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幸虧卞容大佔了一個好單位:省科學技術協作委員會。當年,卞容大到單位報到的第一天,他就領到了紫紅色的寬敞的辦公桌、墨水瓶、鋼筆、材料紙、複寫紙、蠟紙、鋼板、油印機。卞容大的人事檔案先他而到,科協領導已經再三調查研究過他的檔案了,領導們看出了卞容大是一個文才的苗頭,為他分配的工作是文化宣傳幹事。卞容大非常喜歡他的工作。這喜歡是多麼寶貴啊,因為單位就是一個人終身的依靠。
省科協真是一個美好的單位。50年代修建的蘇式樓房。大院子,院子中間有一棵古老的雪松。鍋爐房凌晨三點就撬開爐火。清早六點,食堂就開始賣早餐。二兩一個的大饅頭大花卷,熱氣騰騰,每個只要三分錢,稀飯鹹菜免費,自己拿碗去粥桶裡打。「五一」國際勞動節,免費加餐。「七一」黨的生日,免費加餐。「八一」建軍節,免費加餐。「十一」國慶節,免費加餐。元旦、春節,皆免費加餐。「三八」婦女節,女同志休息,贈送電影票;男同志半天打掃辦公室清潔衛生,半天也可以休息了。「六一」兒童節,單位派車,送職工的孩子們去動物園遊玩;沒有孩子的職工,也可以提前下班,回家休息,準備生孩子——這是笑話,是卞容大的同事們在辦公室哈哈大笑說的笑話。卞容大沒有參與哈哈大笑,他本來就不愛笑,加上妻子黃新蕾患有習慣性流產,生養孩子是他們最酸楚的話題。不過,這並不妨礙卞容大在單位裡工作得順心和舒暢。
這是一個令人順心和舒暢的單位,每天你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事情。如果出色地完成了工作就會得到大家的讚賞和領導的表揚。他們單位的領導非常像領導,書記和主任,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同志,既善良又威嚴,衣服式樣傳統,整潔乾淨,專注地聽你匯報工作和匯報思想,能夠解決的問題,他們也不會立刻許諾,但是,事後很快就會給予兌現或者答覆。這裡頭就有一種認真、負責、言必信行必果的精神,體現著黨和組織的力量與威信。所有的事情,一律按部就班,都有組織照顧和管理。就連手指頭破了,醫務室也會馬上給你塗碘酒。工會女工委員會經常性地主動詢問:「你愛人好嗎?她是吃藥還是戴環?你需要避孕套嗎?」最初,卞容大還臉紅,後來就不臉紅了,他們單位凡是已婚者,人人都被嚴肅地詢問同樣的問題,計劃生育是我們的國策,這是單位在監督國策的執行情況。他們單位,儼然一架巨大的精密儀器,大小齒輪都在強有力地轉動,這種轉動足以使卞容大這種年輕敏感的小伙子聯想到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他的自豪感,他的參與意識,他的獻身精神,他建功立業的渴望,便都油然而生了。
個人感情生活裡種種難言的委屈和痛苦,成為了卞容大工作上的動力。卞容大狂熱地工作著。他們單位麾下的科協,分佈全省,大大小小,星羅棋布,有一萬多家。每天都湧現出大量的發明創造,每天都發生許多感人的事跡,卞容大在整理材料之外,還以文學的筆法,更加生動地寫作了許多小散文。這些小散文,被富有經驗的辦公室主任看見了,他立刻判斷它們達到了發表水平,並且主動加蓋了單位的公章,把它們送到了報社。很快,卞容大的散文就被刊登了。卞容大的文章,本來就達到過發表水平,不過那是在地區一級的報紙上,上了省報,那個檔次就不一樣了!報紙,帶著油墨的香氣,在辦公室裡被大家爭相傳閱。卞容大的名字,迅速地傳遍了整個單位。卞容大到食堂排隊買飯,總是會有陌生的同事主動過來,開玩笑說要與才子握握手和說說話,沾點靈氣。卞容大很快就提升了副科級,並且擔任了單位共青團番員會的組織委員。
有了一定級別和相應職務之後,卞容大工作的積極性更加高漲,也更加擁有施展才能的空間了。他組織優秀共青團員們集體上井岡山,重走革命路。他們還參觀了毛主席的故居韶山,瞻仰紅太陽升起的地方。站在長沙的橘子洲頭,卞容大帶領青年們舉起自己的拳頭,面對湘江,集體背誦毛主席的《沁園春·長沙》:「……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對於卞容大來說,那感情衝動忘乎所以聲嘶力竭的背誦,是他這一輩子永遠無法忘懷的宣洩。那個時刻,他年輕人生的所有痛楚、委屈、窩囊,還有雄心壯志,統統都被喊叫了出來。湘江那輪又大又圓又紅的夕陽作證,在那一刻,卞容大心裡,真是充滿了對於單位的熱愛和忠誠。那時候的邏輯就是:單位等於事業,事業等於黨的利益,黨的利益等於國家、人民和自己的利益。
卞容大帶領的共青團支部,被共青團湖北省委樹立為全省團支部唯一的標兵單位。卞容大他們的照片,陳列在省委禮堂大廳裡,供大家參觀和學習。卞容大再接再厲,冒出了許多新的想法,比如建立發明家人才資料庫,建立大膽設想徵集小組,以便將國家建設所急需的各種科技資料和人才,發掘、整理和培養起來。他的想法,引起了北京中科院有關專家的高度關注,專家居然直接給卞容大打來了電話。卞谷大是多麼榮耀啊。他們科協書記去北京中科院出差就帶上了他。男人需要什麼?就是需要這個!需要把事情做得很漂亮!需要因為你的漂亮引起領導的重視、社會的關注和著名人物的認可.於是,你也就日漸重要起來,這就是所謂的事業!在黃新蕾連續流產的七年裡,卞容大如果沒有事業,他恐怕就徹底垮掉了。
更有意義的是,事業的興旺,必然會帶來豐富多彩的生活。市科協的姑娘小柯,大家稱她為小鴿子,有一段時間,為籌備某個活動,專門跑省科協。她每次來了,首先就會跑到卞容大的辦公室。小鴿子是那種生動頑皮的姑娘,愛說愛笑,笑聲香甜。就是訴說倒霉的事情,語調也無比快樂。說實話,在卞容大的內心深處,他總是喜歡這一類的女孩子,她們春天一般健康、蓬勃和明麗,身上都有黃新蓓的影子。直到有一天,小鴿子為卞容大織了一件毛衣,不由分說地強迫卞容大穿上試試,卞容大這才覺出大事不好。一般說來,姑娘們是不會隨便給男同志織毛衣的。卞容大脫下毛衣,還給了小鴿子,他不得不告訴姑娘,他結婚了。豆大的淚珠,就那麼活生生地,從明亮的眼睛裡,一珠一珠地滾落出來。卞容大慌神了。他手足無措,給姑娘擦眼淚不是,不擦眼淚也不是。這甜蜜的尷尬與甜蜜的痛苦啊,實在是好感覺。卞容大開始認識到:作為男人,他並不瘦小;或者說,作為男人,他的瘦小並不能遮擋他的魅力,對嗎?對的!
城市變得是如此熟悉和親切。卞容大在這個城市的大江南北跑來跑去,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常常在最繁華的大街上和公共汽車裡遇上熟人,他們大聲地向他打招呼,以認識他為榮耀,而卞容大,還是不說話的性格,顯得很有內涵,他向他們點頭致意,握手的時候以用力來答謝熟人對他的熱情。卞容大尤其喜歡報社召集社外通訊員會議。他喜歡把通訊員的證件舉起來,向報社大門口的崗哨示意一下,腳步都不用停留,就那麼大模大樣地進去了。報社,是黨的喉舌,是這個城市意識形態的關口,卞容大大模大樣就進去了!通訊員來自全市的各行各業,都是才子或者才女。他們坐在一起,穿著打扮與言談舉止,就是與眾不同。卞容大在這裡結交了許多朋友。他們抽煙,談論國家大事、社會新聞、文學創作和名人軼事。一個總是身著長裙的女子——對於長裙的穿著者,卞容大覺得只能冠以「女人」這個名詞才相配——文靜,幽怨,回眸留給卞容大一抹特別的眼神。卞容大首先注意到了她健康的膚色和體魄,她的眼睛比較明亮,發言的時候,中氣十足。有一天,卞容大在自己的筆記本裡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副刊部的編輯大姐與卞容大開玩笑了:「容大啊,有人找我打聽你啊,你到底結婚了沒有啊?」
卞容大趕緊裝出憨厚的樣子,說:「結了結了。大姐啊,你是看見過我愛人的。」
黃新蕾常常複述的人生格言是:在我們的人生裡,有些錯誤是能夠犯的,有些錯誤是不能夠犯的,一旦犯了就無可挽回,所以你得在事先牢牢地想清楚。卞容大當然非常明白生活作風錯誤是不能夠犯的。但是,你不想犯錯誤,並不等於不能有犯錯誤的幻想;你不想犯錯誤,也並不等於錯誤它不來犯你;你不想犯錯誤,更不等於錯誤本身不動人和不美好。事業興旺的男人好比躋身於世界之林的一棵大樹。在這棵大樹上,該隱藏了多少動人而美好的錯誤啊!並且這棵大樹越是枝繁葉茂,隱藏的錯誤就越多,只要不結出錯誤的果實,不就行了嗎?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果有一條長裙為你飄過,男人,那終究是你的自豪。
卞容大的工作幹勁越來越大了。隨著他經驗的豐富,隨著他的成熟,隨著他的成就,他內心開始膨脹起一種渴望,那就是想獲得更有挑戰性的工作,他想長成好大一棵樹!在這種迫切的心情促使之下,平日少言寡語的卞容大,終於下決心找科協的領導談心了。卞容大談的都是真心話,他希望組織在他的肩頭壓上更重的擔子,希望在工作中獲得更多的鍛煉機會。果然,組織上並沒有讓卞容大等待很久的時間,忽然他就接到了調令。卞容大被調到市裡的科普協會。卞容大去了以後,才發現是一個閒散的小單位,只是向老百姓做做推廣普及的教育工作,宣傳那些最普通的科學知識。比如,電的故事;比如,遇上閃電你應該躲在什麼地方。顯然,卞容大被下放了。卞容大苦悶不堪,只好用集郵來排遣自己的煩惱。通訊員朋友中的幾個好友,約了卞容大喝酒聊天,給他開竅,說,卞容大啊卞容大,你這是在要官做啊!你現在成績顯赫,大有功高蓋主的勢頭,應該採取後退的姿態,夾起尾巴做人,到處裝孫子,使你們領導都放鬆警惕,這樣才能夠陞官。有你這麼咄咄逼人的嗎?
卞容大咄咄逼人嗎?卞容大真的是想多做一點事情啊!卞容大的話說得非常明確:他不是要提拔,也不是要擔任什麼職務,只是要更適合他的崗位。
幼稚啊,幼稚啊,政治上的幼稚啊!卞容大,請你記住,世界上有兩種人,絕對是說反話的:一種是政客,他們說「不要」那才是要;一種是妓女,她們說「要」,那才是不要。
可是,卞容大想:如果一個人真心實意地只是想要合適他的崗位呢?難道他應該告訴別人說他不想要合適他的崗位?不行!卞容大得回到原單位,再次與領導們談心,他可以夾尾巴,他可以裝孫子,只是他必須再次強調他的真心話。
等卞容大的灰心喪氣慢慢變成勇氣之後,他真的來到了省科協。他做好了讓同事們嘲笑的心理準備,踏破鐵鞋也要找到老領導。可是,省科協改制了。國家正在進行經濟體制改革,許多重複的機構都在精簡和改組。卞容大回來的那一天,鍋爐停了,煙囪沒有冒煙,院子的地上,材料紙到處飛舞,幾輛造紙廠的大卡車,正在裝運資料、報刊和書籍。然後,這些資料、報刊和書籍,將化成紙漿,再生產出嶄新的白紙。造紙廠的紙漿池裡,將翻滾著卞容大的親筆字跡,無數次的激情、衝動、奇思異想,刻鋼板磨起的血泡,食指上的老繭和白襯衣上永遠洗不掉的油墨。
卞容大只得承認:他這個人的運氣,不是太好。
再一次鼓起勇氣,再一次幹出漂亮的成績,是在老幹部蔣武漢的煽動、慫恿和大力支持之下。蔣武漢本來是市科協的副主任,1949年以前就參加了革命,也算得上德高望重。他人很好,有事業心,信奉寧做雞頭,不做牛尾的人生信條。老幹部蔣武漢緊緊握著卞容大的手不放,語重心長地說:「是金子,到哪裡都會發光!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你遭受的嫉妒和排擠,我也早有耳聞。我就是欣賞你的才華和說老實話做老實事的作風。小伙子啊!我們就把玻璃吹制協會幹起來吧!我老了,你就重整旗鼓,再創輝煌吧!」
如此熱情豪邁胸襟寬闊的領導,在官場上,是可遇不可求的。卞容大是有一點經歷的人了,懂得機遇的重要。於是。卞容大接受了老幹部蔣武漢的邀約,甩開膀子大幹起來。他又開始早出晚歸,通宵熬夜寫報告寫材料,替老幹部蔣武漢同志拎著公文包,跑北京,跑省裡,跑市裡,跑各種重要領導同志的家。最後,他們終於獲得了成功,玻璃吹制協會誕生了!一棟小樓的半邊是他們的單位,頭兩年財政局全額財政撥款,編製辦公室下達正規編製名額。蔣武漢成為玻璃吹制協會的書記兼主任,黨政一肩挑。卞容大擔任了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也是兩個重要職務一肩挑,由副科級提升為正科級。雖然說,卞容大的級別並沒有破格提升,相對蔣武漢對
卞谷大的重用,相對卞容大所付出的勞動,卞師傅、陳阿姨和黃新蕾都不太滿意,可是卞容大滿意了。卞容大並不在乎級別的破格提升,他更在乎是否給他提供了展現工作能力的崗位:他也學會了蔣武漢的人生哲學:寧做雞頭,不做牛尾:卞容大成為了辦公室的總管家和協會的總管家,這是實質性的權力擁有。卞容大在回請他的通訊員朋友吃飯的時候,就可以帶上會計,用支票付款了。這些朋友在卞容大跑事情的過程中,提供了許多關鍵性的幫助,如果卞容大連請他們吃頓飯的權力都沒有,那就很窩囊;有,心情就很舒暢。時代在變化,工作得是否心情舒暢,是一個人事業好壞的重要標誌了。
可惜的是,蔣武漢同志因病去世了,接任的黨組書記就是嚴名家。嚴名家接任的那年,年紀還不到五十歲,染一頭黑髮,使用發膠,西裝、花哨的領帶。嚴名家剛來的時候,把卞容大唬住了。他熱情,豪邁,侃侃而談:門前三包,五講四美,四項基本原則,三個代表,白貓黑貓,發展才是硬道理,關於增強本單位競爭實力以及如何代表先進文化的構想。其講話事先打印成冊,開會時人手一份,會後報送省市有關領導、辦公廳、人大、政協、有關兄弟部門以及主流新聞媒體——電視台和日報社。嚴名家也拍卞容大的肩,稱兄道弟,十分的親切與信賴。從此,卞容大便開始為嚴名家整理講話材料,打印成冊,分發到各科室,封裝送公文轉換站。卞容大不斷地在籌備各種活動,廣泛獲取企業贊助,各種活動的開幕式一定要冠冕堂皇,力爭省市有關領導出席,請主流媒體記者吃飯,邀約電視採訪,催促新聞見報。開幕以後,就可以輕鬆瀟灑了。卞容大總是以為,當會議與活動結束之後,他們就可以實施一些建設性的具體設想了。然而,嚴名家的會議與活動,永遠都沒有間斷的時候,有的會議,都舉行到俄羅斯去了。如此幾年之後,卞容大恍然大悟:嚴名家們的工作就是會議與活動,會議與活動的實質內容就是遊山與玩水,會議與活動的表面效果就是空泛的鼓噪與喧嘩。
汪琪告訴卞容大:社會上有人把他們單位稱為玻璃吹牛協會。
汪琪的肚子大起來的時候,把卞容大嚇了一大跳,這個年輕文秘的肚子怎麼像懷孕一樣鼓起來了?原來,汪琪真是懷孕了。汪琪不聲不響地結婚了。單位的人沒有吃喜酒,沒有湊份子送禮物,沒有人去鬧洞房。作為辦公室主任的卞容大十分抱歉,這是組織對這個人的嚴重忽略和失禮。汪琪說:「我結婚你道什麼歉?」汪琪說:「嚴書記一天到晚在外面出差開會,你們幾個幹部一天到晚在參加活動或者舉辦活動,神仙都不在廟裡,和尚們還唸經?現在是太陽最紅,麻將撲克最親了,誰還關心你結婚不結婚?我又不是傻子,還勞心費神地去告訴每一個人:我要結婚了。」
卞容大說:「再怎麼說,結婚是大喜事啊!記得我結婚的那年,我們單位的同事從武昌趕到漢口來,公共汽車壞在六渡橋了,大家一直走到我們家,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我們也一直等著,大家來了我們才舉行典禮。那個熱鬧啊!那是終身難忘的啊!」
汪琪說:「卞主任啊,醒醒吧。集體主義的時代,早過去了!像這種乾耗國家財政的單位,不是我烏鴉嘴,說話晦氣——遲早要散伙的!」
汪琪只有對卞容大說話,才這麼犀利,這麼刻薄,這麼亙接,這麼惡毒和這麼客觀。也正是因為汪琪能夠對卞容大這麼信任與坦率,卞容大才把她引為心靈密友的。他們說這番話的那天,是下班的時候,窗外大雨滂沱。汪琪站在卞容大身邊,背著手,隨意地腆著她微微凸起的小腹,悠閒地等待大雨變小。當大雨遲遲不肯變小的時候,汪琪就回到她的辦公桌前玩電腦去了。只有卞容大依然站立在窗前,看著大雨:汪琪答答答的打字聲彷彿是雨的節奏,這節奏很快就把汪琪帶進了網絡交流,把卞容大帶進的卻是比表面現象更為幽深的過去和未來。卞容大一下子看不見他的事業了。蔣武漢那「再度輝煌」的激勵聲言猶在耳,卞容大卻無法感知何謂輝煌了!是的,卞容大只得承認,現在的玻璃吹制協會只是一個消耗國家財政的空皮囊。會議與活動只是嚴名家的政績。群眾的人心散了,近年來,這個單位沒有婚禮了,沒有新生兒的啼哭了,沒有大家一起去替哪位職工搬家了,沒有聚集在東北老同志家裡包餃子了,沒有誰記得分發避孕套了。如今,這個城市的街道變得如此陌生。在大街上和公共汽車裡,再也難得遇見熟人。一天跑出去兩趟,就會感到疲勞。當年的通訊員朋友們,早已風流雲散。多情的長裙,不知何時凝固了它的飄拂。
生命在照常行進,兒子每天都在長高,卞容大會在忽然之間,一陣頭重腳輕,或者,會忽然一陣陣地焦慮和恐慌。不,不僅僅是懷舊或者失意,不僅僅是報紙上每天都有殺人越貨和高官腐敗的故事發生,不僅僅是物質生活在發生巨大的變化。卞容大是一個堅強的男人,從他祖父挑著一擔魚蝦進城到現在,他們卞家男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富於現實感。如果不是特別富於現實感,卞容大不可能老老實實地在科協系統工作這麼多年,也不可能塌塌實實地守候七年,戰勝黃新蕾的習慣性流產,生育他們的兒子。現在是怎麼啦?似乎是一個花開花落春種秋收的秩序被打亂了。似乎是一個不可以遺忘的約會被遺忘了。出發預知不了抵達。撫慰關懷不到痛癢。卞容大正是年富力強的人生階段,他怎麼就沒有把握了呢?他的左手,會突然變得軟綿綿,怎麼用力也握不緊拳頭。卞容大要怎麼做,才能夠與預期的感覺會合?才能夠每一天都結結實實地入夢,鬆弛安詳地醒來?
卞容大不知道。汪琪肯定也不知道。汪琪還太年輕了。年輕的汪琪心情煩躁了,就會去網絡上遨遊。汪琪認為只要你進入網絡,全世界的人都能夠安慰你。而卞容大的認識恰恰相反:全世界的人都能夠安慰你,那就等於沒有任何人可以安慰你。手指,腦袋,文字,打字時刻的內外環境,都能夠一致嗎?朋友,你那邊也正好是滂沱大雨嗎?當文字到達的時候,意義已經轉變。只有面對面是最真實的。只有人與人的面對面,熱氣,呼吸,眼睛,睫毛,它們才會流露出真實的情緒。不用說話,不需要語言,需要安慰恰好遇上了需要給予安慰。只有這樣的安慰,天然渠成,才能夠真正驅除焦慮與恐慌。汪琪在打字,朝屏幕濫施微笑。她的這種微笑就安慰不了卞容大。所以,他們始終都不是情人。黃新蕾用不著胡亂猜疑,更不用老是拎著她的那段人生格言旁敲側擊。她以為男人骨子裡頭都是流氓,見了年輕漂亮的女人就愛之入骨,錯了!大錯特錯了!男人的骨子裡頭還是男人!
對於健康女性的欣賞,是卞容大此生無法改變的情結。汪琪首先就是以她的健康姿容,引起卞容大的注意和驚喜的。汪琪到玻璃吹制協會上班的第一天,卞容大看著她從走廊的那端走過來。汪琪完全是一頭結實的小野獸,走在雜技團那種富有彈性的墊子上,她的腳步被輕盈地彈起,腳腕、小腿、屁股、胸部、肩膀,處處有勁。她的頭髮濃密烏黑,額頭止中有一隻發旋,翻起一股油亮的發浪。對於這股發浪,汪螟自己非常惱火,不停地用手去壓迫它。而卞容大實在喜歡這股發浪,它自然,柔韌,隨時隨地地張揚著青春與健康,對於男性尤其具有警示作用:女人還是健康的好!
「卞容大,好名字!」汪琪說,「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慾則剛。」
這是卞容大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的名字沒有被對方忽略或者不解,而是得到了直接的理解和讚賞。卞容大已經是一個成熟男人了,他倒沒有被這種理解和讚賞感動得怎麼樣,卞容大感動的是:汪琪具備這理解與讚賞的能力。
汪琪是玻璃吹制協會帶給卞容大的唯一禮物,也是玻璃吹制協會帶給卞容大最後的遺憾和惆悵。女人可以是你的母親、妻子、女兒和情人,最難得的是你的密友。密友是一點麻煩都沒有的朋友。玻璃吹制協會解散之後,卞容大的手機就關閉了。卞容大一直沒有給汪琪打電話,汪琪也就一直沒有給卞容大打電話。他們在互相等待。他們在等待最難受的時刻過去,等待那個他們都能夠面對安慰的時候的到來。
直到卞容大去歐佳寶化妝品公司做了面試之後,他才給汪琪打了電話。對未來的新工作,卞容大有了一定的把握。他想他可能要遠離武漢了。他想他和汪琪見面聊聊的時刻到了。卞容大去的電話,顯然正是汪琪的期待。她的喜出望外,從簡單的一個「喂」字裡,就完全聽得出來。在彼此問安之後,卞容大邀請汪琪晚上出來喝杯咖啡。汪琪說:「好啊。」卞容大說:「皇家百慕大。」汪琪沉吟了片刻,還是說:「好啊。」汪琪一定想說「不用去那麼昂貴的咖啡館吧」,但是她一定害怕自己的話刺傷了一個失業者的自尊。人的處境一旦不同,就要注意分寸了。汪琪也在長大,單純在漸漸消失。卞容大覺得這是好事。
皇家百慕大,無論作為咖啡館或者別的什麼店舖的名字,都是很奇怪的。卞容大不知道皇家百慕大是什麼意思,但是知道它是本市最時尚最潮流最昂貴的咖啡館,卞容大選擇它的意義就在這裡。有時候,人只有這樣的選擇:價格代表我的心。卞容大想:能夠昂貴到哪裡去?不就是一杯咖啡嗎?
他們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喝咖啡了。他們在同一個單位,許多次會議和活動,晚上都是要去喝喝咖啡的。但是,以往都是公款,以往都有別的人在座。對他們倆人來說,完全徹底地單獨兩個人出來喝咖啡,這還是第一次。世界的大小是不一樣的,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那都是新的世界。卞容大和汪琪,的確進入了一個新世界。他們對坐著。笑笑,又不笑了。深綠色的格子桌布,燃燒的紅燭,鮮艷的玫瑰,還有一架作為藝術品的古老座鐘。座鐘還在正常走動,發條的聲音像音樂。這架古舊發黃的座鐘,倒是非常能夠寬慰人:不要怕老,也不要怕舊,只要熬到一定的時間,僅僅因為古舊便又會身價百倍。咖啡很香。主要是從別處飄過來的味道香。卞
容大為汪琪點了幾碟幹點小吃。汪琪變得客氣起來,說:「不要了,不要了。」關於從前的單位,他們提了提,又欲說還休了。確實,關於玻璃吹制協會,再也無話可說了。說起嚴名家,倆人都難免生氣。可是,這個人還值得他們花這麼貴的錢,來生他的氣嗎?你的家庭怎麼樣?我的家庭怎麼樣?這是最俗氣的話題了,談不到實質上去,只能隔著實質去感慨,而感慨又有什麼用呢?他們對坐,忽然無話,都惶然起來。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汪琪拚命去壓她的發旋。她緊張。她用沒有感情色彩的聲音回答說,她的新工作還可以。她怕卞容大難過。她以為卞容大這種年紀不太好找合適的工作。卞容大趕緊告訴汪琪,說他大概可以算是找到工作了。汪琪趕緊問:「什麼工作?」卞容大剛要出口說:歐佳寶化妝品公剮。他又把話吞回去了。本來,卞容大想逗汪琪開開心,如果他告訴她歐佳寶化妝品公司,汪琪一定忍俊不禁,因為汪琪小知道歐佳寶公司的意圖是什麼,給他的工作又是什麼。但是,卞容大還是決定不說了。他忽然又覺得一陣恐慌襲來,很有把握的事情,變得又沒有把握了。歐佳寶,東方青苔,西藏.八千元的月工資,另加一千元高原補貼。真實嗎?不真實。無論咫尺還是天涯,都像是假的。如果一個男人無法胸有成竹,那麼最好還是閉嘴!汪琪沒有追問卞容大。汪琪用一種虛無的態度觀賞了一下座鐘,然後說:「我們唱歌吧。」卞容大說:「你知道我不會唱歌。」汪琪沮喪地說:「我也不會。我五音不全。」又說,「可我想試試自己的勇氣,看看我能不能把做不到的事情也當禮物送給你。」可愛的汪琪,總是可以偶然蹦出非常可愛的話來。卞容大笑笑說:「那就去吧。」汪琪又壓了壓額頭的發旋,騰地站起來,走上了歌台,拿起了麥克。汪琪拿起麥克,放在唇邊,又像要吃它又像要親它,良久,汪琪歎了一口氣,放下麥克,跑下來了。「對不起,」汪琪說,「我還是做不到。」
「還是我來買單吧。」汪琪說,「你是老大哥,平日給我的照顧多了,今天很高興,我們就不講誰請誰了。」卞容大橫了汪琪一眼。汪琪說:「好吧,你這個人就是這樣。」
可是,卞容大出醜了,他掏盡了口袋裡所有的錢,還是差那麼一點點。卞容大以為,不就是喝個咖啡嗎?他真是沒有想到,一小碟瓜子,就是五十元。一般咖啡店,也就是五元了。現在卞容大完全沒有譜了。現在的消費完全沒有譜,什麼都沒有譜,你無法安心,無法享受,無法獲得依據。瓜子就是瓜子啊,總還不是金子吧?汪琪說:「沒事沒事!」汪琪若無其事地補上了缺額。倆人出來,卞容大這才發現汪琪有車。她是自己駕車來的。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不過兩個來月,汪琪就學會開車了。小車是一輛嶄新的銀色富康。汪琪低調地說是她先生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其實用的是銀行的錢,分期付款,現在每月都得供車了,受累得很。汪琪要送卞容大回家。卞容大堅決不肯。卞容大心裡認為還是男人送女人比較合適,比較安全,比較放心,比較有美感。汪琪瞭解卞容大,她只好先走了。是卞容大為汪琪拉開的車門和關上的車門。在關上車門之前,卞容大還是告訴了汪琪一句他早幾年就想說的話:「汪琪呀,你知道你最出彩的地方在哪裡嗎?在額頭——你的發旋,漂亮極了!」
汪琪的回答張口就來:「謝謝!」
卞容大失望極了。這是一般女人回答一般男人的一般性恭維的。卞容大不是一般地恭維,是按捺了幾年的心窩子裡的話,汪琪不可以這麼冒失。汪琪不可以這麼冒失,瓜子也不能夠這麼昂貴,聊天也不能夠這麼敏感和拘謹,卞容大口袋裡也不能夠只帶三百塊錢。今天晚上有多少暗暗的失望啊,生活怎麼就悄悄地偷換了約會的主題呢?
卞容大站在公共汽車站,急促地抽了幾口香煙,又把它躡滅了。他剛剛登上公共汽車,就發現自己其實沒有車錢了。他立刻裝出忘記了帶包的樣子,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把包包丟在皇家百慕大了。」可是包包分明就被卞容大夾在胳膊彎裡。還好,司機懶得奚落他。卞容大步行回家,走了一個多小時,到家的時間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
黃新蕾沒有睡著,也不問什麼,只是拿眼睛斜看著卞容大,意思分明是請他自己說話。卞容大氣呼呼地說:「怎麼啦?一個男人,偶爾和朋友玩得晚一點,不行嗎?現在有多少男人,玩得徹夜不回家?我還要怎麼的?啊?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和幾個朋友泡咖啡館了。瞎聊了一番,就這樣。你認為我交代清楚了嗎?我可以上床睡覺了嗎?」
黃新蕾冷冷地說:「怎麼火氣這麼大呢?誰又沒有說你,你還強詞奪理幹什麼?」
黃新蕾說完,緊閉眼睛和嘴巴,身體窩成一團,表示她的厭戰。卞容大提著睡褲——睡褲的皮筋斷了,為自己的虛張聲勢感到了羞愧。幾個朋友。幾個。你怎麼不敢說一個。一個,年輕女性,汪琪。
不過,好在今天真的過去了。明天的太陽肯定是新的,這句話看起來好像是格言,其實不是,它就是一個簡單的客觀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