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六部曲2:地海古墓 正文 第六章 男人的陷阱
    第二天,阿兒哈一忙完在各殿應盡的職責,結束教導見習生神聖之舞的課程,立刻溜回小屋,熄滅房內燈火,打開偵窺孔,向下窺視。底下沒有光。他走了。她本就不認為他會一直待在那扇他打不開的鐵門前,但這處是她僅知的可窺之處。現在,他八成迷了路,該怎麼找他呢?

    根據薩珥生前描述與阿兒哈的親身經驗,大迷宮的隧道總長超過二十哩,內含迴繞、支線、螺旋、死巷等等。以直線計,最遠的死巷距離陵墓可能不超過一哩,但地底下沒有一條路是筆直的,所有通道都採用彎曲、開岔、重合、分支、交錯廣環結、回溯等辦法構成精巧的首尾相接道路網,等於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即使在裡面走了老半天,也可能壓根沒前進到任何地方,因為它根本不通往什麼地方。這個隧道網沒有中樞,沒有核心,一旦那扇鐵門閉鎖,就失去盡頭,沒有一個方向是正確的。

    雖然阿兒哈早已把前往各房室各區段的通路和轉彎牢記在心,但若想進行較長距離的探索,她也會攜帶一球紗線,沿路鬆開,待重返時邊收線邊循線回溯。她知道,只要漏掉一個該計算的轉彎和通路,連她也會迷路。這裡面完全沒有路標,一旦迷路,即使有燈也幫不了忙。所有廊道、開口、出入口全一個模樣。

    這會兒他可能已經走了好幾哩路,但實際距他進入大迷宮的那扇紅巖門還不到四十呎。

    她去寶座殿、雙神廟、廚房底下的地窖,趁四下無人時,從各個偵窺孔俯瞰地底那冰冷陰森的黑暗。夜幕鋪展後,她頂著嚴寒,跺著閃爍星光到山丘上幾個地點,翻開石頭,掃掉泥土,同樣向下窺探,但看見的仍是一無星光的地底黑暗。

    他在裡面,他一定在裡面,只是躲開她而已。他會在她找到他以前渴死。要是確定他已死亡,她會派馬南進去隧道網把他找出來。但這種結果,光是想到就教人受不了。星光下,她跪在粗硬坡地上,眼睛不由得盈滿忿怒的淚水。

    她走向通往神王廟的斜坡走道。神廟廊柱的柱頭雕刻結了霜,在星光下白閃閃的,像極了磷骨柱。她敲了敲神殿後門,柯琇應門讓她入內。

    「什麼風把我的女主人吹來?」這位粗壯的女子說著,表情冷漠,一臉警戒。

    「女祭司,大迷宮裡面有個男人。」

    難得碰上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柯琇驚得卸除防衛。她瞪眼呆立,雙目好像暴凸了些。阿兒哈突然覺得潘姒模仿的柯琇實在是維妙維肖;她念頭至此,不禁想大笑,經過一番強忍,笑意才斷淡去。

    「一個男人?在大迷宮裡面?」

    「一個男人,一個陌生人。」由於柯琇仍然用不可置信的眼光注視她,她便又說:「雖然我見過的男人很少,但起碼認得出男人的樣子。」

    柯琇不層理會阿兒哈的嘲諷。「怎麼會有男人在那裡面?」

    「我看是藉由巫術進去的。他膚色黝黑,大概是內環島嶼的人,來這裡盜墓。起初我是在墓碑正下方的墓穴發現他的。他一察覺我,就跑向大迷宮的入口。他進去後,我把鐵門鎖起來。他會施魔法,但沒能把門打開。今天早晨他進了隧道網,現在我找不到他了。」

    「他帶了燈火嗎?」

    「有。」

    「水呢?」

    「一隻小水壺,不是滿的。」

    「他的蠟燭一定已經燒完了。」柯琇沉思道:「四、五天,或許六天後,妳可以派我的管員下去,把他的屍體拖出來。他的血應該灑在寶座上,然後……」

    「不行,」阿兒哈突然激烈地尖聲說:「我要活捉他。」

    大塊頭女祭司高高俯瞰女孩。「為什麼?」

    「好讓……好讓他的死……拖久一點。他犯了對累世無名者不敬的褻瀆神聖罪,他用光亮污蔑了陵墓墓穴,他來陵墓盜取寶物。這些可是大罪,一定要施以更嚴厲的刑罰,放他獨自一人躺在隧道裡死去太便宜他了。」

    「沒錯。」柯琇說著,表情好像在審慎考慮:「但妳要怎麼活捉他,女主人?活捉的辦法不可靠,任其死去則沒什麼危險。大迷宮裡不是有個地方專門堆放骸骨嗎?那都是進了大迷宮後沒得離開的男人骨頭……讓地底諸靈用大迷宮的陰暗法子去懲罰他吧,管它是一種還是好多種。渴死就是一種殘酷死法。」

    「我曉得。」女孩說完,轉身步入夜色中,拉起帽兜抵擋冰凍的呼嘯冬風。她難道不曉得嗎?

    跑去找柯琇實在是幼稚愚蠢,從她那邊根本得不到幫助。柯琇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冷靜等待,等他未了自己死去。她不懂,不僅這男人必須被找出來,不能同其它人般依樣處理。阿兒哈這次無法忍受那種處理法。既然他非死不可,就讓他在光天化日下一刀斃命。這男人可是數百年膽敢來盜墓的頭一人,讓他死在劍鋒下絕對比較合適。他連凡人靈魂都沒有,根本沒資格重生。若任由他單獨在黑暗中渴死,他的鬼魂會在地底走道穿梭飄蕩,這絕絕對對不可行。

    阿兒哈那晚睡得很少。由於第二天有一連串儀典和職務要忙,她只得趁晚上一個人摸黑(沒帶燈籠)靜悄悄地一個又一個偵窺孔察看,直到看完所在地每棟建築內及山丘上的所有偵窺孔。忙了大半夜,到了破曉前兩三個時辰才返回小屋就寢,卻依舊難以成眠。第三天傍晚,她獨自步行到沙漠,走向小溪。那條溪因冬旱而水位極低,河邊蘆葦結了冰。她決定來到溪邊,因為她記起來,秋天時有回她深入大迷宮,經過六叉口,沿著一條很長的彎道前進時,聽見巖壁後面傳來流水聲。一個口渴的人如果走到那裡,難道不會留下來嗎?溪邊這裡也有偵窺孔,只是她得找一下。去年薩珥帶她見過每個偵窺孔,所以沒多費事就找著了。阿兒哈回憶地方與形狀的方式一如盲人,好像是憑感覺來摸索每個隱藏孔,而不是靠眼睛尋找。到了距陵墓最遠的偵窺孔旁,她拉起帽兜遮光,然後把眼睛移近岩石面所開鑿的小孔;霎時,她看見底下有巫術光的暗淡微亮。

    他在那裡,但一半在她視線以外。這個偵窺孔正俯瞰這條死巷的最盡頭,她只見到他的背部、低了頭的頸背,以及右臂。他坐在靠近牆角的地方,正在用刀撬石頭。他那把刀是一把鋼鑄短劍,柄部鑲有珠寶,刀身斷了一截;斷掉的那截就躺在偵窺孔正下方。他手舉短劍一直刺,想撬開石頭,好取水喝。他聽見這片穿刺不透的石壁另一面有潺潺流水聲,那水聲在地底的死寂中顯得特別清晰。

    他的動作顯得乏力。經過逼二天三夜,他變了很多,與先前柔軟平靜地站在鐵門邊嘲笑自己失敗的那個男人大為不同。雖然看起來頑強依舊,但身上的力量已不復見。他已經沒有魔法可以撥開石塊,必須借重一把無用的破刀。連他的巫術光也漸轉弱,變得暗淡朦朧。阿兒哈觀望時,那光亮微微顫動一下,那男人一扭頭,扔掉手中短劍。一會兒,他又固執地拾起短劍,試著把破損的刀鋒用力刺進石縫中。

    阿兒哈匍匐在岸邊結冰的蘆葦間,漸漸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忘了自己在做什麼。她兩手貼近嘴巴合攏成杯形,湊到洞孔喊道:「巫師!」這聲音滑下岩石窄徑,在地底隧道冷冷輕喚著。

    那男人大吃一驚,匆促站起,離開了阿兒哈的視線範圍。她再度湊近偵窺孔,說:「順著河邊石牆往回走到第二個轉彎口,走進去。第一個叉口右轉,略過一個轉彎口後再右轉。到了六叉道後右轉,然後左轉,右轉,左轉,再右轉,進彩繪室待著。」

    她動了一下再望進去時,有一瞬間想些讓日光從偵窺孔透入隧道,她發現他回到她視線可及的圓圈範圍,正抬頭向上凝望這個開口。她看見他臉上好像有傷疤,神色焦灼中帶著期盼。他雙唇乾焦,但雙眼明亮。他舉起木杖,慢慢將亮光移近她的眼睛。她嚇得後退,趕緊拉回岩石蓋子,推回鋪掩的小石子,起身快速回到陵墓所在地。她發覺自己雙手顫抖,行走時還偶爾感覺一陣暈眩。她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如果他依照她的指示,就會重回通往鐵門的方向,到達彩繪室。彩繪室裡沒什麼寶物,他沒有理由去那裡。但彩繪室的天花板有個不錯的偵窺孔,通向雙神廟的「寶物間」,或許這是為什麼她想到彩繪室的緣故。她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對他說話?

    她可以利用某個偵窺孔送點水下去隧道,然後叫他去取用,這樣一來他就能活久一點。隨她高興,要他活多久就活多久。假如她偶爾放些水和一點點食物下去,他會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在大迷宮裡遊走;而她可以透過偵窺孔看他,並告訴他去哪裡找水,有時候故意指示錯誤,好讓他白跑,但無論如何他都會去。這樣肯定可以讓他明白,在埋葬不朽亡者之處嘲笑累世無名者、吹噓可笑的男子氣概,會有什麼結果!

    但只要他仍在裡面,她就永遠不能進大迷宮。為什麼呢?她自問自答道:我進去後一定得讓鐵門開著,他可能會趁機逃走……但他頂多只能逃到大墓穴罷了。所以事實是:她害怕面對他,她怕他的力量,怕那些他藉以進入墓穴的種種伎倆,以及那個使光亮持續照耀的巫術。然而,那些東西那麼可怕嗎?統轄這個黑暗地帶的力量保護的是她,可不是他。事實擺明,在累世無名者的領域中,他能做的不多。他沒打開鐵門,沒召喚魔法食物,沒穿牆取水,也沒召集魔怪打倒石牆,所有她擔心他可能做的事,他一件也沒做到。甚至,他到處走了三天,還沒找到路通往他肯定一直在找的大寶藏室,阿兒哈本人也還不曾按照薩珥的指示走到那裡,基於某種敬畏與抗拒,她把這趟探險延後再延後,她依稀覺得時候未到。

    她現在則想:為什麼不乾脆讓他代替她去?他可以看遍他想看的陵墓寶物。它們對他用處大呀!屆時她可以取笑他,並叫他吃黃金、喝鑽石。

    懷著這二天來佔據她整個人的急躁不安和緊張興奮,她跑向雙神廟,打開廟內拱頂的小寶物間,掀開地板上以巧妙手法隱藏起來的偵窺孔。

    底下是彩繪室,但裡面闃黑一片。她忘了,那男人在地底走隧道網,通路曲曲繞繞,可能比地表距離多了數哩長。而且他肯定很虛弱,走不快。他也可能記不得她所給的指示而轉錯彎。很少人能像她一樣,聽一遍就記住方向。或許他根本聽不懂她的語言。若是那樣,就讓他在黑暗中走到倒下,死掉。這個笨蛋、異邦人、不信神的傢伙,讓他的鬼魂沿著峨團陵墓的下坡石頭路哀鳴,直到黑暗吞食它……

    次日一大早,經過少眠而多噩夢的二僅,她趕緊回到雙神廟的偵窺孔。她往下看,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片漆黑。她把吊在鏈子上的錫制小燈籠挪低些:沒錯,他在彩繪室裡。透過蠟燭的光暈,她看見他的兩條腿和一隻癱軟的手。這個偵窺孔不小,約有整塊地磚那麼大;她靠著孔口,叫了聲:「巫師!」

    沒有移動。他死了嗎?他全身力氣就只有這些嗎?她暗自冷嘲,但心頭怦怦跳。「巫師!」她的叫聲在底下空洞的房間迴盪。他動了,慢慢站起來,環顧四周,滿臉困惑。一會兒,他抬頭,瞥見頭頂上方那只晃動的小燈籠。他的臉看起來真可怕,又腫又黑,跟木乃伊的臉沒兩樣。

    他伸手去拿放在一旁地上的木杖,但沒有光亮放射出來。他身上沒剩下半點力量了。

    「巫師,你想看峨團陵墓的寶藏嗎?」

    他疲乏地仰望,瞇眼觀看她的燈籠亮光,那是他唯一能見的東西。一會兒,他瑟縮一下,可能原本想擠出微笑吧,接著他點頭。

    「走出這個房間,左轉,碰到左邊第一個通道就轉彎走下去……」她淘淘不絕講了一大串指引,毫無停頓,講完後又說:「在那裡面你可以找到你要找的寶物,說不定還可以找到水。現在,寶物和水,你要哪一個,巫師?」

    他倚著木杖挺直身軀,用那雙無法看見她的眼睛仰望,想說些什麼,但乾渴至極的喉嚨無法發聲。他略微聳肩,離開了彩繪室。

    她才不給他水呢,一點也不給。反正他永遠也找不到路到寶藏室。那段路程指引太長了,他記不住。況且途中有「巨坑」,如果他走得了那麼遠。他現在沒光可用,肯定會迷路,然後倒地不起,最後死在狹窄空蕩乾枯的走道某處。到時候馬南會去找他,把他拖出來,事情便到此結束。阿兒哈兩隻手緊抓窺孔蓋,不斷前後搖動匍匐著的身子,她緊咬嘴唇,好像忍受著可怕的痛楚。她一點水也不給他,她一點水也不給他,她要給他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在她生命中這個暗沉時刻,柯琇來了。她穿著冬季黑袍,帶著龐大體積,腳步沉重地走進這寶物間。

    「那個男人死了嗎?」

    阿兒哈抬頭。她眼裡沒有淚水,無須躲藏。

    「我想是死了。」她答,同時起身,拍去裙上的塵土。「他的光沒了。」

    「他可能要詐。那些沒有靈魂的傢伙是非常狡猾的。」

    「我再等一天看看。」

    「對,或者等兩天。然後就可以派杜比下去把屍體拖出來。他比老馬南強壯。」

    「但服侍累世無名者的是馬南,不是杜比。大迷宮裡有些地方,杜比不該進去。那賊現在就在這種地方。」

    「有什麼關係,反正大迷宮已經被污損了……」

    「他的死可以讓大迷宮重新潔淨。」阿兒哈說。從柯琇的表情,她可以判斷自己的神色想必有點怪異。「女祭司,這是我的領域,我必須遵照我歷世主母的命令照顧它。關於死亡,我已經知道很多了,不用教我。」

    柯琇的臉往黑帽兜裡縮了縮,就像沙漠烏龜縮進龜殼,她冷淡不悅地遲緩應道:「很好,女主人。」

    兩人在雙神廟的祭壇前分手。既然已告訴柯琇說她知道該怎麼做,阿兒哈於是從容走向小屋,喚來馬南,囑他陪行。

    她與馬南一同爬上山丘,走入寶座殿,進入大墓穴。兩人用力合扳長門把,打開大迷宮的鐵門。他們點燃燈籠後入內,阿兒哈帶路前往彩繪室,再由彩繪室走向大寶藏室。

    那個賊沒走多遠。她和馬南在曲曲折折的隧道才走不到五百步,就遇見他了;他癱在狹窄的地道上,像團破布被扔在地。他倒下去前,手杖先掉地,落在與他有點距離的地上。他的嘴唇有血,眼睛半閉。

    「他還活著。」馬南跪下,黃色大手放在男人喉頭探脈搏。「要不要我扼死他,女主人?」

    「不,我要他活著。把他抬起來,跟我走。」

    「要他活著?」馬南不解:「為什麼,小女主人?」

    「讓他當陵墓的奴隸!別多問,照我的話做。」

    馬南的臉比以前更憂鬱了,但仍遵從指示。他頗費了點力氣,把這年輕男人像個長布袋似地舉到肩膀上,尾隨阿兒哈蹣跚前行。在那樣的負重下,馬南一次沒法走太遠,為了讓他喘喘氣,這趟回程總共歇了十幾次。每回停留的地方,廊道看起來都一樣:灰黃色石頭緊迭成穹窿,石地不平,空氣停滯。馬南哼哼喘喘,肩上的陌生人靜臥著,兩隻燈籠照射出暗淡光圈,越往外越稀薄,最後沒入廊道前後的黑暗中。每次暫停,阿兒哈就拿起帶來的水瓶,對準男人乾焦的嘴巴滴點水,一次一點點,唯恐回生太倉促反而害死他。

    「去囚鏈室嗎?」他們走到通往鐵門的通道時,馬南問。阿兒哈一聽,才開始思考該把這囚犯帶去哪裡。她也不曉得哪裡好。

    「不行,囚鏈室不行。」她說,頓時又被記憶中的濃煙、惡臭及叫發遮面、一語不發的沉默臉孔攪得難受起來。況且柯琇可能會去囚鏈室。「他……他必須留在大迷宮,這樣他才無法恢復巫力。哪個房間有……」

    「彩繪室有門,有鎖,也有偵窺孔,女主人。如果妳確信他不會穿門逃走。」

    「他在地底下沒有巫力。就帶他去那兒吧,馬南。」

    背著重負走了來路的一半,現在要走回去,馬南又累又喘,根本沒力氣抗議,只挺挺背脊將男人背回肩頭。回到彩繪室後,阿兒哈脫下身上厚重的羊毛冬季長斗篷,鋪展在塵埃滿佈的地上。「把他放在上面。」她說。

    馬南大口喘氣之餘,一臉驚愕,憂鬱地呆望著阿兒哈。「小女主人……」

    「我要他活著,馬南。瞧他現在發抖的樣子,他會冷死。」

    「妳的外套會變成不潔。這是第一女祭司的外套,而他不但不信神,還是男人。」馬南脫口而出,小眼睛瞇著,宛如處於痛苦中。

    「事後我會把這件斗篷燒燬,再織一件!快,馬南!」

    聽阿兒哈這麼說,馬南順從地彎腰放下肩上囚犯,讓他躺在黑斗篷上。那男人宛如死了般癱著,但喉頭脈搏仍猛烈跳動,不時一陣痙攣使他的身軀打哆嗦。

    「應該把他鏈銬起來。」馬南說。

    「他像是會惹麻煩的危險人物嗎?」阿兒哈譏嘲道。但她見馬南手指一個釘在岩塊裡的鐵製鎖扣,表示可以把囚犯鏈住後,就遣他去囚鏈室拿鐵鏈和搞環。馬南走下廊道,一邊喃喃抱怨,一邊口誦隧道走法。他曾經來回於彩繪室和囚鏈室之間,只是從不曾單獨走過。

    在僅餘的一盞燈籠光照下,四面牆壁上那些有下垂大翅膀、在無盡沉寂中或蹲或站的樸拙人形,好像都挪移擾動起來。

    她跪下,用水瓶滴水進囚犯嘴中,一次滴一點點。最後他咳了一下,兩手虛弱地舉起來要拿水瓶,她讓他拿去喝。他喝完躺下時,水漬加上灰塵和血跡,一臉髒污。他含糊不清地說了些話,只有幾個字,但用的是她聽不懂的語言。

    馬南終於拖了一長條鐵鏈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可以鎖銬的大枷鎖,以及一個恰合囚犯腰圍的鐵環。「這鐵環不夠緊,他可以滑開。」馬南把鏈子鎖在牆上的鐵圈時,喃喃叨念著。

    「不會,你瞧。」阿兒哈現在比較不怕這囚犯了,她伸出手,親自演示鐵環和男人腰肋間所剩細縫,就連她的手也放不進去。「除非他挨餓超過四天。」

    「小女主人,」馬南以愁慘語調說道:「我倒不是懷疑什麼,但……讓他當累世無名者的奴隸有什麼益處?他是男人呀,小人兒。」

    「馬南,你實在是個老呆瓜。噯,快弄好,我們要走了。」

    囚犯睜著明亮但疲乏的雙眼注視這兩個人。

    「馬南,他的手杖呢?在那兒。我要帶走,它有魔力。唔,還有這個我也要帶走。」她迅速一躍上前,抓住男人衣領邊的銀鏈子,將鏈子繞過男人的頭;那男人試圖抓她手臂制止,但背部被馬南踢了一腳,阿兒哈將銀鏈子一甩,他就夠不到了。「這是你的護身符嗎,巫師?你很寶貝它是不是?看起來沒什麼價值呀,你沒錢買個更好的嗎?讓我替你好好保管吧。」說著,她把銀鏈子掛在自己脖子上,並將墜子藏在羊毛外袍的厚領子底下。

    「妳不瞭解它是做什麼用的。」男人說著,聲音極沙啞,所講的卡耳格語發音不正確,但意思表達得倒是夠清楚。

    馬南再踢了他一腳。這一踢,囚犯疼痛地嗯哼一聲,閉上雙眼。

    「別管他了,馬南,走。」

    她離開彩繪室,馬南咕噥著尾隨。

    當晚,所在地的燈火盡熄時,阿兒哈又單獨爬上山丘。她從寶座殿後面的井裡汲水出來裝滿水瓶,拿著這瓶水及一大塊未發酵的蕎麥扁麵包,進入大迷宮的彩繪室。她把這兩樣東西放在囚犯剛好夠得著的地方。他已入睡,動也沒動。她放好東西就轉身返回小屋,那一夜,她也睡得飽實安穩。

    午後,她單獨再去大迷宮。麵包已不見,水瓶已空,陌生人背靠牆坐著,帶著塵土和傷疤的臉依舊狀極可怕,但表情戒慎。

    她站在他正對面的角落處,男人被鏈著,不可能碰到她。她打量了他一下就別開臉,但這室內沒什麼特別東西好看。她不肯說話,好像有什麼攔著她開口似的。她一顆心怦怦跳,像是害怕。其實沒有理由怕他,他在她的掌控中。

    「有光真好。」他說話輕和深沉,讓她心慌。

    「你叫什麼名字?」她蠻橫地問,覺得自己的聲音頗異常,格外高細。

    「嗯,平常大家都叫我雀鷹。」

    「雀鷹?那是你的名字?」

    「不是。」

    「那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不能告訴妳。妳是陵墓第一女祭司嗎?」

    「嗯。」

    「大家怎麼稱呼妳?」

    「阿兒哈。」

    「『被吞食的人』……那名字是這個意思嗎?」他的黑眼睛專注地看著她,嘴角略帶微笑。「妳的名字叫什麼呢?」

    「我沒有名字。別問我問題。你是哪裡人?」

    「內環諸島的人,在西方。」

    「黑弗諾嗎?」

    那是她僅知的內環諸島的城市或島嶼名稱。

    「是的,我從黑弗諾來。」

    「你來這裡做什麼?」

    「峨團陵墓在我們國人之間很有名。」

    「但你是個異端,不信神。」

    他搖頭。「不,女祭司。我相信黑暗的力量!我在別的地方遇過『累世無名者』。」

    「在什麼地方?」

    「在群島區,就是內環王國。那裡也有很多地方從屬於大地太古力,那太古力與這裡一樣。只是它們都不比這裡的巨大,而且其餘地方的太古力都沒有神廟和女祭司,也不像在這裡,這麼受敬拜。」

    「你是來敬拜的?」她嘲弄道。

    「我來盜搶。」他說。

    她盯著他認真的臉:「你太過自信了!」

    「我曉得這不容易。」

    「容易?根本就不可能辦到。假如你信神,你就會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累世無名者看顧著她們所屬的東西。」

    「我要找的東西不是她們的東西。」

    「那肯定是你的東西囉?」

    「我來要求歸還。」

    「這麼說的話,你到底是什麼,神嗎?還是君王?」她上下打量他。眼前這男人疲憊地坐在地上,身子被鏈銬住,全身骯髒。「你不過是個賊!」

    他沒搭腔,只以目光迎視。

    「你不准正面注視我!」她高聲道。

    「小姐,」他說:「我無意冒犯。我是個陌生人,而且是侵入者。我不懂妳們這裡的規矩,也不曉得謁見護陵女祭司應有的禮節。我現在不過是妳手掌心的螞蟻,萬一不小心冒犯,還請寬恕。」

    她立在原處,沒有回應。有一刻,她覺得血液升上臉頰,熱燙而可笑。但他已經沒在看她,也就沒見到她臉紅。他早已聽命望向別處。

    兩人不說話好一會兒。四周牆上的人形以悲傷空洞的眼神注視他們。

    她帶了一整石壇的水。見他的眼睛一直飄向它,好一會兒後,她才說:「你要是想喝水,喝吧。」

    他立刻蹣跚爬向石壇,像端起酒杯般輕鬆舉起,一口氣喝了很久。接著,他把袖子一角打濕,盡可能把臉上和手上的污垢、血漬、蛛網等擦拭乾淨。這過程頗花了些時間,女孩在一旁看著。擦拭完畢後,他看起來好多了,但這番打理讓一邊臉頰上的傷疤露了出來,那是癒合很久的舊傷疤,呈四道平行稜線,由眼睛延展至頷骨,有如被巨爪抓傷留下的痕跡,在黝黑的臉上顯得白。

    「那個傷疤,」她問:「是怎麼來的?」

    他沒立刻回答。

    「是龍爪抓傷的?」她這麼問道,有意嘲弄。她下來大迷宮,不就是為了取笑她的受害者,藉他的無助來折磨他嗎?

    「不,不是龍抓的。」

    「這麼說,至少你不是龍主囉。」

    「不對,」他頗不情願地表白:「我是龍主沒錯。但這傷疤是在成為龍主以前造成的。我剛才說了,我以前在這世上別的地方遇過黑暗力量。我臉上這傷疤正是累世無名者的親族之一留下的記號。但他已不再無名,我最後知道了他的名字。」

    「你在說什麼?什麼名字?」

    「我不能告訴妳。」他說著,雖然一臉正經,卻帶微笑。

    「一派胡言,傻瓜亂扯,褻瀆神聖。她們名叫『累世無名者』!你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

    「女祭司,我比妳知道得清楚。」他說時聲音越加深沉:「妳再仔細看一看!」他轉頭,以便讓她確實看見橫踞他臉頰的可怕記號。

    「我不相信你的話。」她說,聲音顫抖。

    「女祭司,」他柔和地說:「妳年紀不大,服侍黑暗無名者的時間不可能很久。」

    「但我已經服侍很久,非常久了!我是第一女祭司,重生者,一千年前又一千年前我就已經開始服侍我的眾主母了,我是她們的僕人,她們的口,她們的手。對於玷污陵墓、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的人,我也是復仇者!你別再瞎掰,也別再說大話了,難道你看不出來,只要我喊一聲,我的守衛就會過來砍掉你的頭?或者,要是我離開並鎖上這扇門,我所服侍的那些主母就會吃掉你的筋肉和靈魂,把你的骨頭留在這些塵土中?」

    他默默點頭。

    她結結巴巴,發現已無話可說,便咻地衝出房間,砰地用力拉上門閂。就讓他以為她不再回來好了!讓他在黑暗中冒汗,讓他大肆咒罵並顫抖,然後拚命努力操作他那些不潔、無效的魔法!

    但在她的心眼中,卻看見他舒展而眠,一如先前在鐵門邊時那樣:宛若綿羊躺在陽光和煦的草坪上,那麼安詳超然。

    她在拴好的門上吐口水,畫上去除不潔的記號,然後跑步般迅速返回墓穴。

    一路曲曲繞繞返回寶座殿活板門的途中,她以手指貼拂牆面優美的岩石花紋,感覺它們好像凝結的花邊。她全身上下掃過一股渴望,想點燃燈籠,再看看那些時間打造的岩石、再瞧瞧牆上美麗的閃光,只要看一眼就好。但她閉緊雙眼,繼續快步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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