率先的騎兵們平持著同樣的桐木長桿,向著鋒甲陣的步卒挑刺。

    「放箭!」鐵葉已經手癢得難以忍耐了。

    數十名騎兵跟著他一齊放箭。無愧於蠻族英武善射的名聲,那些無頭的羽箭從上方掠過巨型的黑盾,射中了鋒甲陣中央的步卒,箭雖然在皮甲上彈開了,但是步卒們紛紛倒下。鐵葉的箭卻是走的不同的路,他拉滿弓的力道極強,箭走的路線筆直,從巨盾的縫隙中射了進去,命中了盾牌手的肩膀。

    盾牌手放下黑盾,閃在了一邊。鐵顏忽然看清了黑盾後面的步卒,他忽的意識到不對,想要拉住戰馬,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幽隱的長桿全力揮落。

    整個鋒甲陣忽的散開了,連帶後面的步弓手們也都拋棄了長弓,加入到新的陣形中來。沒有一個戰士是持投槍、短斧或者盾牌的,一瞬間所有人手中都換成了兩丈的長桿,近百根長桿劈面砸來的時候,連鐵顏也無法閃避。幽隱真的在瞬間把陣形換成了雙鋒魚鱗陣,步卒一層一層的交錯起來,五人一組互為攻守,藉著長兵器的優勢,成了騎兵無法突破的屏障。

    鐵顏親眼看見,才知道為什麼當年的鐵浮屠騎兵也會在東陸的陣形下被阻擋。不可預測的變化是它致勝的關鍵。他放掉的手裡的木刀,雙臂格擋,硬架住了長桿。桐木的長桿原本脆弱,立刻折斷。可是套了鐵護臂的雙手還是被震得酸痛,疼痛讓他的腦子分外清晰。幽隱用最簡單的長兵器對抗騎兵,蠻族騎兵已經陷入了完全沒有防備的近戰。

    多數蠻族武士沒有鐵顏那樣的果斷。當他們試圖用長桿去格擋的時候,更多的長桿卻從下面捅向了馬腿。蠻族神駿們痛嘶著直立起來,把騎兵拋下馬背。到底的戰馬組成了一道屏障,後面的人只能強行從旁邊繞過,擔心踐踏到自己的同伴。如同幽隱所說的那樣,他們的衝鋒被拉開了,

    落地的幾十名蠻族騎兵立刻被蜂擁而上的下唐步兵包圍了,不知道多少長桿劈頭蓋臉的打下來,蠻族武士們抽出腰間的木刀背靠著背格擋四面八方落下的長桿,下唐步卒們踢起了地下的塵土,一人高的煙塵裡,蠻族武士們根本看不清周圍的情形,只能胡亂的揮舞木刀。

    鐵葉剛剛卸開了一根從頭頂劈落的木桿,另外一根從肋下捅了過來,凶狠而有力。他覺得半個身子都麻痺了,那股劇痛不亞於被真正的槍鋒刺中。他轉頭去看自己周圍的同伴,都已經帶了傷,哥哥鐵顏仗著身上是鍛鐵的騎兵甲,攔在受傷倒地的同伴面前,四五根長桿同時刺中了他,捅得鐵顏半弓下腰去,鐵甲的鱗片倒翻起來。

    「我們上當了!」鐵葉幾步衝過去幫著哥哥格開長桿。

    「都站起來!」鐵顏大吼,「我們還沒輸!」

    他知道憑借手中的木刀,想要突破這個包圍是徒勞的,不需要多久,帶傷的蠻族武士就會被擠壓在一起,再也施展不開,只能任著那些長桿凶狠的砸落在身上。但是一個念頭撐起了他的鬥志,鐵顏對自己說:「那個人越過去了!」

    衝在最前的人裡,只有姬野越了過去。落地的瞬間,鐵顏看見了姬野在馬背上不可思議的動作,他旋轉手中的長桿把刺向自己的幾根長桿都絞在了一起,而後全部夾在腋下。藉著戰馬的力量,被他夾住長桿的下唐步卒全部武器脫手,姬野雙手把奪下的長桿投擲了出去,近距離的投擲,這些長桿好像床弩射出的鐵翎箭一樣沉雄有力,被它擊中的步卒立刻倒地,失去了戰鬥力。

    那匹黑色的戰馬像是一顆利齒,插進了下唐的步兵陣,之後立刻消失在鐵顏的視野裡。確實是呂歸塵所說的戰術,直衝中陣,只不過真正衝破中陣的只有一個人。

    「畢竟……畢竟是將軍的學生,真是神勇!」方山也不能不讚歎。

    他是被姬野衝鋒的氣勢震撼了,最快的馬速和毫無保留的進攻氣勢是姬野得以衝破人群的關鍵。當他的戰馬越過了最先的步卒陣線,剩下的步卒想要回頭追這匹快馬已經來不及,他的長桿筆直的刺向發令的幽隱。幽隱不能以靜止應對他的攻勢,也不得不立刻帶馬奔馳起來,兩匹戰馬完全從混戰中脫開了,兜著巨大的圈子奔跑起來。

    「這個不是我教他的。」息衍緊緊的盯著遠處兩個人的交戰。

    姬野能夠清楚的感覺到長桿就在自己背心後不到一尺的地方閃動。他微微側頭看背後,看見落馬的蠻族武士們被圍在煙塵裡痛毆。

    心裡忽的抽緊,直覺讓他及時的側身,長桿擦著他後心的皮甲掠過,似乎是磨傷了他的皮膚,火辣辣的痛著。這記槍刺的力量他太熟悉了,禁軍裡只有幽隱有這樣的手勁,他也不敢回頭,幽隱的戰馬是國主賜給的獅子馬,純血的蠻族神駿,姬野只能鞭策戰馬全力奔馳。背後的馬蹄聲忽然加速,姬野不由自主的低頭,長桿掃著他的頭髮在上方掠過。此時他才明白老師所教授的一切,這些野獸般的直覺反應都來自和翼天瞻重複的試手,同一個動作同一種槍擊,兩人無不重複過百遍。

    獅子馬在這個瞬間已經越過姬野的黑馬半個馬身,幽隱半轉身子,長桿劈頭砸下。幾乎在他出手的同時,他已經感覺到襲向胸口的勁風。

    「好!」他吼叫著半轉身體,手上的劈斬絲毫沒有停止。

    長桿帶著撕裂的聲音準確有力的砸在姬野的肩膀上,姬野痛得張大了嘴,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的槍刺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長桿的頭部頂住了幽隱的護心鐵鏡,微微一頓,從幽隱的肋下穿出。兩個人不約而同的夾住了對方的長桿,同時抽回自己的武器。

    兩匹馬並行著奔跑,兩個人的力量不相上下,死死的僵持。

    「你!」幽隱的喘息聲越來越重,胸膛不住的起伏。

    「你輸了!」姬野大喊。他知道這個對手的身體支持不了多久,幽隱在東宮的武士中一直是最強的,卻不耐久,只是他的力量太猛,和他試手往往一回合就分出了勝負,根本等不到他體力衰退的時候。

    「你去死吧!」幽隱臉上忽的流露出一絲猙獰。

    眼前有鐵光閃動,姬野猛地低頭,看見了幽隱鐵靴上的雙鐵齒。幽隱甩脫了馬鞍,狠狠的一腳踢向姬野的小腿,姬野側腿閃開,鋒利的鐵齒刺進了黑馬的腹部。奔馳中的黑馬長嘶著發狂起來,它一加速,陷在馬腹裡的鐵齒橫劃出去,留下了又深又長的傷口,再次插進了馬腿中。

    黑馬痛苦的長嘶著,四腿發軟,失去了平衡,倒在塵埃中。姬野在瞬間從馬鞍上跳起來,整個人橫滾出一丈,才卸去了衝勁。

    遠處旗樓上的息衍猛拍欄杆,對著旗樓下喊:「快牽我的馬!」

    呂歸塵卻只能扳著欄杆,看見手持雙桿的幽隱緩緩的帶馬逼近了姬野,姬野半跪在那裡仰頭看著幽隱。最後的安靜中也隱藏著最兇猛的攻勢,呂歸塵明白這個道理,狼群撲向取水的鹿群前,雙方往往是安靜的彼此眺望。他已經忘了周圍的一切,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把硬木的欄杆抓得格格作響。

    「我跟你說過,在東宮活不過半年!」幽隱的喘息中帶著笑,「狗崽子,現在後悔遲了!」

    獅子馬高高的抬起雙腿,對著姬野的頭頂踏了下去,碗口大的馬蹄帶著熟鐵的蹄鐵,一踏之下可以把惡狼的頭骨都踏碎。

    「混蛋!」息衍知道自己已經遲了。

    一個聲音忽然橫貫了整個校場。

    它像是遠空的轟雷,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難以辨認那是什麼聲音。呂歸塵打了一個哆嗦,他從那個聲音裡聽到了來自莽莽草原的風,彷彿一個巨人在大地深處的呼吸。

    所有的戰馬在同一瞬間驚慌失措,獅子馬不顧幽隱的駕馭,鐵蹄在姬野身前一尺的地方掠過,全身酸軟一樣半跪在地下。幽隱連續踢了幾次它的肚子,都不能讓它重新站起來。奔馳中的蠻族武士們也失去了控制,他們從小就是生長在馬背上的,可是這時卻不能約束自己的戰馬,所有的戰馬都像是被驚嚇了。它們高高豎著耳朵,不顧主人的命令在原地兜著小圈子,打著低低的響鼻。

    「這是……」呂歸塵愣住。

    「是我們那匹龍血馬!」鐵葉醒悟過來,「是那匹仔公馬,它睡醒了!」

    確實是馬嘶聲,呂歸塵也明白過來,可是他生長都在草原,卻沒有聽過這樣的馬嘶,低沉中帶著一股梟狂,根本就是獅子般的吼叫。

    「是金帳國進獻的龍血馬啊,」大柳營的軍士看出息衍的疑惑,上來解釋,「本來是說和本地母馬配種的,不過這匹馬性子太過狂燥,母馬也不敢靠近。它每天下午睡醒就會長嘶,周圍的馬都嚇得亂蹦亂跳,雖說是馬,不過說是條毒龍也不為過了。」

    「是馬王吧?」息衍低低的自語。

    他從架上取了一桿墨旗,用力擲下旗樓,大柳營的軍校也同時敲響了銅鑼。這是終止操演的命令,纏鬥中的武士們只能分開,蠻族武士們迅速的從包圍裡撤了出去,下唐步卒也收隊等候在原地。

    幽隱握著雙桿遲疑著。他扭頭,看見遠處已經從包圍中解脫出來的鐵葉拔出了胸前的匕首,把沒有箭鏃的羽箭前端斜削一節,搭箭開弓,直指他的方向。他知道這個蠻族少年的弓箭之術,即便他身穿鐵甲可以不怕沒有鐵鏃的箭,但是鐵葉是可以做到想取左眼不傷右眼的神箭,幽隱也絕對相信,只要自己動手,鐵葉的箭會比他更快。

    他恨恨的拋下雙桿,馳回了本陣。

    箭樓上,息衍舒了一口氣,對著呂歸塵微笑:「這一陣,看來是騎兵敗了。」

    「其實勝負倒是無所謂,」呂歸塵也安心了,「大家都沒有事就好。」

    「其實世子說起的時候,我有個疑惑,龍格真煌和世子的堂叔九王呂豹隱殿下的決戰,其實是龍格真煌戰敗身死,為什麼世子還會想到用龍格的戰術呢?」

    呂歸塵猶豫了一下:「其實我叔叔和表哥的一戰,最後我表哥帶著一百名騎兵衝殺叔叔的中陣,一直衝殺到距離我叔叔只有五十步的地方,才中箭落馬。我想騎兵最重要的就是快,其實如果表哥再多五十個人,馬再快一些……也許就不同了。」

    息衍沉吟了一下:「看來世子和龍格真煌的情分真的很深啊。」

    他望向場中,少年們忙著收隊,只有姬野站在那裡,默默的望著龍血馬嘶鳴的方向,像是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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