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說:「四星。」
旁邊一個小姐糾正道:「三星。」
男孩說:「老三星新四星,你知道什麼?」
小姐堅持:「就是三星。」
無論三星與四星,關鍵在於西苑是有星級的。王先生將我扔在招待所。自己住到離我很遠的星級飯店去了。資本家的狗崽子。奸商。我在火車上作了那麼多努力,他還是對我毫無感情。社會真是挺複雜的。我一路上都有點兒內疚,對我們領導,對金經理和王先生,我想我太調皮搗亂了。此刻愣在招待所骯髒的大廳裡想想,不內疚了。比起我們領導的精心策劃,比起金經理的吃小虧佔大便宜,比起王先生的陰險自私,我做得很不夠。
當我再次聽到電話鈴聲,已是次日早上七點半。
「喂。」
「早上好眉小姐。」
王先生肯定享受了一番人生樂趣,他的嗓音清新豁亮,中氣十足。
「得了。叫我眉紅。」
王先生不介意。繼續精神飽滿,語氣堅定地說:「起床吧。德方(進口的是德國棉花)已經知道你到京了。他們今天九點鐘等你。」
「可我今天要去長城。」
「眉小姐。長城改天去吧。你是我們請來的專家呀。」
專家住招待所?話到嘴邊沒說出來。木已成舟,多說沒意思。
「喂。」王先生等了一下,著急了,「喂喂!」
「說!」
「你打的去,別擠公共汽車。太累了。」
「知道了。」
我一聽好話氣就消得飛快。我說:「行了。我九點準時到。」
「眉小姐等等。」王先生在尋找措詞,「為了長我們的民族志氣。為了,為了我們企業的利益。希望你坐高檔一些的車,北京出租車有奔馳,你盡量打奔馳或者打豐田。」
我悔恨得牙根發癢。我匡地掛上電話,縮進被窩睡覺。電話鈴沉默了片刻又響起來。我用指頭摀住耳朵。等我鬆開手,電話鈴還響著。我朝電話扔了一個枕頭。鈴聲在枕頭底下固執地發出蛐蛐一樣的叫聲。我只好拿起話筒。
「眉紅同志,」王先生到底受了幾十年社會主義教育,關鍵時刻還是用同志稱呼。王先生鄭重其事地說:「眉紅同志,通過接觸,我已經認識到你是一個坦率直爽單純善良的好同志。你生我的氣我不怪你。只希望你理解我是受雇於人
的。我是替人家打工的。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少說兩句好不好?」
「好好。打的一定打奔馳或豐田,到時候的票實報實銷,在那一千塊錢之外。」
可是我沒那個富貴命,我光是看見日本小車就暈,別談坐車。奔馳我只能坐五分鐘,五分鐘之後馬上暈,我習慣了國產車的顛簸,進口的不顛簸我反倒受不了。今年北京流行面的,一種黃色小麵包車。十塊錢起價,八公里才跳字,每公里一塊錢,顛簸程度不輕不重。我喜歡坐面的。
「我準備坐面的。」
「眉紅,別這樣。你要是坐面的,我回去準被炒就魚,我們金老闆最重視包裝了。在火車上你不是說過拳王的事嗎?」
霍氏前拳王的不幸,看來已是我們全人類的不幸。
我說:「問題是我暈進口車。」
「吃藥嘛。買點暈車靈暈海靈,開發票,全給報銷。」
「王先生,你吃藥我給報銷好了。」
我再次掛上電話。然後把話筒拿起來擱在了一邊。
我坐在一輛天津產的黃色小麵包裡出發了。我決不為了金老闆的臉面而吃藥傷自己的身體。面的跑了大半個小時,我頭不暈心不煩。司機樸素,隨便,和藹可親。
車上三環路後,我眼前開始晃動德國人那蒼白的臉淺色眉毛灰色眼珠。他們背著一雙戴了白紗手套的胳膊,昂首挺胸,在窗前凝然不動地盯著我。
我問司機到達目的地還需要多少時間,司機說五六分鐘,我猶豫了兩分鐘,在路邊下車了。
我在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下換了一輛奔馳車。三分鐘後,奔馳滑冰一樣悄然停在一幅紫紅色樓房的門廳前。一位身著白色制服,制服上綴著流蘇的中國小伙子上來為我打開車門,在我鑽出車門時,小伙子將手掌貼在車門頂上。最初一刻我心裡咚咚跳了兩下,不明白他要幹什麼。旋即便理會到我在享受一種待遇,他怕我碰了頭。曾聽人講過中央首長就是這麼出車門來著。
「謝謝!」我淡漠地說。人一享受某種待遇,就自然生出了某種派頭。
此後一連四天,我都在那幅花哨的巨大廣告牌下換車。有一次,居然又遇上了第一天坐的那輛奔馳。司機認出了我。主動說:「小姐您好。」
我也認出了司機,便回了禮。「師傅你好。」
「老地方嗎?」
「對」
司機很瀟灑地扶著他輕靈的方向盤,輕車熟路送我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