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吧。」我說,心裡空落落的。
我給了司機六十塊錢,讓他開了一張發票。吳琴心坦然地上了車。我們揮手再見。
我步行回招待所。雙手抄在口袋裡。瞇眼頂著北京早春的大風。在大街小巷信馬由韁。我想起了吳琴心的前夫,也是我們的同學,不同班。這次我們竟沒談到他。我想起上學時候我到北京,吳琴心接站等了兩個小時,火車停下之後她衝上前亂踢車廂。我們和乘務員大吵起來。最後被雙雙帶到車站警衛室。我們寧死不屈,堅決不寫檢討。後來吳琴心的爸爸代寫了兩份檢討書領走我們。我們從車站出來直奔人民日報社告狀申冤。這次我們竟然也忘記談這些往事。往事如煙呵!煙在淡去淡去……
沒有往事,我們多麼瀟灑無牽掛。見面吃頓飯再見。
北京春天的風很討厭。黃沙沾滿我的羊毛裙。騎自行車的婦女用紗巾蒙著臉。我覺著挺好玩。要是我做生意,我就發明一種念奴嬌防沙面罩,準能讓京城女性紛紛解囊。
我想我們果然是進入一種新社會了。古往今來,念奴嬌在人們眼裡就是一詞牌。蘇東坡看到它便填詞。毛澤東看到它也填詞。我們現在看到它卻想到賺錢。真個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真個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在一個小胡同口子上,我買了一張大餅和半斤油炸胡蘿蔔丸子,都是熱氣騰騰的。烙餅大媽胖乎乎的靈巧的手讓我想起吳琴心的媽,她媽用同樣的手給我做過炸醬麵。
我拎著自備晚餐回到房間。毛同志在吃「康師傅」。康師傅是北京流行的一種快餐面。我攤開大餅和丸子請毛同志與我分著吃。毛同志問:「這張餅多少錢?」
「八角。」
「才八角錢?丸子呢?」
「一塊二一斤,我稱了半斤。」
毛同志圍著油炸丸子轉了一圈,說:「這麼一大堆才六角錢。其實北京挺便宜呀!起碼比長沙便宜。」
我說:「比武漢也便宜。」
這時候王先生來了。換了領帶,穿著風衣。風衣不同凡響,我只當沒看見他。毛同志像我家長一樣埋怨地看我一眼,上前倒茶倒水應酬王先生。
王先生說:「眉小姐,該玩的地方都去了沒有?」
我說:「什麼事直說。」
王先生好像突然發現了大餅及胡蘿蔔丸子。「哎呀,吃這麼艱苦幹什麼?眉小姐,你應該去餐廳進餐嘛。」
我說:「你以為這丸子便宜?告訴你,綠色食品專賣店買的。一塊錢一個。」
「好。好。」王先生說,「也太貴了一點。畢竟只是胡蘿蔔,開了發票嗎?」
「當然沒忘記。」
王先生無可奈何笑笑說:「學狠了。這麼幾天就學狠了。」
毛同志說:「現在風氣就這樣,買衛生中都開副食發票。」
王先生在與毛同志搭訕的時候揀了一個丸子吃起來。他一連吃了七八個。最後告訴我他還有事,不能與我一同回武漢,讓我自己買火車票回去。
「那我只能買黑票。」
「黑票可能貴得很。」
「那我買機票吧。」
「算了。買黑票吧,不過買黑票有風險。你又不著急走,設法找找親朋好友買正道的票。」
我一句話不說就走出了房間。和王先生打交道怎麼就這麼難受呢?資本家德性!我徑直下樓,逕直往外走。我無處可去。我寧願在馬路上流浪。直到王先生明白我已棄他而去,知趣地離開我的房間。
經過招待所大廳時,我無意中發現了王先生的表弟。他坐在油膩膩的公用沙發上,假裝注視服務台前登記的人。他的假裝神態提示給我一個真實的事實:他在等候王先生但他怕我看出這一點。
我成全他。我揚長而去。
我回來時全天電視節目已經結束。
毛同志說:「天啊,你再晚一步進門我就要報警了!」
「謝謝你!」我說。
「你把王先生弄得太難堪了。」
「他活該。」
「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沒有一點情沒有一點義呢?」
「我還沒有?他才沒有!你不知道內情。」
「我不知道內情有什麼關係。」毛同志正襟危坐,嚴肅地對我說,「我有感覺。我感覺到你生怕受傷害,一受委屈就薄情寡義翻臉不認人。人家王先生已經受過許多傷害了,所以處世圓滑一些。但人家心裡始終藏著一股愛意。」
我對毛同志刮目相看。
毛同志說:「不相信我的話?」
「打死我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