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的故事
水邊的故事,是一疊由瞬間流向永恆的故書。
我是個在水邊長大的孩子,外婆的小閣樓後面就是一條小河,河水混混,是我最好的催眠曲。長在水邊,卻一直沒有學會游泳。夥伴們個個都是皮膚黝黑、身手矯健的浪裡白條,我卻從早到晚靜靜地坐在河邊,像一尊古代的石像。正是在無數靜止的時刻,水邊的故事像一面面鏡子,伸出閃爍的手捕撈著歲月的流痕。波光款數,人在水的邊緣,心靈深處常常湧起海然欲淚的難以言說的寂寞。每根脆弱如蛛絲的神經,都被當作琴弦撥動了。
河邊的每個教書都像桃花源那樣美麗奇幻。翻開一本線裝的《詩經》,最先牽著你的眼光走的是這樣的句子:「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八之,宛在水中央。」於是,滿紙的方塊字都蕩漾起來,青青的是河畔的草,盈盈的是河中的波。是不是眼睛花了呢?「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在可採蓮的江南,如果說每一朵蓮花下都有一條自由自在的小魚,那麼每條河邊豈不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水邊盛產至純至真的感情,水是一種由我們的眼淚彙集成的,卻能讓我們忘憂的液體。在這平坦如批光潔如玉的水裡映著朝朝代代都不動聲色的明月,擁著梅的疏影與藕的深根,也剛剛掠過鶴的白羽與蝶的金翅。對於人類的健忘而言,水是一部宇宙間最大的留聲機:詩人苦澀的歌吟,舟子曠達的漁唱,縴夫蒼涼的纖歌,女子悠閒的揭衣聲……還有那湘水的屈子、烏江的霸王、赤壁的東坡、梁山泊的一百零八條好漢……每個深陷在苦難中無法自拔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到水邊去,去尋找他們最後的安慰。水的使命則是尋找與她最知心的人,所以濟慈把他們的名字寫在水上。水與我們血管中的血一樣,存在著鮮明的愛與憎,而愛與憎又冰炭相容。在水沉默的表象背後,演奏著交響樂中循環不止的延長號。
對於極少的那部分人而言,水象徵著一種絕望且高傲的理想。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嘗言:「人生無法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其實,在人生不同的分分秒秒裡,人又何嘗擁有過同一顆心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類的心靈就是一條流動的河。逝者如斯,水同生命一樣,無法被賦予某種特定的形象。因此,偉大的藝術家所能達到的最遠處恰恰正是藝術的局限處。梵高那令人讚歎的怨言就是所有藝術家高傲而絕望的呼聲:「在生活中,在繪畫中也一樣,我完全能夠沒有上帝。但是,痛苦的我不能夠沒有某種比我更偉大的東西。」梵高找到了支撐我們軀體的土壤,卻沒有發現較息著我們靈魂的流水。梵高無法面對人類不可能突破的局限,便向自己舉起了沉重的手槍。真的,沒有哪門藝術能與流水交鋒,無論什麼樣的藝術在水的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與粗糙。
與河水相比,海水更為神秘莫測。在太平洋中一個蒼涼荒蕪的小島上,消瘦的高更日日夜夜面對茫茫無涯的海水。巴黎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脂粉與金錢、權勢與令名,統統比不上環繞在他四周的水。終於有一天,高更的眸子變得比海還要深造,他在畫布上重重地寫上三個問號: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海水是否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們不得而知。但那一瞬間,高更確實在海邊與自己的靈魂不期而遇。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發現自己的靈魂丟失了呢?又有幾個人願意到海邊傾聽靈魂的聲音?生活像水一樣如此之輕,也如此之重。在風的吹拂下,我們哪裡才有岸呢?流逝的水不會間盡頭在哪裡,或許根本就沒有盡頭?那麼,我們剩下的使命便是在已經成為汪洋的世界中展示一個倔強的小島,用自己真實的感受去預示另一種可能性的來臨:人類面臨的是遙不可及的未來,讓我們如暴風雨中飛回來的海燕,靜靜地坐在水邊,承受那即將降臨的幸福或苦難。
水邊,最讓我無法忘懷的故事是艾特瑪托夫的《帕輪船》,它像一支靈魂的溫度計,測量著我們心靈的冷暖。在這個詩一般透明的故事裡,孩子的世界是一個與水一樣永遠也不會變得醜陋、渾濁的世界。孩子每天在湖邊的山坡上遙望湖裡停泊的白輪船,這是孤寂中長大的孩子唯一的樂趣:沒有父母,與爺爺相依為命的孩子,愛森林、愛湖水、愛湖上的白輪船、愛爺爺故事裡的長角鹿媽媽。然而,迫於生計,在守林官員的壓迫下,爺爺不得不射殺了長角鹿。孩子從堆滿鹿肉的餐桌上狂奔出來,跑到湖邊痛苦地向遠方眺望,卻再也望不見白輪船了,白輪船已起旋開往伊塞爾庫克。孩子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有的人歹毒,有的人善良?為什麼歹毒的人幸運,善良的人不幸?孩子無法接受殘忍的成人世界,終於去實現自己變成魚的夢想了。吉爾吉斯作家艾特瑪托夫也許是含淚寫下這段後記的:「你遊走了,我的小兄弟,游到自己的童話裡去了。你是否知道,你永遠不會變成魚,永遠遊不到伊塞克庫爾,看不到白輪船,不能對他說·你好,白輪」船,這是我!』我現在只能說一點——你否定了你那孩子的靈魂不能與之和解的東西,而這一點就是我的安慰。你生活過了,像亮了一下就熄滅的閃電,閃電在天空中劃過,而天空是永恆的。這也是我的安慰。孩子,在向你告別的時候,我要重複你的話:『你好,白輪船,這是我!」』合上書的時候,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水和白輪船都隱喻著一個未給定的世界,一個唯有真、善、美和自由的世界。這個世界需要有人為它獻身,與貧乏和虛偽抗爭是艱難的,生活的奇跡豁然出現的時刻畢竟太少了。這便是怕輪規的可貴之處:明知滿載真理的小舟已經傾覆,寧願遭受滅頂之災也不苟且偷生。卡夫卡說過:「誰若棄世,他必定愛所有的人。因為他連他們的世界也不要了,於是他就開始覺察真正的人的本質是什麼,這種本質無非是被人愛。」水邊的故事大多以悲劇結局,然而這種悲劇之中卻蘊含了一種火山噴發一般強烈的熱情。水邊那些平凡或偉大的人們,用他們獨特的方式去解答時與變的謎底,並在殘忍與非正義之中展現水生之愛。
一切的矛盾最後都糾結到水邊。無論你是預言家還是落伍者,水都是你無須付出什麼的知音。加綴在《置身苦難與陽光之間》一書中寫道:「在阿爾及利亞的郊區,有一處小小的裝有黑鐵門的墓地,一直走到底,就可以發現山谷與海灣。面對這塊與大海一起呻吟的祭獻地,人們能夠長久地沉湎於夢想。但是,當人們走上回頭路,就會在一座被人遺忘的墓地上發現一塊『深切哀悼』的墓碑。幸運的是,有種種順應諸物的理想者。」我是一個在南方水畔長大的孩子,身上有許許多多水的特質。看慣水面的波瀾,聽慣水邊的故事,這才發現自己度過的那段並不漫長的歲月,也成為水邊故事峰迴路轉的細節。無可奈何,作為一個心甘情願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的徹頭徹尾的理想者,我只能虔誠地掬起一摻水,細細咀嚼其中的苦澀與甘甜——不管是苦澀還是甘甜,都固執地讓河邊的故事演繹下去。
薄酒與衛委
偶讀黃庭堅的詩集,這酸老頭還頗能發些天籟之音。最喜歡的便是「薄酒可以忘憂,丑妻可以白頭。徐行不必車馬,稱身不必狐裘。」這真是一種可愛的阿Q精神。與黃老頭不同,現代人的夢想是:食有魚、行有車、飲洋酒、追美女,黃老頭落伍了。
酒有烈酒與薄酒之分,有名酒與劣酒之分。飲烈酒最見男兒本色,有友為晉人,對汾酒讚不絕口。袁子才的《隨園食單·茶酒邦中記載:「既吃燒酒以狠為佳。汾酒乃燒酒之至狠者。余謂燒酒『人中之光棍,縣中之酷吏。』打擂台非光棍不可,除盜賊非酷吏不可,驅風寒消積滯非燒酒不可。」然而,我總是懷疑這位風流才子有喝汾酒的本領。鬥酒萬盅,多半是文人的自吹自擂,誇張喝酒的本領李太白起了最壞的作用。還是歐陽修說得坦白:「太守好飲,而飲少輒醉。」醉去之後呢?「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能夠忘憂的,是什麼樣的酒呢?
薄酒可以忘憂。我所愛的,乃故鄉用糯米製作的「酸糟」o到北京以後,少有一飲的機會。雪花飄飄的冬夜,故鄉來人。那時,我正經歷一段幽暗的心路歷程,偌大的都市裡,我如同落進眼睛裡的一粒沙,怎麼也融不進去。於是,與老鄉一起冒著鵝毛大雪,穿了不知多少大街小巷,終於找到一家掛著「川妹子」招牌的小飯館。飯館是不入流的,稍有身份的人都不會踏進來。在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鄉音中,我們相對而笑。兩碗煮得滾燙的醒糟端上來了,雪白的糯米粒懸浮在半透明的液體中,中間是一隻黃白相間的荷包蛋,真是一幅天然去雕飾的好圖畫。輕輕地品一口,閉了眼,外婆的小鎮出現在面前:長滿青苔的天井,堆滿罈罈罐罐的廚房。而每到過年的那段時間,總有一個罈子裡裝著外婆親自做的醋糟。那時,我常常偷偷地舀上一小勺子,躲到天井的花台後品嚐半天。外婆發現了,少不了既疼愛又生氣地責怪:「生酷糟怎麼能吃呢?吃了會鬧肚子的。要吃,外婆給你煮。」但我還是更喜歡吃沒有煮過的原汁原味的醋糟。而今,外婆老矣,已經沒有精力做酸糟了,媽媽和姨媽們都沒有學會外婆的絕藝,酷糟怕是永遠留在記憶裡了。
拿醒糟來對抗軒尼詩、人頭馬,似乎太「土包子氣」了。但我覺得,人的尊嚴還不至於非得用酒的價值來衡量。中國成為法國名酒的最大銷售地,我不覺得有什麼驕傲之處。相反,我倒覺得國人的心理太脆弱。我喜愛一塊錢一大碗的醒糟,因為它能解我的優苦,解我的鄉愁,僅此而已。
說完酒,再說女人,這是中國文人的劣根性之一。沒辦法,黃老先生的詩句就這麼寫。我也只好東施效顰。以丑妻為榮,黃老夫子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坦率而可愛的男士之一。據說袁枚大才子的妻妾也個個姿色平庸,旁人問其緣故,袁枚說天機不可洩也。天機為何?黃庭堅一語點破:「白頭」也。老夫子著眼於「白頭」,而不在乎美醜,眼光之高遠,實非時下「非美不娶」的會答鬚眉所能比擬也。
「多情卻被無情惱」。東坡居士的告誡猶在耳朵邊上,又有干千萬萬男士掉進美女的陷阱。假如你是一個平凡的男人,那麼你在追一個美麗的女孩前,首先得作好「上刀山、下火海」的準備,把自尊心像一張廢紙一樣揉成一團扔到垃圾堆裡去。儘管如此,我們也算準了失敗的機率為99%。當然,這也怪不得漂亮的女孩,驕傲本來就是漂亮的影子,驕傲是她們無須用法律來保障的權利。誰能怪海倫有罪呢?特洛伊戰爭與她無關。我又想起了一則動人的希臘神話:阿爾弗斯在打獵時愛上了仙女亞麗蘇莎。但美麗的亞麗蘇莎不答應他的求愛,總是從他面前逃開,直至在奧第加島上變成一流噴泉。阿爾弗斯哀傷著,苦痛著,終於變成了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一條河。他仍未忘記他所愛,就到海中與那噴泉相融匯。
變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那浪漫的時代也過去了。今天還有美麗的女子變作一湖與世界一無掛礙的純澈的噴泉嗎?一個上海作家不無誇張地說:「上海的美女一半嫁到外國去了,一半住在酒店的包房裡。」那麼,就讓我們姑且做一次阿Q吧,說不定退一步海闊天高呢?在池莉的(煩惱人生)中,妻子是一個極拉著拖鞋、頭髮亂蓬蓬、臉上已有皺紋的平庸女子。可是,早上丈夫離家上班的時候,都市幹幹萬萬的窗戶下面,只有她的眼睛一直目送丈夫消失在人流中。想到這一幕,丈夫煩惱的心也就暖乎乎的了。美妻並非不能白頭,可丑妻卻絕對能白頭——只要你飛黃騰達的時候不要充當陳世美。
「白頭」的觀念於新潮男女看來,簡直保守到了極點。「只要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這一生已夠沉重的了,何必再給自己加上一個包袱呢?大學城裡,戀愛成了一本薄薄的「半月談」,沒有一句是真話。被奉為校花的美女,周旋於幾個男士之間,說愛就愛,說翻臉就翻臉。不是你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就是這麼快。愛與不愛,冷漠與深情,成了一張隨時可以翻轉的撲克牌。但我還是想尋找「白頭」,在將近八旬的數學家程民德先生家裡,我看到了最平凡而最動人的一幕。老院士興致勃勃地要找年輕時的照片給我們看,翻了幾本影集卻沒找到,轉身問老太太:「是不是你藏起來了?」老太太行動不方便,眼睛也不好使,撇撇嘴說:「自己胡亂放,卻好意思怪別人!」老頭老太真的像青梅竹馬的小孩一樣拌起嘴來。我們在一邊,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忽然想起辛棄疾的句子來:「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當我們自己也白髮蒼蒼的時候,有沒有一個同樣白髮蒼蒼的、可以拌嘴的伴侶呢?
薄酒喝過了,儘管只有幾度,卻也微微醉了。美麗的女子遠遠地走過,行走的風景,奪人魂魄。多情是一把對準自己心窩的刀,傷的只能是自己。
給愛一個容器
對愛人有一種詩意盎然的稱呼,叫做「牽手」。
「牽手」的稱謂緣起於台灣高山族平浦人。平浦人是母系家庭制度,嫁娶都由男女青年自己挑選,自由組合。女孩長大後,父母就給她建一間房子,讓她單獨居住。到了適婚年齡,姑娘家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孩相中了意中人,便以芍葯或玉蘭等帶有象徵意義的花來贈給女方。女孩如果中意,便將男方迎入房中同居,懷孕後牽著丈夫的手去稟告父母雙親,請求「承認」。據識山縣志》載:「男女干山間彈嘴琴吹鼻蕭,歌唱相和意相投,各以佩物相贈。告父母…名曰牽手。」
人類居然也可以這樣相愛,不計貧富貴賤,只是為了愛而愛,單純得使聰明的現代人不敢相信。我喜歡「牽手」這個樸素的、而且帶有動感的詞語,愛的真諦,盡在其中,愛的溫馨,撲面而來。當人類進化到不相信愛情的階段,「牽手」則成為一組不褪色的照片,剪輯著互相阻隔的時空。伸出手去,牽住的不僅是另一隻手,而且是一個跟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的人。百聽不厭的是蘇芮唱的《牽手》,漢語的張力在歌詞中達到了極致。「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牽了你的手,牽到來世一起走。」那歌聲,不是單純熱烈,而是蒼涼激越,使人悵然若失。
確實,牽手時,能感受到擁有的愉悅,也能感受到沉重厚實的責任。牽手,意味著愛的成熟,愛的豐厚。牽手,與其說是一種行動,不如說是一種姿態。《詩經》中有這樣閃光的句子:「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千百年來,平凡和卑微的人類就這樣走了過來,牽著手,涉過一條條的不歸河。
張愛玲說,「執子之手」是最悲哀不過的詩句。因為「牽手」之後便是「放手」。「放手」是一個恐懼的動詞,看似瀟灑,實際上是淚干心枯之後的絕望。「放手」的時候,已然無愛,即使當年的愛溢滿萬水千山,傾國傾城。「放手」是人世間最淒烈的場景,尤其是在渡口之類的地方江流岸凝,帆起舟行,此岸彼岸,『做手」——放即成永絕。那麼,「放手」之後呢?「微雨燕雙飛,落花人獨立」,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才發現已經無手可握。空蕩蕩的只有滿袖的秋風。
想伸出手去,牽住那只有緣的手,但又害怕出現「放手」的那一斷腸時刻。愛,也會永遠存在於尷尬不安之中。
蕭軍與蕭紅是一對本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人,卻無奈地相互放手。兩個人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倔強,一樣的才華橫溢,一樣的渴望完完全全地擁有對方。因此,悲劇誕生了。
蕭軍在致蕭紅的信中這樣寫道:「你是這世界上真正認識我和真正愛我的人!也正為了這樣,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可是我們不能夠允許痛苦永久地嚙咬我們,所以要尋求各種解決的法子。」蕭軍是個有浪子習性的東北漢子,他知道最好的藥方是「忍耐」,卻無法真正實現「忍耐」。他時時讓詩人的浪漫衝擊著心靈,而不能沉潛自己真摯的感情。蕭紅赴日本養病之後,他在信中寫道:「花盆在你走後是每天澆水的,可是最近忘了兩天,它就憔懷了。今天我又澆了它,現在是放在門邊的小櫃上曬太陽。小屋裡沒有什麼好想的,不過,入一離開,就覺得珍貴了。」蕭軍正是這樣一個大大咧咧的男人。他懂得花的珍貴,卻養不好花;他瞭解蕭紅的弱點,卻不知道怎樣保護她。蕭軍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卻不能算優秀的愛人。
蕭紅呢,是一個看起來極端堅強、極端自尊,實際上卻極端軟弱、極端敏感的女子。遠在日本,她還惦記著蕭軍的飲食起居:「現在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後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而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作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像我帶來的那樣,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也來信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裡不要吃東西。」寫這封信時,蕭紅忘了自己是個出色的女作家,而只是一顆體貼入微的女子的平常心。這些事情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愛人的冷暖,也就是她自己的冷暖。這樣的愛,是經不起傷害的。
然而,傷害還是出現了。愛的傷害是不能判斷誰對誰錯的,結果卻是永遠的遺憾。30年代中國文壇最幸福的、願作鴛鴦不羨仙的「二蕭」決然分手了。1940年,蕭紅帶著心靈的創傷遠走香港,寫下最出色的作品《呼蘭河傳》、《例城三月》。日軍攻陷香港後,生活困苦,肺病日重。1942年,年僅對歲的才女不幸逝世。在最後時刻,她還說:「我愛蕭軍,今天還愛,我們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而鋼鐵漢子蕭軍呢,在將近半世紀以後,還懷念著單純、淳厚、倔強的蕭紅,整理出版了昔日的通信集。
愛,真的是一流激盪的水流,沒有容器容納得下?曾經牽過手的,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人,是否真的要到放手之後,才會被珍惜與懷念?
在愛情中受傷最大的一方往往是女子——這令每個有良知的男子羞愧,但僅僅是羞愧而已,他們不可能有什麼改變。
女雕塑家米卡爾·克洛岱爾,童年時代便開始其藝術生涯。來到巴黎後,她結識了傑出的藝術大師羅丹,成為羅丹的學生和情人。羅丹說過:「最重要的是受到感動、愛戀、希望、顫抖。生活,在成為藝術家之前,首先是一個人!」中年的羅丹遇到野性未馴的少女米卡爾,兩人的愛火立刻熊熊燃燒。
羅丹曾佔有過無數的女子:輕浮的女模特兒,上流社會的貴婦,煙花巷裡的妓女,但這些女人對他毫無益處,僅僅是肉體的嬉戲令他快樂。直到他看見米卡爾的目光——那種理解的、溫存的、閃爍著靈性的,甚至令他害怕的目光,他才找到了自己的藝術女神。羅丹對女孩說:「在你身上,在你的身體裡,我所崇拜的東西,除了它的如此漂亮的形式,再就是將它照亮的。體內的火焰。」他把《思想者》獻給她,更把《吻》獻給她——被上層社會評論為「粗魯唐突」的恢,表現的正是他與她激情迸發。驚世駭俗、生死纏綿的瞬間,而米卡爾也創作了《沙恭達羅》,用天才的作品證明了自己不僅僅是「羅丹的情人」。
藝術與愛情要想保持長久的平衡是不可能的。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愛人與愛人之間,爆發了激烈的衝突。羅丹抽身而去,踏進公爵夫人的殿堂,卻把15年的愛情留給米卡爾一個人。米卡爾說:「最偉大的愛情的標記:為自己所愛的人獻出生命。」從本質上講,她依舊是個弱女子,她不能忍受愛成為回憶的事實。巴黎,成了一座眼淚的迷宮。米卡爾開始毀壞自己的作品。1906年,42歲的米卡爾離家出走,精神徹底崩潰。「留下的那個女人在等待有人打開這座大門/將她推進去/然而,沒有人來過這裡。」1913年7月,一輛救護車呼嘯而來,將米卡爾送往瘋人院。同年,羅丹半身不遂,喪失了創作能力。3年後,羅丹黯然辭世。米卡爾則掙扎著,在瘋人院裡幻想了多年,才以72歲的高齡告別愛恨交加的世界。
米卡爾的弟弟、作家保羅·克洛岱爾這樣深情地描述姐姐的容顏:「一副絕代佳人的前額,一雙清秀美麗的深藍色眼睛……身被美麗和天才交織成的燦爛光芒,帶著那種經常出現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殘酷的巨大力量。」這種力量,或許就是愛吧?這是令凡人神往的愛,有了這種愛,才有羅丹的《思想者》、《巴爾扎克》、《加萊義民》,才有米卡爾的《羅丹胸像》、《成熟》、《命運之神》,這些雕塑在人類的藝術殿堂裡有如群星閃爍。也正是這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愛,使米卡爾變成了「瘋子」,遭受了長達二十年駭人聽聞的監禁。米卡爾留下的最後一行文字是:「餘下的僅僅是緘默而已。」
米卡爾征服了羅丹,終於招致愛神的妒嫉。愛神這樣懲罰她與他:愛的盡頭,是瘋狂——無論愛者,還是被愛者。
熱戀中的小兒女常常發下海枯石爛不變心的盟誓,彷彿真的能夠海枯石爛不變心。對於年輕人的愛情,我寧可保持十分的懷疑態度。電閃雷鳴,僅僅是愛的初始階段,只有到了「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境界,愛才可能向永恆靠近。因此,我對那些校園裡卿卿我我,你餵我一口飯,我餵你一口菜的戀人們不以為然,卻常常為小徑上互相攙扶著散步的、白髮蒼蒼的老夫妻之間的體貼和溫柔而感動。
錢理群教授是我最尊敬的老師之一。他的每一本著作中,都能看到一顆真誠坦率的心和一團燃燒著的激情。在《位小舞台之間》一書的後記中,他深情地談起自己的妻子,這是一段樸實無華的文字:
而我尤其要說的,是我的老伴可忻。我十分清楚,我能最終走出生命的「冰谷」,全仰賴她的堅定,果斷(我的性格根本上是軟弱的),她的溫柔,體貼(我是最不會照料自己的)。每當思及充滿未知因素的「將來」,不免有些惆悵時,只要想到她會默默地與我共同承受一切,我就似乎有了「底」。她是我生活中永遠不倒的樹,我樂於公開承認這一點,並無半;或愧色。因為我知道,在她的心目中,我也是這樣一株樹——在充滿險惡的人世中,我們互相苦苦支撐:這就足夠了。我的這本書當然應該獻給她,我的可忻。記得在15年前的新婚之夜,我也曾向可忻獻過一本書——那時十年浩劫還沒有結束,我雖也寫有近百萬字,卻不可能出版;獻上的是手抄本,書名《為怕魯迅學習》。現在,「書」由手寫變成了鉛印,但那份情意卻沒有變,依然那樣深摯、純真——但願我們永遠像年輕人那樣相愛,儘管此時我們都已兩鬢斑白,並一天天走向歸宿。
兩棵樹,並不參天,並不偉岸;兩棵樹,枝枝連理,葉葉相貼,連根系也連結在一起。風裡雨裡,兩棵樹互相溫暖、互相慰藉。這段用「心』寫的文字,也要用「心」去讀。我想,先生是沒有必要羨慕年輕人的,因為先生的愛是一種歷盡滄桑之後沉甸甸的愛。錢老師送給師母的著作,無論是當年的手抄本,還是今日的出版物,也都是沉甸甸的,也只有師母才受得起錢老師的禮物,今天的女孩子大多喜歡金首飾與時裝。當愛變成「每週一歌』、「半月談」,變成「一場遊戲一場夢」;當牽手變得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輕輕鬆鬆的時候,愛便失去了純潔,也失去了真摯,只剩下一個蒼白的外殼。
有一次,我到錢理群先生家請教問題,師母正在外間忙碌著,偶爾走過書房一次。我很想悄悄地問先生初戀的經過,卻一直沒有開口。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就讓它成為一個讓我們追思與想往的「謎」吧,最美麗的情感往往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給愛一個容器。這個容器,其實就是時間。對有的人來說,時間是溫柔的刀,割去了三千煩惱絲,也劈開了一雙相牽的手;對另一些人而言,時間則是愛的容器,愛無形,容器也無形,兩鬢青青變星星,只是為了一顆癡心。毀滅愛的是時間,證明愛的也是時間。這些道理,為什麼年輕時候總不明白?
1996年5月3日,英國老人約翰·布朗去世了,兩天後,他的妻子朱迪絲也固然長逝。他們便是本世紀最動人的愛情故事「戴紅玫瑰的醜女人」的主人公。
1942年,二十出頭的布朗趕到北非的英軍第八集團軍。此時,美軍處境艱難,隆美爾攻勢凌厲。布朗在大炮和坦克的轟鳴裡染上了戰爭恐怖症,甚至想逃走和自殺。有一天,他偶然讀到一本《在炮火中如何保持心靈平衡》的書,他被深深地打動了。這本書成為他心靈的支柱,尤其令他驚異的是,作者是一名年輕的女性:朱迪絲。他開始給朱迪絲寫信,經過3年的通信,兩人相愛了。1945年,戰爭結束了。已晉陞為中校的布朗急切地給朱迪絲寫信,要求會面。朱迪絲回電說:「在倫敦地鐵一號口等我。你的手中拿本我寫的書,我的胸前將佩一朵英國國花——紅玫瑰。不過,我不會先認你,讓你先見到我。如果你覺得我不適合做你的女友,你可以不認我。」
布朗在約定的時間來到地鐵口。還有1分鐘,他經歷了無數次戰鬥、平靜如水的心,卻情不自禁地猛跳起來。這時,一位綽約多姿的綠衣女郎從容地走來。是她嗎?她沒有戴紅玫瑰。布朗再次張望四周,一位戴著紅玫瑰的女人慢慢地走上前來。布朗定睛一看,張口結舌:這是一個重度燒傷、拄著枴杖的女人!怎麼辦?認不認她?布朗的內心激烈衝突起來。「她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伸出了援助之手。經過殘酷的戰火的考驗,我們的愛是神聖的,我沒有理由不認她。」於是,布朗追了上去,叫住那名「奇醜無比的女人」,微笑著說:「我是布朗。我們終於見面了,非常高興!」
「不,您錯了。5分鐘前,剛才過去的那位綠衣姑娘請求我戴上這朵玫瑰,從您面前走過。她一定要我不主動認您,只有當您按照約定,先同我相識,才把真相告訴您,您已經成功地接受了一場或許比戰爭更嚴酷的考驗。她正在對面的餐館裡等您。」
我既為朱迪絲喝彩,也為布朗喝彩,布朗伸出手去的時候,他的愛已經昇華得無比神聖。布朗給了愛一個能夠容納海洋和天空的容器,他便獲得了人生的真愛。
伸出手去,牽住一段不了的情緣,牽住一份永恆的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