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簡單,卞容大找到了工作:歐佳寶化妝品公司聘用了他。得知這個消息的人,全都會把眼睛大大地睜一下。卞容大不想解釋。這只能說明人們思想的僵化和認識的局限。化妝品就一定只能與油頭粉面的俊男靚女有關係嗎?
「很簡單」是卞容大應付大家好奇追問的最簡略答辭。事情當然不那麼簡單,不過肯定也算不上複雜,是另外的一種方式。對於卞容大來說,好像做了一次遊戲。遊戲,這個詞找得準確,就是遊戲。通過這次面試.卞容大對遊戲已經有了嶄新的看法。遊戲的骨子裡頭其實是非常嚴肅的,玩得好的人需要高智商,幽默感,真正的超然精神和義無反顧的勇氣。
現在可以承認了,玻璃吹制協會解散的那一天,卞容大被一悶棍打蒙了。他行若無事地離開辦公室,那是裝出來的。接下來三天,他行若無事地去江邊看水,也是裝出來的。卞容大不是故意地裝,是本能地裝。男人嘛,被打倒之後的第一個本能反應就是要裝出自己沒有被打倒。應該說,要謝謝那位清潔女工,是家樂福超市的遭遇及時地提醒了卞容大:生存的重要性超過一切,因為卞容大不僅是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他更要為他的血緣至親們而生存。經過了幾天的痛苦思索,卞容大放下了自己的身份和面子,放下了與嚴名家的過節兒,出去尋找工作了。在出門之前,卞容大做了認真細緻的準備,他用上好的電腦打印紙,不褪色的藍黑墨水,親手書寫了自己的簡歷。現在人們都使用打印的材料,用人單位無法從打印件上看出更多的個性與才氣來。卞容大的鋼筆字是相當漂亮的,小時候他在父親的嚴格監督之下,苦練了一手正宗的行書。可是,卞容大那字帖一般漂亮的簡歷,出門之後,竟然屢次受到漠視。有的招聘人員接過卞容大的簡歷,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就把簡歷還給他。有的招聘人員,根本就不伸手去接卞容大鄭重其事遞上去的簡歷,只是示意他自己取表格去填寫。對於卞容大遞上簡歷時候的暗示表情,有的招聘人員木然地迴避開去;有的招聘人員,尤其是女人,還會受了侮辱一般地反擊說:「你有毛病啊!」遇上卞容大情緒好的時候,他會對忽略他簡歷的人進行富有暗示意義的解釋,他說:「這是我的簡歷。」對方卻警惕地後退幾步,說:「知道了,放下吧。」卞容大當然不願意把他認認真真親筆手寫的簡歷放在那些簡陋骯髒的臨時圍欄上。無論是人山人海、彩旗飄飄的再就業大會,還是在掛滿紅色橫幅標語,號稱自己求賢若渴的人才超市,卞容大都沒有獲得應有的重視和尊重。這種場合,經歷了幾次以後,卞容大立刻明白,所有這些單位,並不是真正在招聘可用人才,是在借舉辦這種大型活動的機會,展覽、表現和宣傳自已。因此他們不會認真接待卞容大,他們盡湊著電視採訪鏡頭,追著視察的省市領導握手,虛假熱情地敷衍大家。卞容大是十什麼出身的?他還不懂這一套嗎?他媽的,什麼都搞活動,什麼都來虛的,這不是害人嗎?卞容大只好徹底地抹下面子,去朋友那兒找出路。本來,卞容大是特別不願意讓朋友知道他混得這麼栽的,但是,看來只有朋友才瞭解卞容大的人品、才氣和工作能力。朋友相見,那自然是不同,高興啊!握手,歡笑,請坐,沏茶。可是,當卞容大吞吞吐吐地說明來意之後,朋友的神情黯淡了。
朋友說:「容大,我們去吃飯,好吧?我請,好吧?咱們哥倆兒痛痛快快喝一次,好吧?別的就不說了,好吧?你有才氣,我知道,你有經驗,我知道,你會寫文章,我也知道。哥們兒只是推心置腹告訴你一句話,你四十一歲了,在適合你的工作崗位上,現在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了。殘酷吧?可這就是現實!」
去新世紀飯店,是卞容大最後一次見朋友。還是因為朋友首先打來了電話,很客氣地請卞容大去坐坐,想讓卞容大幫助他策劃一下他們企業報的欄目。是不是機會來了呢?新世紀飯店四星級,豪華氣派,是一家集飯店、旅遊、餐飲、娛樂於一體的集團公司,卞容大的朋友在這個公司主編一份企業報。說實在的,這個朋友當年的情書,都請卞容大幫忙寫,他能夠辦出什麼好報紙來?如果卞容大加盟了,那不是吹牛,這份報紙的文學品位立刻會大大提高。
不難想見的是,卞容大的幻想再次受挫。朋友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了,公司董事會對這份報紙的存在產生了重大分歧,朋友希望竭盡全力,隆重推出精彩一版,以求打動董事會某些只看見金錢,看不見文化的經濟動物!朋友訴說的時候,急得快要哭了。如果朋友失去工作,他那患腎炎的女兒的醫療費怎麼辦?卞容大見狀,差點暈過去,但是他還是硬撐著,閉口不談自己的困境,盡力替朋友出謀劃策了一番。朋友請卞容大吃的是公司免費供應的盒飯,朋友自己買了幾瓶啤酒,哥倆兒就著盒飯喝了一通啤酒,卞容大沒有再說一句話。
就是在卞容大踉踉蹌蹌推開大堂的旋轉門,準備離開新世紀飯店的時候,偶然看見了歐佳寶化妝品公司豎立在大堂的招聘啟事。啟事寫得簡單務實:法國歐佳寶公司,現在正在本飯店二樓舉辦最新系列化妝品展示會並招聘參與東方青苔系列化妝品開發與研究的工作人員,敬請光臨!忽然,卞容大被推到一邊,旋轉門裡擁出一群年輕人,男男女女,他們穿著牛仔褲黑夾克名牌旅遊鞋身挎時尚背包,頭髮在風中勁舞,一片黑色與黃色,他們指點著招聘啟事,說說笑笑奔二樓而去。卞容大藉著酒勁兒,想:世界是你們的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卞容大一生氣,也就奔上了二樓。
二樓香氛瀰漫。接待小姐西裝革履,輕言細語,禮貌周全。偶爾有拿著資料的法國人進進出出。應聘的那些年輕人自覺地排著長隊領取表格。沿著牆壁的地毯上,坐滿了正在填寫表格的年輕人。都是年輕人!年輕人表格上寫的字,卻都比他們漂亮的相貌要醜陋得多。卞容大想給自己尋一點開心了。他想:我很老,但是我的字很年輕漂亮。卞容大有一點為老不尊地與接待小姐開玩笑,說:「我可以為我的兒子領一張表格嗎?」這是一位富有幽默感的女孩子,她說:「當然,您還可以為您自己領一張表格。在我們歐佳寶公司,機會朝所有願意競爭的人才敞開。」兩個月來,備遭拒絕、戲弄和冷淡的卞容大,恨不能跑上去親吻一下這個女孩子的額頭,但是,中國的禮節是不允許這樣的。卞容大便把他的感激之情,表達在了女孩子遞給他的表格上。他格外來勁地填與了簡單的表格。他把鋼筆字寫得十分十分漂亮。卞容大將表格遞過去的時候,繼續調侃說:「我主要是想展示一下我的字。」女孩子端詳著卞容大的表格,驚呆了,說:「哇!」
卞容大今天就是想開開心了。他除了字是認真寫的之外,其他的都是即興發揮。出生地:西藏拉薩。年齡:三十八歲。專長:策劃,規劃,組織,書寫,書法,文學,運動,思想,鑒賞。已有業績:發表文學作品若干。創建玻璃吹制協會七年。成功策劃與組織研究玻璃藝術會議以及鑒賞藝術品活動上千次。工作獲得上級主管部門獎勵上千次。是武漢市勞動模範以及團省委號召青年人學習的標兵。
卞容大為什麼要讓自己出生在西藏呢?很簡單,現在他厭惡武漢。因為可愛的女孩子桌面上,一根點燃的線香下面有註明——東方青苔之香。東方青苔:來自於西藏寺廟的青苔。卞容大喜歡「來自於西藏的青苔」這句話。卞容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小自己三歲的卞容大。因為他希望自己小三歲。
女孩子說了「哇」之後,並沒有一笑了之。她請卞容大稍等;自己拿起卞容大的表格,去找一個法國老頭了。卞容大的心,突然地,開始怦怦怦地跳動起來,他發現自己在應聘!他預感自己大概是他們的合適人選!卞容大完全清醒了。他嚴肅地佇立著,希望有機會向女孩子道歉和說明原委。一會兒,法國老頭隨著女孩子過來了。法國老頭比卞容大更加嚴肅,他問他:「你能夠為你表格上所填寫的一切提供證明嗎?」卞容大只得背水一戰,他反問:「如果能夠呢?」法國老頭說:「那就請你來參加面試。」
女孩子笑了,笑得像太陽,笑得卞容大心裡暖洋洋。
卞容大給擦鞋女人的丈夫打了呼機。三天之內,卞容大的新證件一應俱全,天衣無縫。同時卞容大還借朋友的一個公司,調出了自己存放在再就業中心的個人檔案,也重新製造了一份。對於有十幾年工作經驗的卞容大,這一切都不難辦。
法國歐佳寶化妝品公司,進入中國市場已經十餘年了。在中國市場,他們發現了巨大的消費潛力。於是,歐佳寶公司根據中國消費者的特點,不斷推出新的化妝品系列。這一次,歐佳寶將要推出的是「東方青苔」系列。「東方青苔」系列,品質格外細膩,為皮膚細膩的東方女性和渴望皮膚變得細膩的全球女性,特別研製生產。清雅幽深的香型,採集於西藏寺廟的青苔,為優雅高貴、超脫淡遠的女性所特意研究。現在,歐佳寶公司需要一位能夠適應西藏氣候的職員,去西藏專門從事寺廟青苔的採集和研究。該職員在西藏採集寺廟青苔的工作狀態,會被真實地攝像和拍照,因此這位男子除了富有工作經驗之外,最好還有一張典型的中國男人的臉:輪廓模糊,皮膚黢黑,小眼睛,神態漠然,目光裡時時閃現狡黠的智慧光芒。照片將使用在「東方青苔」的產品推薦書和說明書中,該文件不屬於和不參與廣告宣傳,專用於公司的全球市場開拓部。公司給予的條件是:公司提供該職員在西藏的住宿、工作服裝以及工作午餐,月薪八千元,高原補貼一千元,每年休假兩次。
「0K?」法國老頭問。卞容大說:「0K。」
遊戲就這樣證明了它的真實性和嚴肅性。
很簡單。卞容大下崗了,又找到工作了。他要上班去了。卞容大與歐佳寶公司正式簽訂合同之後,黃新蕾哭了。她說:「你哪裡是什麼西藏人!你怎麼就知道你的身體適應高原的氣候?那麼遠,那麼苦,我們不要掙這個錢了!」卞容大沒有說話,只是拍拍她的手。卞容大知道黃新蕾也只是說說而已。一年就可以掙十來萬,多好的機會,誰願意放棄。臨行的前夜,黃新蕾變得惴惴不安,這裡坐坐,那裡站站,說是去拿毛巾,結果拎出了抹布。兒子得知爸爸要遠行,去西藏工作掙錢,怎麼忽然就懂事了,他晚上沒有提出看電視的要求,與卞容大打鬧說笑了一陣之後,就去寫作業了。黃新蕾再次地清點了卞容大的行裝。卞容大也圍著自己的行囊轉了幾個圈,又想起了一些遺漏的小東西,比如指甲鉗子。夫妻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商量了一些家常的事情。無非是馬桶壞了,冰箱好像不製冷了,樓上人家的衛生間又在往他們家漏水,這個月的電話費發生了奇怪的國際長途,得去電信局交涉,兒子卞浩瀚的疝氣該動手術了,據說現在一住院就是幾千塊錢,卞婉容也生病住院了,卞師傅來電話借錢,還有得給兒子請一個家教,等等。黃新蕾唉聲歎氣,說:「如今條條蛇都咬人啊。」卞容大苦澀著臉,他還是拍拍妻子的手。夜也深了,兒子卻還在寫作業。卞容大過去,摸了摸兒子的頭,說:「卞浩瀚同學,該睡覺了。」兒子說:「我不睏,我還可以學習。」夫妻倆聞聲,互相對了一個眼神,又很快把目光飄走了,兩個人都還是覺得應該表揚和鼓勵兒子這種罕見的學習精神。兒子獲得了表揚和鼓勵,更加憋足勁頭,要表現給爸爸看。夫妻無奈地又看了一會兒電視。兒子好不容易上床睡覺了。卞容大先去洗澡,等他洗澡出來,黃新蕾在打瞌睡。她歉意地揉揉眼睛,趕緊起身,說:「我去洗澡。洗了澡就好了。」
在黃新蕾洗澡的時候,卞容大看起了他喜歡的戰爭片碟。卞容大選擇了一部美國電影。片名《黑鷹計劃》,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拍攝的。這是1993年的索馬裡,聯合國維和部隊的特種兵遭遇了一場艱苦卓絕狼狽不堪的地面戰。影片的許多鏡頭,是按新聞紀錄片的方式拍攝的。且不說戰爭是多麼可怕和殘忍,單看索馬裡人的飢餓與貧窮,就足以使卞容大毛骨悚然。餓死的黑人一排一排的,他們的腳桿子,枯瘦如柴,蒼蠅在他們無法瞑目的眼珠上嗡嗡嚶嚶。母親的奶頭乾癟地吊在胸前,嬰兒因為吸不出奶水而絕望地哭泣。聯合國的飛機空投著食品,地面的黑人奔跑搶奪,互相廝殺,命若草芥。
「太可怕了!」卞容大說。黃新蕾從衛生間出來,注視著丈夫。卞容大卻盯著電視,對妻子說:「快來看,真是太可怕了!」
黃新蕾沒有過來,她說:「你說什麼呢?」
「索馬裡!」卞容大說,「索馬裡人過的是什麼生活啊!」
黃新蕾還是沒有過來,她繼續注視著為索馬裡人民犯愁的丈夫,丈夫明天早上就要遠行呢!卞容大忘情了,索馬裡的苦難真是觸目驚心!生命居然會是如此卑賤和骯髒!
卞容大說:「看看,來,快看看!」
黃新蕾說:「看看你自己的生活吧!」
卞容大沒有聽進去妻子的話,美國直升機黑鷹被擊中了!卞容大叫道:「糟糕!黑鷹栽下來了,我的天啊!」
電視屏幕上槍炮齊鳴,血肉橫飛。密密麻麻的索馬裡人歡呼著,舉著刀槍和木棍,擁向黑鷹的殘骸。美國飛行員,在冒煙的機艙裡,拖著斷腿,露出絕望的神色。黃新蕾始終沒有理會電視,她一直注視和等待著丈夫。卞容大一直都沒有面對妻子,他一直都以為妻子會過來與他一同觀看索馬裡。黃新蕾離開了,她獨自走進了臥室。
影片結束了,卞容大還是心潮難平。他靠在沙發上,吸上煙,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卞容大平靜下來之後,聽到了從裡間傳來的輕微鼾聲和磨牙聲。兒子在磨牙,鼾聲是黃新雷的。她睡著了。卞容大明天要遠行,今夜,他的妻子睡著了。但是,比起索馬裡人民來,卞容大認為自己應該有滿足感。黃新蕾的健康狀況太差了,能夠多睡一會兒是好事。大家不都說男靠吃女靠睡嗎?讓她睡吧。女人還是健康的好。卞容大情緒亢奮,一時間無法入睡。他吸完一支香煙之後,進了衛生間。卞容大輕輕地插緊衛生間的房門,坐在馬桶蓋上,開始撫摸自己。最後一刻,當他差點控制不住,要發出叫喚的時候,他握緊了左手。卞容大還是成功地保持了高貴的沉默。可也就是在這一刻,他厭惡了自己所謂高貴的沉默。明天他不想再這樣了。明天他也不會再這樣了。前路是莫測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去西藏會怎麼樣。但他知道,那並不重要。卞容大變了,卞容大已經暗暗地轉換成另外的狀態了。卞容大將留下從前的卞容大,一個真實的卞容大即將遠行。遠行是男人永遠的誘惑,沒有什麼能夠拴住他們的心。恐怕再也回不來了。卞容大在心裡問自己:「肯定回不來了嗎?」卞容大聽見自己堅定地回答了一個字:「嗯。」
(池莉·有了快感你就喊,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