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蒂在小湖邊洗澡並洗衣服。很美的淡水小湖,令人難以置信地出現在靠海的巖質干地上,可能是湧泉造成的吧。湖底長滿了筆直成尖塔狀的綠絨植物,從湖面上望下去,就像是鳥瞰一整片沉入湖底的棕樹林。馬蒂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裸體,飛行在棕樹林梢。她瘦了一些,全身曬脫幾次皮後,呈現著均勻的亮褐色。她已經獨自在西薩平原旅行了四十一天。
馬蒂的身邊有一個安靜的安坦德羅人。她並不閃避他,因為左近不遠還有幾個安坦德羅男女,也都脫光了衣服,用這湖水擦洗身體。他們用勺子舀起水沖洗,並不直接跳入湖中,也許湖裡住著什麼不可侵犯的生物吧,所以馬蒂依樣舀水潑洗身體。
安坦德羅人竊竊私語著,但一與馬蒂的眼光接觸,他們就又害羞地轉開頭。馬蒂和他們完全地語言不通,雙方只有靠著天賦的善意互相觀望。其實馬蒂越來越發現到交談純屬多余。要用多少詞匯,才能取代一個友善的注視?現在她對身邊的安坦德羅人笑笑,用灰袍子擦干身體,再穿衣服。她先穿上兩層自己從城市帶來的襯衫,再裹上袍子。已經是深秋時分,平原上刮來的大風漸漸令人難以忍受。
馬蒂把肥皂用油紙裹起收回背包中,她取出水壺灌進淡水。一陣風飆來,將背包中的物品吹散四處,身邊的安坦德羅人伶俐地凌空接住了馬蒂的小筆記本,又陪馬蒂匆忙撿拾,但還是有一支筆和一卷衛生紙滾入湖中。
馬蒂正忙著把東西塞回背包裡,一抬頭,看見那安坦德羅人皺著眉,盯著他手中的小筆記本,臉上有迷惘之色。馬蒂接過來一看,是那張夾在透明塑膠頁中的耶穌照片。
“你,認識他嗎?”馬蒂用眼神詢問。
語言並不重要,他們雙方都了解。安坦德羅人抬起頭,說:“耶穌。”
而他用的是非常不標准,但是清楚的法文。
“他在哪裡?”馬蒂問。
安坦德羅人用筆直的手指向一方。離他們不遠處,那個方向只有碧綠的海。
碧綠的海,海上有白色的浪花拍擊著陡峭的巖岸,一來一往,偶爾有拍得太高的浪頭,整個襲上了近海的一個礁巖小島,在島上迸碎成千道白瀑。馬蒂坐看海潮,她想,總有一天這海浪會把礁巖小島磨蝕光,大約要一百萬年吧。一百萬年以後,不知道是誰會親眼目送這小島的海葬。
馬蒂坐在海岸上。粗糙的巖岸離海平面有幾尺的落差,她不禁走到岸邊朝下探視,下面是獰惡的礁石,和洶湧的海水,左邊是蜿蜒荒涼的海岸線,右邊是隆起的礁質山崖,沒有人,連生物都沒有。她回望不遠處的淡水湖邊,安坦德羅人也走光了,在這海邊生存而且呼吸的,就只有她了,她不能明白那安坦德羅人為什麼說耶穌在這邊。是誤聽嗎?又不可能。海風吹得她全身戰栗,馬蒂坐下,撩起袍子的下擺,開始捉虱子。
其實馬蒂的布袍上並沒有虱子,一切都因為莽原裡長的一種極難纏的植物,呈細鉛筆狀迎風招展,只要人獸經過,它那像米粒一樣大小的種子就附著上身,甩也甩不掉。頭鈍尾尖的種子,底側有幾根堅硬如針的細芒,整個種子的外形完全像一只虱子,用腳爪一樣的細芒頑固地攫住衣擺,有時手一拂過,刺得馬蒂驚跳起來,刺傷處隨即血絲長流。馬蒂每天都得在日落前,仔細抓淨這些虱子,夜裡才不至於如臥針氈。
抓了一會兒,又從袋中掏出干糧吃,馬蒂大致感到很悠閒了,她哼起歌來。面對著海,正是瑰麗的日落時分,沒有了手表的馬蒂想到,假使一個人不看表也不看方位,將如何分辨出日落和黎明?
真的分不出來。眼前的海平面,被曙光一樣的夕陽映照成柔和的玫瑰紅色,一整片燦爛的玫瑰海洋中猛凸出一根黑戟,那是一道黑影,從海面上矗立正好像匕首一樣戳進了落陽的心髒。馬蒂瞇起眼睛,逆著刺眼的夕照,一直到那黑影攀爬上岸,走近她的眼前,馬蒂才看出這個人,赤裸著全身,正是照片裡的耶穌。
比印象中年輕健壯,耶穌從她身邊走過。雖然沒有穿著那件灰色袍子,馬蒂還是一眼就肯定這是耶穌。他的發須削短了些,眉目爽朗。親眼目睹之後馬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這耶穌,簡直就是海安的翻版,荒漠裡的褐色版本。
耶穌從馬蒂的身邊走過,對於馬蒂,他完全地視若無睹。
好像馬蒂是一顆存在於海岸邊已經有千萬年的石頭,耶穌與她擦肩而過,既不避開她,也不望向她。耶穌走到一塊巖石後頭,找出他的灰色袍子和草鞋穿上,背起一只灰布的褡褳,離開海岸。
為什麼呢?馬蒂也說不上來。沒有開口叫喚耶穌,可能是因為太靜了,靜得她無能突圍。耶穌的眼神、身姿、腳步都是這麼無比奇異的寧靜,像是被一團異質的空氣籠罩,她感覺到了緘默的必要。
同時又因為太吵了,吵得她無法發聲。這耶穌走向遠方的一排足跡,很奇怪在馬蒂看起來像是唱片上的鑽石針尖,一路刮擦過大地,發出太吵的,沒有人類能聽得見的高音。
馬蒂爬起來,用雙肩背起背包,遠遠地跟隨上去。
在淡水小湖邊上,這叫耶穌的人停足,跪地舀取了一皮袋的水,之後又繼續前行。馬蒂遠遠地跟著。兩個人都不急不緩,太陽在背後一寸一寸浸入玫瑰色的海平面。
無盡的荒原,除了偶有幾簇短草,或是一兩棵戟張的刺針樹,沒有任何可供辨認的地標。天色明晦交際,星子還沒有現身,但是耶穌在曠野之中轉了個九十度的彎,好似他正走在一條隱形的小路上。馬蒂沒有取巧,她也走到轉彎處,才向右轉繼續跟隨。
又是幾個毫無頭緒的轉彎,他們現在沿著海岸線走了。地勢漸漸上揚,叫耶穌的人和馬蒂,一個前一個後,差距大約有二十公尺,爬上了海邊的一座和緩的山崖。
最後他們來到了面向著整片大海的山壁上。頭上是凸起的巨巖,形成了山壁上一個走廊形狀的掩蔽處,約有兩百平方公尺那麼寬敞。顯然,耶穌就住在這裡。
寬敞的天然洞穴,可是又非常擁擠。馬蒂張大了眼睛向裡側的巖壁探視,那上面住了無數的鷸鳥。不只在這洞穴裡,外面的風蝕凹凸的巖壁上,也住滿了嬌小的鷸鳥,大概有十萬只之多。天光晦暗,看不出它們的陣容,可是十萬只鷸鳥齊發出的啁啾聲已經足以驚心動魄。
三面是巖壁的寬闊洞穴,一面敞開向著大海,耶穌靠著一側的巖壁面海坐下。馬蒂為難了。壁上攀住著鳥群,很自然地巖壁和平整的地面交壤處,都堆積著不少的鳥糞,其中還夾雜了大量的羽毛,所幸這洞穴呈寬口狀朝外展開,猛烈的海風吹去了異味。可是遍地的鳥糞讓她不知何處坐起——除非坐在耶穌的身邊。這的確令人不解,耶穌居住的地方,那一整面山壁都沒有鳥巢,所以地上有一片兩坪大接近橢圓形的清淨空間。這些歸巢的鳥兒十分地不安於室,除了在自己的小穴中擠蹭之外,還不時翩然翻飛蹦跳,四處串門交際。但是它們並不侵擾耶穌的地盤,同時耶穌也不打攪他們。夜方降臨,耶穌走到洞口外,面朝海坐下。突然之間,像是有人關掉了某個神秘的開關,聒噪的鳥兒都靜了下來,只有一兩只年輕不懂事的小鳥,吱吱叫了兩聲,自己氣弱了,訕訕然歇了聲。
洞外有個向外突出約三坪大的平台,那是他們來時山路的終點。這平台懸空在山壁上,平整異常,像是人造出來一般,可是上面並有沒有斧鑿的痕跡,只有天然火成巖的紋理。耶穌就坐在這裡。馬蒂走到這平台上與耶穌並肩坐下,耶穌並沒有理會她,馬蒂也無暇客套,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面前是大海,他們懸空坐在大海的上方,一輪滿月吐露光華,滿天璀璨的星斗,如歌的海潮聲聲推湧,整座平台沐浴在清新的海風中。
身邊的耶穌是這麼地安詳。他凝眸望向海天交際處,又好像哪裡也不看。他的呼吸長而勻,任憑發須衣袖拍拂紊亂,他安然自在如同一棵樹的臨風。在馬蒂看來,耶穌是在靜坐,雖然他的坐姿沒有任何一派修行的姿勢。所以馬蒂也端坐起來,在這海闊天空安寧非常的平台上,不請自來的馬蒂和耶穌比肩而坐,直到滿月沉入了大海。
因為耶穌寂靜不語,所以馬蒂也就沉默著沒有說話。
耶穌回到洞裡那一方淨地,攤開一張毛毯和衣睡了。
馬蒂打開睡袋,露宿在平台上。
這一夜,馬蒂夢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她有二十年不曾做過這樣的夢。
夢裡的馬蒂只有四五歲光景,她和媽媽住在一棟狹長陰暗的舊式店面住家裡。除了朝外的小店面,往裡的幾進房間都要日夜開著燈才有光,但是媽媽不喜歡開燈。馬蒂在夢裡回想起來,懷疑她根本上就排斥光亮。
就在這一夜的夢中,馬蒂又見到了那個天窗。
那個天窗,在店面和房間的緩沖地帶,是陰濕的洗澡間、洗衣間和往屋頂的小木梯的所在。天窗由磨砂的玻璃構成,圓形,半徑大約五十公分。
媽媽白天要去擺面攤,而店面屬於房東,他們是一對討厭小孩的夫婦,所以整個白天裡,只有四歲大的小馬蒂就一個人獨坐在黑暗的房間中。所幸在媽媽的洗衣盆旁邊有一個小板凳,馬蒂竟日坐在板凳上,仰望那天窗透露的一圈天光。
寂寥的天窗,被囚禁的小馬蒂,她整日等待,等待一兩只麻雀來訪。麻雀的小腳爪在玻璃天窗碰觸出清脆的聲音,它們有時候啄啄玻璃,玻璃上有食物嗎?小馬蒂仰望著,但是麻雀都不久留,它們一振翅就又走了,自由自在,留下玻璃這一邊的馬蒂。
那一年的台風夜,一截不知道從哪裡吹來的芒果樹干撞碎了天窗。小馬蒂走到天窗下,看見了玻璃的碎片,傾盆大雨從破洞裡瀉下,媽媽還在睡夢中,窗外的狂風暴雨掩蓋了漏雨聲。馬蒂走到天窗的正下方,仰頭被大雨打得睜不開眼睛,但是馬蒂很開心,她在雨中展開了雙臂,以為自己這一次就要像小鳥一樣,自由自在,從天窗飛出去。
天亮時小馬蒂病倒了,她得了台灣型麻疹,在黑暗的房間中躺了一個星期,小馬蒂緊緊抓著襁褓她的浴巾,聽工人釘天窗。
玻璃太貴,媽媽和房東幾番爭論後,決定用三合板封住破洞。
工人篤篤的敲釘聲傳到房間裡,小馬蒂抓緊浴巾的一角。媽媽走進房來量她的額溫。
“餓不餓,馬蒂,嗯?不要咬浴巾。”
媽媽站在床邊,逆著燈光,她的臉上像有一層抹也抹不掉的黑紗。小時候的馬蒂從來沒有看清楚她的五官。
雨,又開始下了,淅瀝瀝打在空心的三合板上。媽媽取走了浴巾,馬蒂並沒有抵抗。雨聲真的太大了,嘩啦嘩啦打在三合板上。那天夜裡小馬蒂停止了呼吸,她真的飛起來了,穿透了黑暗的三合板,往上飛,往上飛,飛到了大雨之上。大雨之上,是更大的雨,淅瀝嘩啦,雨滴打在雨滴上的聲音。
馬蒂醒來了,發現這雨聲的來源,是那些小鳥。它們一批批振翅飛出山洞,山洞外面的晨光燦爛。
馬蒂坐起身,看見了耶穌。他穿戴妥當,坐在天台的最外緣,上萬只小鳥從他身畔飛過,朝陽的曙光從純白色鳥羽上折射出彩虹,在耶穌身上形成了一圈榮光。
當馬蒂折好睡袋,背起背包整理好衣衫時,一直背向她而坐的耶穌就站起身步行下山。馬蒂不知道耶穌坐在那裡有多久了,但她直覺地感到他在等著她起床。
因為禮貌的關系,馬蒂遠遠地跟著他。
耶穌的行蹤沒有規則可言。馬蒂天天跟著他,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耶穌摘矮蔓叢的漿果吃,等他吃完離開以後,馬蒂也前往摘食。耶穌留下最紅潤的成熟果實給她,總是正好足夠馬蒂的食量。
耶穌找到一棵樹供他靜坐。樹的旁近,一定還有一棵茂密陰涼的樹木,讓馬蒂學著靜坐。這麼壯盛的大樹,在荒原裡如同奇跡。
耶穌到碧綠的海中泅泳,這馬蒂可不敢。她坐在礁巖上等待,然後尖叫著發現,肥美的魚從海底自動跳起,落到她腳旁。
耶穌生火,不為了取暖,而為了看火焰,像貓一樣長久地瞇視。
耶穌在火旁午睡,馬蒂正好用余燼烤魚吃了。她留一半魚給耶穌,他並不吃。馬蒂不久後確定了,耶穌只吃草木的果實和種子。
有一個行程卻仿佛是固定的。每隔幾天耶穌就到更南方的一個小峽谷隘口,在那裡有沉默的安坦德羅人群等著他。耶穌攤開毛毯坐在其上,安坦德羅人蹲在幾十公尺之遙的一方,輪流有一個人走到毛毯前,恭敬而肅穆。耶穌看看他,有時就摸摸他的頭。
馬蒂終於看懂了,這些人是在向耶穌求醫。有病得厲害的,耶穌就從褡褳中取出一個折疊起來的羊皮軟包,打開,從裡面挑起一根極細極長的針,戳進他們純黑色的肌膚。這馬蒂十分確定,是中國的針灸術。
這麼說,耶穌是個中國人了?說不上來,耶穌的五官,不特別傾向西方人,也不像東方人。他的皮膚,被烈日烤成了淺褐色,無從觀察,以外貌看來,耶穌中西合璧。總之,只有一點是確定的,他像海安,在外形上十分相像。
耶穌看病並不收費,事實上這些安坦德羅人也一無所有,除了由衷的崇拜。但是看得出來耶穌不喜歡這樣。當診療結束,安坦德羅人聚集起來要行禮膜拜他的時候,耶穌就收起毛毯走了,馬蒂跟在後頭。
他們在回程的路上碰到了沙暴,像颶風一樣的飛沙走石迎面擊來,寸步難行,而附近卻沒有任何掩蔽,連一棵刺針樹也沒有。耶穌臉朝逆風的方向匍匐到地,臉半埋在沙裡,雙膝縮近胸前,如同向一尊佛的頂禮。這是荒原上的土人度過沙暴的方法,馬蒂學著做了。
沙暴過了以後,馬蒂錯覺自己是尊風化的石像。她起身拍擊全身沉重的沙土,忙碌不堪,而耶穌坐在前方不遠,神態卻很悠閒。這令人不解,所以馬蒂走到他的身畔,很奇怪耶穌全身的灰袍與發須都一樣,令人十分不解地一塵不染。
夜裡馬蒂還是睡在山崖的平台上。半夜裡一睜眼,她看見了迎面燦爛的星斗,覺得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如此刻幸福。
第二天的早晨她醒來,發現鷸鳥全都離巢了,山洞裡安靜異常,而耶穌也走了。他並沒有等她。
空空洞洞的死寂的巢穴,海風呼呼灌入。馬蒂突然覺得冷。冬天到了。
第一次在白天還逗留在洞中,她沿著巖壁走了一圈,在耶穌夜宿的那方淨地的巖塊旁,她看見耶穌留下了他的褡褳。
馬蒂打開灰布褡褳,將裡面的東西傾囊倒出。
一條毛毯,一把帶鞘的匕首,一包行醫用的針,一個木碗,一個皮水壺。
還有一個小小的陶瓷,很樸素的咖啡色陶土粗坯,沒有上釉。它上面陶質的蓋子還用蠟和油紙密封了起來。馬蒂拿起陶瓷,很輕,她搖一搖,裡面似乎什麼也沒有。
除此之外,耶穌別無他物。馬蒂靠著這洞裡惟一潔淨的巖壁坐了下來,不知道耶穌會不會再回來。
叫耶穌的人,行蹤完全不可預測。馬蒂跟他同居已近一個月了,兩人之間的互不相干如同日夜的錯離。耶穌天天做什麼呢?無非是荒原中的漫游,不拘形式的靜坐,對大地和天空的凝眸觀照。說他懶嗎?又不盡然,耶穌黎明即起離洞,星夜方才就寢。
馬蒂相信他是在修行,以一種寧靜的方式。雖然截至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跡象可以看出他傾向哪種宗教或派別,耶穌之不膜拜,不祈禱,不誦經,不拘教條,遠異於馬蒂所知道的宗教形式。她的結論是,耶穌還是在修行,只是這修行無關任何已知的宗教,他直接隸屬於更根本的東西。
無聊地坐著,一個景象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她身邊的紅棕色巖壁,都是粗糙不平的風蝕表面,但是離她坐著不遠的地方,巖上有一小塊石面被削平了,上面凹凹凸凸似乎刻了東西。馬蒂用衣袖擦抹這只有手掌大小的刻記,又用水壺裡的水潑濕它,再擦淨,就看見了這真的是一小幅圖案,用刀尖刻出來的。她認得這圖案。
巖石上,刻著兩尾斑斕的小蛇,互相交纏成螺旋狀。
馬蒂怎麼可能忘記,在海安的左手臂上,正是這幅刺青。
馬蒂走下山,平野茫茫,她隨便挑了一個方向,走了不久,又隨意在一叢小草邊轉了九十度的彎,再往前走,不時興之所至,就做一個徹底的急轉彎。她終於體會這樣步行的樂趣了。這樣的荒誕的轉彎,簡單地說,沒什麼道理,但是又不比一直不變地往前走更荒誕。純粹是為了不想再直走而轉彎,為了不想轉彎而再直走。
最後她終於走累了,吃一些隨身帶著的果干,喝一些水,靜坐下來。在她身旁有一棵此地並不多見的恐龍蘭。
光禿高聳的綠莖裂土而出,恐龍蘭可以長到七八公尺高。與它巨大的莖很不相稱的是纖細的葉子,每隔一尺便左右長出兩片。恐龍蘭是適應了干漠的雙生葉科植物。
恐龍蘭的葉子是一排階梯。馬蒂的眼睛爬梯而上,她看到雙生雙死的葉子,一對對顧盼搖曳,隨著恐龍蘭向上的姿勢,一路攀升到達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