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 正文 鴿子:6-9
    六、寧萱的信

    廷生:

    好些天沒有給你回信了,其實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再接到你的信時才驚覺,原來我一直有所期待。

    第一次給你寫信時,其實我只讀了你的《火》之中有限的文字,而心靈的契合卻在那一瞬間點燃了我沉寂的眼睛。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實在很奇妙,要有多遠,就遠得沒邊沒際;要近起來,又那麼沒有道理。

    我覺得,在你的文字裡,我們"心心相印"。

    你的恨和你的憤怒,都是來自於你的愛。你的書出版之後,你成了"名人",有許多眾星捧月的場合。但我知道,你還是不快樂,你還是被孤獨所包裹。

    記得墨西哥詩人帕斯曾經這樣分析孤獨的本質:孤獨有兩重意義,一方面是與一個世界隔離,另一個方面是企圖創造另一個世界。我相信,對你來說,孤獨更意味著後者。你的孤獨是暫時的隱退,以便重新投入世界。你的孤獨是一段準備和學習、自我考驗和磨練的時光。

    你不能久居聚光燈之下,那樣會毀了你的。帕斯說,根據墨西哥古老的傳說,人們原來居住在世界的中心,也就是宇宙的"肚臍"那兒。後來,由於人類犯下了嚴重的罪行,被迫離開了。於是,這種"失樂園"的感覺便由此誕生。

    孤獨是對回歸母體的渴望,是對歸屬樂土的渴望。人世間能夠克服孤獨的唯有愛。

    正是在孤獨與愛此起彼伏中,我們得以成長。

    在讚揚了你之後,我要批評你了,你不是說我是你的"畏友"嗎?

    我讀了你的新書《說,還是不說》。很快,我就對你有失望了,因為我覺得你的一部分文字是"敗筆"——"似水柔情"的那部分。這樣說可能不準確,單論文字沒錯,文字很美;但就內容來講,你真的不該寫,或是不該發表。

    平心而論,你真的還沒有愛過。

    那怎麼會是愛呢?那只是一種青春的萌動,在那樣的年齡,你那樣的單純與真誠,無論哪個女孩子都很容易走進你的——只要一瞬間的接觸,或只因她離你近,因為無論如何,你的"初戀"必須有一個載體,你不是愛上了這個載體,你只是到了愛的年齡了,愛那段青澀而純真的日子,那樣不堪而刻骨的青春!

    雖然我比你的年齡小,可讀到你這些文字時,我時常像老媽媽一樣搖著頭,又憐又愛地輕歎道:"唉,這孩子,他寫的愛會貽笑大方的,他還沒有真的愛過呢!"

    真的,我相信你也會笑自己的——在某一天,再回頭去想那個女孩,那個對你的文字——你作為生命之瑰寶和唯一精神支柱的文字——視而不見的女孩,她會愛你什麼呢?你又愛她什麼呢?

    你不要怪我說得刻薄了,這真的只是一場鬧劇。它必然會上演,權為你的成人儀式,如今已經閉幕,很好。希望不會為你的心靈帶來絲毫陰影。

    你要自信,自豪,以你的靈魂——以一顆金子般的心,一顆嫉惡如仇的心來笑傲江湖!你應該得到真心的愛,全心的愛,你應該擁有最完美的感情世界。我祝福你。

    讀魯迅,常常讓我黯然傷神。王小波的早逝,也多少次讓我長夜難眠。唯一可慰的是,他們都擁有過一份真誠的女性之愛。

    我讀到許廣平的回憶文章,說魯迅晚年常常夜不能寐,獨自走到陽台上,和衣而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而年幼的海嬰夜裡起床尿,看見爸爸睡在陽台地上,便也不聲不響躺在他身邊。而許廣平醒來不見人,一找,父子二人在漆黑的夜空下,並排躺在陽台水泥地上。

    讀到這裡,從許廣平不動聲色的敘述中,我深切地感受到那一份作為妻子、作為母親、作為女性的溫柔心痛的愛。那愛,可包容一切黑暗,包容魯迅的稜角和敏感,包容一切的傷痕纍纍,包容魯迅深深的疼、恨和失望,還有孩子純粹的、無辜的、令人心碎的天真。

    僅為此,先生的一生也不枉苦痛了。

    還有王小波,你看看他寫給李銀河的信吧,那是真愛。讓人心動。不說了,說起來真難受。只想安慰一下你,怕你因自己不明白而受傷害,才冤枉呢!

    忘記過去,相信未來、相信愛情吧。

    什麼是真正的愛情呢?最讓我癡迷的是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愛情。在西伯利亞嚴酷的風雪中,那些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跟她們的丈夫一樣,高貴得讓人仰望。她們沒有屈服於沙皇的淫威,反倒向沙皇提出了伴隨丈夫去流放地的請求。像青草一樣柔弱的她們,雖然在刺骨的寒冷中死去了,但的嘴角依然掛著春天般的微笑。

    真正的溫暖是心靈的溫暖,真正的寒冷也是心靈的寒冷。因此,對於這些偉大的妻子們來說,西伯利亞的小屋比彼得堡的宮殿還要溫暖。她們與丈夫在一起,與愛情和正義在一起。

    說起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我又想起了悲慘而幸福的俄羅斯作家米·布爾加科夫。說他悲慘,是因為他沒有選擇地生活在一個像墳墓一樣的帝國裡,他的天才遭到了斯大林殘酷無情的壓抑;說他幸福,是因為他擁有一個堅強不屈的妻子,她形影不離地伴隨他度過了黑暗的晚年——他臨終前雙目失明。

    俄羅斯文學專家高莽在《靈魂的歸宿》一書中,曾經細緻地描繪過布爾加科夫的墓地。布爾加科夫逝世以後,墳上長期沒有任何標誌,只有他的夫人種的一些勿忘我花,盛開時散發著清淡的芬芳。

    葉連娜·謝爾蓋耶夫娜是布爾加科夫的第三位夫人。葉連娜原來是一名將軍的妻子,丈夫身處高位,為人正直,生活富裕,家裡還有兩個可愛的孩子。然而,當她認識布爾加科夫之後,感到這個性格剛烈、才華橫溢的作家才是自己命運的歸宿。

    葉連娜在痛苦中結束了以前的家庭生活,與貧窮的作家結合在一起。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布爾加科夫,與他一起分享創作的歡樂與生活的困窘。

    丈夫去世以後,葉連娜一直想尋找一個最合適的墓碑,她一次又一次地去拜訪那些做墓碑的石匠們,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而歸。

    有一次,她在石匠的院子裡,在一個堆積廢料的大坑之中,發現了一塊巨石。她好奇地向石匠打聽那是什麼石頭。石匠回答說,這是"各各它"。葉連娜愣住了:"各各它"是基督被釘死的地方,是殉難的地方。石匠為什麼把這塊石頭叫做"各各它"呢?

    經過深入的交談,原來這塊石頭大有來歷:它曾經作為墓碑被豎立在果戈裡的墳頭。這是果戈裡的好朋友阿克薩科專程到黑海之濱挑選的,花費了好多時間和勞力才把它從遙遠的南方搬運到莫斯科。後來,莫斯科市改建,果戈裡的墓地由丹尼爾修道院遷移到新聖母公墓,這塊象徵殉難的、附有十字架的石頭,也就被棄而不用了。

    從那時候起,這塊砸掉了十字架的墓石就扔在坑裡無人過問。

    葉連娜眼睛一亮,決定買下它。是的,沒有任何石頭比它更合適作為布爾加科夫的墓碑了。

    "我們可以賣給您,可是怎麼把它從坑裡抬出來呢?"石匠感到很為難。

    葉連娜請來很多石匠幫忙。終於,巨石被抬到了布爾加科夫的墳墓。

    布爾加科夫生前在給朋友的信中,曾經多次談到他心目中的恩師果戈裡,他有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先生,請用灰色的外套把我保護起來吧!"他的話變成了現實,果戈裡的墓石,如今像灰色的外套立在布爾加科夫的墳上,成為他亡靈的守護者。

    "現在什麼炸彈也傷害不了米沙了!"葉連娜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去世之後,骨灰與丈夫葬在了一起,生前他們心貼著心,死後他們的骨灰融合成了一體。

    這就是人間的真愛,人間的至愛。我們有可能擁有嗎?我們配得上擁有嗎?

    其實,說這些話違背了我的原則。我向來不喜歡如此直率地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即使我明明白白,也沉默著。況且一個女孩子如此喋喋不休地談論愛情,好像作論文。

    其實,除了文字上的,我也從未有過真愛的幸運。但起碼我比你強,我至少知道什麼不是真愛。我不知道什麼是我所追求的,但我清楚地知道什麼不是我所追求的——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尋覓、失望、執著、不妥協。

    最近看了好多書——一貫如此,有時看得要窒息,不提也罷。"青燈黃卷,紅顏空塵",不是什麼美好的圖景。

    最近也寫了好些詩歌,我不敢稱之為詩歌,姑且算是一些零散的句子吧。我常常夢想,只要我能夠寫出一首詩,一首真正的好詩——哪怕一句也行,我也願意身無分文,我甚至不害怕與世長辭,在死亡來臨的時候,我還能微笑著,歡樂著。

    寧萱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日

    七、廷生的信

    寧萱:

    謝謝你的一番剖析。其實,寫作那篇名叫《那段歲月,那段愛情》的文章,目的正是為了"告別"。我早已從當年的傷痛之中解脫了出來。我不認為那是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也許是上帝故意安排的一次考驗。上帝在質問我:"你究竟將愛什麼樣的女子?"

    如果說在那次經歷之前,我還懵懵懂懂的;那麼,在那次經歷之後,我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人生道路上,有了一位風雨同舟的愛人,宛如有了一顆掛在天穹的啟明星。

    如果沒有這顆星星,我們又如何辨別方向呢?《聖經》中說:

    二人若不同心,豈能同行呢?(《阿摩司書3:3》)

    在那些日子裡,我深切地體認到了"不同心"的悲哀與無奈。經過了那次嘗試之後,我深信,在人與人之間,某種隔膜是無法打破的,也不必去打破。就像我以前的信中提到的,不必"鐵棒磨成針"和"愚公移山"一樣。

    有的人,即使在一起耳鬢廝磨若干年,心與心之間還是隔著無法融化的堅冰;也有的人,雖然還未曾謀面,心與心之間卻能夠融合得像兩條交匯的河流。

    我也相信,人世間總有一個人是衝著我才做女人的。而我之所以來到這個世界上,也是為了遇到她。什麼是緣分?這就是緣分。

    寧萱,你的信與我案頭的千百封來信不同,你的每句話都讓我放不下。你在信中說,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實在很奇妙,要有多遠,就有多遠,漫無邊際;近起來,又可以不可思議的近,簡直就是"心心相印"。這段話讓我感動了好久,我彷彿看到了你寫這段話時候的神情。

    你在信中寫到了魯迅與許廣平。你信中提及的那個場景,我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的理解當然也對,許廣平對魯迅晚年無微不至的關愛,不是普通的女性所能夠做到的。很難設想,假如沒有像許廣平這樣一個支撐著家庭重擔的女性在身邊,中年之後的魯迅將過著一種怎樣的殘缺的生活。

    《兩地書》是兩人真正的精神合作,是一個世紀以來中國最純粹的情書之一。在這本通信集之中,許廣平對愛情的追求比魯迅要主動和大膽得多。在這個時候,幼稚而單純的一方反倒佔了上風。

    但是,魯迅與許廣平之間,既有親密的愛,也有難言的隔膜。你信中談到的那個場景,可見先生心中還是有解不開的結。魯迅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沉默,整天地沉默著。這種鐵一樣的沉默,既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許廣平。這種鐵一樣的沉默,使得家庭中的空氣也凝固了。

    許多時候,魯迅與許廣平依然無法臻於"同心"之境。這一點,看看魯迅逝世之後,尤其是二十世紀後半葉,許廣平所寫的那些回憶錄,就能夠大致體會到。她所理解的魯迅,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而不斷變化,每一次的變化都在迎合著主流的思路。她筆下的魯迅,自然與魯迅本人的文字中所體現出來的"魯迅",有著很大的距離。

    我一直認為,魯迅在悄悄地喜歡著蕭紅,而蕭紅也在悄悄地喜歡著魯迅。他們之間,除了師生之情外,時常產生精神和感情上的撞擊。

    我的這種觀點,遭到了包括導師們在內的許多魯迅研究專家的批評。我是憑自己的直覺,在魯迅和蕭紅的文字的縫隙裡感覺到的。我不想對此作一番學者式的"考據",但我寧願固執地保持自己的這一"發現"。何況,有一絲淡淡的、憂鬱的情緣,並無損于先生的偉大。

    魯迅先生從來就不相信世上存在著一種"完人"。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無情未必真豪廷生,憐子如何不丈夫",任何人都有自己複雜的、精細的、隱秘的情感世界。

    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是所有回憶魯迅的文字中最感人的一篇,遠遠比許廣平的回憶文字寫得好。說蕭紅的才華比許廣平高,倒是其次的原因;背後隱藏著更最要的原因:蕭紅比許廣平更加理解魯迅、更加深入魯迅的內心——儘管許廣平是魯迅的妻子。

    魯迅上海的家中,常常來很多客人,而只要蕭紅到來,魯迅就會開朗、快樂許多,談興也很濃。

    第一次與先生的見面,是蕭紅蕭軍兩人一起去的,而此後去得更多的是蕭紅一個人。

    蕭紅寫到一個小小的細節,有一天下午要去赴一個宴會,她讓許廣平給她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髮。許廣平拿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蕭紅和許廣平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笑,許廣平把那桃紅色的舉起來放在蕭紅的頭髮上,並且很開心地說著:"好看吧!好看吧!"

    蕭紅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很頑皮的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

    魯迅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這邊看著:"不要那樣妝她……"

    許廣平有點窘了。

    蕭紅也安靜下來。

    這個細節很能夠說明魯迅心中複雜的感受,他想說漂亮而沒有說,故意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來。他想掩飾自己內心深處細微的波動,卻更加明顯地表露了出來。先生的心靈也有無比脆弱的時刻。

    對此,許廣平後來也有了些許的感覺。她沒有直接說什麼,卻含蓄地表示了對蕭紅的不滿。胡風的夫人梅志也是圈子中的一員,她在一篇文章中提及蕭紅與魯迅夫婦的交往。許廣平曾經向她訴苦:"蕭紅又在前廳……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我哪裡來時間陪她,只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到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

    蕭紅逝世之後,許廣平在《追憶蕭紅》中有一段微妙的文字:"這時過從很密,差不多魯迅先生也時常生病,身體本來不大好。蕭紅先生無法擺脫她的傷感,每每整天的耽擱在我們的寓所裡。為了減輕魯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勞,不得不由我獨自和她在客室裡談話,因而對魯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顧,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是陪了蕭紅先生大半天之後回到樓上,那時是夏天,魯迅先生告訴我剛睡醒,他是下半天有時會睡一下中覺的,這天全部窗子都沒有關,風相當的大,而我在樓下又來不及知道他睡了而從旁照料,因此受涼了,害了一場病。我們一直沒敢把病由說出來,現在蕭紅先生人也死了,沒什麼關係,作為追憶而順便提到,倒沒什麼要緊的了。只不過是從這裡看到一個人生活的失調,直接馬上會影響到周圍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驟,社會上的人就是如此關連著的。"

    仔細體味,在這段話中,許廣平對蕭紅的微詞是顯而易見的。出於許廣平的角度,她有權利寫這段文字,有權利表達自己的不滿;出於蕭紅的角度,我覺得她真可憐,她在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之後,還得為昔日一絲一縷的、沒有表露出來的愛而受到傷害。

    兩個人要真正相愛,其艱難程度,有時超乎我們的想像之外;其容易程度,有時也超乎我們的想像之外。

    無論難易,愛情都是我的信仰。胡適在《追憶志摩》一文中說到的徐志摩的信仰,其實也是我們的信仰——他說,這裡面只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我想,如果我們用愛、自由和美來抗拒暴雨、抗拒狂風、抗拒霜刀雪劍,我們就有了必勝的信心。

    羅素給出的"我為何而生"的三個答案是"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尋、對人類苦難不可抑制的同情"。羅素把愛情放在了第一位,他說:"我所以追求愛情,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愛情有時給我帶來狂喜,這種狂喜竟是如此有力,以至使我常常會為了體驗幾個小時愛的喜悅,而寧願犧牲其他一切。其次,愛情可擺脫孤寂——身歷那種可怕的孤寂的人戰慄意識有時會由世界的邊緣,觀察到冷酷無生命的無底深淵。最後,在愛的結合中,我看到了古今聖賢以及詩人們所夢想的天堂的縮影,這正是我所追尋的人生境界。"寧萱,這也正是我們所追尋的人生境界啊。

    寧萱,每天要早點睡覺,保證睡眠的時間。

    秋天來了,要珍重加衣,小心著涼。

    廷生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五日

    八、寧萱的日記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日

    昨天去醫院拔了兩顆智齒。

    這兩顆智齒,都長在左邊,上面一顆,下面一顆。它們折磨我很久了,時不時地發炎、疼痛,讓我茶飯不思。

    "智齒"——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名稱。為什麼稱呼這幾顆多餘的牙齒為"智齒"呢?它們真的跟人的智慧有關嗎?

    人自身的"智慧"都是些小聰明,人怎麼能夠有一點點小聰明就洋洋得意呢?所以,我們說智齒是多餘的牙齒。拔掉多餘的牙齒,也就是撥掉我們的狂妄之心,讓我們都成為謙卑的人。

    我長了兩顆智齒,正表明我太驕傲,太自以為是,太不把別人放在心上。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這是我必須承受的痛苦。《聖經》中說:

    與喜樂的人要同樂,與哀哭的人要同哭。

    要彼此同心,不要志氣高大,倒要俯就卑微的人。不要自以為聰明。(《羅馬書12:15-16》)

    平時工作忙得團團轉,國慶連續放幾天假,我終於狠下心來,到牙醫那裡將它們連根拔去。

    我在醫院掛了專家號,是一位醫學院的老教授給我拔的牙。教授說,一起拔掉兩顆牙會很疼的,不如先撥一顆,過一段時間再撥第二顆。可是,我等不及了,長痛不如短痛,乾脆一次解決全部的問題。我便挺起胸膛說,就這次一起拔掉吧。教授重新打量了我幾眼說,看不出你這樣一個文弱女孩,還如此勇敢。其實,我哪裡勇敢呢,拔牙的時候,儘管上了麻藥,但人是清醒的,我能夠聽見教授敲擊我的牙床的聲音。我的冷汗一滴滴地掉了下來。

    最難受的不是拔牙的時候,而是回家之後、麻藥的藥性過去的時候。創口發出鑽心的劇痛,一絲絲的疼痛連在心裡。

    我從宿舍回到家裡,爸爸媽媽和弟弟知道我拔牙了,都像看護寶貝一樣看護著我。他們太愛我了,結果弄得我疼痛的時候想呻吟一聲,還得強挺著,怕他們擔心。

    昨天晚上是最難熬的,幾乎通宵都沒有睡著。疼痛的感覺一陣接一陣,一陣剛過去,另一陣又襲上來。像是一場此起彼伏的戰役。我一直放著音樂,在潮水般的音樂中讓自己忘卻疼痛。

    我聽的是鄭鈞的《怒放》:

    我收穫快樂,也收穫折磨

    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值得

    要笑得燦爛,令世界黯然

    就算憂傷也要無比鮮艷

    我不是最美的花朵

    但我要為你盛開歡樂

    我要怒放,怒放

    這首歌在靚麗的自信中又蘊含著黑色的憂鬱,它正應和著我此刻的心情。

    今天,疼痛減弱了一些,可是晚上還是睡不著。突然,想給他打電話。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就是想聽聽他的聲音。聽他的聲音與讀他的信,會不會是兩種感覺呢?現在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不知他睡了沒有?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合不合適呢?

    我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幾次握住手機,幾次又放下。他的手機號碼,在他第一次給我回信的時候就告訴了我,大概他很希望我能夠給他去電話。他是一個羞怯的男孩,也許他不敢先給我來電話?

    可是,我一直沒有給他打過電話。我害怕一旦撥通電話,我對著話筒卻又無話可說。我像害怕與他見面一樣,害怕與他通話。而且,我感覺到,他是一個十分靦腆而內向的人,假如他在話筒的另一邊也是無言以對,那種場面豈不尷尬?

    我為什麼有點害怕他呢?他是一個赤子啊。

    我反倒不害怕那些狡猾的人、世故的人、舉一反三的人。幾個月前,當我去香港替公司談判一個大的投資項目的時候,我見到了那個香港舉足輕重的大富豪。傳說中,很多人見到他時,自己立刻就矮了三分。但是,我在他的面前很自信。

    我為什麼要在富翁的面前低眉順首呢?我認為我比他快樂,我比他自由,我又不羨慕他的富有,我又不懇求從他那裡得到些什麼。

    可是,此時此刻,我為什麼失去了最珍貴的自信?

    想來想去,還是沒有撥號。手機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如是者,好幾次。

    什麼時候,我變成了一個如此優柔寡斷的人?

    終於,我撥響了他的手機號。電話的那一端響了幾聲之後,突然是一聲粗暴的詢問:"哪位?"

    我來不及思索,手忙腳亂地將電話掛斷。接電話的是他嗎?他的聲音怎麼如此"震耳欲聾"?

    我又小心翼翼地撥了一次,電話的那一頭依然是一聲響亮的質問。我不敢應答,再次掛斷了電話,連心跳也加快了。

    我再也不想撥這個電話了。我甚至再也不想跟他見面了。突然間,我的情緒降到了最低點。

    就在我沮喪地把手機扔到一邊的時候,手機卻又響了起來。我一看屏幕上的號碼,是他的號碼。

    接,還是不接呢?簡直就比他選擇"說,還是不說"還要艱難。

    我還是按下了接收鍵。

    "請問剛才是誰打我的手機?"是他的聲音,有些惱怒的聲音。

    "對不起,我是寧萱。你記得我嗎?"我鼓起勇氣說。

    "啊,寧萱,你好。"他立刻改變聲調。他有點緊張,"你,你怎麼想起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

    "我昨天拔了牙,是兩顆智齒。今天傷口很疼,躺在床上睡不著,就想起給你打電話。"我平靜下來,漸漸開始感覺到,彷彿是在跟一個相識多年的老朋友、跟當年課堂上的那個"同桌的你"談話。

    "我去年也拔了一顆智齒。我拔牙的時候,牙床已經腫了。動手術的是一名醫科大學的老教授,他說,因為嚴重的炎症,這個手術有一定的難度。動手術的過程中,旁邊有幾名教授帶的博士生在觀摩。教授一邊動手術,一邊給學生講解如何處理這樣的情況。那時,我沒有感到疼痛,只是感到害羞。我告訴你,第二天最疼痛,只要堅持過了第二天,到了第三天,傷口就開始恢復,疼痛也逐步消失了。"他在電話的另一端,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拔智齒時的感受來。

    我知道他的用心,他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聽得出,他很關心我。而且,他說話不像他的文章中所寫的那樣口吃,很流暢,也很清晰。

    "真巧,給我動手術的也是個老教授。"我笑了起來,"幸好動手術的時候,我的身邊沒有一大群旁觀者。"

    "你知道嗎,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你給我打電話,那真是太巧了。"他猶豫了片刻說。

    "我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我的生日,是我二十六歲的生日。今天我的小屋裡來了好多朋友。我親自下廚,做了滿桌子的菜。我們鬧騰了好幾個小時,喝酒喝得半醉。剛才,大隊的人馬才散去。現在,還有兩個朋友沒有走。剛才,你的電話打來的時候,我們在對面蕭瀚的房間裡聊天,因為我的房間裡還沒有準備足夠的椅子。為了接你的電話,我扔下他們,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了。"他說,他感到真是不可思議——我第一次打電話居然就撞上了他的生日。這樣的偶然已經不是"偶然"了。

    他告訴我,以前的許多朋友彼此都已經淡忘,相互之間都不記得對方的生日。沒有想到,在深夜還收到一個不期而至的電話。

    而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的生日,我給他打電話僅僅因為我牙疼。世界上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就這樣,我們談開了。我們談起了北大,談起了文學。話題慢慢地由外部進入內部,迂迴地深入我們都想觸及的核心地帶。

    我更關心他的處境。我隱約感到,他會遭到傷害。他的那些文章,那些只會帶給他坎坷命運的文章,是他生命不可割捨的一部分。人曰:"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誤蒼生。"要做一個有良心的寫作者,在這個時代真的如同"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嗎?

    他已經下定決心這樣做。

    我問他,以前到過香港沒有?他說,沒有。我便勸他說,可能的話,不如到香港去,那裡有更加自由和寬鬆的空氣,又同是華人的世界,不會產生脫離母語環境的苦惱。在那裡,可進可退,可伸可縮,既能夠獲得全世界廣泛的資訊,也能夠繼續進行更加堅韌的戰鬥。

    但是,他說,他決不離開這片土地。

    他告訴我,即使明確知道面前會有陷阱和暗箭,他也不會退卻。他引用了《聖經》中的句子來表明他的信念:

    各人必擔當自己的擔子。(《加拉太書6:5》)

    他說他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一種"切膚之痛"。

    他談到,他每年坐火車從四川到北京,或者從北京回四川,沿途經過北方那些貧瘠的省份——河北、河南和陝西,每當把目光投向窗外,就會看到一幕幕令人心碎的場面。衣衫襤褸的百姓們,與他們的列祖列宗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他們耕耘的大地,已經無復先祖世代的富饒;他們仰望的蒼穹,已經無復先祖世代的明淨。他們承受著大地帶來的祝福、快樂和收穫,他們也承受著大地帶來的詛咒、困窘和貧瘠。在今天的世代,後者遠遠多與前者。因此,他們的腰更彎曲,他們的皺紋更深,他們的皮膚更乾裂。每看到此,每想到此,不禁眼淚飛迸。

    他還說,他回到故鄉,回到村子的盡頭,會看到一排搖搖欲墜的小學教室,會聽到琅琅的讀書聲。他說,這些生命與他的生命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血肉聯繫。他要像一顆釘子一樣釘在這片土地上。

    我知道他的想法,但我還是作無用功般地勸說了他好一陣。他很固執,我說服不了他。他的固執既是他的缺點,又是他的優點。他念念不忘的是那些沉默在金字塔底層的人,我因此而欣賞他。

    然而,我在欣賞他的同時,卻又想保護他,想自私地為他一個人的幸福考慮。這時,我把他當作我的親人來看待。

    最後,我自己也彷徨於無地。

    我們的通話,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半個多小時。我怎麼感到才剛剛開始?還是古人說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在快要告別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剛才好害怕他的聲音——分貝那樣的高。他解釋說,他的手機信號不好,他擔心對方聽不清楚,才特意提高嗓門的。不過,當時,電話連續響了兩次,他去接的時候卻都沒有人應答。他確實有點惱火,以為是誰打錯了電話,卻不表示道歉。所以,他說話的時候的確是帶著一點火氣。

    他告訴我,按照他的性格,在通常情況下遇到這樣的陌生電話,他不會再打過去追問。

    但是,今天晚上,鬼使神差地,他破例按照手機屏幕上留下的號碼打了過去。

    假如他不理睬我的電話會怎樣呢?如果他給我留的不是手機號碼,而是座機號碼,座機無法顯示我的手機號,又會怎樣呢?

    多少個起承轉合的偶然原因,才會誕生今天晚上我們的通話。

    通完話之後,我才感到身心疲憊。躺在床上歪著脖子打電話,脖子幾乎都麻木了。通話過程中,傷口的疼痛也完全被忘卻了。與知心的朋友通電話,想不到也是一劑克服疼痛的良藥。

    忘了牙疼,可是興奮的心呼呼亂跳。

    今晚,又睡不著覺了。

    九、廷生的日記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剛剛搬了"新家",我請了一大幫朋友到"新家"裡聚會。既是生日聚會,又算是DOUBLE\\_QUOTATION喬遷之喜"。在單調的學生生活中,多給自己和身邊的朋友找一點快樂的名目,總是有必要的。

    每次聚會,總是少不了老朋友先剛。先剛會做一手好菜,而我也能夠湊合著炒出幾道原汁原味的川菜來。我們兩人的配合,簡直是天衣無縫。以前,我們也聚會,但在學校附近沒有場地,要坐很遠的車到南城的一個朋友家去。來往奔波,十分麻煩。在車上耗費的時間,比我們聚會的時間還多。現在,我的房間雖然小,但是也足夠七八個朋友"濟濟一堂"了。

    我跟先剛一大早就出去買菜,然後忙了一個下午,終於擺滿一桌子的各色菜餚。幾個好朋友也陸陸續續到齊了。有的帶來水果,有的帶來酒。大家有說有笑,有吃有喝。在我安寧的生活中,難得有如此熱鬧的時刻。風捲殘雲,當桌子上的酒菜大都消失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於是,一桌子的人,又開始三三兩兩地告辭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很快,這些朋友,畢業的畢業,出國的出國,回家鄉的回家鄉,還能夠聚會幾次呢?聚會的時候是快樂的,但聚會之後想起即將到來的離別,卻又萬分惆悵。

    有兩個遠道而來的朋友不想回家,我們便到蕭瀚的房間,席地而坐,談天說地。聊到那些鄉村裡依然在受苦的父老,聊到那些城市裡不斷遭受欺辱的民工,我們的話題越聊越沉重。

    蕭瀚是學法律的,上研究生之前,他曾經長年去採訪那些來京上訪的百姓。他告訴我們,有的家破人亡的百姓,就只帶一卷草蓆,持之以恆地等在某氣勢恢宏的衙門門口。他搜集了一大箱子的資料,卻一點也幫不了他們——每到這樣的時刻,頓時感到所學的法律一無所用。大家沉默無語。

    一位朋友帶來了一瓶烈性伏特加。酒性太烈,剛才一群人也只喝了一小半。蕭瀚建議說,不如我們再來一點,哪怕"借酒澆愁愁更愁"。他的提議得到大家的響應,每個人的手上又多了一個酒杯。

    我們住在六樓。周圍的高樓不多,通過窗口可以眺望到市中心的燈火輝煌。電視塔兀然而立,毫無美感。拉上窗簾,我們的世界獨立而寧靜。

    正在心情壓抑的時候,我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打開手機,剛剛"喂"了一聲,另一邊就斷開了。剛放下,它卻又響了起來。一接聽,依然沒有回音。

    手機的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現在已經十二點了,誰會在這個時間給我來電話呢?這個陌生人怎麼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呢?

    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決定給對方打過去。照通常的情況,我會對這類的電話置之不理,然後繼續跟朋友們聊天。我本來就是一個不喜歡打電話的人。我總是覺得,在電話裡,人們說的話都是想好的、修飾過的、不真實的。我之所以買了一部手機,因為學校的宿舍沒有安裝電話,別人找我很不方便。其實,平時也很少使用。有時,在學校的圖書館裡一泡就是一整天,一整天都把手機關閉著。

    對方的電話撥通了,我有些惱怒地詢問究竟是誰打我的手機。

    是女孩的聲音,她說:"我是寧萱。"她的聲音彷彿從天外傳來,遙遠卻清晰。像一眼甘泉汩汩流淌。

    我一聽是寧萱,趕緊站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連燈也來不及開,就在黑暗中與她交談起來。

    寧萱說,她剛剛拔掉兩顆智齒,傷口疼的厲害,忽然就想給我打電話聊聊天。我的手機號碼被抄在電話薄裡好久了,一直沒有使用過。此時此刻,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衝動,想要拔這個號碼。

    我告訴她,不久前,我也拔過一顆智齒,也曾經連續一個星期的時間天天都喝粥。當我講到我拔牙時身邊圍著一群博士生的情景,寧萱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我告訴她,今天是我的生日,剛剛舉行了一個朋友們的聚會。她的電話來得很及時。其實,我盼望這個電話很久了,只是沒有勇氣率先給她打過去。

    寧萱在電話的那邊很驚訝,她說事先一點也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這是不是天意呢?我們的認識由一個巧合連環著另一個巧合,巧得連我們自己也不敢相信。

    寧萱勸我好好保護自己。她說,假如不認識我,僅僅是我的一名普通讀者,她會欣賞我的勇往直前、我的無遮無掩、我的率性而為。但是,她認識了我,成了我的朋友,她就不得不從世俗的角度替我考慮,不願看到我"赤膊上陣",中了的敵人的暗箭,而希望我選擇"壕塹戰"的方式,不要讓自己的毛髮受傷。

    就這樣,滔滔不絕地,我們在電話裡聊了半個多小時,這是我使用手機以來最長的一次談話。我向來討厭那些在電話中喋喋不休的人,而今天我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手機都被我握得發熱了,手心的汗水在上面留下了印痕。

    在許多場合,我沉默的時候居多。從很小的時候起,我說話就有些口吃,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連母親也不知道。在人多的地方,我一說話就"期期艾艾"的,臉憋得通紅。好多年裡,內心也因此而自卑。口吃的孩子對世界的看法與那些滔滔不絕的人不一樣。我的朋友、詩人孫昌健有一首題為《口吃的孩子》的詩,我很喜歡:

    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說起來總有點結結巴巴

    不甘於無聲的獨白

    把嗓音擋在耳朵後面

    一遍遍重新開始朗讀世界

    但當聲音一跟空氣相撞

    自己聽起來也覺得怪誕

    彷彿地球就要爆炸毀滅

    有好多好多的夢要說呀

    不能說就偷偷地寫和畫

    輕輕地哼著小曲吹口哨

    只有一個夢最美好而急迫

    哪一天能在公民聚會上

    發表三分鐘的演講

    這兩年來,我也嘗試著開始在大學裡演講,甚至在幾千人的大會場上演講。儘管中間也會出現若干口吃的時刻,但我的表達正變得越來越流暢。

    從童年開始,口吃一直在影響我與他人的交往。尤其是在打電話的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感到緊張,三言兩語,連意思都還沒有表達清楚,就急匆匆地想放下電話。不知道什麼原因,今天跟寧萱談話,我感到從所未有的輕鬆,我幾乎沒有顯露出一點口吃來,我破天荒地有了想說話的慾望。我說的話比寧萱多,而寧萱在另一邊安靜地聽著。

    結束了通話,戀戀不捨地放下手機,再回到蕭瀚的屋裡,他們已經改變了話題。夜更深了,大家都有些倦意。而我,再也沒有想說話的願望了,便建議說到此為止吧。於是,兩位客人在蕭瀚的房間裡打地鋪,而我回到自己的屋子。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回想剛才自己究竟在電話裡說了些什麼,卻大都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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