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 正文 第十五章 逃亡大冰川
    我醒來了。在此之前我醒來過數次,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昏暗的圓錐體裡面,聽見理智告訴我這是個帳篷,我躺在裡面,還活著,已經不在普利芬農場了,真令人難以置信。我坐起來,打了個呵欠,用手指梳了梳滿頭亂發。埃斯文,躺在離我數碼遠的睡袋上酣睡。他只穿了條馬褲,赤裸著上身,顯得很熱,一張詭秘的黑臉暴露在陽光之下,暴露在我的凝視之下。每一個人熟睡時都是一副傻相,埃斯文也不例外:一張結實的圓臉,表情松弛、漠然,上嘴唇和濃眉上面掛著微小的汗珠。我記得,當時在艾爾亨朗,他身穿高官錦衣,站在游行大典檢閱台上,沐浴著陽光,大汗淋漓,顯得多麼氣派。而此刻我眼前的他,躺在冷冷的陽光下,半裸著身子,顯得孤立無助,我第一次看見他淪為平常人。

    他很遲才醒來,而且醒得緩慢。最後他打著呵欠,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穿上襯衫,伸出頭去看天氣,然後問我是否想喝一杯麥粥。他發現我早已在帳篷裡爬來爬去,用昨天夜裡他留在淺底鍋裡的水煮好了一罐麥粥,水是爐子上積雪融化的。他接過一杯麥粥,生硬地謝了我一聲,便坐下來喝粥。

    “埃斯文,咱們到哪裡去?”

    “艾先生,這取決於你想去哪兒?還要看你怎麼走法?”

    “走哪條路離開奧格雷納最快?”

    “往西走,往海岸走。太約30英裡左右。”

    “然後呢?”

    “這裡的港口即將冰凍,或許已經冰凍了,反正在冬天沒有船只遠航。因此,要找個藏身之處,等到明年開春,到那時候就有大商船開往西斯和佩魯特,如果貿易禁運繼續的話,那就沒有商船駛往卡爾海德。也許我們可以搭一艘商船走,真倒霉,我的錢用光了。”

    “有沒有別的路線?”

    “卡爾海德,穿越大陸。”

    “多遠?1000英裡嗎?”

    “走公路差不多,但我們不能走公路,我們連第一座檢查站都過不了。唯一可行的路線是往北翻山越嶺,往東穿過戈布寧,然後下到瀕臨戈森海灣的邊界。”

    “你是說穿過戈布寧——大冰川嗎?”

    他點了點頭。

    “在冬天不行吧,行嗎?”

    “我想同走別的路線沒有兩樣,只要運氣好,是可行的。從某種角度講,在冬天穿越冰川還要容易些。要知道,好天氣更容易留連在大冰川上,因為冰川的冰反射太陽的熱量,而暴風雪卻被擠到冰川邊緣地區。”

    “這麼說來,你當真考慮——”

    “不當真考慮,帶你離開普利芬農場還有啥意義呢?”

    他怒氣未消,語氣生硬,在昨夜一席令我感到震撼的長談之後。

    “我的理解是,在你看來,穿越冰川較之等到明年春天再穿越大海,風險要小些,是嗎?”

    他點了點頭。“孤獨。”他簡短地解釋。

    我沉思良久:“我希望你考慮我的弱點。我沒有你那麼耐寒,我對滑雪不在行,我的身體狀況不佳——盡管比幾天前好多了。”

    他又點了點頭。“我想我們可以克服。”他簡單地說,他這種沉默寡言我一直視為是諷刺。

    “好吧。”

    他瞟了我一眼,喝完他那杯茶。可以叫做茶,麥粥由一種烤谷物釀造而成,是一種棕色的甜酸飲料,含有豐富的維生素A、C和糖,還有一種與藥貝寧有關的興奮劑,這種興奮劑令人神清氣爽。冬季星上沒有啤酒的地方,就有奧西;凡是既沒有啤酒也沒有奧西的地方,就沒有人。

    “旅途很艱難,”他放下杯子說,“舉步維艱。如果運氣不好,我們就走不過去。”

    “我寧願死在冰川上,也不願呆在你救我出來的那個鬼地方。”

    他切下一塊干面包果,遞給我一片,然後坐下啃起來。“我們還需要食品。”他說。

    “如果我們真的到了卡爾海德,那會怎麼樣呢?我是說對你而言,你仍然處於被放逐之中。”

    他轉過他那烏黑的眼睛,恰似水獺的眼睛,望著我:“是呀,所以我想呆在這一方。”

    “還有,如果他們發現你幫助他們的囚犯逃出來呢——”

    “他們不必發現。”他慘然一笑,說道,“首先我們得穿越冰川。”

    我情不自禁地說:“喂,埃斯文,我昨天說的話你原諒嗎?”

    “沒有關系。”他站了起來,嘴裡仍然在嚼面包果,穿上長袍、大衣和皮靴,水獺一般溜出由閥門控制的自動門。來到帳篷外面,他又回頭伸進來說:“我可能要很久才回來,說不定一夜都呆在外面。你能照看好自己嗎?”

    “能夠。”

    “很好。”說完他就走了。我從未見過埃斯文那樣的人,適應環境變化如此左右逢源,如此迅速。他從不急躁,倉促,但隨時准備行動。這無疑是他那非凡的政治生涯的奧秘,而為了我的緣故他已經拋棄了這種生涯,這也是他信任我,忠誠我的使命的原因。我一到來,他就准備好了,在這方面,冬季星上無人能望其項背。

    然而,他卻自以為是一個行動遲緩的人,一到關鍵時刻就驚慌失措。

    有一次,他告訴我他由於思維遲鈍,因此憑直覺行動,而直覺又是受他的“運氣”支配,這種直覺極少失誤。他是一本正經說這番話的,看來可能是真的。冬季星上能夠預見未來的並非只有隱居村的預言家們,他們馴化,培養了預感能力,但卻沒有增加其可靠性。在這方面,約米西教也強調:預感天賦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或者僅僅是一種預見能力,它還是同時看見一切(哪怕只是一瞬間)的能力:看見整體。

    埃斯文外出期間,我讓那只小小的加熱爐保持在最高溫度。

    加熱爐是格辛人在千百年來戰勝嚴寒的斗爭中所完善的一種高級節能裝置,它只使用一組熱聚變物質作為電源,裝有仿生電池,一次充電可連續使用14個月,釋放出極強的熱量,它集火爐、加熱器和照明燈為一體,重約4磅。帳篷是塑料材質,這是一種特殊塑料,能防風雪御寒冷,並能防止帳篷裡面的水結冰,而在寒冬結冰是帳篷的大敵,另外還有帕斯瑞皮毛睡袋、衣物、滑雪板、雪橇、食物給養等等,一切都精美絕倫,輕便耐用,高雅華貴。

    他終於回來了,如同雄鷹展翅,掠過夜色朦朧的山崗,疾馳而下——他是個出色的滑雪好手——滑到我身旁停下,渾身污垢,一臉倦容。他滿載而歸,背上背了一只黑如煤煙的大口袋,口袋裡塞滿了包裹,好比聖誕老人下凡,清掃古老大地的煙囪。包裹裡裝滿了野菜、干面包果、茶葉,還有一板板堅硬、紅色、帶泥土味的糖,這種糖是格辛人從植物塊莖裡提煉出來的。

    “你是怎麼弄到的?”

    “偷來的,”這位昔日的卡爾海德首相邊說邊把手放在爐子上方烤火,他沒有把爐溫降低,看來連他也感到冷了,“在塔魯夫偷的。險些被抓住。”

    “咱們先吃這東西,”我把一鍋冰端到爐子上融化時,他說,“太沉了。”他先擺出來的大都是“超級營養食物”,這是各種高能食物混合,加入各種維生素、礦物質,去掉水份,壓干,切成方塊。在奧格雷納語中它叫做吉面——米西,我們也跟著這樣稱呼它,盡管我倆是用卡爾海德語交談。這種食物足以維持我們60天的最低標准消耗量:一天一磅,即一方塊。埃斯文洗了澡,吃了晚飯,然後坐在爐邊。那天夜裡他在爐邊坐了很久,細細盤算我們擁有多少食物,如何才能細水長流。

    最後他終於計劃好了我們的配額,於是他一骨碌滾到睡袋上面,睡著了。夜裡我聽見他的夢語,盡說些數字,什麼重量呀天數呀距離呀……

    我們大概要走800英裡路程。頭100英裡往北或東北方向,要穿過森林,翻越山本森山脈最北端的橫嶺,抵達大冰川,也就是大冰原。據埃斯文推算,我們可以翻越那些崇山峻嶺到達大冰原,或者從一座山坡下到冰原上,或者爬到冰原的一座冰坡上。然後,我們將沿著大冰川往東行走大約600英裡。行至戈森海灣附近冰川邊緣又往北延伸時,我們就走下冰川,朝東南方向穿過森西沼澤地,走最後50到100英裡,到達卡爾海德邊境。

    走這條路線,我們從始到終都可以避開有人煙的或可住人的地區。我們不會遇上任何檢查官,這無疑是至關重要的。我沒有證件,埃斯文說他的證件即使再偽造,也不能蒙混過關了。在一般情況下,我倒可以扮作格辛人混過去,但如果有人追捕我,那麼我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因此,在這方面埃斯文提出的辦法是切實可行的。

    第二天,我們小心翼翼地打包、裝雪橇時,他說:“假如你啟用宇宙船,可能什麼時候到?”

    “根據飛船在太陽系軌道上與格辛星的相對位置,從8天到半個月不等。目前飛船可能處在太陽的另一側。”

    “不能快一些嗎?”

    “不能再快了。‘納芙爾’飛船自身的動力裝置在太陽系失效了,只能靠火箭驅動,至少要花8天時間。干嗎要問這個?”

    他拉緊一節繩索,打了個結,然後回答:“我在考慮是否可以請你的星球幫助,看來我的星球已經無能為力了。在圖魯夫有一座無線電信標。”

    “功率多大?”

    “不太大。最近的一座大型無線電發射台在庫胡米市,離這兒南面大約400英裡遠。”

    “庫胡米是一座大城市嗎?”

    “住有25萬人。”

    “我們不得不或多或少借助於那座發射台,然後至少要躲藏8天,會驚動薩爾夫的……把握性不大。”

    他點了點頭。

    我將最後一袋野菜搬出帳篷,然後說:“要是那天晚上在米西洛瑞時我呼叫飛船——你叫我呼叫的那天晚上,我被逮捕的那天晚上……但當時我的發報機在奧布梭手裡,我想現在仍在他手裡。”

    “他會使用嗎?”

    “不會。即使他胡亂擺弄,也不可能撞上運氣。它的聯動裝置太復雜了,要是我使用就好了!”

    “要是早知道那天他們的把戲結束就好了。”他說著莞爾一笑。他不是吃後悔藥的人。

    “我想你早就知道了,但我當時不相信你。”

    雪橇裝好後,他堅持主張這一天剩下的時間我們什麼都別做,養精蓄銳。

    他躺在帳篷裡,在小筆記本上用卡爾海德小字垂直草書疾寫。這一個月來他沒能天天記日記,因此心裡很不了然。他記日記相當認真,我想這既是對他的家族即艾斯特大家族的一種責任,也是心系家族的一根紐帶。然而這是後來我才了解到的,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寫的什麼。

    他迷糊糊地望著我說:“要是去年我知道你的船就好了……為什麼他們只送你一個人到這顆星球上來呢?”

    “到一顆星球去的第一位特使總是只身前往的。一個外星人是一種稀奇,兩個外星人就是一種侵略了。”

    “那麼第一位特使的生命是無足輕重的。”

    “不對,艾克曼真的不輕視任何人的生命。正因為如此,才寧願讓一個人奔赴危險,以免兩人或二十人都擔生命危險。不管怎麼說,是我主動要求干這差事的。”

    “危險之中自有榮譽在。”他顯然說了句諺語,接著又溫和地添了一句,“我們到達卡爾海德時,也就是載譽而歸了……”

    他伏案疾書,神情專注,耐心得簡直近乎於固執了。當時我從高高地站在腳手架上,給石縫抹灰漿的那個瘋國王身上看到的就是這種執著。

    翌日黎明時分,沒有風,我們足蹬雪鞋,冒著雪花出發了。山上鋪著積雪,柔軟、光潔,從未被踐踏。雪橇載得滿滿的,埃斯文估計要拉的總重量超過300磅。盡管雪橇像一只設計精巧的小艇,使用輕便,但在蓬松的雪地裡拖起來卻舉步維艱。雪整天下個不停。我們停下來兩次吃點東西。山野茫茫,無邊無際,萬籟俱寂。我們走呀走,不知不覺到了黃昏,便在一座山谷露營。根據雪橇上的裡程計,我們走了差不多15英裡。

    先前我對埃斯文的信任與其說出於內心,還不如說帶幾分勉強,但現在我完全信服了。70天後我們就會到達卡爾海德。

    “以前你這樣旅行過嗎?”我問他。

    “是指坐雪橇嗎?經常。”

    “長途跋涉嗎?”

    “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在克姆冰川上走了好幾百英裡路程。”

    “去干什麼呢?”

    “獵奇,探險。”他遲疑了一下,淡淡一笑說,“拓展復雜、奧妙的智慧生命領域。”他援引我曾引用過的一句艾克曼智慧小語。

    “哈,你在自覺地拓展生命固有的演化范圍,拓展的一種顯示就是探索。”我倆坐在溫暖的帳篷裡,一面喝著熱氣騰騰的咖啡,一面閒談著,等待野菜粥煮開。

    “說得對,”他說,“我們一行六人,都是年輕小伙子。我和我兄弟來自埃斯特,還有四個朋友來自斯托克。旅行沒有特定目的。我們想親眼見一見特瑞曼德爾,那是一座高山,巍然聳立在冰川之上。從陸地上見到它的人不多。”

    稀粥煮好了,它不同於普利芬農場的糧稀粥,味道頗像地球上的烤板栗,滾燙噴香。我吃得渾身暖融融的,心裡樂滋滋的,說道:“埃斯文,我在格辛吃到的美味佳餚總是同你一塊享受到的。”

    “可不是在米西洛瑞那次宴會上。”

    “是呀,不是……你討厭奧格雷納,是嗎?”

    “懂得烹調的奧格塔人寥寥無幾。討厭奧格雷納嗎?不,我怎麼會呢?一個人怎麼會討厭一個國家,或者熱愛一個國家呢?蒂帕倒愛說教,我不會玩弄這種伎倆。熱愛自己的國家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仇恨別的國家嗎?這並不好,這只是一種自戀嗎?自戀沒有什麼不好,但不能讓其成為一種倫理道德,一種原則……”

    然而,他又謹慎地補充道:“不厭惡壞政府的人是傻瓜。世界上果真有好政府的話,那麼替它服務一定是一種巨大的快樂。”

    在這點上我們彼此的心靈相通了。“我多少知道一點這種快樂。”我說。

    “是呀,我也這樣判斷的。”

    我用熱水洗干淨飯碗,將殘渣倒出帳篷帶閥活動門外。外面一片漆黑,從閥門洩出朦朧的橢圓形光柱,依稀可見雪花紛飛。我們又密封在干燥、溫馨的帳篷裡,鋪開睡袋。埃斯文大概說了句“艾先生,把碗遞給我”之類的話,我逗趣道:“穿越戈布寧冰川期間我將成為‘先生’嗎?”

    他抬起頭來笑著說:“我不知道怎樣稱呼你。”

    “我名叫金利。”

    “我知道,你叫我家名。”

    “我也不知道怎樣稱呼你。”

    “叫我哈爾斯吧。”

    “那麼叫我艾——誰直呼你的教名呢?”

    “同族的兄弟們,或者朋友們。”他說道,而且說得遠不可及,在一座八英尺寬的帳篷裡離我有兩英尺遠。我無言以對,便鑽進皮毛睡袋裡。“晚安,艾。”外星人說,另一外星人也說:“晚安,哈爾斯。”

    一個朋友。在一個朋友隨月亮陰陽圓缺可能成為戀人的星球上,朋友究竟是什麼呢?深鎖在自己的雄性裡的我,肯定不是朋友:不是瑟爾瑞姆·哈爾斯的朋友,不是他那個種族中任何人的朋友。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既非男人又非女人的人還是陰陽人,無論是在魔手的點化下呈周期,隨月亮圓缺而變性的人,還是在搖籃裡就被偷梁換柱,變性的人,他們都不是我的骨肉同胞,不是我的朋友,我們之間沒有愛可言。

    我們睡了。我醒來一次,聽見雪密集地落在帳篷上,發出輕柔的滴嗒聲。

    埃斯文天一亮就起床做早餐了。太陽升起來了,給山谷邊緣灌木叢頂上鍍上一層金輝,我們裝好雪橇,出發了,埃斯文在前面拉,我在後面推。雪開始在雪橇上面結一層硬殼,每到開闊的斜坡,我們就跑步疾行。那天,我們先是繞森林邊緣而行,然後進入了森林,那座森林與普利芬農場毗鄰,長滿了矮小、茂密、彎彎曲曲的梭樹,樹上掛滿了冰凌。我們不敢走通往北方的干道,但有時候借助伐木路辨別方向,林中沒有倒伏的樹木,也沒有低矮的灌木叢,我們一路順風。到達塔潤帕斯後,溝壑與陡峭的山脊也少了。到了傍晚,雪橇裡程計顯示當天的行程為20英裡,我們卻沒有前一夜疲倦。

    我們用了三天時間穿過塔潤帕斯森林。

    最後一天,埃斯文早早地停下來,搭帳篷露營,以便設陷阱捕獲帕斯瑞獸。那是冬季星上一種小型陸地動物,大小同狐狸差不多,卵生,食草為生,皮毛光滑潤澤,呈灰色或白色。埃斯文捕獵是為了取肉,帕斯瑞獸的肉可以食用。當時帕斯瑞獸正在大量往南遷移,由於它們奔跑輕捷,又喜孤獨,因此一路上我們僅看見兩三只,但梭樹森林裡的每一塊空地積雪裡都星星點點地布滿了無數這種動物足印。

    埃斯文設下陷阱才一二個小時就滿載而歸。他捕獲了六只帕斯瑞獸,洗淨剝皮,把一些肉掛起來凍干,燉了一些肉用作晚餐美味。

    格辛人不善於打獵,因為沒有什麼可打的——除了水產豐富的海產外,那兒沒有大型草食動物,因而也沒有大型肉食動物。格辛人主要從事垂釣與種植,我從未見過一個格辛人手上沾有血跡。

    埃斯文遞過一張皮讓我摸,皮毛又厚又柔軟,手摸上去幾乎沒有感覺。我們的睡衣、皮大衣和風帽全都是用這種皮毛做內襯,保暖功能無與倫比,而且十分美觀。

    “燉來吃,”我說,“太可惜了。”

    埃斯文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說道:“我們需要蛋白質營養。”說著他就將皮毛扔掉。

    埃斯文是對的,通常他都是對的。一只帕斯瑞獸有一二磅肉可吃,那天晚上我吃完了我那一半燉肉。第二天清晨,我們開始爬山時,我推起雪橇來力氣陡漲了一倍。

    那天我們開始翻山越嶺。此時,天氣陡變,溫度升至冰凍點以上,淫雨霏霏。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在冬天氣溫上升時格辛人就抱怨,氣溫下降時他們反倒歡呼。下雨對城裡人來說,只是不方便而已,但對旅行者來說,卻是一種災難。整個上午我們都在拉雪橇爬山本森山脈側面,腳下是深陷、冰冷的雨雪稀泥。到了下午,斜坡上的積雪大都融化了,雪水成河,泥漿與石礫地綿延數英裡。雪橇本來是帶輪子的車,現在沒有了輪子,簡直是舉步維艱,它不是陷在稀泥裡,就是翻轉過去。黑夜已經降臨,我們還沒有找到一個懸巖下干燥的地方或一座洞穴,以便搭帳篷過夜。埃斯文說過,我們這種帳篷只要裡面保持干燥,那麼在任何天氣下我們都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在裡面。“如果你弄不干睡袋,夜間你就會散失太多的體溫,我們的給養短缺,不允許那樣。不能指望陽光把東西曬干,所以我們千萬不能打濕東西。”

    然而,這天晚上我們還沒有搭起帳篷,東西就全濕透了。我們蜷縮在暖融融的火爐旁,帕斯瑞獸肉燉好了,我們吃上滾燙的燉肉,美味可口,幾乎化解了一切煩惱。整整一天我們都在爬山,但雪橇裡程計卻顯示我們只走了九英裡。

    “這一天我們沒有完成任務。”我說。

    埃斯文點了點頭,利索地敲碎獸骨吸取骨髓。他已經脫掉了濕透的外套,只穿了襯衫、馬褲,赤著腳,衣領敞開,動作麻利、強悍、堅韌,滿頭毛茸茸的光滑頭發如同鳥的羽毛在滴水,滴了一些到肩膀上,猶如屋簷滴水,他自己卻絲毫沒有注意到。他一點也不洩氣,他是大地的兒子。

    我吃了帕斯瑞獸肉不消化,夜裡鬧腹絞痛。我睜大眼睛躺在濕漉漉的黑暗裡,傾聽雨聲淅瀝。

    早飯時埃斯文問我:“昨夜沒有睡好吧?”

    “你怎麼知道的?”其實他睡得很沉,就連我走出帳篷時,他也幾乎沒有動一下。

    他又瞪了我一眼:“出了什麼岔?”

    “拉肚子。”

    他眨了一下眼,粗聲粗氣地說:“是肉的緣故吧。”

    “我想是的。”

    “怪我不好。我本該——”

    “不要緊。”

    “你能行走嗎?”

    “能。”

    陰雨綿綿。海上吹來西風,使即便是海拔三四千英尺高的這裡,氣溫也保持在華氏30多度。漫天灰霧,細雨蒙蒙,能見度極低,四分之一英裡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中午停下來吃點東西時,我覺得不舒服,身體發冷,咽不下食物。我們又繼續趕路,現在爬山了。雨下呀下,下個不停。下午早些時候,我們來到一塊巨大的黑色懸崖下面,埃斯文叫停下來。我還沒來得及脫下挽具,他就差不多搭起了帳篷。他命令我走進帳篷,躺下來。

    “我沒問題。”我說。

    “你有問題,”他說,“進去。”

    我服從了,但討厭他的口吻。他帶著過夜必需品走進帳篷時,輪著我來煮飯,我便坐起來動手,他又用同樣以先發制人的口氣吩咐我躺下來。

    “別對我指手畫腳的。”我說。

    “對不起。”他背向著我,生硬地說。

    “你知道我沒有生病。”

    “不,我不知道,如果你不說實話,我就只好根據你的臉色來判斷了。你的體力還沒有恢復,旅途又艱難,我不知道你的體能極限如何。”

    “我的體能一旦到了極限,就會告訴你的。”

    我對他的保護大為惱火。他比我矮一個頭,體格像女人,脂肪多,肌肉少,我們一塊拉雪橇時,我不得不放慢腳步,怕他跟不上,不得不少使點力氣,怕把他拖翻了,猶如一匹雄馬同一匹騾子並肩拉車……

    “這麼說來,你沒有生病?”

    “沒有,只是很疲乏,你也疲乏了。”

    “是的,我也很疲乏。”他說,“先前我對你很擔憂。我們的路還很漫長呢。”

    “今天我們走了多遠?”

    他莞爾一笑,說道:“六英裡。”

    第二天我們走了七英裡,再一天走了12英裡,再過一天我們走出了雨水,走出了雲霧,那是我們旅程的第九天。我們已經爬到海拔五六千英尺的高度,腳下是高原,遍布近期造山與硫化過程的痕跡,我們已經進入山本森山脈的火山區域。高原逐漸變窄,乃至成為一道峽谷,峽谷又逐漸變窄成漫長的山脊之間的隘口。我們接近隘口盡頭的時候,雨雲漸漸稀薄、散開。北風乍起,寒氣逼人,完全驅散了雨雲,我們左右山脊上方的群峰呈現,山峰上的玄武巖與白雪,背襯著湛藍的天空,沐浴著驟然而至的陽光,黑白輝映,絢麗燦爛。我們前方,也就是北方,雨過雲散,露出蜿蜒曲折的峽谷,覆蓋著冰和巨石,組成一道牆橫越峽谷,那是冰牆。我們舉頭仰望,只見冰牆邊緣就是大冰川,即戈布寧大冰川,一望無垠,向著遙遠的北方伸展。

    埃斯文站在我旁邊的挽具裡,眺望著這壯麗的景象,這不可言說的蠻荒,他感歎道:“我終於見到了這奇觀,也不枉自活了一世。”

    我也有同感。結束前面的旅途固然是件好事,但最終來說,重要的還是旅途本身。

    這些坐南向北的山坡沒有下雨,冰川從隘口往下面綿延到冰磧山谷。我們收起車輪,放下滑橇,套上滑雪板,出發了——朝山下往北行進,進入浩瀚、沉寂的大漠,火與冰的大漠,仿若看見黑白分明的大字“死亡、死亡”,赫然醒目,橫跨大陸。雪橇奔馳,輕如鴻毛,我們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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