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往台北疾行的火車上,穿著制服的一男一女高中生,康正行與杜惠嘉。惠嘉問,帶了沒,正行點點頭。惠嘉看正行一臉擔心的樣子,告訴正行別害怕,反正他們已經用幫校刊社做採訪的名義請了公假,Noproblem,她說,麗仕小姐般甩了甩頭髮,背著書包往廁所跑去了。正行看著窗外,看著慢慢接近中的城市,樓房成排連棟且密密麻麻的台北。車掌來查票,正行掏出車票時,感覺車掌的眼神正狐疑地落在他正穿著的制服上。車掌走了。為了掩飾不安,正行在耳朵裡塞進耳機,聽音樂,蘇慧倫唱《傻瓜》。惠嘉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一套亮麗的短裙T恤,在長髮上紮起一束馬尾。她對正行說,換你了。
正行背起書包往廁所走的時帳,火車轟轟然駛入暗黑的地下。
已經換上便服的正行與惠嘉,緩緩從捷運西門站的出口升至地面。人們還在上班上課的午後,西門町寂寞得像核戰後的星球,只有陽光和招牌還花花綠綠的。他們走過大聲放著流行音樂的騎樓。他們拍大頭貼。惠嘉要正行抓娃娃給她,但正行一個都沒有抓到。惠嘉自己買了一隻,抱在手上。他們走進娜娜鬼屋,惠嘉緊緊牽著正行往前走。其實,不只在鬼屋,正行發現,大多數的時候,都是惠嘉帶著他往前走。他們經過一家三溫暖,門口掛著小小一面紅橙黃綠藍靛紫的彩虹旗幟,正行站住了,沒有往前,他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惠嘉喚他,正行回過神來,兩人又一前一後,惠嘉拉著正行,城市遊蕩。他們來到一棟大樓的荒涼屋頂,眼前是突然矮了半截的台北,正行看著唯一一棟高高擎起的新光三越摩天大樓發起呆。
黃昏滿天彩霞,紅艷艷中幾朵灰,染了城中煙塵似的。他們走到西門町的邊陲,臨河一帶,築起高高的堤防圍牆。他們來到一家廉價的大旅社前面,鼓起勇氣,仍是惠嘉領著正行走了進去。
搭乘幽黯昏黃的電梯,電梯打開,是一段長而黝暗、飄散著怪味彷彿怪物口水的長廊,門開後,便是他們潮濕而俗斃爛死的旅館房間。
夜晚降臨,窗外的高架橋上塞滿了車子。惠嘉轉開水龍頭想洗臉,一隻蟑螂活主生竟從洗臉台鑽出來,嚇得惠嘉大叫,兩人手忙腳亂一陣,東拍西打,啪,終於,蟑螂在惠嘉的拖鞋下一命鳴呼駕鶴西歸。麗仕小姐惠嘉甩了甩髮,Noproblem。兩人累得一起癱在床上,看著天花肢,喘啊喘著氣,好久好久,像有什麼話要說但終於並沒有說出來。門打破沉默,突然開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高喊著special把自己橫擺進來,一看床上已有一對幼齒男女,歹勢一聲,關門閃人。兩人先一愣,終而發出聲音相顧大笑,笑完看著彼此,仍是長長的沉默,然後,惠嘉便去吻正行了,不只是輕輕地啄,而是結結實實火山熔岩一路吻下來。兩人試著打開衣物,探索彼此的身體,在床上滾翻起來,潮熱之際,卻,停了,尷尬地停止了,正行的手就那樣停止在惠嘉起伏如小獸的乳上。正行推開惠嘉,突然,暴亂,搶入浴室,甩門,死鎖,大口喘氣,他看著鏡中自己,明明流汗了,頭髮濕了,為什麼卻感覺冷,死一般的冷。他一拳捶向牆壁。
籃球場上,一場激烈的拚搏展開了。其中一個男孩,不論防守、助攻或投籃,儼然是陣中主將,鋒頭頗健。他是余守恆,他已經長大了,度過了尷尬的童年時期,他似乎已經找到揮灑的天空。時而,他將眼光瞥向場外,看見他的好朋友正行就站在那裡,手裡一罐可樂,他對正行裝可愛地笑了笑,又繼續衝鋒陷陣。得分,漂亮。但是,當守恆再度看向場外時,卻發現,不見了,正行不見了。正行沒有站在那裡繼續看他打球。從那一刻開始,守恆開始失常,傳球失誤,屢投不進。守恆這一方輸掉了比賽。賽後,隊友阿忠、阿傑調侃守恆,是怎樣、思春喔、打得這麼爛……
守恆環顧四周,尋找正行的影子。
是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守恆找到正行,他正對著圍牆外夏天的田野發呆。「幹嘛中途落跑?」守恆問。正行把可樂遞給守恆,淡漠地說:「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蟲,幹嘛一天到晚黏在你後面。」守恆開了可樂大口喝著:「你不在,我打好爛。」正行說:「自己不專心,少怪在我頭上。」守恆冷不防從背後環住正行的脖子,死掐住他,「放開我」,「都是你」,兩人就這樣打鬧起來。守恆拿不住可樂罐,掉在地上,灑了一地,甜甜的汽水,氣泡發酵的聲音。
上課的時候,正行叮著斜前方不遠處,守恆的側臉。守恆快睡著了,眼睛半睜半閉,頭開始禁不住打著點。窗外有蟬聲,陽光打亮守恆臉上與手臂的汗毛。正行看著,就跟小學的時候一樣。
他想到在圖書館裡發現的那一本書,《變態心理學》,讓他在書架前停駐良久,好像就要揭露什麼秘密般,終於小心翼翼地把書取下來,一頁一頁打開,翻到他想看的那一頁,停下來,逐行逐字印證。他發現身邊似乎有人經過,手忙腳亂將書塞回去,走開。
正行走後不久,惠嘉來到書架前,她取下剛剛正行看的那本書,看了起來。她合上書,明白了什麼,看著剛剛正行離開的方向。
放學路上,守恆騎腳踏車載著正行。他們總是這樣,哥倆好,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正行想不起來了。守恆哼著歌,而正行默默不語。守恆說他決定要跟正行念同一所大學,就像他們小學、國中、高中一樣,正行則叫他少來,功課那麼爛想都別想。守恆不服,說只要他可以率領學校的籃球隊贏得冠軍,一定沒問題的,正行卻反將一軍,說那他自己就考爛一點,讓守恆自己一個人去念。守恆便蛇行起來,說:「放手騎啦,怕的話,抱緊一點!摔死不管你!」
「誰會怕!」正行說。就在那一刻,守恆放手了,而正行抱住了守恆。正行本來只是小心地抱著,後來決定豁出去了,緊緊環抱守恆腰際,他聽見守恆笑了,聽見他說:「怕了吧!」他把頭也靠在守恆的背上了,閉上眼睛,他聽到風,聽到夏天黃昏時響亮的蟬聲,聽到守恆說以後要上同一間大學。正行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惠嘉正騎著腳踏車經過他們身邊,用一種彷彿明白了一切的眼神看著他們,他嚇了一跳,做了虧心事似的,急忙放開手。守恆緊急剎車,惠嘉順勢騎遠了。
「怎麼了?」守恆問。
「沒事!」
「她就是你那個校刊社的馬子嗎?」守恆看著惠嘉慢慢騎遠的身影。
正行狠狠在守恆背上捶了一拳。
「坐穩囉!」守恆撂下這麼一句後隨即踩起踏板,全速往前衝刺起來。正行搞不懂守恆發了什麼瘋,只得措手不及緊緊抓著腳踏車椅墊邊緣。車子逐漸接近了惠嘉,守恆仍衝著。惠嘉感覺到後面有人正趕上來的壓力,也開始加快速度。兩台車一前一後在路上衝刺著。但惠嘉畢竟是女生,守恆很快就追上來了。守恆超越惠嘉的剎那,突然轉頭給了惠嘉一個帶著挑釁意味卻又迷人的微笑,然後揚長而去。
惠嘉看見了余守恆那抹微笑,看見正行臉上那帶著驚愕的表情。她也感到吃驚,或者惆悵,或者混雜在一起了難以言說的情緒,於是她停下車來,目送著黃昏中守恆與正行遠去的身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騎遠了,不知道是正行或余守恆,似乎又回過頭來看了一下。
夜晚,小鎮廟前的籃球場上。黝暗的光線中,正行一個人默默地踢著地上的石頭玩。惠嘉抱著一顆籃球,鬼似的幽幽出現。兩人不多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地丟著籃球玩。
「就是他嗎?」惠嘉問。
「誰?」正行知道惠嘉想問什麼,但是他裝傻。
「就……你當提起的那個余……余……?」
「余守恆。」正行承認了,「對,就是他。」
正行拿起籃球,一次一次地對準籃框,投籃,但他每次都失敗了。球滾到惠嘉腳邊,惠嘉拾起,在地上拍了幾拍,對準籃框投去,球進。
「你喜歡他?」惠嘉問正行。
正行把籃球一腳踢得老遠,走到廟門旁邊的販賣機,投了一罐可樂。咚咚,可樂滾下來。「我跟你說過,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正行打開可樂,大口灌著,在台階上坐下來。
「你要不要……告訴他?」惠嘉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敢遣麼問。正行沒有說話,停頓了一下,然後把頭埋進臂彎裡,像是哭了,肩膀微微起伏著。惠嘉拾回籃球,走到正行身邊,坐下。靜謐的夏夜,風吹得樹影搖曳起來,樹葉的間裡看得見星空,有些星星很亮。
「那些都是距離我們好幾百萬好幾百憶光年的恆星吧。」惠嘉說。正行抬起頭來,臉上有淚痕,仰起臉看著惠嘉說的那些恆星,然後,轉頭看了看惠嘉,兩人相視而笑。「放心!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惠嘉大力拍了拍正行的肩膀。
深夜空無一人的時候,廟前籃球場上,只剩下一顆籃球靜止在場中央,像黑暗宇宙中的,一顆恆星。
模擬考前夕,守恆央求正行到他家一起複習功課。晚餐時刻,正行和守恆、守恆的媽媽一起用餐,沒有爸爸。守恆媽媽不斷給正行添肉挾菜,並嘮叨著對正行諸多感謝的話。她謝謝正行從小到大對她見子的照顧,離了婚,守恆身邊沒有爸爸照顧,一個麻煩不斷的小男孩她實在應付不來,還好有正行這個好朋友,守恆居然也長成今天一個小男子漢了,媽媽說著笑了起來。正行尷尬說哪裡。媽媽則忙不迭著不要客氣啊,來,多吃一點,如果不是正行,守恆這死囝仔怎麼可能念得上高中,早就去撿豬屎了,要正行再多幫忙,讓守恆好歹有間大學可以念。正行說,沒有啦,守恆體育很厲害,沒問題的。守恆終於受不了,央求她媽媽不要再講啦,他聽不下去了啦,要先去洗澡啦。媽媽叮嚀守恆飯吃完再去洗,但守恆早一溜煙跑了,媽媽只能搖頭歎氣說這孩子啊
守恆跑掉以後,只剩下正行和守恆媽媽在餐廳。守恆媽媽突然握了握正行的手,很認真地,或者已經過分認真了,對正行說:「正行!謝謝你願意當守恆的小天使!你真的是個小天使!」正行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扒飯。守恆媽媽回復正常,又挾了一塊肉到正行碗裡,說吃飯多吃點啊。
深夜。守恆的房間裡。正行正在念英文,但眼睛餘光時而飄向守恆。洗完澡後的守恆打著赤膞,耳朵裡塞著耳機,隨音樂狂野地擺動身體,像一個搖滾樂手,他啊根本沒在唸書。守恆見正行埋首於書本,不理他,便像一個在演唱會中煽動觀眾的歌手那樣,前來挑逗正行,要他看他表演。正行不為所動.但後來不堪其擾,索性丟開書本,看著眼前躁動的守恆。守恆有了觀眾,越來越放肆,製造出越來越大的聲響,甚至開口唱了起來,正行作勢要守恆小聲一點,免得驚動媽媽,但守恆不管,他專注在他虛擬的表演上,彷彿真的在開一場演唱會,恣意而顛狂。正行看傻了,眼前的守恆真是一尊性感的神祇啊。守恆火力全開,耳朵裡轟然的樂音中就這樣狂飆到底,直至筋疲力竭,頹然癱倒在床上。
更深的夜裡,守恆已經睡著了,課本蓋在頭上,發出鼾聲。但一旁的正行卻沒有睡著,書桌上鬧鐘的指針發出螢光,滴答在走。正行起身,在黑暗中靜靜坐了一會,之後俯身看著守恆,移開守恆臉上的課本,守恆沒有醒來,他看著守恆睡著以後的臉,把自己的臉靠近守恆一些,再靠近一些,但就在差一些些就可以親到守恆的同時,他停住了,停在那裡,天荒地老,他都沒有再更近一些.只是聽著自己和守恆的鼻息。
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光,漸漸由夜晚的深藍轉變成盛夏白天時的金黃,參雜著一些蟬聲。正行聽到了,轉過頭,看著窗外。他起身,朝窗口走去,越近,光線越強,蟬聲越響。在窗外,他看見操場,操場的盡頭是學校的圍牆,圍牆外則是大片夏天的田野和一些低矮的鄉間房舍,守恆穿著制服站在圍牆前面,他轉過身來對著正行喊,我們到外面去玩好不好?正行有股衝動,想跟著守恆去,但卻對守恆搖了搖頭。守恆於是翻過圍牆,一個人到外面遛達去了。正行看著守恆漸行漸遠的身影,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快要不見。盛夏的光線倏地自眼前抽離,窗外,只是無盡的黑夜。
正行回過頭來,守恆還睡著,沒有醒來,黑暗中他摸索著自己的外套,穿起來,把課本和鉛筆盒收好,背起了書包,打開房門後又輕輕掩上,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
守恆打球的時候,仍習慣在場邊搜尋正行拿著可樂站在一旁的身影,那可樂是給他的,總是這樣,他很了。但是他發現,正行再也沒有來過球場看他打球了,他準備進攻前看一眼、漂亮的傳球後看一眼、命中籃框後看一眼,但正行總是不在那裡,於是他有時會傳球失誤、投籃失准。
球賽後,守恆在校園裡各處尋找正行,教室、走廊、屋頂、腳踏車棚,但都沒有,無論如何,沒有,正行彷彿給夏天的太陽蒸發了。
正行待在圖書館裡,一個守恆永遠也不會想來的地方,K書。窗外傳來打籃球的吆喝聲,很精采的,正行朝窗外的方向探了探,發起呆,又回過神來,K書。惠嘉突然又鬼似的附在正行的耳邊說:「想看就去看啊!」正行狠狠白了惠嘉一眼,惠嘉甩了甩頭髮,麗仕小姐,燦燦爛爛笑著揚長而去。
正行不來,惠嘉來了,她來到球場邊,看著這個害她初戀破碎的叫做余守恆的傢伙打球。她要好好看看這余守恆到底是何方神聖,於是她發現,余守恆打球的樣子果然還真帥,她看著看著,笑了起來,自己都沒發現。
守恆無意聞發現那個校刊社的馬子站在場邊看他們打球,當他幾次眼光瞥向那馬子時,那馬子的眼神似乎也回應著他。於是,漸漸地,守恆心無旁鷺起來了,他專心打,帶球上籃、三分球、蓋別人火鍋,無不神准。他打了一場好球。然而,就在球賽即將結束前,他看見,在馬子旁邊,站著的,是正行。他帶頭沖,看樣子可以來個灌籃,但球卻別人狠狠拍掉了,還給拐了一拐子。他氣炸了,和對方理論,拉扯了一陣子,叫囂,推擠,眼看著就要幹上一場架,然後,掛綵,記過,也說不定。直到這一切也許就要這麼發生這樣爆發之際,守恆被人拉開了,被阻止了,他轉頭尋找,卻發現,不見了,馬子和正行都不見了,場邊空空如也。
沒有人,但地上留下一體可樂。
球賽繼續。
球賽結束後,守恆發現了那罐可樂,那是給他的,總是這樣,他知道,但他環顧四周,卻沒有找到他想找的任何人影。
守恆問阿忠、阿傑他們剛剛有沒有看到正行。
「正行?喔!你說那個gay啊!」沒想到阿傑這樣回答。
「你說什麼?」守恆的口氣不佳。
阿忠、阿傑沒注意到守恆的不快,還繼續開玩笑說,對啊少跟那個同性戀交往會影響成績啦、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他傳染喔、沒錯沒錯那個沒雞巴毛的肯定在暗戀你你要小心一點、你不要把他當哥兒們啦離他還一點……然後,守恆的拳頭就過來了。阿忠、阿傑沒料到守恆會有如此激烈反應,但拳頭既然都飛過來了,也只能以拳腳相向。干!阿傑罵一聲恁娘,三個人便扭打起來了。有膽你們再說一次看看,守恆大喊,瘋了一樣。雙雙掛綵。
蟬聲,以及夏天遼闊的天空中,一瓶可樂被往天空的深處拋擲了過去。
南風吹開遮掩著的窗簾,吹出了屋內的一角風景。保健室內,正行正在為額角有傷的守恆擦藥,一邊擦且一邊數落守恆的不是,說他以為守恆這幾年來收斂了不少,沒想到啊還是死性不改,如果真的那麼愛打架的話,乾脆書不要念啦,去加入黑道算了。
「才不是……」守恆像個受了委屈一樣的小孩試圖辯解,可是他說不出口,他沒辦法告訴正行,那是因為有人罵你娘娘腔,說你是gay。他沒辦法。
「好!那你說,為什麼要打架?」正行心疼,但他得理不饒人,逼問下去。「因為……」「說啊!」「因為……」「說啊!」……
「因為!」守恆好大聲,就要脫口而出了,但終究吞回去。可是他的氣勢卻嚇住了正行,況且在一次又一次地對峙中,正行發現守恆的臉已經靠他靠得那樣近,幾乎就要吻上他了,也許,就吻吧。「因為……」守恆又說了一次,但那麼小聲、那樣溫柔。正行看著守恆的臉,感覺守恆的確就要吻他了,於是他閉上雙眼。守恆也以為,他的確就要吻正行了,他看見正行閉上了雙眼,突然間他回過神來,別開臉去,幹幹地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正行睜開眼睛,看見守恆,別過臉去,背對著他。
擴音器裡傳來清喉嚨的聲音,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專心聽著:「訓導處報告,訓導處報告,三年孝班余守恆同學、余守恆同學,三年信班郭炳忠同學、林文傑同學、郭炳忠同學、林文傑同學,聽到廣播後,請立刻到訓導處來……」
開往台北的火車上,沒了惠嘉,正行獨自搭乘。他看著窗外越來越接近的城市,台北,樓房,招牌。車掌過來剪票,正行掏出車票時,知道車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不在意,他只是在耳朵裡塞進耳機,音樂轟轟,火車亦轟轟然駛入了暗黑的地下。
同時,守恆則在全校的師生拉開「旗開得勝」紅布的列隊歡送之下,與阿忠、阿傑等一干隊友搭上了前往台北的遊覽車。比賽即將開打,或許那也是他至今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比賽。
台北。捷連站裡,正行看著身邊的人潮來來去去、穿梭流動,購票機、儲值機、刷卡機,各種發車時間、發車路線的指示面板,各種催促旅客完成每一道程序的聲音,列車開門關門的嗶嗶聲。正行看見不遠處一群跟他年齡相仿的高中學生嘰嘰喳喳,購票、進站,笑鬧著走遠了。正行站在購票機前,他甚至連怎麼買票,去哪裡,都不知道。
正行站在往板南線站台的手扶梯上,他站在左邊,他搞不清楚左邊是給趕時間的旅客通行的,於是,在一連串的借過與白眼後,他被擠到了右邊。
排了長長的隊伍之後,正行終於上了車,沒位子坐。一站一站,列車經過忠孝新生、忠孝復興、忠孝敦化等陌生而繁華的站名,經過地底亮著的各種廣告燈箱,人潮上車又下車。
比賽即將開打,守恆跟著球友們走進球場,炫白刺目的燈光裡,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嘈雜的人群中,他沒有看到任何一抹他熟悉的影子。教練叫他們過去,訓話,要大家加油。大夥兒手迭著手,加油加油加油。
銀色的列車緩緩停靠在昆陽站,其中一個窗口,坐著正行,他一直坐著,突然間,他發現所有的人都下車了,只剩下他,這是最後一站了。然而,旋即另一波人潮又紛紛上車,關門的嗶嗶聲響起,列車再度開動,朝著與來時相反的方向。
守恆從人群中找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了,是那個校刊社的馬子。那馬子也在看他,他朝那個馬子笑了笑,並且確定馬子也遠遠朝他笑了笑。守恆定了定心神,吸一口氣,哨音響起,他和對面敵隊的球員一起跳起來,跳得很高,幾乎要碰到屋頂的燈光,撥到了球,撥給隊友。球賽展開,各種快速地移動、衝撞。
惠嘉站在觀眾台上,看著時鐘,看看週遭,確定正行沒來,於是她專心看著球賽的進行。
西門町,正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夜晚降臨,五顏六色的招牌,燈光的魔術,各種攤子各種店家,到處是人,擁擠著,不斷與別人的體溫擦身而過,一種陌生的溫暖,跟從前白天逃課和惠嘉一起來時的風情完全不同,熱鬧,喧嘩。這才是台北啊,他想。
一個綜藝節目的外景正在街頭錄製,他們逮到了正行,要他提供一根身上的毛髮,給正在進行中的遊戲。主持人和特別來賓白泡泡幼綿綿地吃了正行幾句豆腐以後,他毫無抗拒能力地被剪走了一根頭髮。然後,他帶上了耳機,在音樂的情緒渲染下感覺整個城市的流動,眼前,就像一支MV。
正行經過上次來時看到的彩虹旗三溫暖,佇足張望了一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體人經過他身邊,走向三溫暖,進門前,突然回過頭來,遞給他一個神秘而曖昧的微笑,便消失在黑暗的門裡。正行沒有跟著往裡頭走,他只是思索了一下那個微笑,像是想通了什麼一樣,離開了。
守恆漂亮進球,惠嘉跟著跳起來歡呼,好high。
經過誠品116大樓前電視牆的時候,正行看到了正在進行中的籃球賽,看到了追趕跑跳中的守恆,他停下來,認真地盯著大幅電視屏幕,身邊的人潮依舊來來去去,但很少有人像正行一樣停下來。
歡呼。贏球了,守恆被隊友高高地拋舉了起來。
球賽結束以後,體育館外,惠嘉靠著牆,撥了撥掉在額前的髮絲,把頭髮整理好,等待著,終於等到守恆走出來。「余守恆!」守恆轉過頭來,看見是那馬子,惠嘉說:「余守恆!校刊社可以訪問你嗎?」守恆笑了起來,他走向惠嘉,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於是那麼篤定地看著她,就是看她,惠嘉沒有閃躲,大方接受迎面而來的眼神。
一顆籃球咚咚咚地滾過了整個黝暗的體育館。清潔人員在微弱的光線下,默默清理賽事之後的體育館。
天文館裡,行星仍然沉默無聲,繞著恆星運行。
而守恆和惠嘉還站在原地,人都走光了,他們還站在原地。
「你知道,正行……」是惠嘉打破了沉默,但她沒有說下去,那是一個秘密,同時,守恆也沒有讓他說下去,他吻了惠嘉。
惠嘉將守恆輕輕推開,她說:「你知道…」
「嗯?」守恆等著惠嘉說。
「沒事!」惠嘉回答,她回吻了守恆,接受了守恆。長長的親吻。
夜晚,圓山、士林一帶的中山北路,許多車正一輛接著一輛,開上高架橋,守恆與惠嘉沿著路邊的人行道,慢慢走著,捷運軌道橫空穿過,一輛列車呼嘯開走,不遠處即是劍潭捷連站。「妳剛剛說正行,正行怎麼了?」守恆問。
「呃……喔……正行他,沒有來。」
「我知道。」守恆看天空,呼了長長一口氣,「那我們呢?我們是怎麼樣?」
「你說呢?」
「當我馬子嗎?」
「什麼馬子──」
「聽不懂喔?女朋友啦!Girlfriend,youknow?」
惠嘉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就朝前方奔跑了起來,守恆愣在原地,看惠嘉跑著,一直跑著,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也拔足狂奔,去追惠嘉。惠嘉見守恆追上來,雖然加快速度,卻仍然很快就被守恆追上,拉住了。兩人彎腰在路上大口喘氣。
「你考上大學,我就跟你在一起!」
「你在拒絕我,對不對?──還是你沒看過我的成績?」
「對啊,我在拒絕你,」惠嘉笑,「你考上大學,我們就在一起!」守恆抓住惠嘉,吻她,這一次,狠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