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亞刃一醒,就看見暗沉低矮的偕勒多海岸橫在船前方那片藍色的西邊天際。
貝里拉宮內存放不少王權時代繪製的古老地圖。地圖繪製時期,常有商賈和探險者由內環諸島駕船遠航,所以當時的人對於陲區的認識比後人清楚。在王宮正殿內,有一幅北方與西方並呈的大地圖,以鑲嵌工藝製作在兩面牆上,英拉德島的位置剛好在王座上方,以金色及灰色呈現。亞刃幼年時,親眼瀏覽那幅地圖不下千百遍,所以到現在仍默記於心。英拉德島北方是甌司可島,西邊是依波司可島,依波司可島的南邊是偕梅島、帕恩島,至此是內環諸島之界。再過去的遼闊大海一無所有,只鑲嵌一片淡淡的藍綠色,並零星安放一些很小的海豚或鯨魚。最後,在殿內那面北牆與西牆交會的角落,可以找到納維墩島,納維墩島再過去有三座比較小的島嶼。接下去又是空無陸地的區域,一直延伸到牆緣,即地圖邊緣,才可以找到偕勒多島。偕勒多島再過去,就什麼也沒了。
他可以清晰憶起地圖上的偕勒多島呈彎曲形狀,彎曲形狀的中心構成一個大海灣,窄小的開口朝東。他們英拉德人從未航行到那麼遠。但現在,他們正駕船朝向偕勒多島最南端的一處小深灣。太陽仍在晨霧中低懸時,他們抵達了。
由巴樂純碇澤出發,以這個西方島嶼為目的的遠航,結束了。
他們停妥「瞻遠」,踏上久違的堅實土地。四周的寂靜讓他們覺得古怪。
格得爬上一座矮丘,這座矮丘覆蓋青草,丘頂斜突於陡坡之上,強韌的草根沿著壁緣纏結如飛簷。他爬到丘頂後,站在那裡瞭望西邊相北邊。
亞刃站在船邊,把好幾天沒穿的鞋子穿好,再從輪機箱內拿出他的短劍,配掛好。這回,他內心一點「該帶,還是不該帶」的疑問也沒有。接著,他也爬上矮丘,站在格得身旁,一同看望這片陸地。
這一帶的砂丘都不高,都長草,伸入內陸約半哩。砂丘再過去是瀉湖,密密長了蓑草與鹹蘆葦。瀉湖再過去是不高的群山,放眼望去只是一片黃棕色。這偕勒多島差麗但荒涼,找不到一處有人跡、耕地或居所。連禽獸也見不到半隻,充塞湖面的蘆葦之上,完全沒有海鷗、野雁或任何鳥類。他們由朝內陸的那一側爬下砂丘。
砂丘這一側的斜坡,阻擋了浪花拍擊與海風吹襲的吵聲,四周變得寧靜起來。這座砂丘的最外圍與下座砂丘之間有座小谷,那裡的砂子很乾淨,而且溫熱的太陽正照在它的西坡上,所以谷底陰涼。「黎白南,」法師現在開始用真名叫他了:「昨夜裡我一直沒法睡,現在必須睡一下,你陪我在這裡,幫忙看守。」他在白日天光中躺下,不過谷蔭清涼。他用手臂遮眼,舒口氣,就睡了。亞刃坐在他旁邊。這裡,雙目所見只有白色的谷地斜坡,丘頂青草料伸,背襯著濛濛的藍天與黃太陽。雙耳所聞,只有翻過砂丘丘頂傳來的悶悶浪花聲,以及偶爾陣風輕輕吹起塵沙的朦蒙細砂聲。
亞刃看見一隻可能是老鷹的飛禽在高空翱翔,結果發覺那不是老鷹。它盤旋著俯飛而下,隨著開展的金色翅膀,傳來如雷的颼颼聲。它伸出那雙巨大的腳爪,降落在砂丘頂。太陽在它後方,所以它的大臉看起來是黑的,但帶著火紅閃光。
那條龍由丘頂往下爬行幾步,然後說:「阿格尼·黎白南。」
站在那條龍與格得之間的亞刃響應道:「奧姆安霸。」那把出鞘的短劍握在手上。
那把劍現在不覺得沉重了,光滑老舊的劍柄握在手中,感覺自在。刀鋒出鞘時,輕盈迫切;它的力量、它的歲月,都支持著他——因為他現在知道如何發揮它了。這是他的劍。
那條龍再度說話,亞刃聽不懂,他回望沉睡中的同伴,短暫的嘈鬧和轟隆聲響一點也沒把他驚醒。亞刃便對那條龍說:「我的大師累了,他在睡覺。」
聽了這話,奧姆安霸爬下砂丘,笨重地蜷曲在谷底。他在地上不像在空中飛翔時那麼靈活柔軟自在,不過他放下那雙有爪的腳和彎曲的尖尾巴時,流露出一種邪怪的優雅。下到谷底後,他把兩腳收攏在身軀底下,抬起巨頭,安靜不動,真像雕刻在武士頭盔上的一條龍。相距不到十呎,亞刃注意到那雙黃眼睛,也覺察到四周有股淡淡的焦臭味——這次不是腐臭味,而是焦乾的金屬味,這氣味與海水及鹹砂的氣味混合,融成一種清淨、鮮奇的氣味。
太陽高昇,照射奧姆安霸的側腹,使他像鐵金合鑄的金屬龍那樣閃閃發光。
格得依舊放鬆沉睡,一點也沒理會龍在場,好像農夫與自己的獵犬相處般全然不在意。
一小時過去,亞刃大驚發現,法師早已在他旁邊坐著。
「你對龍已經那麼習慣了嗎?居然能在它們腳爪中間睡著?」格得說完,笑起來,打了個呵欠,然後站起來用龍語向奧姆安霸說話。
奧姆安霸回答前,也先打個呵欠——也許是同樣愛困了,也許是表示勢均力敵。不過,巨龍打呵欠,世所罕見:黃白色的兩大排牙齒,劍般尖長;分叉的紅色勁舌,是人類身高的兩倍;喉嚨像冒煙的巨穴。
奧姆安霸說完話,格得正要回答時,兩人同時轉頭看亞刃。在四周的靜默中,他們都清楚聽見鋼劍碰著劍鞘的匡當細響。他們看見亞刃正抬頭遠望法師頭部後方的砂丘口,手中握著出鞘的短劍。
砂丘口站著一個男人,陽光朗照著他,微風輕拂他衣裳,他如同雕像般靜立,唯有輕便的斗篷衣邊和帽兜略微輕飄。他的頭髮長黑鬈曲,方肩魁梧,是個健碩俊雅的男人。他微笑,目光好像越過他們頭上,望向大海。
「奧姆安霸我認識,」那人說:「你,我也認識,不過,自從那次見你至今,你老了不少,雀鷹。他們告訴我,你現在是大法師了。看來,你不但變老,也變重要了。而且有個少年僕從跟隨,不用說,八成是巫師學徒,在那個智者之島學習智慧。兩位遠離柔克學院,告別那些刀槍不入、保護所有師傅免受傷害的高牆,千里迢迢至此,是何緣故?」
「因為,比那些高牆更重要的牆,有了破洞。」格得說著,兩手緊握巫杖,仰頭注視那個男人。「不過,你竟然不現身與我們一會,好讓我們向我們尋覓已久的人致意嗎?」
「現身?」那人說著,又微笑起來。「難道堂堂兩法師之間,竟需藉那區區血肉之軀、藉那禽獸筋肉,才可靠?不,讓我們以心相會吧,大法師。」
「我想,我們無法以心相會。孩子,把劍收起來。它只是『派差』、一個『顯像』而已,不是真人,對它用劍,無異舉刀砍風。在黑弗諾時,你頭髮是白的,人家叫你喀布,但那只是通名。我們與你相會時,該如何相稱?」
「你們要稱我『王爺』。」砂丘邊上那個高大形影說。
「喔,還有呢?」
「王尊。」
奧姆安霸聽了,發出可怕的巨響以表不滿,兩隻大眼炯炯發光。不過他別開頭去,不看那人,並就地匍匐,宛如無法動彈。
「我們該到何處與你相會,又是何時?」
「在我的疆域會面,至於時候嘛——隨我高興。」
「很好,」格得說著,舉起巫杖向那人伸過去些——那人立刻像燭火被捻熄般消逝。
亞刃呆望。龍勁健起身,用四隻盤曲的腳站立;一身盔甲匡當作響,大嘴齜張,露出最裡端的利牙。
法師仍倚著巫杖。「它只是派差,是那人的顯像或形象,它能說能聽,但沒有力量,所以省了我們白費力氣對付它。其實,連這形似之像也不真——除非送訊者希望它是真的。所以我猜,我們還沒見到他現在的實際相貌。」
「你想,他就在附近嗎?」
「『派差』不越水,所以,他應該在偕勒多島沒錯,但偕勒多是個大島,比柔克島或弓忒島都寬,而且差不多和英拉德島一樣長。找他要很久。」
接著是龍說話。格得聽完,轉向亞刃:「這位『偕勒多領主』是說:『吾既歸吾土,即不擬離開。必尋得此『盡毀者」,領汝去彼處。吾汝合作,或可滅他。』我不是說過嗎,龍要找什麼,就一定能找到?」
一講完,格得在那巨獸面前單膝下跪,與為臣者向國王下跪一樣,還用龍言向巨龍道謝。由於距離非常近,低眉頷首的格得,可以感覺那只龍灼熱的鼻息。
奧姆安霸重新拖著披鱗帶甲的巨大體重爬上砂丘,然後鼓翅展翼,騰飛而去。
格得將衣服上的砂子拍掉,對亞刃說:「你剛才已見到我下跪,說不定終結前會再看我第二次下跪。」
亞刃沒有追問這話的涵意。根據為時不短的這段相處,他已認識到,法師說話含蓄,自有理由。不過這一回,他彷彿覺得這句話另有不祥之兆。
他們翻越砂丘重返海灘,檢查他們的船隻停泊位置是否不受潮水或暴風雨侵襲,順便取出過夜用的蓋毯與剩餘食物。格得在細狹的船首略停一停,那個位置承載他橫越各陌生海域,歷時何其長久,歷程何其遼闊。他伸手置於船首,但沒有施法或持咒。然後他們反身朝內陸,再度向北邊山峰前進。
走了一整天,晚上就地在一條溪邊夜宿。那條溪河婉蜒流向擠滿蘆葦的瀉湖和沼澤。雖然時令是仲夏,但晚風微寒,由西邊開闊海那汪洋一片的遼闊陲區吹來。天空罩層霧氣,看不見山峰之上有星光閃爍,而這裡的山峰想必也不曾有窗戶透出火光、或有爐火輝耀過。
亞刃在黑暗中醒來,他們的小火堆已熄,正西沉的月亮灑下銀灰光芒照耀大地。溪谷與周圍山峰上,站了好大一群人。他們靜立不動,臉孔朝向格得與亞刃,眼裡未映照月光。
亞刃不敢說話,但伸手去碰格得手臂。法師被搖醒,坐起來問:「什麼事?」他順著亞刃的注視望去,也看見那群靜默人眾。
那群人不論男女,都穿暗色衣服。月光朦朧,無法看清他們的臉,但亞刃依稀覺得那些站得最靠近,也就是小溪對岸那群人,有些他認識,只是說不出他們的名字罷了。
格得站起來,毯子落地。他的面孔、頭髮、與上衣,都發出淡銀色光芒,宛如月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幅伸出一隻手臂,高聲說:「噢,你們這些曾經活過的,自由了!我已解除牽繫你們的束縛:安瓦薩·馬訥·哈吾·弁挪達瑟!」
那些沉默不語的人群又靜立片刻,便慢慢轉身離開,好像一個個走入灰暗就憑空消失了。
格得坐下,深舒一口氣,望著亞刃,一隻手放在男孩肩膀,他的碰觸溫暖穩實。「黎白南,別害怕,」他既和藹又譏嘲地說:「他們只是亡魂。」
亞刃點頭,只不過牙齒格格哆嗦,並感覺冷得透骨。「他們怎麼會——」他試著說話,但下巴和嘴唇不聽使喚。
格得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是受他召喚才出現。這就是他的允諾:永生。只要他一句話,他們就可以返回;只要他一下令,他們就必須在這些『生命之丘』上行走,但卻連一片葉子也無法干擾。」
「那麼——那麼,他也死了?」
格得若有所思地搖頭。「亡魂沒有能力召喚亡魂重返人間。不,他擁有超越活人的力量……但誰要是想追隨他,他就會欺瞞那些追隨者。他保持力量為自己使用;他扮演『亡魂之王』的角色……但其實操控的不只亡魂……不過,它們僅是影子。」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怕他們。」亞刃慚愧道。
「你怕他們,是因為你怕死,這很正常。因為死亡是恐怖的,非怕不可。」法師說著,放根新木在火堆上,並搧搧木灰底下較小的木頭。這些撿來的柴枝燒旺起來,火光也轉亮,這光亮讓亞刃感激。「然而,生命也是可怕的東西,」格得說:「一定教人害怕,也讓人讚美。」
兩人都縮縮身子並拉緊蓋毯,沉默一會兒。格得又很嚴肅地說:「黎白南,我不曉得他會利用派差及影子在這裡捉弄我們多久。但你知道他最終會去哪兒,對吧?」
「進入黑暗之域。」
「噯,就是去他們那兒。」
「我既然見過他們了。我會跟您去。」
「是你對我的信心在驅使你嗎?你或許可以相信我的愛,但不要相信我的力氣。因為我猜想,這一回……我是棋逢敵手了。」
「我一定跟您去。」
「不過,萬一被打敗,假如我用盡力量或性命,就沒辦法帶你回來了。而你不可能單獨回來。」
「我會與您一同回來。」
格得聽了,說:「你從死亡的鬼門關進入成年。」說完,他用那龍曾經對亞刃說過兩次的字眼——或名字——很低緩地照樣說:「阿格尼——阿格尼·黎白南。」
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不久,睡意襲來,兩人便在無法持久的小火堆旁躺下。
次晨,兩人繼續向西北前行。那是亞刃的決定,不是格得的決定,因為格得說:「孩子,讓你來選擇我們要走的路吧,因為對我而言,不管哪條路都一樣。」他們沒有目標,只是一邊等待奧姆安霸的消息,所以不趕路,只沿群峰最外圍、最矮的山丘行走,多數時侯都還能望見大海。這山間的野草由於經年被海風吹襲,顯得乾枯低矮。較高的山峰在他們右側巍然聳立,孤寂但有金色陽光照射;左側是鹽澤與西岸大海。他們有一回見到很遠的南邊有天鵝在飛,除此之外,一整天沒看到其它會呼吸的生物。內心的畏懼、與等著最壞情況出現的心緒,使亞刃一整天都感到厭乏,不由得開始不耐,生悶氣。數小時沉默不語後,他說:「這塊陸地與死亡之域一樣死寂!」
「別這麼說,」法師厲色道。他大步走了一會兒,才改變聲調說:「看看這塊地方,看看四周,它是你的王國,是生命王國,也是永存不朽的。瞧瞧這些山峰,這些凡間山峰,它們不是恆在永續的。這些山峰長了活生生的草,而且溪河潺流其間……在這整個世界,在這整個宇宙,在這遼遠亙古的時間中,絕對找不到與這島嶼相同的小溪,由肉眼看下見的地底湧出,流經陽光照耀的所在,也流經黑暗地域,進入大海。存在的泉源十分深奧,比生命、比死亡都深……」
他停了,注視亞刃、注視陽光山峰的那雙眼睛,有著無以言喻、博大悲抑的愛。亞刃看見那份愛,也親睹那份「愛」在看他——頭一回,亞刃完整地看見他的原樣。
「我表達不出我的意思。」格得不開心地說。
可是,這讓亞刃想起湧泉庭初次相見那時,想起那個跪坐在噴泉流水邊的男人。霎時,一股如記憶中的流泉那般清澈的喜悅,在他內心泉湧滿溢。所以他注視著同伴,說:「我的愛交付給值得愛的人事物,這豈非就是您所說的王國,這豈非就是那不歇的泉源?」
「噯,孩子。」格得溫和但痛苦地應道。
他們默默繼續走。但現在亞刃看待世界,是以他同伴的眼睛在看,結果發覺這片孤寂荒涼的土地到處呈現出活潑的璀璨光輝,有如被一種凌駕一切的魔力所施。璀璨的光輝遍及被海風吹偃的每片野草、每個陰影、每顆小石。這零零總總有如人在出發投入一趟一去不返的旅程之前,最後一次站在鍾愛疼惜的地方時所見,完整、真實、親愛,好像以前從未見過,以後也不會再見。
傍晚降臨時,西邊天空雲層密集,並由海上刮來強風,臨要下沉的太陽加倍澄紅熾熱。亞刃在溪谷撿集升火用的柴枝,由泛紅的光中抬頭時,看見不到十呎的地方站著一人,那人面孔模糊怪異,但亞刃認得他——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薩普利,他已經死了。
他後面還站著別人,個個表情悲淒、凝目呆視。他們好像在說話,但亞刃聽不出他們說什麼,只聽見一種類似耳語的聲音,被西風吹散。有人還徐徐向他走來。
亞刃站定注視他們,然後看看薩普利,之後就轉身彎腰繼續撿柴——但兩手都發抖。他把撿起的柴枝放好,再撿一枝,再撿另一枝,然後他直起腰桿,回頭一看,溪谷中沒半個人,只見紅光猛照在野草上。他回到格得那裡,放下柴枝,剛才所見的那一幕,提也沒提。
那整夜,在這片霧茫茫但沒有半個活人的陰森土地上,亞刃時睡時醒,聽見四周有亡靈輕聲細語。他穩住意志,不去細聽,也就再睡著了。
他與格得都很晚才醒。醒時,已露出山頂一手之寬的太陽終於突破濃霧重圍,照亮大地。他們正在吃簡單早餐時,龍來了,在他們頭頂上方飛旋。火焰由他雙顎間吐射而出,紅鼻孔則噴出煙氣與火花,刺眼的晨光中,他的牙齒有如象牙色刀片,微微發光。可是,雖然格得向他歡呼致敬,並用他的語言高喊:「奧姆安霸,汝已尋著彼乎?」他卻沒說半句話。
龍甩甩頭,並怪異地扭動身子,剃刀似的巨爪掠過晨風,然後開始向西快速飛去,邊飛邊回頭瞻顧。
格得手執巫杖擊地。「他沒辦法說話了,」他說:「他沒辦法說話了!他所用的『創生語』已經被取走,淪落到像隻豬鼻蛇、像條無舌蟲。他的智慧魯鈍了。幸好他還能帶路,而我們還可以跟隨!」
他們把輕簡的行囊甩上背,按照奧姆安霸飛行的去向,大步朝西翻越群峰。
兩人走了大約八哩路或更長些。從一開始就疾步前進,毫不鬆懈減慢。這時,兩邊都是大海,所行是狹長峰脊的下坡路,尾端穿過干蘆葦和彎曲的溪河床,通向一處向外突的象牙色沙灘。這裡是盡頭,所有島嶼最西邊的岬角。
奧姆安霸伏在那片象牙色沙灘上,巨頭低垂,宛若一隻忿懣的貓,吐出的氣息都是陣陣火焰。他前面不遠處——亦即他與海洋低平的長浪之間——有個宛如小屋或棚子的白色東西,很像經年漂洗的浮木搭建而成。可是在這片沒有與任何陸地為鄰的海岸,根本不見半根浮木。他們稍微靠近之後,亞刃才看出來,那幾面搖搖欲墜的圍牆是巨骨搭成。他起初以為是鯨魚骨,後來看見那些角邊如刀的白色三角形,才知道那是龍骨。
他們走到那地方。海上陽光穿透骨間縫隙,小屋門楣是根比人身還長的巨龍大腿骨,門楣上方安置一個骷髏,空洞的眼窩瞪著偕勒多群峰。
他們在屋前止步,正仰望那骷髏時,門楣下方的門口走出一個男人。他一身盔甲,是金銅色的古代樣式,宛如被小斧頭砍過似地破裂,鑲珠寶的劍鞘是空的。他面貌嚴肅,黑眉曲彎,鼻樑狹窄,眼睛深黑,眼神銳利但悲傷。他的雙臂、喉嚨和身側都有傷,雖已不流血,但都是致命傷。他挺直不動,站在那裡注視他們。
格得上前一步,與那人面對面。兩人長得倒有點相似。
「汝為厄瑞亞拜。」格得說。
對方呆望格得,點頭,但沒說話。
「竟連汝——竟連汝亦得屈受其驅策。」格得的聲音難掩憤慨。「噢,吾輩大師——吾輩中最為驍勇、最為超卓者,請於尊榮及死亡中安息!」格得雙手高舉,一邊說著他曾對那些亡靈說過的話,然後把手放下。就在剛剛舉手的那處空中,有道寬寬的光痕停佇片刻。等那光痕消失,穿盔甲的男人也不見了,他站立的地方僅餘陽光在砂地上閃耀。
格得用巫杖觸擊這間龍骨屋,它轉瞬崩塌並消逝不見,只剩一根大肋骨突出在砂地上。
他轉向奧姆安霸。「奧姆安霸,是這裡嗎?這就是那地方嗎?」
那只龍張開嘴,發出一聲巨嘶。
「好得很!就在世界最邊緣的這片海岸!」說完,格得把黑色的紫杉巫杖握在左手,展開雙臂,擺出施法姿勢,並張口說話。雖然他說的是「創生語」,但亞刃總算聽懂了——正如所有耳聞這法術的人必定會懂一樣,因為它是超越一切力量的法術:「此時此地,我召喚你——我的敵人——以肉身之軀現我眼前。我且用那『不到時間盡頭,不會有人說出口』的字捆綁你。出來!」
可是,這個法術中,應該講出對像名字的地方,格得只說:我的敵人。
靜默隨之——好像連海濤聲也消音了。太陽仍高掛晴空,但亞刃彷彿覺得陽光也變暗了。海灘上空一片陰幽,宛如一個人透過重重的玻璃看過去。格得的正對面變得非常暗,很難看清那裡出現什麼東西。又好像根本沒有東西:是一種無形,完全沒有東西可讓光線棲止。
突然,從中冒出一個男人,與他們先前在砂丘頂部見到的那個人影一樣,黑髮長臂,高大矯健。可是這一回他手中握著一根東西,大概是棒子或鋼條,由上至下刻滿符文,他將它刺向面前的格得。不過這回,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被太陽眩花了,沒辦法看。
「我來了,」他說:「按照我自己的選擇,以我自己的方式。你要召喚我也召喚不來,大法師。我不是影子,我活著,唯有我是活的!你以為你是活的,其實你已垂死,垂死。你知道我拿的這是什麼嗎?它是『灰法師』的巫杖,曾使倪芮格不能言語。灰法師是傳授我巫藝的大師,可是現在我就是大師,我有很多遊戲可以跟你玩。」說著,他突然伸出那支鋼條碰觸格得。格得竟不能動彈似地呆立,也無法說話。亞刃站在稍後之處,很想移動,也是不能移動,甚至無法伸手拔劍,他的聲音也卡在喉嚨。
那條巨龍卻奮力一躍,從格得與亞刃的頭頂上方,翻轉巨大身軀,猛地由上而下朝那人全力俯衝,以至於那支滿佈咒語的鋼條整個刺進巨龍甲腹,而那人也因巨龍的體重而倒地、壓扁、燒焦。
奧姆安霸自砂地爬起來,扭著背,鼓著翼,吐出幾口火焰,號叫出聲。他想飛,但飛不起來。金屬鋼條冰冷且致命地插在他的心臟,他蹲伏著,嘴巴流出黑色滾燙的有毒鮮血,火焰已熄滅的鼻孔,變成宛如灰燼之窟。他的巨頭橫陳砂上。
就這樣,奧姆安霸在他先祖奧姆龍過世的地方去世,在奧姆龍埋骨處謝世。
他將敵人擊倒之處,躺著某種醜陋萎縮的東西,很像一隻巨蜘蛛在自己的網上乾枯的軀殼。它已被巨龍的氣息燒焦、被巨龍的爪足壓扁。可是,亞刃看著時,它仍在扭動,而後爬著離開那只龍一點點。
它抬起臉孔來看他們。那張臉原有的俊雅已蕩然無存,只餘殘敗萎頓,較諸年老的醜相更為醜陋不堪。嘴巴乾癟,眼窩空洞——而且空洞已久。這會兒,格得與亞刃終於目睹他們敵人的活面孔。
那張臉轉開去,燒得焦黑的雙臂伸展,招來一片陰暗聚集其間——那無形黑暗與剛才使太陽變暗的無形幽黑相同。這位「盡毀者」的兩臂間就如一道拱廊或一道門,只不過沒有輪廓且黑暗。貫穿這道門的不是淡色砂土或海洋,而是一道長斜坡,往下伸入黑域。
那個被壓扁的形影就是往那裡頭爬去,它一進入黑暗,好像突然站起來,急速抖動一下之後就不見了。
「來吧,黎白南。」格得說著,右手放在男孩臂上,兩人一同向前,步入乾枯的旱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