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坐在內山書店〔2〕裡閒談——我是常到內山書店去閒談的,我的可憐的敵對的「文學家」,還曾經借此竭力給我一個「漢奸」的稱號〔3〕,可惜現在他們又不堅持了——才知道日本的丙午年生,今年二十九歲的女性,是一群十分不幸的人。大家相信丙午年生的女人要剋夫,即使再嫁,也還要克,而且可以多至五六個,所以想結婚是很困難的。這自然是一種迷信,但日本社會上的迷信也還是真不少。我問:可有方法解除這夙命呢?回答是:沒有。
接著我就想到了中國。
許多外國的中國研究家,都說中國人是定命論者,命中注定,無可奈何;就是中國的論者,現在也有些人這樣說。但據我所知道,中國女性就沒有這樣無法解除的命運。「命凶」或「命硬」,是有的,但總有法子想,就是所謂「禳解」;或者和不怕相剋的命的男子結婚,制住她的「凶」或「硬」。假如有一種命,說是要連克五六個丈夫的罷,那就早有道士之類出場,自稱知道妙法,用桃木刻成五六個男人,畫上符咒,和這命的女人一同行「結儷之禮」後,燒掉或埋掉,於是真來訂婚的丈夫,就算是第七個,毫無危險了。
中國人的確相信運命,但這運命是有方法轉移的。所謂「沒有法子」,有時也就是一種另想道路——轉移運命的方法。等到確信這是「運命」,真真「沒有法子」的時候,那是在事實上已經十足碰壁,或者恰要滅亡之際了。運命並不是中國人的事前的指導,乃是事後的一種不費心思的解釋。中國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堅信」。我們先前最尊皇帝,但一面想玩弄他,也尊后妃,但一面又有些想吊她的膀子;畏神明,而又燒紙錢作賄賂,佩服豪傑,卻不肯為他作犧牲。崇孔的名儒,一面拜佛,信甲的戰士,明天信丁。宗教戰爭是向來沒有的,從北魏到唐末的佛道二教的此仆彼起,是只靠幾個人在皇帝耳朵邊的甘言蜜語。風水,符咒,拜禱……偌大的「運命」,只要化一批錢或磕幾個頭,就改換得和注定的一筆大不相同了——就是並不注定。
我們的先哲,也有知道「定命」有這麼的不定,是不足以定人心的,於是他說,這用種種方法之後所得的結果,就是真的「定命」,而且連必須用種種方法,也是命中注定的。但看起一般的人們來,卻似乎並不這樣想。
人而沒有「堅信」,狐狐疑疑,也許並不是好事情,因為這也就是所謂「無特操」。但我以為信運命的中國人而又相信運命可以轉移,卻是值得樂觀的。不過現在為止,是在用迷信來轉移別的迷信,所以歸根結蒂,並無不同,以後倘能用正當的道理和實行——科學來替換了這迷信,那麼,定命論的思想,也就和中國人離開了。
假如真有這一日,則和尚,道士,巫師,星相家,風水先生……的寶座,就都讓給了科學家,我們也不必整年的見神見鬼了。
十月二十三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署名公汗。
〔2〕內山書店日本人內山完造(1885—1959)在上海開設的書店,主要經售日文書籍。
〔3〕給我一個「漢奸」的稱號一九三三年七月,曾今可主辦的《文藝座談》第一卷第一期刊登署名白羽遐的《內山書店小坐記》,影射魯迅為日本的間諜(參看《偽自由書·後記》)。又一九三四年五月《社會新聞》第七卷第十二期刊登署名思的《魯迅願作漢奸》一稿,誣蔑魯迅「與日本書局訂定密約……樂於作漢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